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意盎然的空曠校園溫暖地包圍著達米安·卡拉斯,他身穿卡其布短褲和棉T恤,獨自在橢圓黏土跑道上慢跑,衣物被汗水浸透,貼在身上。矗立在前方小丘上的天文臺隨著步伐跳動;背後的醫學院消失在腳步掀起的塵土和越甩越遠的煩惱中。
自從離職以後,他每天都來這裡跑步,為了幫助睡眠。安眠就在前方不遠處了。歸營號一般緊攥著心臟的悲傷快要消失了。他會跑得筋疲力盡,想要倒地不起,悲傷會漸漸鬆開它的手,偶爾徹底消失。消失一段時間。
二十圈……
對,好多了,好得多了。再跑兩圈!
強壯的腿部肌肉逐漸充血,微微刺痛,卡拉斯邁著獅子般的大步,拐過一個彎道,他看見有人坐在他堆放毛巾、線衫和褲子的長椅上。那是個中年男人,身穿肥大的長外套,頭戴軟塌塌的毛氈帽。似乎在看他。是嗎?沒錯……他的頭部隨著卡拉斯的經過而轉動。
神父邁開大步,加速跑完最後一圈,然後放慢腳步,大口大口呼吸,經過長椅時一眼也不多看,用雙拳輕輕抵住喘息中的身體兩側。肌肉發達的胸部和肩膀撐起T恤,橫貫胸口的鋼印字「哲學家」因此變形,那幾個字曾經是黑色,多次洗滌後已經褪色。
穿長外套的男人起身走向他。
「卡拉斯神父?」金德曼警探嘶啞地喊道。
神父轉身輕輕點頭,被陽光照得眯起眼睛,他等待凶案組警探走到身旁,然後招呼警探陪他一起走。「不介意吧?否則我會抽筋。」他氣喘吁吁地說。
「完全不介意。」警探答道,毫無熱忱地點點頭,雙手插進外套口袋。他從停車場一路走來,已經累得夠嗆。
「我們——我們見過面?」耶穌會修士問。
「沒有,神父。沒有,但是聽人說你的樣子像拳擊手,宿舍裡某位神父說的,我忘了他叫什麼,」他摸出錢夾,「我總是記不住名字。」
「怎麼稱呼?」
「威廉·F. 金德曼警督,神父,」他亮出證件,「凶案組的。」
「真的?」卡拉斯打量著警徽和證件,一臉孩子氣的好奇。他臉色通紅,滿頭大汗,扭頭看著蹣跚而行的警探,露出天真的期待表情,「找我有什麼事?」
「呃,神父,你知道嗎?」金德曼端詳著神父的五官,像是忽然發現了什麼似的說,「實在太像了,你知道嗎?你確實像個拳擊手。不好意思,但你眼角的那道傷疤?」他指著傷疤說,「完全像《碼頭風雲》裡的馬龍·白蘭度,神父啊,我說,你簡直就是馬龍·白蘭度!他們給他添了條傷疤」——他拉緊眼角,演給卡拉斯看——「所以他顯得有點兒眯縫眼,只是一丁點兒,讓他從頭到尾都眼神矇矓,總是很憂傷。哎呀,簡直就是你,」他最後說,「馬龍·白蘭度。有人跟你說過嗎,神父?」
「有人說過你像保羅·紐曼嗎?」
「每天都有。相信我,紐曼先生困在這個身體裡,掙扎著想爬出來呢。地方太小了。因為裡面還有個克拉克·蓋博[1]。」
卡拉斯露出半個笑容,搖搖頭轉開視線。
「打拳擊嗎?」警探問他。
「偶爾。」
「哪兒?大學裡?華盛頓這兒?」
「不,紐約。」
「啊哈,我猜就是!金手套拳擊賽[2]!是不是?」
「你該當警長才對,」卡拉斯笑著說,「話說回來,你找我有什麼事?」
「走慢點,」警探指著喉嚨說,「肺氣腫。」
「啊,對不起,好的。」
「你抽菸嗎?」
「對,我抽。」
「別抽了。」
「行了,到底什麼事?咱們直接說重點吧,警督?」
「好的,當然好。哎呀,我又跑題了。說起來,你這會兒忙嗎?我沒打擾你吧。」
卡拉斯扭過頭,帶著笑意看了金德曼一眼。「打擾我幹什麼?」
「呃,默禱之類的,比方說。」
