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語言和語言學研究院的院長是一位圓胖的銀髮長者,卡拉斯在他的辦公室裡,將磁帶繞上空卷軸。他已經把兩盤錄音帶剪成了不同的幾卷,他開始播放,兩個人戴著耳機,聽著那個狂亂的聲音嘶啞地胡言亂語。這一卷播完,卡拉斯把耳機掛在脖子上,問院長,「弗蘭克,這是什麼?有可能是某種語言嗎?」

米蘭達院長也摘掉了耳機,他靠在桌邊,抱著胳膊盯著地面,困惑地皺起眉頭。「很難說,」他搖頭道,「相當古怪,」他看著卡拉斯,「從哪兒弄來的?」

「我在處理一個雙重人格的病人。」

「開玩笑吧?是神職人員嗎?」

「我不能說。」

「對,當然了。我理解。」

「那麼,弗蘭克,覺得怎麼樣?能幫我分析嗎?」

米蘭達若有所思地望向別處,慢慢摘掉眼鏡,心不在焉地摺好,放進縐綢上衣的胸袋。「不,不是我聽過的任何語言。可是……」他微微皺起眉頭,抬頭望向卡拉斯,「再放一遍好嗎?」

卡拉斯倒帶重播,結束後問:「有什麼看法?」

「唔,我必須說,確實存在人說話時的抑揚頓挫。」

卡拉斯胸中的期望陡然升起,他的雙眼為之一閃,又本能地按捺下去,眼神隨之黯淡。

「但我聽不出到底是什麼語言,神父,」院長繼續道,「是古代語言還是現代的?」

「我不知道。」

「好吧,不如留給我吧,神父?我找幾個手下一起研究研究。也許他們有人認得。」

「能幫忙複製一份嗎,弗蘭克?原始拷貝我想自己留著。」

「行啊,沒問題。」

「我還有另外一盤磁帶。你有時間嗎?」

「當然有。錄的是什麼?」

「我先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

「弗蘭克,假如我給你兩個不同的人的日常講話片段,你能不能通過語義分析告訴我,它們有沒有可能是同一個人的兩種說話模式?」

「我想應該可以。唔,肯定行。‘詞型—詞例’比率[1]應該就能做到,如果有一千個單詞左右的樣本,測量對話中某些片段的出現頻度就行了。」

「得出的結論足夠有力嗎?」

「相當有力。你要明白,這種測試能抵消基本詞彙量的影響,因為它研究的不是單詞,而是單詞的表現形式,也就是語言風格。我們稱之為‘多樣性指數’。對外行來說很難理解,當然了,我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院長淘氣地笑了笑,朝卡拉斯手中的磁帶點點頭,「那盤磁帶上是另一個人的聲音嗎?」

「也不盡然。」

「也不盡然?」

「兩盤磁帶的聲音和詞語都來自同一個人。」

院長挑起眉毛,「同一個人?」

「對,我說過了,這是個雙重人格的病例。你能幫我比較一下嗎,弗蘭克?我是說,聲音完全不同,但我很想知道對比分析的結果。」

院長像是被勾起了興趣,甚至頗為高興。他說:「好,有意思!行,我們會幫你分析。我可以交給保羅,他是我最優秀的指導員,非常聰明。我估計他做夢都用的是印第安‘密碼語言’。」

「還有一個忙,一個大忙。」

「什麼?」

「我希望你能親自做這個比較分析。」

「什麼?」

「對,而且要儘快,可以嗎?」

院長聽到了他聲音裡的緊迫感,看懂了他的眼神。「行,」他點點頭,「我這就動手。」

卡拉斯回到耶穌會宿舍,在門縫裡看見一張通知單:巴林傑醫院的病歷已經送到。卡拉斯趕到收發室,簽字取走包裹,回到房間,在寫字檯前坐下就開始閱讀。讀到最後心理學家的會診結論,希望和期待再次落入失望和挫敗:「……顯示有負罪強迫症以及繼發的歇斯底里—夢遊症……」卡拉斯不需要讀下去了,他停下來,用胳膊肘撐住寫字檯,長嘆一聲,慢慢把臉埋進雙手。不要放棄,留有餘地,可以詮釋。根據病歷,蕾甘在醫院觀察時,皮膚上多次出現聖痕,但總結中提到蕾甘的皮膚高度敏感,只需要在字跡顯現前用手指在皮膚上劃一遍就能產生那些神祕的字母,這個症狀是所謂的劃皮現象,蕾甘的手被拘束帶捆住後,這個神祕現象就立刻消失了,因此證明了以上推測。

