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九日,星期五。克麗絲在蕾甘臥室外的走廊等待,克萊因醫生和一位著名的神經精神病學家[1]在房間裡仔細檢查蕾甘,觀察了近半小時。她亂跳、旋轉,撕扯頭髮,不時扭曲面容,用雙手捂住耳朵,像是要隔絕突如其來的巨大噪音。她吼著髒話,痛苦地尖叫。最後,她臉朝下摔在床上,將兩腿向上拉,塞到腹部底下,開始語無倫次地輕聲呻吟。
精神科醫生示意克萊因過去。「給她打鎮靜劑,」他咬著克萊因的耳朵說,「也許我可以和她說話。」
內科醫生點點頭,用注射器抽了五十毫克氯丙嗪。然而,兩位醫生走近床邊,蕾甘似乎覺察到了他們,飛快地翻過身,神經精神科醫生嘗試抓住她,她懷著惡意和狂怒拼命尖叫,企圖咬醫生,和他搏鬥,不讓他接近。他們只好叫卡爾進來幫忙,這才按住她,讓克萊因醫生注射。
劑量似乎不夠,克萊因又打了五十毫克,然後默默等待。
蕾甘逐漸馴服下來,慢慢變得半睡半醒。她突然抬起頭,困惑地看著醫生。「媽媽呢?我要媽媽。」她哭著驚恐地說。
神經精神科醫生點點頭,克萊因走出房間。
「媽媽馬上就來,親愛的,」精神科醫生安慰蕾甘,他在床邊坐下,輕輕撫摸她的腦袋,「好啦,好啦,沒事了,親愛的。我是醫生。」
「我要媽媽!」
「媽媽這就來。疼嗎,親愛的?」
她點點頭,淚如雨下。
「告訴我,親愛的,哪兒疼?」
「哪兒都疼!」蕾甘哽咽著說。
「天哪,我的寶貝!」
「媽媽!」
克麗絲跑到床邊,摟住女兒;親吻她,安慰她,撫摸她。克麗絲也流下了喜悅的淚水,「小蕾,你回來了!你回來了!真的是你!」
「媽媽,他弄疼我了!」蕾甘吸著鼻子說,「讓他別再傷害我!行嗎?求你了!」
克麗絲困惑地看著她,然後望向醫生,眼中帶著探詢的神色。「什麼意思?」
「她被注射了大量鎮靜劑。」精神科醫生柔聲說。
「你是說……」
他不讓她說下去。「等著看吧。」
他轉向蕾甘。「能告訴我出什麼事情了嗎,親愛的?」
「我不知道,」蕾甘用眼淚回答他,「我不知道!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以前他一直是我的朋友!」
「他是誰?」
「豪迪上尉!然後好像有另外什麼人進了我的身體!讓我做那些事情!」
「是豪迪上尉嗎?」
「我不知道!」
「一個人?」
她點點頭。
「誰?」
「不知道!」
「好的,沒關係;咱們換個話題,蕾甘。想玩個小遊戲嗎?」他伸手從口袋裡摸出一個用銀鏈子拴著的閃亮小玩意,「有沒有看過催眠人的電影?」
蕾甘瞪大眼睛,認真地點點頭。
「很好,我就是催眠師。啊哈,對,真的是!我每天都要催眠別人。當然了,必須經過允許。現在呢,我認為要是讓我催眠你,你就會好起來。對,你身體裡的那個人就會立刻出來。願意讓我催眠你嗎?看,媽媽就在這兒,就在你旁邊。」
蕾甘望向克麗絲,徵詢她的意見。
「沒事的,親愛的,」克麗絲表示同意,「試試看。」
蕾甘轉向精神科醫生,點點頭。「好吧,」她輕聲說,「但只能稍微催眠一點點。」
精神科醫生露出微笑,背後突然傳來陶器碎裂的聲音,他扭頭去看。一個精緻的花瓶從衣櫥頂上掉了下去,克萊因醫生的胳膊就放在衣櫥上。他看看胳膊,看看地上的花瓶碎片,滿臉疑惑的神情,然後他彎腰去撿碎片。
「別在意,醫生。讓薇莉收拾。」克麗絲告訴他。
「薩姆,能幫我拉上百葉窗嗎?」精神科醫生說,「還有窗簾。」
房間暗了下來,精神科醫生用指尖捏緊銀鏈,開始輕輕前後搖晃那個小玩意。他用小電筒照著那東西。那東西閃閃發亮。他開口唸誦催眠臺詞:「你看著它,蕾甘,一直看著它,很快就會覺得眼皮越來越重,越來越重……」
沒多久,蕾甘就進入了恍惚狀態。
「非常容易受暗示,」精神科醫生嘟囔道。他問:「感覺舒服嗎,蕾甘?」
「舒服。」她的聲音很輕柔。
「蕾甘,你幾歲了?」
「十二歲。」
「你身體裡還有別人嗎?」
「有時候有。」
「什麼時候呢?」
「就是有些時候。」
「是一個人嗎?」
「是的。」
「是誰呢?」
「我不知道。」
「豪迪上尉?」
「我不知道。」
「是個男人?」
「我不知道。」
「但他就是在那兒。」
「是的,有時候在。」
「現在呢?」
「我不知道。」
「要是我想和他說話,你願意讓他回答嗎?」
「不!」
「為什麼不?」
「我害怕!」
「害怕什麼?」
「我不知道!」
「要是能讓他和我說話,蕾甘,我認為他就會離開你。你希望他離開你嗎?」
「希望。」
「那就讓他和我說話吧。能讓他和我說話嗎?」
長久的沉默,最後終於:「好的。」
「我要和蕾甘身體裡的那個人說話,」精神科醫生的語氣不容置疑,「如果你在,那麼你也被催眠了,必須回答我的所有問題。」他停了幾秒鐘,讓暗示進入她的身體。他隨後又重複一遍:「如果你在,那麼你也被催眠了,必須回答我的所有問題。現在,請出來,回答我:你在不在?」