「你很快就能當上警長了,知道嗎?」
「神父,對不起,我漏掉了你的什麼話嗎?」
卡拉斯搖搖頭。「我猜你從來不會漏掉任何東西。」
「什麼意思,神父?什麼意思?」
金德曼停下說話,用了好大力氣扮出迷惘的神情,但待他看見修士那雙起了笑紋的眼睛時,只得低下腦袋,自嘲地笑著說:「啊,是啊。當然了……當然了……精神病學家。我這是開什麼玩笑?你知道,神父,我習慣成自然了。請原諒。感傷主義——這就是金德曼的辦案手法。好吧,不跟你兜圈子了,我跟你實話實說。」
「瀆神事件。」卡拉斯說。
「我剛才那是白感傷了。」警探平靜地說。
「什麼?」
「沒什麼,神父,是我活該。對,教堂裡的事情,」警探說,「你沒猜錯。但也許還有別的事情,神父。」
「你指的是謀殺?」
「哎呀,又將了我一軍,卡拉斯神父,我喜歡。」
卡拉斯聳聳肩:「呃,你是凶案組的啊。」
「別在意,馬龍·白蘭度,千萬別在意。有沒有人說過,你這個神職人員的嘴巴未免太利索了?」
「Mea culpa,」卡拉斯嘟囔道。儘管他在微笑,但略微有點後悔,他也許傷害了對方的自尊心,但,並不是存心的。他立刻看到了機會,可以用困惑彌補錯誤。「這兩者有什麼聯繫?」他說,故意皺起眉頭,「我不明白。」
金德曼湊近神父。「我說,神父,能只限你我知道嗎?保密?就像我來告解?」
「當然可以,」卡拉斯答道,「什麼事情?」
「知道在學校裡拍電影的那位導演吧?博克·丹寧斯?」
「知道,我見過他。」
「你見過他。」警探點點頭,「知道他的死因嗎?」
「報紙上……」卡拉斯聳聳肩。
「那只是一部分事實。」
「是嗎?」
「對,一部分。只是一部分。聽我說,你了不瞭解巫術?」
卡拉斯困惑地皺起眉頭。「什麼?」
「聽我說,要有耐心,我就快說到了。先跟我說說,巫術——你熟悉嗎?」
卡拉斯微笑道:「略懂,我寫過一篇論文。不過是從精神病學的角度。」
「真的?天,那太好了!好極了!白蘭度神父,你是老天給我的獎賞!你給我的幫助會比我想象中的多。那麼,聽我說……」兩人拐彎走近一張長椅,他抬起手抓住卡拉斯的胳膊。「我承認我是大外行,沒受過像樣的教育。我指的是正規教育。但我喜歡讀書。你看,我知道大家怎麼說自學成材的那種人,說我們是簡單勞動者的壞榜樣。可我,我實話實說,我一點也不慚愧。完全不。我這人——」他忽然停止滔滔不絕的話頭,垂首搖頭。「感傷主義,」他嘆道,「習慣成自然。」他抬起頭,「請原諒,你是個大忙人。」
「對,我忙著禱告呢。」
耶穌會修士話說得乾巴巴的,毫無感情。金德曼突然停下腳步。「你不是認真的吧?」他問,然後自己回答,「不是。」他望向前方,兩人繼續走路。「我這就說重點:瀆神的行為,」金德曼問,「這有沒有讓你想起巫術?」
「有,或許有關。黑彌撒中的某些儀式。」
「非常正確。現在跟你說丹寧斯——報紙說了他是怎麼死的嗎?」
「說他摔下了‘希區柯克的長階’。」
「唉,我可以告訴你,但你要保密,必須要保密!」
「當然。」
警探發現卡拉斯並沒有打算在長椅上休息,突然露出痛苦的表情。他停下來,卡拉斯跟著停下。
「介意嗎?」他滿懷希望地問。
「介意什麼?」
「能停下了嗎?然後坐下?」
「啊,當然可以。」兩人返身走向長椅。
「不會抽筋吧?」
「不會,已經沒問題了。」
「確定?」
「對,確定。」
金德曼讓他痠痛的軀體在長椅上安頓下來,心滿意足地長出一口氣。「啊,好些了,這就好多了,」他說,「人生終究不完全是《中午的黑暗》[3]。」