他抬起頭,盯著電話機。弗蘭克。真有必要請他對比兩卷磁帶上的聲音嗎?要他停下?對,應該叫他停下,他得出結論。拿起聽筒撥號,沒人接電話,他留言請弗蘭克讓他回電話,然後筋疲力盡地起身,走進衛生間,往臉上潑了些涼水。「驅魔人必須謹慎,要確定患者的所有外顯症狀都得到了解釋。」卡拉斯擔憂地看著鏡中的自己。他漏掉什麼了嗎?什麼呢?德國泡菜的氣味?他轉身拽下架子上的毛巾擦臉。不,自我暗示就可以解釋,他心想,有許多病例的報告指出,精神疾病能無意識地讓身體散發出各種氣味。

卡拉斯擦乾手。撞擊聲。抽屜的開關。真的是心靈致動嗎?真的嗎?「你相信那些東西?」卡拉斯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思路不清晰了,他把溼毛巾放回毛巾杆上。疲憊,我太累了。但他的內心還不肯放棄,不願把這個孩子交給無端的揣測和臆斷,還有人類史上背叛理智的血腥過往。

他離開宿舍,沿著遠望街快步走到喬治城大學的勞因格圖書館,在《讀者期刊文獻指南》的P字部搜索,找到了他想找的東西,帶著一本科學期刊坐下,這一期有德國精神病學家漢斯·班德的喧譁鬼現象調查報告。這一點沒有疑問了,讀完文章,他做出結論:心靈致動現象的確存在,有完整的存檔記錄,拍成過電影,也被精神病醫院中的醫生觀察過。可是!文中提到的案例沒有哪個能和惡魔附體扯上關係,在解釋這一現象的假說裡,最受歡迎的一個認為它是「意識導向的能量」,由潛意識產生,通常——卡拉斯認為這點很重要——出現在「嚴重緊張,擁有高度憤怒和挫折感」的青少年身上。

卡拉斯用指節輕輕按摩疲憊的雙眼,他還是覺得有所疏漏,於是重新梳理蕾甘的所有症狀,一個一個數過來,像是孩童一門心思要摸到尖樁籬柵上的每一根板條。卡拉斯心想:我錯過了哪一條呢?

最後,他疲憊地作出結論;一條也沒有。

他步行返回麥克尼爾家,薇莉給他開門,領他去書房。書房門關著。薇莉敲敲門。「是卡拉斯神父。」她通報道,房間裡傳來虛弱的一聲「請進」。

卡拉斯走進書房,隨手關上門。克麗絲背對他站著,一隻手撐著額頭,另一條胳膊撐住吧檯。她沒有轉身,打招呼道:「神父,你好。」聲音嘶啞,絕望而柔弱。

卡拉斯關切地走到她身旁,「你還好吧?」

「嗯,還行,神父。謝謝。」

卡拉斯皺起眉頭,更加擔心了:克麗絲的聲音飽含緊張,遮住臉的手在顫抖。她放下手臂,轉身抬頭看著卡拉斯,露出憔悴的眼睛和滿臉的淚痕。「怎麼樣?」她說,「有什麼進展?」