沉默。緊接著發生的事情讓人詫異:蕾甘的呼吸忽然變得惡臭,黏稠如水流。精神科醫生隔著兩英尺都能聞到。他舉起手電筒,照亮蕾甘的面容。
克麗絲瞪大眼睛,被嚇住了。女兒的五官扭曲成了一個飽含惡意的面具:兩片嘴脣向不同方向拉伸,腫脹的舌頭像狼一樣掛在外面。
「你是蕾甘身體裡的那個人嗎?」精神科醫生問。
蕾甘點點頭。
「你是誰?」
「諾旺瑪伊(Nowonmai)。」她用喉音答道。
「這是你的名字?」
她又點點頭。
「你是男人嗎?」
她答道:「撒伊(say)。」
「這是你的回答?」
「撒伊(say)。」
「如果這代表著‘是’,請點點頭。」
她點點頭。
「你在用外語說話嗎?」
「撒伊(say)。」
「你從哪兒來?」
「狗(dog)。」
「你的意思是你原先是狗?」
「道格摩夫摩西昂(dogmorfmocion)。」蕾甘答道。
精神科醫生思索片刻,決定改變溝通方式。「從下一個問題開始,你用頭部動作回答我的問題:點頭表示‘是’,搖頭表示‘不’。明白了嗎?」
蕾甘點點頭。
「你的回答是有意義的嗎?」他問。是。
「你是蕾甘認識的人嗎?」不。
「是她知道的人嗎?」不。
「是她創造出來的嗎?」不。
「你是真實存在的?」是。
「蕾甘的一部分?」不。
「曾經是蕾甘的一部分?」不。
「你喜歡她嗎?」不。
「討厭她?」是。
「恨她?」是。
「因為她做了什麼事情?」是。
「你認為她父母的離婚是她的錯?」不。
「和她父母有關嗎?」不。
「和她的朋友有關嗎?」不。
「但是你恨她?」是。
「你在懲罰蕾甘?」是。
「你想傷害她?」是。
「想殺死她?」是。
「她要是死了,你不是也得死嗎?」不。
答案似乎讓醫生無話可說,他垂下眼睛,沉思片刻。他改變坐姿,床墊彈簧隨之吱嘎作響。寂靜壓得人透不過氣,蕾甘的呼吸聲刺耳得彷彿出自破舊的風箱,散發著腐爛的臭氣。在這裡,但又遙不可及。蘊含險惡的意味。
精神科醫生抬起頭,盯著扭曲的醜陋面孔,他眼中閃著思索的光芒。
「她可以做什麼事情讓你離開嗎?」是。
「你願意告訴我嗎?」是。
「能現在告訴我嗎?」不。
「但是——」
突如其來的劇痛使得精神科醫生無法動彈,他驚愕地意識到蕾甘狠狠捏住了他的下體,力量大如鐵鉗。醫生驚慌失措,拼命掙扎,卻無法擺脫蕾甘。「薩姆!薩姆,快幫忙!」他痛苦大喊。
一陣慌亂。
克麗絲伸手開燈。
克萊因上前幫忙。
蕾甘猛地抬頭,發出惡魔般的笑聲,然後像狼一樣嘶吼。
克麗絲按下電燈開關,轉身,燈光閃爍之間,場面彷彿粗糙的黑白電影裡慢鏡頭播放的噩夢:蕾甘和兩位醫生在床上扭打,胳膊、腿腳糾纏在一起,混亂中可以看見歪曲的面容,聽見喘息和咒罵、嗥叫、痛嚎和可怖的笑聲,蕾甘像豬一樣哼哼,像馬一樣嘶吼;畫面動得越來越快,床架開始搖晃,劇烈地左右擺動;蕾甘的眼球向上翻轉,從脊椎根部擠出恐怖的尖聲哭號。
蕾甘忽然鬆勁,失去知覺,身體鬆弛下來。
某種無法言說之物離開了房間。
眾人一時間不敢動彈。兩位醫生慢而小心地掙脫出來,站起來低頭看著蕾甘。克萊因面無表情地走到床邊,量了量蕾甘的脈搏。得到的結果讓他滿意,他輕輕給蕾甘蓋上被子,對克麗絲和精神科醫生點點頭。他們出門下樓,走進書房。
好一會兒誰也不說話。克麗絲坐在沙發上。克萊因和精神科醫生面對面坐在兩把椅子上。精神科醫生陷入沉思,咬住嘴脣,看著咖啡桌;最後,他長出一口氣,望向克麗絲。她抬起哭紅的眼睛看著他,用嘶啞而悽慘的聲音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聽得出她說的是什麼語言嗎?」
克麗絲搖搖頭。
「你有宗教信仰嗎?」
「不,沒有。」
「你女兒呢?」
「也沒有。」
精神科醫生接下來問了許多問題,都與蕾甘的心理歷史有關。最後終於結束的時候,他面露難色。
「怎麼了?」克麗絲一次次捏緊又放開被揉成團的手帕,指節握得發白,「醫生,她到底是什麼病?」
「呃,確實很奇怪,」精神科醫生似乎避重就輕,「說實話,要是隻做這麼簡單的檢查就下結論,那我就太不負責任了。」
「好吧,但想法你肯定有吧?」她逼問道。
精神科醫生用指尖按摩眉頭,低頭嘆息,然後不情願地抬起頭。「好吧,我知道你一定非常著急,所以我跟你說說我的看法,但只是初步印象,明白嗎?」
克麗絲湊近他,使勁點頭。「行,好的。到底是什麼?」她擱在膝頭的雙手擺弄著手帕,一根根數著針腳,彷彿它們是亞麻布做的玫瑰經念珠。
「首先,」精神科醫生說,「她作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對吧,薩姆?」克萊因點頭表示肯定。「有幾條理由支持我們的判斷,」精神科醫生繼續說,「舉例來說,我們和那位她認為存在於身體內的所謂‘人物’談話時,她的軀體非正常地痛苦扭曲,五官表情隨之誇張改變。你必須明白,除非她真正相信有這個人存在,否則不可能引發這樣的心理學變化。能跟上嗎?」