「說吧。博克·丹寧斯,他怎麼了?」
警探低頭看著鞋尖。「唉,對,丹寧斯,博克·丹寧斯,博克·丹寧斯……」警探抬起頭望著卡拉斯,神父在用毛巾的一角擦拭額頭。「老天在上,博克·丹寧斯,」警探用平淡的聲音飛快地說,「於七點零五分被發現躺在那道階梯的最底下,頭部轉了一百八十度,面朝背後。」
暴躁的吼叫聲從棒球場隱約傳來,大學校隊在那裡訓練。卡拉斯放下毛巾,迎上警探堅定的視線。「不是摔下時弄的?」
「有這個可能性。」金德曼聳聳肩。
「但恐怕不太可能。」卡拉斯替他說完。
「那麼,從巫術的角度說,你能想到什麼嗎?」
卡拉斯陷入沉思,望向其他地方,在金德曼身旁坐下。「呃,據說惡魔就是這麼扭斷女巫脖子的,」他轉向警探,「至少傳說中這麼說。」
「這是傳說?」
「嗯,當然,」他答道,「但確實有人這麼死去,比方說女巫團體的成員,背叛組織或是洩露了機密。」他轉開視線,「不過我說不準,只是猜測而已。」他重新望向警探,「但我知道這是殺人案與惡魔有關的標誌。」
「沒錯,卡拉斯神父!沒錯!我記起來了,這個案件很像倫敦的一起凶殺案。而且是最近的案子,明白嗎,卡拉斯神父?頂多四五年之前,記得我在報紙上讀到過。」
「是的,我也讀過,不過我記得那件事後來發現是個騙局。沒錯吧?」
「沒錯。但對於這個案件,至少能看到一些聯繫,再加上教堂裡的那些事情。也許是有人發狂,神父,也許是什麼人對教會心懷惡意。也許是某種無意識的反抗……」
卡拉斯俯下身,雙手握在一起,他扭頭打量著警探。「什麼意思?一名有問題的神職人員?」他說,「你是這麼懷疑的?」
「喂,你是精神病學家,我想聽你的意見。」
卡拉斯轉過頭,望向別處。「你說得對,瀆神顯然是心理變態的行為,」卡拉斯沉思道,「假如丹寧斯是被謀殺的——要我說,凶手也確實有心理問題。」
「也許還有巫術方面的知識?」
卡拉斯憂鬱地點點頭。「對,有可能。」
「那麼誰符合這些特徵?居住在這附近,而且可以在夜間進入教堂?」
卡拉斯扭頭和金德曼對視,球棒擊球的脆響讓他轉過頭,看著一個瘦高的右外野手跳起接球。「有問題的神職人員,」他喃喃道,「也許吧。」
「聽我說,神父,你很難接受——但請聽我說!——我能理解。但你是校園內所有神職人員的心理醫生,對吧?」
卡拉斯轉向他。「不,我的職務被重新安排了。」
「啊,真的?學期中間也能換人?」
「上頭的命令。」
「但你還是知道那段時間誰有問題誰沒有,對吧?我指的是那個方面的有問題。你明白我的意思。」
「不,警督,不太清楚。完全不清楚。就算知道,也是偶然得知的。我不是心理分析師,只提供心理輔導而已。另外,我也確實不知道誰符合你的描述。」
金德曼抬起下巴。「唉,對,」他說,「醫生的倫理。就算知道也不能告訴我。」
「對,不能告訴你。」
「順便提一句——真的只是隨口說說而已——這種倫理最近被認為並不合法。真的不想拿雞毛蒜皮的小事打擾你,但前一陣陽光加州有個精神病學家,怎麼說呢,因為不肯告訴警察他對某位患者的瞭解而進了監獄。」
「你威脅我?」
「別亂起疑心。我只是隨口說說。」
卡拉斯站起身,低頭看著警探。
「我可以告訴法官說那是告解[4],」他挖苦道,然後又加上一句,「實話實說。」
警探不高興地看著他。「神父,你非要公事公辦?」他扭頭望向棒球訓練場,「‘神父’?什麼‘神父’?」他喘息道,「你是個冒充神父的猶太人,但聽我說一句,你有點玩過頭了。」
卡拉斯站在那兒,忍不住笑了。