卡拉斯端詳著她,然後說:「是這樣的,我一直在看醫院的記錄,然後——」

「然後?」克麗絲緊張地插嘴道。

「唔,我認為——」

「你認為什麼,卡拉斯神父?什麼?」

「唉,老實說,此刻我認為蕾甘應該接受精神病特護。」

克麗絲無聲地盯著卡拉斯,微微瞪大雙眼,非常緩慢地搖頭。「不可能!」

「她父親在哪兒?」卡拉斯問。

「在歐洲。」

「你有沒有告訴過他發生了什麼?」

「沒有。」

「呃,我認為如果他在這兒,也許能有所幫助。」

「聽著,誰來也不會有幫助!」克麗絲忽然爆發道,聲音響亮而顫抖。

「我認為你應該通知他。」

「為什麼?」

「那會——」

「我請你來趕魔鬼,該死,不是多請一個回家!」她吼叫道,面容被怒火扭曲,「驅魔儀式到底怎麼說?」

「我——」

「我和霍華德到底還能怎樣?」

「我們等會兒再說——」

「要說現在就說,該死!現在扯霍華德能有什麼用處?」

「好吧,有非常大的可能性,蕾甘的失調症來自負罪感——」

「對什麼的負罪感?」克麗絲吼道,眼神狂亂。

「可能——」

「離婚?怎麼又是那些心理學屁話?」

「聽——」

「蕾甘有負罪感,是因為她殺了博克·丹寧斯!」克麗絲尖叫道,兩手握拳按住太陽穴,「她殺了他!她殺了他,他們會把她關起來;他們會把她永遠關起來!天哪,我的天哪……」

她抽泣著癱軟下去,卡拉斯及時扶住她,領著她走向沙發。「會好的,」他只能一遍遍輕聲安慰她,「會好的……」

「不,他們會……把她關起來,」她止不住哭泣,「關……關……!」

「會好的……」

卡拉斯扶著克麗絲在沙發上躺下,幫她伸展身體,然後坐在沙發邊緣,用雙手握住她的手。他思緒紛亂,想到金德曼,想到丹寧斯。克麗絲在抽泣。感覺這麼超現實。「會好的……都會好的……放輕鬆……都會好的……」

哭泣漸漸停止,卡拉斯扶她起身。他倒了一杯水給她,在吧檯邊的架子上找到一盒紙巾拿給她,然後在她身旁坐下。

「天哪,我很高興。」克麗絲說,擤了擤鼻子。

「高興?」

「對,我很高興我終於說出來了。」

「呃,好吧,對……對,這很好。」

重量又轉移到了神父的肩膀上。別再聽了!你別再說了!他嘗試提醒自己,但嘴裡卻說,「願意跟我從頭說說嗎?」

克麗絲無聲地點點頭,然後虛弱地說:「好,好,我說。」她擦著一隻眼睛,開始猶猶豫豫、斷斷續續地講述:她講到金德曼,講到巫術著作被撕掉的那一條書頁,還有她確定丹寧斯遇害那晚去過蕾甘的臥室;她講到蕾甘異乎尋常的巨大力氣和丹寧斯的人格——就出現在克麗絲認為她見到蕾甘的頭部轉了一百八十度的時候。

她說完了,消耗完了全部能量,等待卡拉斯的迴應。卡拉斯正要說出他的想法,但看著她的眼神和懇求的表情,他改口道:「你並不完全確定是她乾的。」

「但博克的頭部也轉了一百八十度。還有它說的那些話。」

「你的頭部狠狠地撞在了牆上,」卡拉斯答道,「而且你受了驚嚇,所以那是你想象出來的。」

克麗絲用垂死的雙眼和卡拉斯對視,悄悄地說:「不。博克說是她乾的。她把博克推出窗口,殺死了他。」

神父有一瞬間震驚了,他無聲地看著克麗絲,但很快恢復鎮定。「你女兒精神錯亂,」他說,「因此她的陳述毫無意義。」

克麗絲垂首搖頭。「我不知道,」她的聲音幾不可聞,「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我認為是她乾的,所以她也許還會殺死其他人。我不知道,」她用絕望而空洞的雙眼看著卡拉斯,從喉嚨深處用嘶啞的聲音問,「我該怎麼做?」

卡拉斯的內心癱軟下去。重量變成了澆注的水泥,乾透後就會由他永遠揹負。「你已經做了你應該做的事情,」他說,「你說了出來,克麗絲。你告訴了我。現在由我決定到底怎麼做最好。可以嗎?全交給我處理。」