「大概吧,」克麗絲答道,「但有一點我搞不懂:那個人是從哪兒來的。明白我的意思嗎?我經常能聽見‘人格分裂’,但一直沒人跟我解釋清楚。」
「嗯,那是因為沒有人能解釋清楚,我們使用‘意識’、‘精神’和‘人格’這些概念,但我們並不清楚它們究竟是什麼。因此,當說起多重人格或是人格分裂的時候,我們的知識僅限於一些理論,它們引發的問題比得到的答案更多。弗洛伊德認為,某些思緒和感情由於某些原因被壓抑在一個人的意識之下,但仍舊活躍於他的潛意識之中;事實上,它們非常活躍,總想通過各種精神症狀表達其存在。因此,當這部分受壓抑的潛意識,或者稱之為解離物——‘解離’指它是從意識的主流部分分離出來的。能聽懂吧?」
「能,請繼續。」
「好,當這個東西變得足夠強大,或者主體的人格紊亂、趨弱,造成的結果就是精神分裂。至於雙重人格,」他繼續道,「則是另外一回事。精神分裂意味著人格的破壞。但是,當解離的部分強大得足以組合起來,或者是在個體的潛意識中結構化——嗯,大家都知道,有時候就會形成一個分離的人格,獨立行事;甚至接管身體的功能。」
「你認為蕾甘得的就是這種病?」
「這只是一種理論。還有別的理論,有些與意識逃避、進入無知覺狀態有關,逃避的是某些衝突或是情感問題。就蕾甘而言,她沒有精神分裂病史,腦電圖裡也沒有通常伴隨精神分裂出現的波形。因此,我傾向於排除精神分裂症;而這讓我們遠離了癔症的一般性領域。」
「上個星期就聽見過了。」克麗絲喃喃自語。
心煩意亂的精神科醫生只是一笑置之。「癔症是神經官能症的一種,所謂神經官能症,是情感上的失衡轉化為了身體上的機能紊亂。在某些類型之中,它的表現是人格解離。舉例來說,要是得了精神衰弱,患者會對自己的行為失去自覺,看見自己的行為會歸因於其他人,對第二人格的概念非常模糊,可是,蕾甘似乎很特別。因此,我們只能從弗洛伊德所說的癔症的‘轉換性’形式中尋找答案了。病症的起因是潛意識中負罪感和受懲罰需求的積累。人格解離是最重要的特徵,還有多重人格。症候群中還包括類似癲癇的抽搐、幻覺和超常的運動興奮。」
克麗絲仔細聽著,眯起眼睛皺著眉頭,努力理解醫生的術語。「唉,聽起來很像蕾甘,你認為呢?我是說,除了負罪感。她怎麼可能有負罪感?」
「唔,有個老套的答案是離婚。孩子經常會感覺受到排斥,有時會認為自己對父母之一的離去負有全部責任。因此對你女兒來說,我有理由相信她符合這個判定。你看,我能想到的是死亡恐懼症,因他人死亡的想法產生的深層次焦慮。」克萊因的目光愈加專注。「在孩子身上,」精神科醫生繼續道,「你會發現它通常是伴生有關家庭壓力的負疚感形成,比方說害怕失去雙親之一。它會引發憤怒和強烈的挫折感。還有,這種類型的癔症中的負罪感並不為意識所知,甚至會以我們稱之為‘漂浮性’的形式存在,也就是不與任何特別因素相關的一般性負罪感。」
「那麼這個害怕死亡……」
「死亡恐懼症。」
「好,隨便你怎麼叫。是遺傳的嗎?」
精神科醫生稍稍移動視線,掩飾他對這個問題的好奇。「不,不是,我認為不是。」
克麗絲垂首搖頭。「我實在不明白,」她小聲說,「我真的不懂。」她抬起頭,輕輕皺著眉頭,「我是說,那個新人格究竟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精神科醫生重新看著她。「呃,我必須說,這依然只是猜測,」他答道,「只是猜測而已——但是,如果真的是由負罪感引發的轉換性癔症,那麼第二人格就正是掌管懲罰的自我化身。要是蕾甘自己在做這些事情,你明白,那正說明她可以識別自己的負罪感。可是,她想逃避這種識別過程。因此,產生了第二人格。」
「是這個嗎?你認為她得的是這個病嗎?」
「就像我前面說的,我不確定,」精神科醫生字斟句酌,就像選打水漂兒用的平坦圓形小石塊,「對於她這個年紀來說,有能力聚集足夠的材料建構新人格,這是極端不尋常的事情。還有,一些——唔,還存在一些其他的疑點。比方說,她和靈應盤的互動證明她暗示感受性高得異常;但很顯然,我根本沒能催眠她,」他聳聳肩,「或許她抵抗了,然而最驚人的一點,」他著重道,「是新生人格的顯著早慧。那根本不是一個十二歲的孩童,而是年長得多。還有,她使用的語言……」他望著壁爐前的地毯,神情凝重地抿緊嘴脣。「確實存在類似的情形,」他說,「但我們在這方面的瞭解還很少。」
「是什麼?」
精神科醫生轉向她,「唔,是夢遊症的一種形式,患者突然擁有了他從未學過的知識和技能,而第二人格的意圖總是要——」他停了一下,「嗯,這個問題非常複雜,我做了過多的簡化。」他之所以沒有說完,是因為不想害得克麗絲不安,他本來想說的是:第二人格的意圖總是要摧毀第一人格。
「你認為到底是什麼問題?」
「現在還很難說。她需要專家組的嚴格會診:在醫院環境內接受兩到三週的集中診療,我看代頓的巴林傑醫院就值得考慮。」
克麗絲扭過頭去,看著地面。
「有問題嗎?」精神科醫生問她。