「對,笑吧,」金德曼鬱悶地看著卡拉斯,「儘管笑吧,神父,愛怎麼笑就怎麼笑。」但他也跟著笑了起來,似乎是被自己的頑皮逗樂了。他望著卡拉斯說:「知道我想起什麼了嗎,神父?警察的入門考試。我參加考試那次,有個問題是這麼問的:‘狂犬病是什麼,應該如何應對?’有個白痴的回答是說,‘狂犬病是猶太教的拉比[5],我會為他們做任何事情。’」金德曼舉起手說:「千真萬確!我向上帝發誓!」
卡拉斯對他微笑道:「行了,我送你上車吧。在停車場嗎?」
警探看著他,不肯動彈。「我們算是說完了?」他失望地問。
神父抬起一隻腳踏在長椅上,俯身用一條胳膊壓著膝頭。「說實話,我沒在給人打掩護,」他說,「真的。假如我知道有哪個神職人員符合你的條件,我至少會說存在這麼一個人,但不會指名道姓。然後我估計會向教省報告。但我實在想不到有誰哪怕只是接近你的描述。」
「唉,好吧。」警探嘆息道,低下頭,雙手放回外套口袋裡。「其實我本來就不認為會是神職人員。真的。」他抬起頭,朝校園停車場的方向擺擺頭。「我停在那頭。」他站起身,兩人走上通往校園主樓的小徑。「我真正懷疑的,」警探繼續道,「要是我大聲說出來,你估計會認為我瘋了。誰知道,誰知道呢,」他搖搖頭,「真是誰知道啊。如今這些不需要理由就亂殺人的俱樂部和邪教,會讓你胡思亂想。這年頭要跟上時代,」他慨嘆道,「似乎也必須有點瘋狂才行。」他轉向卡拉斯。「你衣服上那是什麼?」他朝卡拉斯的胸口點點頭。
「什麼是什麼?」
「T恤上的那幾個字。‘哲學家’,那是什麼?」
「哦,有一年我上了幾門課,」卡拉斯答道,「在馬里蘭的伍德斯托克神學院。我參加了低年級的棒球隊,球隊叫‘哲學家’。」
「啊哈,明白了。高年級的球隊叫什麼?」
「神學家。」
金德曼笑嘻嘻地低頭看路。「神學家三分,哲學家兩分。」他說。
「不,哲學家三分,神學家兩分。」
「哈,當然,我本來就想這麼說。」
「當然。」
「事情很蹊蹺,」警探沉思道,「真的蹊蹺。聽我說,神父,」他扭頭問卡拉斯,「聽我說,醫生……也許我是瘋了,但有沒有可能,特區現在就有個女巫團之類的東西?我指的是現在?」
「天啊,別開玩笑了。」卡拉斯嘲笑道。
「啊哈,那就是有可能了。」
「那怎麼就是有可能了?你說啊!」
「現在啊,神父,換我當醫生試試看,」警探用食指戳著空氣表示強調,「你沒有說不可能,而是用俏皮話搪塞我。這是自我保護,你害怕被人當傻瓜看。一個迷信的神父,面對金德曼,智慧使者,理性主義者,你身邊的天才,就在這兒,行走著的‘理性時代’。來,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我錯了!來,看我!快看!你能做到的!」
卡拉斯扭頭看著警探,此刻他的眼神帶著猶疑和尊敬。「了不起,你真夠精明的,」他稱讚道,「厲害!」
「行了,行了,」金德曼咕噥道,「讓我再問你一次,特區有沒有可能存在女巫團?」
卡拉斯扭頭看路,陷入沉思。「唔,這個我真的不知道,」他說,「但歐洲的某些地方還在舉行黑彌撒。」
「你指的是現在?」
「對,現在。事實上歐洲的撒旦崇拜中心就在意大利的都靈。奇怪吧?」
「為什麼奇怪?」
「因為耶穌的裹屍布也存放在都靈。」
「你的意思是撒旦崇拜還和從前一樣?神父,我要說,我湊巧讀了些資料,什麼性交了雕像了天曉得什麼鬼東西的。不是存心讓你噁心,只想問問,他們真那麼做?真的?」
「我不知道。」