克麗絲用手背擦著另一隻眼睛,點頭道:「好,好的,當然好。這就再好不過了。」她勉強擠出笑容,又無力地說,「謝謝,神父。非常感謝。」

「覺得好些了?」

「對。」

「那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當然,你儘管開口。什麼忙?」

「你出門去看場電影。」

克麗絲有幾秒鐘沒反應過來,然後笑著搖搖頭,「不,我最討厭看電影。」

「那就去拜訪朋友。」

克麗絲熱切地看著他,「我的朋友就在這兒。」

「那是當然。你一定要休息一下。答應我?」

「好,我答應你。」

卡拉斯想到一件事,有了新的疑問。「你覺得書會不會是丹寧斯拿上樓的?」他問,「還是就在那兒?」

「我認為書本來就在樓上。」

卡拉斯望向旁邊,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他輕聲說,然後突然起身,「好了,就這樣吧。那麼,你需要車嗎?」

「不,你繼續開吧。」

「那好。我回頭再找你。」

克麗絲低下頭,柔聲說:「好的。」





卡拉斯離開克麗絲家,帶著萬般紛亂的思緒走上街道。蕾甘殺了丹寧斯?太瘋狂了!他想象著蕾甘把丹寧斯推出臥室窗戶,丹寧斯滾下陡峭而漫長的臺階,絕望地翻滾,直到他的世界陡然終結。不可能!卡拉斯心想。不可能!但是,克麗絲幾乎百分之百確信!她的歇斯底里。對,絕對是因為這個!神父試圖說服自己。只是歇斯底里時的臆想而已!可是……

卡拉斯經過克麗絲家旁邊的陡峭階梯,聽見底下河邊傳來什麼聲音。他停下腳步,望向底下的切俄運河[2]。口琴。有人在演奏《紅河谷》,卡拉斯從小最喜歡的歌曲。他站在那裡聆聽,直到底下的交通燈轉換,憂鬱的旋律被M街上重新響起的車聲碾碎淹沒,此時此刻的世界粗魯地破壞了回憶,音樂聲像是在喊救命,痛苦的鮮血滴在了汽車尾氣上。

他把雙手插進衣袋,視而不見地望著那段階梯。思緒紛亂,再次想到克麗絲、蕾甘和盧卡斯猛踢多蘭奎爾的屍體。他必須做點什麼。什麼呢?他難道能勝過巴林傑的醫生?「你是真的神父還是選角部門派來的!」卡拉斯茫然點頭,想起法國人阿基裡的附魔病例,他和蕾甘一樣自稱魔鬼;失調症也和蕾甘一樣源於負罪感,是他對自己不貞於婚姻的懊悔。心理學家珍妮特通過催眠進行暗示,讓他妻子出現在阿基裡的幻覺中,鄭重其事地原諒他,從而治好了他。卡拉斯暗自點頭。對,暗示能對蕾甘起作用,但不能通過催眠。巴林傑的醫生已經試過了。他確實相信,就像克麗絲一直堅持的看法,對蕾甘有效的反暗示應該是驅魔儀式。蕾甘知道驅魔是什麼,也知道驅魔能起到什麼效果。她對聖水的反應。她是從書裡看來的。那本書中有成功驅魔的例子。應該能起作用!一定可以!可是,如何從主教公署獲得許可呢?如何能證明驅魔的正當性但又不提及丹寧斯呢?卡拉斯不能對大主教撒謊。那麼,有哪些事實可以用來說服大主教呢?太陽穴開始抽痛,卡拉斯抬起手揉搓額頭。他需要睡覺;但他不能睡,現在沒有這個時間。哪些事實呢?放在研究院的磁帶?弗蘭克能發現什麼嗎?真的存在能讓他發現的東西嗎?不。但誰知道呢?蕾甘分不清聖水和自來水。沒錯。可是,假如她能讀我的意識,又怎麼會不知道哪樣是哪樣呢?他按住額頭。頭痛。困惑。振作,哥們兒!有人快死了!給我清醒點!

回到宿舍房間,他打電話到研究院。弗蘭克不在。他憂心忡忡地放下聽筒。聖水。自來水。肯定有線索。他翻開《羅馬禮典》,閱讀「驅魔法則」:「……邪靈……欺騙性的答案……因此有可能使受害者看起來並未附魔……」這是什麼意思?卡拉斯沉思著。他有一瞬間不耐煩了起來。你們到底想說什麼?什麼「邪靈」?