她搖搖頭,悶悶不樂地說:「沒,我只是徹底失去了‘希望’,就是這個。」
「我不明白。」
「說來話長。」
精神科醫生打電話給巴林傑醫院。他們同意第二天收蕾甘入院。兩位醫生結伴離開。
克麗絲嚥下回憶起丹寧斯所帶來的滿腹心酸,再次想到死亡、蛆蟲、虛無和無法言說的孤獨,還有等在草皮下的沉寂、寧靜和黑暗:沒有任何動靜,沒有呼吸,什麼都沒有。太沉重……太難以承受了……克麗絲低下頭,哭了一小會兒。然後推開這些念頭,開始收拾行裝。
她正在臥室挑選去代頓要戴的假髮,卡爾出現在敞開的門口,說有人求見。
「誰?」
「警探。」
「警探?他要見我?」
卡爾走進房間,遞給她一張名片。名片上寫著:威廉·F. 金德曼,探長。文字用浮華的都鐸式字體凸版印刷,古董商想必會喜歡這個風格。還有三個字像窮親戚一樣躲在左下角:凶案組。
她懷疑地抬起頭看著卡爾。「他有沒有帶像是劇本的東西?你明白,就是大號牛皮紙信封之類的?」
克麗絲早就發現了,世界上沒有哪個人的抽屜或腦袋裡沒有藏著一本小說、一個劇本或一個點子,而她對他們的吸引力堪比流浪漢和酒鬼見到神父。
卡爾搖頭道,「沒有,夫人。」
警探。會和博克有關嗎?
克麗絲看見他懶洋洋地站在門廳裡,剛修過指甲的短胖手指抓著皺巴巴的帽簷。他身材圓滾滾的,歲數挺大,肥厚的面頰閃著油光。他寬鬆的褲子也皺巴巴的,上身穿著寬鬆的老式灰色斜紋軟呢外套。
克麗絲走近他,警探用肺氣腫患者的嘶啞聲音說:「麥克尼爾小姐,您的面容隨便進了哪個指認組[2]我都認得出。」
「難道我已經進了指認組?」克麗絲問。
「哎呀,天哪!不,當然沒有!不,只是例行問話而已,」他安慰克麗絲道,「嗯,您正在忙嗎?那就明天好了。沒問題,我明天來也行。」
他轉身像是要走,克麗絲不安地問:「什麼事情?因為博克嗎?博克·丹寧斯?」警探這種隨隨便便的態度反而讓克麗絲繃緊了弦。警探轉身,用一雙潮乎乎的棕色眼睛看著她,他的眼角耷拉著,似乎永遠在望著時光的流逝。「真是不幸,」他說,「太不幸了。」
「他是被殺的?」克麗絲坦率地問,「我是說,你是凶案組的刑警,對吧?你是因為這個來的?他是被殺的?」
「不,我說過了,真的是例行公事,」警探重複道,「您知道,他這種有頭有臉的人物,我們沒法隨便對待。做不到啊,」他滿臉無助地聳聳肩,「至少要弄明白一兩個問題。他是自己掉下去的?還是被人推下去的?」他晃動腦袋和一隻掌心向外的手,然後聳聳肩,粗聲粗氣地輕聲說:「誰知道呢?」
「他被搶了嗎?」
「沒有,沒有被搶,麥克尼爾小姐,完全沒有被搶;可話也說回來,這年頭殺人又不一定要理由。」警探的雙手動個不停,像是兩隻鬆垂的手套,拿在無聊的木偶師父手上。「告訴您吧,麥克尼爾小姐,現如今的謀殺案,動機反而成了累贅,搞不好甚至是障礙,」他哀傷地說,「那些禁藥,」他嘆了口氣,「都怪禁藥。」他用指尖輕敲胸口。「相信我,我是當父親的人,每次看清這個世道成了什麼樣,都讓我傷透了心。您有孩子嗎?」
「有一個。」
「兒子?」
「女兒。」
「上帝保佑她。」
「來,咱們去書房談。」克麗絲說,轉身帶他進房間,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丹寧斯發生了什麼。
「麥克尼爾小姐,能麻煩您一件事情嗎?」
她疲憊地黯然轉身,他多半要給孩子討簽名。從來不是為自己要。從來都是為孩子要。「嗯,什麼事情?」她和藹可親地說,儘量剋制不耐煩的情緒。
警探咧了咧嘴,打個手勢說:「我的胃不舒服。不知您家裡有沒有蓋蘇水[3]?要是太麻煩就算了,沒關係。」
「沒事,不麻煩,」她淡淡一笑,「你去書房隨便坐。」她把方向指給他,轉身走向廚房。「冰箱裡好像有一瓶。」
「沒事,我去廚房就好,」他搖搖擺擺地跟上來,「哎呀,實在不想給您添麻煩。」
「不麻煩。」
「唉,您這麼忙,還是我去廚房吧。您說您有孩子?」警探邊走邊問,「嗯,對,一個女兒,您說過了。對,只有一個女兒。她多大了?」
「剛十二歲。」
「哎呀,還不需要操心呢,對,還沒到時候。不過以後你得盯緊了。」他搖頭道,「等你一天天看清這個世界多麼糟糕。難以置信!無法想象!瘋狂!說起來,幾天前——還是幾個星期前?我記不清了——我看著我老婆,我說,瑪麗啊,這個世界——整個世界」——他抬起手比劃地球的形狀——「患上了大規模的精神崩潰。」
兩人來到廚房,卡爾在清理和磨光烤爐的內壁。他沒轉身,也沒注意到他們走進廚房。
「實在不好意思。」警探喘著粗氣說,克麗絲打開冰箱門。他的視線落在擦拭烤爐的卡爾背上,像劃過水麵的黑色小鳥般掠過管家的胳膊和脖頸。「我遇見了一位著名影星,」他又說,「居然問她要蓋蘇水。唉,開什麼玩笑。」
克麗絲已經找到了蓋蘇水,這會兒正在找開瓶器。「要冰嗎?」她問。
「不,不用,純的。純的就最好了。」
她打開瓶蓋,找到水杯,倒出冒著氣泡的蓋蘇水。
「記得那部您演的電影《天使》嗎?」警探露出愉快的懷念表情,「我看了六遍。」
