序幕

伊拉克北部……


熾烈的日頭晒得老人額頭汗出如漿,他卻握緊了裝熱甜茶的杯子,像是要暖手。他無法驅走惡事將臨的感覺。這感覺彷彿冰涼的溼樹葉貼在他背上。

挖掘已經結束。臺勒[1]經過了詳細勘察,沒有放過任何一個堆積層,找到的物件細驗後貼上標籤,裝箱運走:床架和垂飾、石雕、陽具塑像、沾上赭土的磨製石臼、表面拋光的罐子。沒什麼特別的。亞述象牙梳妝盒。還有人。人的骨頭。無盡痛楚遺下的脆弱餘留,一度使他思索:物質是不是摸索著迴歸上帝的路西法[2]。可是,到現在他也沒有更加清楚。甘草和檉柳的香氣引得他望向開滿罌粟花的山丘、蘆葦叢生的原野、遍佈石塊的崎嶇道路,那道路徑直通往憂懼。西北方是摩蘇爾,東邊是伊爾比爾,南方是巴格達和基爾庫克,以及尼布甲尼撒二世的火窟[3]。他挪動桌子底下的雙腿,桌子擺在孤獨的路邊茶室門口,他低頭看看靴子和卡其布長褲上的草漬,啜了一口茶。挖掘已經結束。接下來幹什麼?他細細考察這個念頭,彷彿它是新鮮出土卻無法歸類的文物。

身後的茶室裡傳來呼哧呼哧的氣喘聲:乾癟的店東拖著腳朝他走來,店東腳上當作拖鞋趿拉著的俄國皮鞋踢起團團塵土,備受虐待的鞋跟壓在腳底下。他的黑影爬上桌子。

「Kaman chay, chawaga?[4]」

身穿卡其布衣服的老人搖搖頭,盯著他腳上那雙沒有鞋帶的破爛鞋子,密密實實覆蓋鞋子的都是困苦生活的碎屑。他無可無不可地思索著,構成宇宙的要素是物質,但終究還是屬靈的。聖靈和鞋子,對他來說只是某種更加基要之物的兩個不同方面,更加原初,徹底異質。

影子動了動。庫爾德人守在旁邊,活像一筆舊債。穿卡其布衣服的老人抬起頭,望著對方的眼睛,溼潤的眼珠白濛濛的,虹膜上像是貼了一層雞蛋的殼膜。白內障。換了從前,他肯定不可能去愛這個人。他取出錢夾,從錢夾那些皺巴巴的東西里摸出一枚硬幣,那些東西包括幾個第納爾[5]、伊拉克駕駛執照和已經過期了十二年的褪色塑料日曆卡。日曆卡由耶穌會[6]出資印刷,反面是一段銘文:給予貧困者什麼,我們死時就帶走什麼。他付了茶錢,另在傷痕累累的桌上留下五十費爾當作小費,桌子是陰鬱的黑色。

他走向吉普車。鑰匙滑進點火開關,咔噠一聲脆響打破了寧靜。他坐了一會兒來感受這份沉寂。高聳的土丘之上,伊爾比爾鱗次櫛比的屋頂在遠處隱隱浮現,落在雲朵之中,彷彿一片碎石砌就、糊上了塵土的祝禱群雕。粘在他背後的葉片貼得愈加緊了。

有東西在等待。

「Allah ma'ak, chawaga.[7]」

庫爾德人咧嘴微笑,露出一口爛牙,揮手作別。穿卡其布衣服的老人在靈魂深處撈出半點溫情,也擠出笑容揮揮手。剛回頭,笑容就消融不見。他發動引擎,拐了個狹長的偏心U字轉彎,駛向摩蘇爾。庫爾德人站在那裡目送吉普車逐漸加速而去,心底不知為何泛起一陣失落感。是什麼離我而去?陌生人在場時他感覺到了什麼?那種類似安全感的感覺是什麼?他回憶著:受到庇佑,深深的平安喜樂。現在這感覺隨著吉普車的遠去而消退。奇特的孤獨感籠罩了他。





六點十分,費神費力的清點工作終於結束。摩蘇爾的古物研究員是一位面頰鬆垂的阿拉伯人,他仔仔細細地在分類目錄中記下最後一個條目。他停頓片刻,用筆尖去蘸墨水,抬頭觀察他的朋友。穿卡其布衣服的老人似乎正神遊天外。他站在桌邊,手插在口袋裡,低頭盯著某件已被貼上標籤的往昔絮語。研究員一動不動地帶著幾分好奇打量他,旋即低頭繼續用極小的整潔字體記錄條目。末了,他長出一口氣,擱下筆,看看時間。去巴格達的火車八點開出。他收好紙頁,問對方要不要喝茶。

穿卡其布衣服的老人搖搖頭,眼神鎖定了桌上的某樣東西。阿拉伯人注視著他,心中略有不安。這是什麼感覺?空氣中有什麼存在。他站起身,走過去;他的朋友終於移動身體,伸手拿起一枚護身符,悶悶不樂地攥在手心,阿拉伯人的脖頸頓時一陣刺癢。這是一塊綠色的石頭,雕成魔神帕祖祖的頭像模樣,帕祖祖是西南風的人格化身,頭像雙耳貫通,佩戴者拿它當作護盾。[8]

「以惡制惡。」研究員喘著氣說,他疲憊地用一本法國科學雜誌扇風降溫,雜誌封面上有沾過橄欖油的大拇指指印。

他的朋友沒有動彈,也沒有回答。研究員側過腦袋,問:「出什麼問題了?」

沒有回答。

「默林神父?」

穿卡其布衣服的老人好像還是沒聽見,注意力投注在護身符上,這是他最近發現的文物。良久,他放下護身符,抬頭向阿拉伯人投來探詢的目光。他在跟我說話嗎?