他砰地合上書,繼續研究病歷,拼命想找到也許能幫他說服大主教的材料。有了。沒有癔症病史。這條算是有用,但說服力還不夠。還有別的證據,他回憶著;差異性。是什麼呢?他想到了。不算什麼,但聊勝於無。他打給克麗絲·麥克尼爾,她聽上去睡意矇矓。

「你好,神父。」

「你在睡覺?真抱歉。」

「不,沒事,神父。沒關係。怎麼了?」

「克麗絲,我想找那個……」卡拉斯用手指在檔案中查找,找到了。「克萊因醫生,」他說,「薩繆爾·克萊因。」

「克萊因醫生?哦,他在大橋那頭的羅斯林。」

「醫療大廈?」

「對,就是那兒。怎麼了?」

「請給他打個電話,就說卡拉斯醫生想見他,說我想看蕾甘的腦電圖。告訴他是卡拉斯醫生。」

「明白了。」

卡拉斯掛斷電話,摘掉羅馬領,脫掉教士袍和黑褲子,換上卡其布褲子和套頭衫,最後套上神職人員的黑色雨衣。他照了照鏡子,卻皺起眉頭:不是神職人員就是警察,這兩種人有著掩飾不住的氣場。卡拉斯脫掉雨衣和鞋子,換上他唯一一雙不是黑色的鞋:一雙磨得很厲害的切爾頓白色網球鞋。

他開著克麗絲的跑車趕往羅斯林。他在M街等紅綠燈過橋,望向左邊車窗外,看見卡爾從迪克西酒鋪門口的一輛黑色轎車上下來。

開車的是金德曼。

紅燈轉綠燈。卡拉斯開動汽車,轉彎上橋,他望向後視鏡。他們看見他了嗎?應該沒有。但他們兩個人在一起做什麼?和蕾甘有關係嗎?他有些擔心。和蕾甘還有……?

別多想!先做好手頭的事情!

他在醫療大廈門口停車,上樓找到克萊因醫生的辦公室套間。醫生正在看病人,護士把腦電圖交給卡拉斯,他很快就站在一個隔間裡,長而窄的紙帶慢慢從指間滑過。

克萊因很快就來了,他的視線掃過卡拉斯的衣著,「你是卡拉斯醫生?」

「對。」

「薩姆·克萊因。很高興認識你。」

兩人握手,克萊因問:「小女孩怎麼樣了?」

「有進展。」

「很高興聽你這麼說。」

卡拉斯扭頭繼續看腦電圖,克萊因陪他一起看,用手指勾出波形模式。「這兒,看見了?非常規則,沒有任何起伏。」克萊因說。

「對,我也發現了。非常奇怪。」

「奇怪?怎麼說?」

「假如這是個癔症患者,那就很奇怪。」

「什麼意思?」

「哦,估計這一點很多人不知道,」卡拉斯答道,以固定的速度拉動紙帶,「有一位叫伊特卡的比利時醫生,他發現癔症會讓腦電圖產生相當奇特的波形,非常細微,但也非常有標誌性。我想找的就是這個,但沒有找到。」

克萊因無可無不可地哼了一聲,「原來如此。」

卡拉斯停下拉紙帶的手,抬頭看著他,「為她做腦電圖的時候,她肯定已經失常了,對嗎?」

「對,我這麼認為。對,肯定是。」

「她的結果這麼規則,你難道不奇怪嗎?即便是精神完全正常的受測對象,腦波也會在普通範圍內波動,但蕾甘當時已經發病了,起伏不是應該更大才對嗎?如果——」

「醫生,西蒙斯夫人等得不耐煩了。」一名護士推開一條門縫,打斷了他的話。

「好,這就來。」克萊因說。護士快步離開,他朝走廊邁了一步,然後抓著門框轉過身。「說癔症,癔症到,」他乾巴巴地說,「對不起,我得走了。」

他隨手關上門。卡拉斯聽著他沿過道走遠,一扇門打開,然後是「哎呀呀,今天感覺怎麼樣,西蒙斯夫人……」,關門聲截斷了下面的話。卡拉斯繼續研究腦電圖,看完後將紙帶折起來箍好,出去還給前臺的護士。有問題。他可以拿這個去說服大主教,證明蕾甘並非癔症發作,因此很可能真的被附魔了。可是,腦電圖還有一個疑點:為什麼完全沒有波動?