「你就說說你的看法吧,神父。沒關係的,我身上沒竊聽器。」
卡拉斯歪著嘴無奈地對偵探笑了笑,扭頭望著前方的路。「好吧,」他說,「我認為那是真的。至少我猜是真的,但我的判斷是基於病理學的。沒錯,是有黑彌撒。可是,做這些事情的都是精神上有嚴重問題的人類,而且這個問題非常特別。這個問題其實有個臨床名稱,就叫惡魔崇拜症——指某些人必須將性交和瀆神行為聯繫在一起,否則就無法獲得性快感。因此我認為——」
「你是說‘猜測’吧?」
「對,我猜測他們只是拿黑彌撒來正當化他們的行為罷了。」
「以前?」
「以前和現在都是。」
「以前和現在都是,」警探乾巴巴地重複道,「兩個人說話,其中一個人非得搶最後一句話,這個毛病有心理學名稱嗎?」
「卡拉斯狂熱症。」神父笑著說。
「謝謝,我的知識寶庫裡就缺這個離奇主題下的資料。說起來,請原諒我,但他們用耶穌和聖母的雕像?」
「怎麼了?」
「是真的嗎?」
「呃,這麼說吧,有件事我覺得你這個警察肯定感興趣,」學者卡拉斯被調動了興趣,他說得越來越熱烈,「巴黎警方的存檔中記錄了一個案件,兩位從附近修道院來的僧侶——讓我想想……」他撓撓後腦勺,努力回憶,「對,應該是克雷皮的修道院。」他聳聳肩,「嗯,這個不重要。總之是附近某個鎮上的修道院。兩名僧侶走進客棧,吵著鬧著要一張床給三個人睡——他們兩個人,還有一個是真人大小的聖母馬麗亞雕像。」
「天啊,這個夠嚇人。」警探喘息道。
「確實,不過大概能證明你讀到的資料都來自現實。」
「好吧,性交的部分,或許如此,我明白了。那根本是另外一回事。不用管它。可是,神父,儀式性的殺人呢?確有其事嗎?也太胡扯了吧!用新生嬰兒的鮮血?」警探指的是那本巫術著作裡的內容,描述黑彌撒上脫去法衣的神父有時會切開新生嬰兒的手腕,讓鮮血灑在聖餐杯裡,拿來獻祭和作為聖餐共享。「中傷猶太人的時候大家也講這些故事,」警探繼續說下去,「說猶太人偷竊基督徒的孩子,喝孩子的血。你看,請原諒我,但你們這些人總在說類似的故事。」
「假如確實如此,請你原諒我。」
「我解除你的罪孽,你被赦免了。」
痛苦的陰影掠過神父的眼睛,創痛的往事短暫地浮現。他扭頭望向前方。「唉,好吧。」
「你說什麼?」
「嗯,我並不怎麼了解儀式性的殺人,」卡拉斯說,「基本上毫無頭緒。不過我知道有個瑞士的接生婆曾經供認,說她為了黑彌撒謀殺過三四十個嬰兒。怎麼說呢?她也許是屈打成招的,」他聳聳肩,「但她的說法卻很有說服力。她說她在袖子裡藏了根細長的鋼針,接生時摸出鋼針,扎進新生兒的滷門正中,然後再把鋼針藏好。不留痕跡,」卡拉斯瞄了一眼金德曼,「嬰兒就像是死在了孃胎裡。你聽說過歐洲天主教徒對接生婆有偏見吧?嗯,偏見就是從這兒來的。」
「啊,天哪!」
「瘋狂並不只是屬於我們這個世紀。總之——」
「等一等,稍等片刻!」警探打斷道,「這些故事——如你所說,是出自受到拷打的人的口中,對吧?因此從本質上說就不可靠。他們只在供認狀上簽字畫押,剩下的全交給虔誠的拷問官和仇世者填空。對吧,沒有人身保護令這回事,沒有人舉著令狀說‘讓我的人走’。」
「你說得對,但另一方面,許多供認狀是他們自願寫的。」
「誰會自願認這種東西?」
「呃,或許是精神上受到困擾的那些人吧。」
「啊哈!又是一個可靠的來源。」
「嗯,你當然說得沒錯,警官先生。我只是在扮演魔鬼的代言人。」
「這個你倒是擅長。」