「沒事。」

兩人低聲道別。

到了門口,研究員使勁握住老人的手。「我心裡有個願望:請你不要走。」

他的朋友輕聲回答,理由包括茶、時間,還有必須完成的事情。

「不,不,不!我是說回家。」

穿卡其布衣服的老人盯著阿拉伯人嘴角上一塊鷹嘴豆的汙漬,但眼神顯示他依然心不在焉。「回家。」他重複道。

兩個字聽起來像是一聲喪鐘。

「美國。」阿拉伯研究員補充道,馬上又奇怪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

老人看著他黑眼睛裡透出的關切之情。他始終覺得自己很喜歡這個男人。

「再見。」他輕聲說,然後飛快轉身,走進籠罩街道的陰影,踏上歸家的旅程,不知為何,旅程的長度似乎難以預料。

「我們明年再見!」研究員在他身後的門口叫道。老人再也沒有回頭。阿拉伯人注視著他逐漸縮小的身形,老人斜穿過一條窄街,險些撞上飛馳的敞篷馬車。車斗裡坐著個肥碩的阿拉伯老婦,臉孔藏在垂落的黑色面紗之後。他猜她一定是在趕時間赴約。很快,研究員就看不見他疾步行走的朋友了。

老人著魔似的狂走不休。他把城市拋在身後,離開城郊,跨過底格里斯河。到了遺蹟附近,他放慢步伐,因為每走一步,他內心模糊的預感就強了一分,恐怖了一分。

可是,他不得不去了解。他必須有所準備。

一塊厚木板跨在泥濘的庫色河[9]上充當橋樑,他的體重壓得木板吱嘎作響。他終於來到目的地,站在矗立過十五座大門的尼尼微[10]的土丘上,此處曾經是令人畏懼的亞述部落的巢穴。這座城池現在應了它的天罰宿命,靜靜躺在浸血的灰塵之下[11]。然而他還在這裡,隨著稠密的天氣,有什麼東西蹂躪了他的夢。

一名庫爾德守衛恰好拐彎過來,卸下肩上的長槍,開始朝他跑來,忽然又停下腳步,笑著揮揮手錶示認出了他,然後繼續他的巡邏。老人在遺蹟中徘徊。拿布[12]的神廟。伊斯塔[13]的神廟。他感受著這裡的氣氛。他在亞述巴尼拔[14]的宮殿駐足,望向一尊留在原處的巨大石灰岩雕像:參差的翅膀,爪狀的雙足,粗短、鱗莖樣的突出陽具,繃緊著露出野性笑容的大嘴。惡魔帕祖祖。

他的心底忽然一沉。

他知道了。

它要來了。

他盯著塵土和開始甦醒的黑影。太陽漸漸落到世界的邊緣之下。他聽見城市邊緣傳來成群野狗模糊的吠聲。一陣冷風忽然吹起,他放下襯衫袖子,扣起鈕釦。風來自西南方。

他加快步伐走向摩蘇爾去趕火車,他的心臟如墜冰窖,確信古老的敵人即將來糾纏他,他雖然沒見過敵人的面容,但他知道對方的名字。



* * *



[1]臺勒(Tell),也譯為圓丘、坡。在中東考古學中,標誌著古代城市遺址的隆起土丘。這種土丘一般是平頂斜邊,類似截頂圓錐。

[2]路西法(Lucifer),墮落天使,魔鬼撒旦的別名。

[3]據《聖經·舊約·但以理書》,尼布甲尼撒二世造了一尊金像,要眾人朝拜,並將不遵從的猶太人投入到火窟中。按照《聖經》記載,這個地方在巴比倫省的杜拉平原。

[4]阿拉伯語,意為:白人,還要茶嗎?

[5]第納爾(Dinar),以及下文中的費爾(Fil),均是伊拉克的貨幣單位。1第納爾等於1000費爾。按當時(1971年)的匯率計算,1第納爾約合2.8美元。

[6]耶穌會(Jesuit Mission),天主教的主要修會之一。

[7]阿拉伯語,意為:真主與你同在,白人。

[8]帕祖祖(Pazuzu),亞述和巴比倫神話中象徵風、乾旱和蝗災的魔王。古代有人用它的雕像做護身符,認為它可以驅逐其他惡魔。

[9]庫色河(Khosr River),底格里斯河的支流,流經古城尼尼微。

[10]尼尼微(Niveveh),曾為亞述帝國的首都,位於底格里斯河沿岸,與今天伊拉克境內的摩蘇爾城相鄰。

[11]《聖經·舊約》中多處預言了尼尼微將要衰弱、陷落和覆亡的命運。

[12]拿布(Nabu),巴比倫的智慧和書寫之神。

[13]伊斯塔(Ishtar),巴比倫的豐饒、愛情和戰爭之神。

[14]亞述巴尼拔(Ashurbanipal),亞述國國王,公元前669年或前668年—前627年在位,古代中東少見的擁有較高文化修養的統治者,曾在尼尼微設立古代西亞第一座有系統、有組織的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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