「要是你想找殺人犯,去逮捕導演吧。」
「哎呀,不,不,電影很好——真的很好——我非常喜歡!只是有點——」
「來,咱們可以坐在這兒,」克麗絲打斷他的話頭,指著窗口的早餐角說。那裡有打蠟的松木桌,座位上鋪著花朵圖案的坐墊。
「好,當然好。」警探答道。
兩人坐下,克麗絲把蓋蘇水遞給他。
「啊,謝謝。」他說。
「小事一樁。你剛才說到哪兒了?」
「哦,對,電影——真的很好看。非常感人。只有一個小問題,」警探說,「一個非常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小瑕疵。請相信我,這方面我是外行。對吧?我只是個普通觀眾。我懂什麼呢?可是,要我說,配樂在某些場景裡太礙事了,太有侵略性,」他越說越起勁,克麗絲儘量不露出不耐煩的表情,「配樂總是在提醒我,這只是一部電影。明白吧?就好像最近那些電影裡誇張的拍攝角度。太打擾人了。說起來,麥克尼爾小姐,配樂——作曲者是不是抄襲了門德爾鬆?」
克麗絲用指尖輕輕敲打桌面,但突然停下了。這算是個什麼警探?還有,他為什麼總在看卡爾?
「我們管這個不叫抄襲,而是致敬,」克麗絲微笑道,「不過很高興你喜歡這部電影。快喝吧,」她朝蓋蘇水點點頭,「容易跑氣。」
矮胖的警探舉起杯子,像是在祝酒,幾口喝光了蓋蘇水,優雅地翹著小指。「啊,舒服,真是舒服。」他長出一口氣,放下杯子,眼神飄向蕾甘的鳥兒雕塑。鳥擺在桌子的正中央,尖喙可笑地懸在鹽和胡椒的細孔瓶上方。「有意思,」他笑著說。「可愛。」他抬起頭,「是哪一位的作品?」
「我女兒。」
「真厲害。」
「你看,我不想——」
「對的,對的,我知道,我實在煩人。嗯,您看,只問一兩個問題就好。事實上,只有一個問題,我問完就走。」他看看手錶,像是急著要去趕赴重要的約會。「可憐的丹寧斯先生,」他說,「已經結束了這附近的拍攝工作,我們認為他也許在事故當晚拜訪了什麼人。除了您,他在這附近還有朋友嗎?」
「哦,那天晚上他就在我家。」克麗絲實話實說。
「咦,是嗎?」警探挑起眉毛,「就在事故發生之前嗎?」
「事情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晚間七點零五分。」
「是的,我認為是。」
「哎呀,終於搞清楚了。」警探點點頭,在椅子裡扭動身軀,彷彿準備起身。「他喝醉了,離開您家,從臺階上摔下去。是啊,終於明白了。絕對的。不過,只是為了記錄,您能告訴我一下,他大約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克麗絲側著頭打量他,心裡有點困惑。他刨根問底的架勢彷彿疲憊的單身漢在超市翻檢蔬菜和水果。「不知道,」她回答,「我沒見到他。」
警探露出困惑的表情,「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嗯,他來去的時候我都不在。我去羅斯林一位醫生的辦公室了。」
警探點點頭。「啊,我明白了。對,明白了。可您怎麼知道他來過?」
「呃,莎倫說——」
「莎倫?」他打斷克麗絲的話頭。
「莎倫·斯潘塞,我的祕書。」
「好。」
「博克來的時候她正好在家。她——」
「他來找她?」
「不,來找我。」
「啊,不好意思,您請繼續。原諒我多嘴。」
「我女兒生病了,莎倫去藥房取藥,請他留在家裡陪我女兒。我回到家的時候,博克已經走了。」
「那麼,您回家是什麼時候?還記得嗎?」
克麗絲聳聳肩,舔舔嘴脣。「七點一刻左右吧,頂多七點半。」
「那您是幾點出門的?」
「六點一刻左右。」
「斯潘塞小姐幾點出門的?」
「我不知道。」
「從斯潘塞小姐出門到您回家的這段時間,誰和丹寧斯先生一起陪你女兒?」
「沒有人。」
「沒有人?他丟下了一個生病的孩子?」
克麗絲點點頭,面無表情。
「沒有僕人嗎?」
「有,但薇莉和卡爾去——」
「薇莉和卡爾又是誰?」
克麗絲忽然覺得天旋地轉,她意識到看似輕鬆的社交拜訪突然變成了冷酷無情的拷問。「好吧,那位就是卡爾。」她朝卡爾擺擺頭,視線落在他背上,卡爾還在收拾烤爐。「薇莉是他的夫人,」她說,「他們是我的管家。」擦啊擦啊擦,為什麼?「那天下午他們休息,我回家時他們還沒回來。但薇莉……」克麗絲忽然停下,仍舊盯著卡爾的後背。
「薇莉怎麼了?」警探催促道。
克麗絲轉身面對他,聳聳肩。「呃,沒什麼。」她取出香菸,金德曼替她點燃。
「那麼,只有你女兒才知道丹寧斯離開的時間了?」他問。
「那真的是一場事故嗎?」
「哎呀,當然是。例行程序而已,麥克尼爾小姐。真的。您的朋友丹寧斯並沒有被搶,假如不是事故,犯罪動機會是什麼呢?」
「博克會惹人發火,」克麗絲陰沉地說,「也許臺階頂上的什麼人氣壞了,推了他一把。」