「你看,我們時常會試圖忘記一點,精神病嚴重到會招認這種事情的人,他的精神病恐怕也嚴重得可以讓他幹這些事情。舉例來說,人狼的傳說。首先,沒錯,很荒謬:沒有哪個人類能變身為狼。但是,如果一個人的精神出了極大的問題,他不但認為自己是人狼,還表現得像是人狼,他會是什麼樣的呢?」
「這是理論,神父,還是事實?」
「好,給你一個例證,有位名叫威廉·斯圖姆夫的先生。還是叫別的什麼,記不清了[6]。總而言之,他是一位十六世紀的德國人,他認為自己是人狼,一共殺死了二十到三十名孩童。」
「你的意思是,他打引號地招認了?」
「對,他招認了,我認為他的供認是可信的。因為他被抓的時候,正在吃兩個繼女的腦子。」
在稀疏但澄明的四月陽光之中,訓練場飄來閒談和球棒擊球的迴響。「來吧,普萊斯,咱們練一把試試,來,你先上!」
他們已經來到停車場,一時間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直到最後走到警車旁,警探這才抬起陰沉的眼睛,看著卡拉斯。
「神父啊,那我要找的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問。
「有可能是個吸了毒的瘋子。」卡拉斯答道。
警探低頭看著地面,沉思片刻,然後默默點頭。「對,有道理,神父。有這個可能。」他抬起頭,露出喜悅的表情。「說起來,神父,你去哪兒?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不用啦,警督,謝謝。走回去沒多遠。」
「客氣什麼!來享受一下吧!」金德曼示意卡拉斯坐進後排。「回去了可以跟朋友炫耀說你坐過警車。我會簽署聲明幫你撐腰。他們會嫉妒你的。來吧,快上車!」
卡拉斯點點頭,微微笑道:「行啊」,然後坐進後排。警探扭動身體從對面上車,在他身旁坐下。「非常好,」警探有點喘息,「還有啊,我的好神父,只要是走路都不近,絕對不近!」他對司機座上的警察說:「走吧!」
「去哪兒,長官?」
「三十六街,遠望街路口過去一半,馬路左手邊。」
司機點點頭,倒車離開停車場。卡拉斯有點好奇地望向警探。「你怎麼知道我住哪兒?」他問。
「那兒不是耶穌會的宿舍樓嗎?你不是耶穌會的修士嗎?」
卡拉斯扭頭望著窗外,警車緩緩駛向校園前門。「對,是啊。」他輕聲說。他幾天前從聖三一堂的住處搬進了宿舍,希望能鼓勵他輔導過的人繼續向他尋求幫助。
「喜歡看電影嗎,卡拉斯神父?」
「喜歡。」
「看過保羅·斯科菲爾德的《李爾王》嗎?」
「不,還沒有。」
「我看過了。我有招待券。」
「算你走運。」
「好電影我都有招待券,但我夫人總是很早就想睡覺,從來不肯陪我。」
「太糟糕了。」
「是啊,我可不喜歡一個人去。你知道的,看完電影我喜歡找人聊天,探討,評論。」
卡拉斯默默點頭,低頭看著自己大而有力的雙手,這雙手夾在兩膝之間。時間悄悄過去。金德曼用期待的聲音問:「有空兒願意和我一起看電影嗎?不要錢。」
「對,我知道,你有招待券。」
「怎麼樣?」
「正如埃爾伍德·P. 道德在《迷離世界》[7]中說的,‘什麼時候?’」
「哈,等我打電話給你!」警探笑得很燦爛。
「好,說定了。我很樂意。」
他們從前門離開校園,右轉再左轉來到遠望街,在宿舍樓門口停下。卡拉斯打開身旁的車門,扭頭對警探說:「謝謝你送我這一程。」他下車關上車門,又趴在打開的車窗上說:「真抱歉,沒怎麼幫到你。」