卡拉斯驅車前往克麗絲的住處,到了遠望街和三十三街路口的停車標識處,他抓著方向盤愣住了:金德曼那輛車停在卡拉斯和耶穌會宿舍之間,他坐在駕駛座上,胳膊肘搭在車窗外,兩眼直視前方。卡拉斯連忙右轉彎,免得被警探看見。他很快找到停車位,下車鎖好車門,然後拐過路口,假裝要回宿舍樓。他在監視克麗絲的住處?他有些擔心。丹寧斯的幽魂又爬上他的心頭。金德曼有沒有可能認為是蕾甘……

別急,哥們兒。別急!放鬆!

他走到金德曼的車旁,腦袋從乘客座的窗口探進去。「你好,警督,」他愉快地說,「是來找我還是在摸魚?」

警探連忙回頭,像是吃了一驚,然後綻放笑容。「哎呀,卡拉斯神父!原來是你!很高興見到你!」

不正常,卡拉斯想。他有什麼打算?別被他看出來你很緊張!鎮靜!「知道你會被罰款嗎?」卡拉斯指著一個標記說,「非週末的日子裡,四點到六點間不得停車。」

「別擔心,」金德曼粗聲粗氣地說,「我在和神父說話。喬治城的交警都是天主教徒。」

「最近怎麼樣?」

「實話實說,卡拉斯神父,普普通通。你呢?」

「沒啥可抱怨的。那個案子破了嗎?」

「哪個案子?」

「你知道的,電影導演。」

「哦,那個啊,」警探打了個不想談的手勢,「別問了!我說,你今晚有空嗎?忙不忙?我有傳記影院的入場券。演的是《奧賽羅》。」

「那得看是誰演的了。」

「誰演的?約翰·韋恩演奧賽羅,多麗絲·戴演黛斯德莫娜!高興了吧?免費贈票,專門招待特別煩人的馬龍神父!威廉·F. 莎士比亞!誰主演誰不主演有什麼關係!怎麼樣,去不去?」

「實在抱歉,今天真的沒時間。我忙得都沒時間喘氣了。」

「看得出,」警探哀傷地說,打量神父的面孔,「還是半夜三更不休息?你看上去糟透了。」

「我看上去總是很糟糕。」

「今天比平時更糟糕。來吧!休息一個晚上!咱們去樂樂!」

卡拉斯決定試探一下警探,碰碰他的神經。「你確定在演《奧賽羅》?」他問,直勾勾地看著金德曼的眼睛,「我敢發誓傳記影院今天上的是一部克麗絲·麥克尼爾的片子。」

警探慌亂了一瞬間,馬上說:「不,你弄錯了。肯定是《奧賽羅》。」

「哦,那你為什麼來這兒轉悠?」

「為了你!我來就是為了找你去看電影!」

「是啊,開車跑一趟比打個電話更簡單。」

警探眉毛一挑,假裝無辜,卻不怎麼能說服人,「你的電話佔線!」

耶穌會修士嚴肅地默默盯著他。

「怎麼了?」金德曼問,「到底怎麼了?」

卡拉斯伸手探進車裡,抬起金德曼的一側眼瞼,仔細檢查那隻眼睛。「不是很確定,」他皺起眉頭,「你看起來糟透了。你很可能得了渲染狂。」

「我都不懂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嚴重嗎?」

「嚴重,但不致命。」

「到底是什麼?吊著我的胃口會憋死我的!」

「自己查字典吧。」卡拉斯答道。

「我說,你不能這麼沒禮貌。偶爾你也得對凱撒低低頭。我代表法律。我可以驅逐你出境,知道嗎?」

「什麼罪名?」

「精神病學家不該讓別人擔驚受怕。再說那些外邦人[3]——我實話實說——會很開心的。他們反正看你不順眼,神父。不,說真的,你讓他們難堪。誰會需要你呢?一個穿套頭衫和運動鞋的神職人員!」