「這種鳥有個什麼名字來著?一時想不起來了。是什麼呢?」警探在擺弄蕾甘的雕塑。他注意到克麗絲灼人的視線,連忙縮回手,臉色有點尷尬。「請原諒,您時間寶貴。嗯,再有一分鐘就好了。請問您女兒——她應該知道丹寧斯先生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吧?」
「不,她不可能知道。她注射了大劑量的鎮靜劑。」
「哎呀,抱歉,真的很抱歉。」警探關切地眯起了眼睛,「嚴重嗎?」
「對,確實很嚴重。」
「能問問……」他打了個優雅的手勢。
「現在還不知道。」
「當心氣流,」他嚴肅地說,「冬天裡房間很熱,氣流就是細菌的魔毯。我母親經常這麼說。也許是民間迷信,也許。我說不準。但這麼說吧,迷信在我眼裡就好像高級法國餐廳的菜單:吹得天花亂墜,但揭開偽裝,都是你平時絕對不會放進嘴裡的東西,比方說棉豆,就是你出去點漢堡牛排總是送你一大坨的那玩意兒。」
聽著離題萬里的閒談,克麗絲漸漸放鬆下來。那條傻乎乎的金毛老狗又回來了。
「那是她的房間吧,麥克尼爾小姐?」警探指著天花板問道,「那間有觀景大窗,外面就是那段臺階的房間?」
克麗絲點點頭,「對,蕾甘的房間。」
「記得關窗,她會好起來的。」
要是換了之前,克麗絲肯定會緊張起來,但此刻她只能勉強不笑出聲。「好的,記住了,」克麗絲說,「其實那扇窗總是關著的,還落了百葉窗。」
「對,‘一分預防……’[4]」警探的諺語只說了一半。他粗胖的手伸進外衣內袋,看見克麗絲的指尖在輕輕敲打桌面。「啊,對,您很忙,」他說,「好了,談話結束了。讓我記錄一下——例行程序而已——馬上就好。」
他從外衣口袋裡摸出一張皺皺巴巴的油印節目單,印的是《大鼻子情聖》的高中改編演出。他繼續在口袋裡摸索,掏出一小截二號鉛筆的殘樁,筆尖不是用水果刀就是用剪刀削的。他把節目單擱在桌上,撫平褶皺,舉著鉛筆頭呼哧呼哧地說:「讓我記一兩個名字,立刻就好。斯潘塞,堵塞的塞?」
「沒錯,堵塞的塞。」
「堵塞的塞,」警探重複道,將名字寫在節目單的空白處。「管家呢?約瑟夫和薇莉……」
「不,是卡爾和薇莉·安格斯特隆。」
「卡爾。對,記起來了。卡爾·安格斯特隆。」他用粗黑的筆跡寫下名字,「時間我記得清楚。」他用嘶啞的聲音喘息著,翻轉節目單尋找還能寫字的空白地方。「哦,不,等一等!我忘了!哎呀,管家。您說管家是幾點回來的?」
「我沒說過。卡爾,昨晚你們幾點到家的?」克麗絲對卡爾大聲說。瑞士人扭過頭,臉上毫無表情。「九點三十分整。」
「哦,對,你忘了帶鑰匙。」克麗絲轉向警探,「記得他按門鈴的時候我還看了一眼廚房的鐘表。」
「看了什麼電影,好看嗎?」警探問卡爾。「我對影評從來沒興趣,」他悄聲用氣音告訴克麗絲,「重要的是大家怎麼看,觀眾最重要。」
「保羅·斯科菲爾德演的《李爾王》[5]。」卡爾回答偵探的問題。
「啊,我看過!棒極了。」
「我在雙子宮劇院看的,」卡爾繼續道,「六點那場。看完電影,我搭劇院門口的公共汽車——」
「不,沒必要告訴我,」警探舉手示意,「不,真的不需要。」
「我無所謂。」
「那就請便吧。」
「我在威斯康星大道和M街路口下車。時間應該是九點二十,然後我走路回家。」
「哎呀,你真的不需要說得這麼詳細,」警探說,「不過無論如何還是謝謝你,你真是能替人著想。說起來,你喜歡那部電影嗎?」
「很不錯。」
「是啊,我也這麼覺得。一部傑作。呃,現在……」他轉向克麗絲,在節目單上又寫了幾個字,「浪費了您的寶貴時間,但這畢竟是我的工作。凡事都有陰陽兩面,真是讓人感傷。好了,馬上就好。」他寬慰克麗絲道,然後嘮叨著「悲劇……悲劇啊……」,一邊在頁邊空隙上奮筆疾書。「博克·丹寧斯,這麼天才的人物。相信他肯定很瞭解人性,知道怎麼駕馭別人。他身邊有那麼多人,很容易讓人覺得他討人喜歡或者叫人厭煩——比方說剪輯師、音效師、作曲,更不用說——抱歉——演員了。要是我說錯了請糾正我,但這年頭導演差不多還得兼任劇組的心理醫生了。您說是吧?」
「是啊,你沒說錯,因為我們都有不安全感。」
「連你也是?」
「主要是我。但博克很擅長給人鼓勁兒,」克麗絲沒什麼底氣地聳聳肩,「但另一方面,他的脾氣可夠瞧的。」
警探繼續旋轉節目單。「唉,是啊,大人物估計都這樣。他這麼重要的人物,」他接著寫寫畫畫,「但小人物才是成事的關鍵,底下的人執掌細節,要是犯錯就會影響大局。您說呢?」
克麗絲看著自己的指甲,搖頭道:「博克發起脾氣來可不挑對象,但他只有喝醉了才罵人。」
「好了,結束了。我們談完了。」金德曼正在給最後一個字母i加點,忽然想起了什麼,「哦,不,等一等。安格斯特隆夫婦,他們是一起出門一起回來的嗎?」
卡爾正要轉身回話,克麗絲搶先答道:「不,薇莉去看披頭士的電影了,她只比我晚幾分鐘到家。」
「哦,好,我倒是為什麼要問這個?」金德曼說,「完全無關緊要的事情嘛。」他折起節目單,和鉛筆一起塞進上衣內袋。「好了,就這些了,」他滿意地吐了一口氣,「等我回到辦公室,肯定會想起什麼忘了問的。唉,我這人經常這樣。啊,好,要是有事我就打電話找您吧。」他站起身,克麗絲也站起來,說道:「噢,我要離開華盛頓幾個星期。」