「不,已經很幫忙了,」警探說,「謝謝,我會打電話找你看電影的,真的。」
「等著你了,」卡拉斯說,「那就保重吧。」
「好的,你也是。」
卡拉斯從警車旁站直,轉身走向宿舍樓,聽見警探叫道:「神父,等一等!」
卡拉斯轉過身,看見金德曼擠出車門,招呼他回去。卡拉斯走了回去,在人行道上站住。「聽我說,神父,我忘了,」警探說,「那張卡片的事情,我忘了個乾淨。你知道吧?那張寫了拉丁文的卡片?在教堂裡發現的?」
「對,那張經牌。」
「隨便你怎麼叫,還在嗎?」
「在,我留在房間裡了。我在研究上頭的拉丁文,不過已經用完了。你需要嗎?」
「對,也許能找到什麼線索。能給我嗎?」
「當然,你等著,我去拿給你。」
金德曼靠在警車上等他,卡拉斯快步走進底層他的房間,找到經牌,放進一個牛皮紙信封,回到街上交給金德曼。
「拿著。」
「謝謝你,神父,」金德曼拿起信封仔細查看。「也許能找到指紋,我是這麼想的,」他忽然抬起頭看著卡拉斯,有點沮喪地說,「哎呀!你摸過卡片了,對不對?柯克·道格拉斯先生,就像你在《偵探故事》裡的角色?沒戴手套,直接拿的?」
「我有罪。」
「而且沒有任何解釋,」金德曼嘟囔道,他搖搖頭,洩氣地看著卡拉斯,「你恐怕不是布朗神父。沒關係,也許還是能找到些什麼。」他舉起信封,「說到這個,你說你研究過了?」
卡拉斯點點頭。「對,研究過了。」
「你的結論呢?我屏住呼吸聽你說。」
「很難說,」卡拉斯答道,「天曉得出於什麼動機,也許是因為仇視天主教。誰知道呢?但有一點可以確定,這男人的精神狀態很有問題。」
「你怎麼知道是個男人?」
卡拉斯聳聳肩,目送一輛送甘瑟啤酒的卡車隆隆駛過鵝卵石路面。「是啊,我不知道。」
「有沒有可能是青少年胡鬧?」
「不,不可能,」卡拉斯扭頭看著金德曼,「那是拉丁文。」
「拉丁文?哦,你說的是經牌。」
「對。他的拉丁文無懈可擊,警督,而且具有非常個人化的獨特風格。」
「是嗎?」
「是的,就好像他習慣於用拉丁文思考。」
「有可能是神職人員嗎?」
「天,又來了!」卡拉斯抱怨道。
「你就回答我的問題吧,求你了,疑心病神父。」
卡拉斯扭頭看著金德曼,猶豫片刻,承認道:「好吧,有可能。我們的訓練到了一定程度後,確實有這個能力。至少耶穌會和另外幾個教會是這樣的。伍德斯托克神學院的哲學課程就是拉丁文教的。」
「為什麼?」
「為了思維的精確性。拉丁文能表達英語無法駕馭的細微之處和微妙區別。」
「啊,我明白了。」
卡拉斯忽然換上一臉急切、嚴肅的表情。「說起來,警督,想不想聽我說說我究竟認為是什麼人乾的?」
警探聚精會神地皺起眉頭。「當然,是誰?」
「多明我會。快去抓他們。」
卡拉斯笑著轉身走開。警探在他背後叫道:「我說錯了,你看起來完全就是薩爾·米涅奧[8]!」
卡拉斯壞笑著,友善地揮揮手,打開宿舍樓的大門進去。警探一動不動地站在人行道上,沉思著目送他消失,嘟囔道:「這傢伙真會哼哼,快趕上水裡的音叉了。」他盯著宿舍樓大門又看了好一會兒,然後突然轉身,打開警車右側的車門,坐進前排乘客座,關上門對司機說:「回總部。快。儘管闖紅燈。」
卡拉斯在宿舍樓的新房間很簡單:嵌入牆壁的書架、單人床、兩把舒適的靠椅、一把直背木椅的寫字檯。桌上擺著母親早年的照片,床頭的牆上掛著金屬十字架,時時刻刻不出聲地責難他。這個狹小的房間對卡拉斯來說已經夠用了。他對財物沒什麼興趣,他不想有什麼牽掛。