卡拉斯微笑著點點頭。「我得走了,多保重。」他拍了兩下窗框表示道別,轉身慢慢朝宿舍樓的大門走去。

「找個心理分析師看看!」警探在他背後嘶啞地喊道。他和氣的面容隨即變得憂慮。他隔著擋風玻璃瞥了一眼克麗絲的住處,發動引擎離開。經過卡拉斯的時候,他鳴笛揮手致意。卡拉斯也揮揮手。他看著金德曼拐上三十六街,停下腳步,一動不動地站了幾分鐘,用顫抖的手輕輕揉搓眉頭。真的會是她嗎?真的會是蕾甘用那麼可怕的手段殺害了博克·丹寧斯嗎?他焦急地抬起頭,望向蕾甘的窗口,心想:以上帝的名義,那裡到底盤踞著什麼東西?金德曼還能等多久才會要求盤問蕾甘?他會遇見丹寧斯的人格嗎?聽見丹寧斯的人格說話?蕾甘離被強行收入精神病院還有多少時間?或者死亡?

他必須在主教公署立驅魔案。

他快步過街走到克麗絲的住處,撳響門鈴。薇莉開門請他進去。

「夫人在打瞌睡。」薇莉說。

卡拉斯點點頭。「很好,非常好。」他從她身邊走過,上樓去蕾甘的臥室。他在尋找他必須全心全意相信的證據。

他走進蕾甘的臥室,看見卡爾坐在窗口的椅子上。卡爾像一塊堅硬的烏木,抱著胳膊,一動不動地望著蕾甘。

卡拉斯走到床邊,低頭觀察。她的眼白彷彿濃霧;喃喃低語像是來自異界的咒語。卡拉斯慢慢俯身,開始解一條拘束帶。

「不,神父!不要!」

卡爾跑到床邊,用力拽開卡拉斯的胳膊。「很不好,神父!強壯!它非常強壯!」

卡拉斯在他眼中看到了發自內心的恐懼。他明白了,蕾甘的異常力量乃是真實存在的。她確實有可能做那件事,有可能扭斷丹寧斯的脖子。來,卡拉斯!快!找到證據!思考!

「Ich möchte Sie etwas fragen, Herr Engstrom!(德語:我想問你一件事,安格斯特隆先生!)」

發現的喜悅和上湧的希望猶如匕首,卡拉斯猛然扭頭望向床上,看見惡魔向卡爾露出嘲弄的笑容。「Tanzt Ihre Tochter gern?」怪物奚落道,然後爆發出諷刺的狂笑。德語!它在問卡爾腳部畸形的女兒喜不喜歡跳舞!卡拉斯興奮不已,但轉身卻發現卡爾的面頰漲得通紅,他怒視蕾甘,拳頭攥得指節發白,聽著持續不停的笑聲。

「卡爾,你最好能出去一下。」卡拉斯建議他。

瑞士人搖搖頭,「不,我要留下!」

「你還是出去吧。」耶穌會修士堅定地說,視線不容置疑地看著卡爾。卡爾又抵抗了幾秒鐘,終於放棄,轉身快步走出房間。門一關,狂笑就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憋悶與沉默。

卡拉斯扭頭看見惡魔盯著自己。它面露喜色。「哎呀,你回來了,」它用嘶啞的聲音說,「我很驚訝。還以為聖水的尷尬事會打消你的勇氣,讓你不再回來,可惜我忘了你們神職人員根本不要臉。」

卡拉斯深吸幾口氣,強迫自己集中精神,保持頭腦清醒。他知道附魔中的語言測試需要有意義的對話作為論據,以證明對方說的話並非源自埋藏於心的過往記憶。悠著點兒!慢慢來!記得那個女孩嗎?巴黎的一名年輕女僕,據稱附魔,譫妄時悄聲唸叨的詞句被辨認出是古敘利亞語。卡拉斯強迫自己回想當時引發的騷動,但最後人們發現女孩曾在寄宿公寓打工,而公寓裡住著一名研究神學的學生。每逢考試前夕,他經常在房間裡和上下樓梯時大聲背誦古敘利亞語的課文,而女孩湊巧聽到過。