「不著急,」警探向她保證,「完全不著急。」他看著雕塑,露出喜悅的笑容。「哎呀,真可愛,實在可愛。」他湊上前拿起雕塑,用大拇指撫弄長喙,然後放回桌上。
「您的醫生好嗎?」警探問陪他走向大門的克麗絲,「我說的是給您女兒看病的。」
「唉,我已經受夠他們了,」她悶悶不樂地說,「總之,我要送她進一家據說和你同樣能幹的診所,不過他們對付的是病毒。」
「還是希望他們比我強吧,麥克尼爾小姐。這家診所不在華盛頓?」
「對,在俄亥俄。」
「水平如何?」
「還不敢說。」
「別讓氣流吹到她。」
他們來到前門樓。「呃,我想說見到您實在太高興了,」警探嚴肅地說,雙手抓著帽簷,「只不過這個氣氛……」他微微低頭,晃了晃,然後抬起頭,「我感到非常抱歉。」
克麗絲抱起雙臂,低下頭,輕聲說:「謝謝,非常感謝。」
金德曼推開大門,走了出去,戴上帽子,轉身對克麗絲說:「總之,祝您女兒好運。」
「謝謝,」她慘然一笑,「祝這個世界好運。」
警探溫暖而哀傷地點點頭,向右轉身,氣喘吁吁地蹣跚著走遠。克麗絲目送他走向停在街角的警車。一陣疾風從南方刮來,他伸手捂住帽子,長外套的下襬在風中飄舞。克麗絲垂下視線,關上了門。
金德曼坐進警車的後排,轉身望向那幢房子。他覺得看見蕾甘的窗口有動靜,好像有個敏捷的身影在窗邊一閃而過,逃出了他的視線範圍。他不是很確定,只是用眼角餘光看見的,而且身影快得像殘像。他繼續觀察,注意到百葉窗是打開的。奇怪,克麗絲明明說過百葉窗是關上的。他等待良久。沒人出現。警探困惑地皺著眉頭,垂首搖頭,打開手套箱,取出棕色小信封和袖珍折刀。他將大拇指放進信封,用刀鋒的尖頭刮出指甲縫裡的綠色黏土碎屑,那是他偷偷從蕾甘的雕塑上摳下來的。事畢,他封上信封,對司機說:「好了,咱們走。」車輛徐徐開動,開上遠望街。他看著前方擁擠的交通,提醒司機說:「悠著點兒。」他低下頭,閉上眼睛,疲憊地捏住鼻樑,沮喪地長出一口氣。「唉,上帝啊,什麼樣的世界,什麼樣的生活啊。」
當晚,克萊因醫生給蕾甘注射了五十毫克的普馬嗪[6],確保她在去代頓的路上處於鎮靜狀態。金德曼探長在辦公室裡沉思,手掌在桌上攤平,梳理著一條條令人困惑的信息。舊檯燈射出細窄的光線,打在擺放得亂七八糟的報告上。房間裡沒有其他光源。他認為這樣能幫助他縮小注意力的集中範圍。他在黑暗中喘息,視線時而落在這兒,時而落在那兒。最後,他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腦內大甩賣!每次他要騰空大腦,給新思路讓道時都會這麼想:存貨出清,一件不留!
睜開眼睛,他重新閱讀丹寧斯的法醫報告:
……導致脊髓斷裂,見有顱骨和頸椎骨碎片,另有多處挫傷、裂傷及擦傷;頸部皮膚有拉伸;頸部皮膚有瘀斑;頸闊肌、胸鎖乳突肌、夾肌、斜方肌和頸部多塊輔助性肌肉有撕裂,夾有脊椎和頸椎骨碎片;前後韌帶均有撕裂……
他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城市。國會大廈的圓頂散發光輝。議會又在加班了。警探重新閉上雙眼,回想起分局法醫在丹寧斯去世當夜十一點五十五分說的話。
「會不會是摔下去的時候弄的?」
「呃,恐怕不太可能。光是胸鎖乳突肌和斜方肌就足以避免這個結果了。再說還有頸椎骨之間的關節和維繫骨頭的韌帶呢。」
「你直話直說行嗎?到底可不可能?」
「也有可能。這個人喝醉了,肌肉無疑都鬆弛了下來。也許第一次撞擊的力量足夠大,然後——」
「比方說在撞擊前跌落了二三十英尺的高度?」
「對,這是一種可能性。另外,假如他的頭部在撞擊後卡在了什麼地方——換句話說,在頭部和身體作為整體旋轉的時候,對其加以直接作用力的話——那麼,也許——我只是說也許——能得到這個結果。」
「有沒有可能是什麼人乾的?」
「有可能,但必須是個力氣非常大的男人。」
金德曼查過卡爾·安格斯特隆在丹寧斯死亡時間的不在場證明。電影的時間符合他的說辭,當晚特區公交的時間表也一樣。還不止如此,卡爾說的那班他在劇院搭上的公共汽車,駕駛員到威斯康星大道和M大街的路口正好下班,卡爾說他九點二十左右下車。換班的司機隨後上車,下班的司機在車站登記了他的到達時間:九點十八分整。
然而,金德曼的桌上擺著一份對安格斯特隆的重罪指控,時間是一九六三年八月二十七日,指控他在為比佛利山的一位醫生工作的數月內竊取了大量的麻醉藥品。
……一九二一年四月二十日生於瑞士蘇黎世。與薇莉·布勞恩(原姓)於一九四一年九月七日結婚。女兒埃爾韋拉,一九四三年一月十一日出生於紐約市,現址不明。被告……
警探覺得剩下的內容令人費解。
醫生的證言對能否成功起訴至關重要,但他忽然間毫無解釋地撤銷了全部指控。
他為什麼這麼做?