他衝完澡,擦乾身體,穿上白色T恤和卡其布褲子,慢慢踱向食堂去吃晚餐,他在食堂裡看見臉色紅潤的戴爾身穿褪色的史努比線衫,獨自坐在角落裡。卡拉斯走了過去。
「你好,達米安。」
「你好,喬。」
卡拉斯在椅子前站住,畫個十字,不出聲地念完謝恩禱告[9],然後坐下,在膝頭鋪開餐巾。
「無業遊民最近過得如何?」戴爾問他。
「誰是無業遊民了?我有工作。」
「一星期講一堂課?」
「質量勝過數量,晚餐吃什麼?」
「你沒聞見?」
卡拉斯做個鬼臉。「哎呀糟糕,又吃狗糧?」
德國蒜腸和德國泡菜。
「數量勝過質量。」戴爾說。卡拉斯伸手去拿裝牛奶的鋁罐。年輕的戴爾悄聲警告道:「我可不推薦,」手朝全麥麵包上猛塗奶油,「看見泡沫了嗎?是硝石[10]。」
「我就需要。」卡拉斯說。他拿起杯子,倒滿牛奶,聽見有人拉開椅子,在身旁坐下。
「啊,我終於讀完那本書了。」新來的人快活地說。
卡拉斯抬起頭,頓時一陣沮喪,感到重量悄悄壓在身上,鉛一般沉重,直壓進骨頭。他認出來的正是最近找他諮詢過無法交朋友的那位神父。
「好,感覺怎麼樣?」卡拉斯假裝很感興趣。他放下牛奶罐,就當它是一本破爛的連九禱冊子。
年輕的神父說個沒完,半小時後,戴爾從桌邊一躍而起,笑著逃出餐廳。卡拉斯看看手錶。「去拿上你的外套,陪我上街,」他對年輕人說,「只要條件允許,我每晚都要看日落。」
幾分鐘後,兩人趴在臺階頂端的欄杆上,臺階通向腳下的M街。白晝的終結。夕陽沉沉落下,西方的雲朵被燒得通紅,河面逐漸變暗,映出細碎的深紅色斑紋。卡拉斯曾在這景象中遇到過上帝。很久以前了。他彷彿被遺棄的愛人,仍舊牢記那次相遇。
年輕神父望著風景,說:「真美,真的。」
「是啊。」
校園的鐘聲準點敲響,傍晚七點。
七點二十三分,金德曼警探看著光譜儀分析報告陷入沉思,報告表明,蕾甘那尊雕像用的塗料完全符合褻瀆聖母的油漆樣本。
八點四十七分,城市東北的貧民區,冷漠的卡爾·安格斯特隆離開老鼠成群的廉價公寓樓,向南步行了三個街區,來到公共汽車站,他獨自等了一分鐘,面無表情,突然用雙手抓住路燈柱,癱軟下去,淚流滿面。
同一時刻,金德曼警探在看電影。
* * *
[1]克拉克·蓋博(Clark Gable,1901—1960),美國國寶級電影男演員,《亂世佳人》的主演。
[2]金手套拳擊賽(Golden Gloves),美國業餘拳擊的年度賽事之一,在紐約舉行。
[3]《中午的黑暗》(Darkness at Noon),匈牙利裔英國猶太作家阿瑟·庫斯勒控訴斯大林主義的代表作。
[4]《天主教法典》中明確指出神父不得向他人洩露任何人在告解中說出的祕密。
[5]狂犬病(Rabies),與猶太教拉比(Rabbi)的複數形式很相似。
[6]應為彼得·斯圖姆夫(Peter Stumpf)。對他的審判發生於1589年,是歷史上最著名的人狼審判,他供認在二十五年間殺死並吃了十四名兒童、兩名懷孕的婦女及其胎兒;其中一名兒童是他的親生兒子。
[7]《迷離世界》(Harvey,1950),美國影片,由詹姆斯·斯圖爾特扮演主角埃爾伍德·P. 道德。
[8]薩爾·米涅奧(Sal Mineo,1939—1976),美國電影演員,外形柔美,略有脂粉氣。
[9]謝恩禱告(Grace),天主教飯前或飯後祝福或感恩的短時間禱告。
[10]即硝酸鉀。尿液是硝酸鉀的天然來源。此處是戴爾神父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