僅僅兩個月後,克麗絲·麥克尼爾僱傭了安格斯特隆,這意味著醫生的介紹信有利於卡爾。
他為什麼這樣做?
安格斯特隆盜竊禁藥的證據確鑿,但指控時的醫療檢查卻未能找到任何可證明他有藥癮的證據,甚至無法證明他用過禁藥。
為什麼呢?
警探閉著眼睛,輕輕背誦劉易斯·卡羅爾的「炸脖臥」[7]:「‘有一天息裡,那些活濟濟的貐子……’」這是他的另一個換腦子花招。
背完詩,他睜開眼睛,視線停留在國會圓頂上,儘量保持意識空靈。但和平常一樣,他發現這是不可能的任務。他嘆口氣,開始看警方心理學家就最近聖三一堂瀆神事件提交的報告:「……雕像……陰莖……人類排洩物……達米安·卡拉斯,」這些是他畫了紅線的字詞。他在寂靜中沉重地呼吸,拿起一本關於巫術的學術著作,翻到他用回形針做了標記的地方:
黑彌撒……一種惡魔崇拜的形式,大體而言,其儀式由幾個要件構成:(1)訓詞(即「佈道」),在團體中施行邪惡之事;(2)與魔鬼交媾(據說極為痛苦,魔鬼的陰莖總是被描述為‘猶如寒冰’);(3)各種各樣的瀆神行為,基本上都與性相關。舉例來說,儀式上會準備尺寸異常大的聖體(由麵粉、糞便、經血和膿液製成),聖體被切開後當作人造陰道使用,修士瘋狂地與之交配,同時狂言他正在和聖母發生關係,或者是在雞姦基督。在另外的案例中,基督的雕像被深深插入女性陰道,同時將聖體塞入她的肛門;修士碾碎聖體,高喊瀆神的話語,並對女性實施雞姦。真人大小的基督和聖母馬利亞的畫像在此種儀式中經常出現。舉例來說,馬利亞的畫像通常繪成放蕩、下流的樣子,同時配有可供邪教徒吮吸的乳房和可供陰莖插入的陰道。基督像往往配有可供男性和女性邪教徒口交的陰莖,也可插入女性的陰道和男性的肛門。有時候,人類的軀體被固定在十字架上代替雕像的作用,他所射出的精液以具有褻瀆意義的聖餐杯收集,用於儀式聖體的製作中,之後聖體將被奉獻於覆滿排洩物的祭壇上。此種——
金德曼翻到他打過標記的一頁,這部分內容與儀式性殺人相關。他慢慢閱讀,輕輕啃著食指的指肚,等他看完,他對著這一頁皺起眉頭,搖搖頭,然後沉思著抬頭望向檯燈。他關掉燈,離開辦公室,驅車前往停屍房。
年輕的接待員正就著裸麥威士忌吃漢堡芝士三明治,他看見金德曼走近,趕忙開始清理縱橫字謎上的麵包屑。
「丹寧斯。」警探嘶啞地低聲說。
年輕人點點頭,飛快地填上一個五字母的橫向單詞,拿著三明治起身,走進過道。「這邊走。」金德曼拿著帽子跟上他,聞著蒿籽和芥末的淡淡香味,他們走過一排排冷凍櫃,這裡是為再也看不見世界的眼睛提供歸宿的黑暗陳列櫃。
他們在三十二號前停下。面無表情的接待員拉出抽屜。他咬一口三明治,沾著蛋黃醬的麵包屑輕飄飄地落在泛灰的蓋屍布上。
金德曼低頭看著,然後輕而慢地拉開蓋布,再次看到他已經見過但卻無法接受的景象。
博克·丹寧斯的頭顱被扭了個一百八十度,臉朝後。
* * *
[1]神經精神病學,一門將神經紊亂和精神錯亂結合起來進行研究的醫學。
[2]指認組(Lineup),即排成一排的犯罪嫌疑人,供證人指認。
[3]蓋蘇水(Calso Water),美國帶氣礦泉水品牌。
[4]英文諺語,全句為:An ounce of prevention is a pound of cure. 一般譯為:一分預防勝似十分治療。
[5]這部《李爾王》(King Lear,1971)被公認為最好的《李爾王》電影版,英國影星保羅·斯科菲爾德(Paul Scofield,1922—2008)主演。
[6]普馬嗪(Sparine),中樞神經系統藥物,起鎮靜作用。
[7]「炸脖臥」(Jabberwocky)是《愛麗絲夢遊仙境》中的一首用杜撰英文寫的詩歌。趙元任先生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