彆著急。別重蹈覆轍。

「Sprechen Sie deutsch?(德語:會說德語嗎?)」卡拉斯小心翼翼地問。

「新把戲?」

「Sprechen Sie deutsch?」他重複道,依然因為那份渺茫的希望而心跳加速。

「Natü rlich(德語:當然)。」惡魔下流地看著他,「Mirabile dictu(拉丁語:說來奇怪),你不覺得嗎?」

卡拉斯的心臟狂跳起來。不僅僅是德語,還有拉丁語!更重要的是符合語境!「Quad nomen mihi est?」他立刻問:我的名字是什麼?

「卡拉斯。」

卡拉斯興奮得精神為之一振。

「Ubi sum?」我在哪裡?

「In cubiculo。」在一個房間裡。

「Et ubi est cubiculum?」那麼這個房間在哪裡?

「In domo。」在一幢屋子裡。

「Ubi est Burke Dennings?」博克·丹寧斯在哪裡?

「Mortuus。」他死了。

「Quomodo mortuus est?」他是怎麼死的?

「Inventus est capite reverso。」他被發現的時候腦袋轉了個圈。

「Quis occidit eum?」誰殺死了他?

「蕾甘。」

「Quomodo ea occidit illum? Dic mihi exacte!」她是怎麼殺死他的?告訴我細節!

「哎呀,好啦,這次給你的好處夠多了,」惡魔獰笑道,「對,綽綽有餘了。不過要我說,有一點你肯定沒想到——我是說,你畢竟是你——假如你用拉丁語提問,那麼腦子裡也會用拉丁語預設答案。」它哈哈大笑,「當然全都在潛意識裡。對,卡拉斯,要是沒有潛意識我們該怎麼辦呀?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根本不會說拉丁語。我讀了你的意識。我只是從你的腦子裡拽出那些答案來!」

卡拉斯的信心瞬時崩塌,一瞬間變得沮喪;惱人的疑慮在大腦裡紮根,弄得他既是心癢難耐,又是一籌莫展。

惡魔咯咯笑道:「哈,就知道你能想明白,卡拉斯,」它用嘶啞的聲音說,「所以我才這麼喜歡你,我的佳餚;對,所以我才珍愛所有講求理性的人類。」

惡魔仰頭狂笑。

耶穌會修士的大腦轉得飛快,他拼命思索;尋找正確答案不止一個的問題。可是,也許我已經想到了所有的答案。考慮到這一點,他心想:那就問一個連我也不知道答案的問題!我可以事後再做驗證,看它回答得對不對。

他等笑聲平息,提出問題:

「Quam profundus est imus Oceanus Indicus?」印度洋最深處有多深?

惡魔的眼睛閃閃發亮:「La plume de ma tante。(法語:我姨媽的筆)」

「Responde Latine。(法語:用拉丁語回答)」

「Bon jour!Bonne nuit!(法語:日安!晚安!)」

「Quam——」

惡魔的眼睛猛向上翻,胡言亂語的實體隨之出現,卡拉斯只好住口。他不耐煩又灰心喪氣,喝令道:「讓我和惡魔說話!」

沒有回答。唯有來自異國海岸的呼吸聲。

「Quis es tu?(拉丁語:你是誰?)」他的聲音嘶啞而煩躁。

寂靜。呼吸聲。

「讓我和博克·丹寧斯說話!」

打嗝。喉嚨裡有痰的呼吸聲。打嗝。

「讓我和博克·丹寧斯說話!」

令人痛苦的打嗝聲有規律地重複。卡拉斯垂首搖頭,走過去坐進一張鬆軟的椅子,閉上眼睛。緊張。難捱。等待……

時間流逝。卡拉斯昏昏欲睡。他猛然抬頭。保持清醒!他眨著沉重的眼皮,望向蕾甘。打嗝聲停了。眼睛閉著。她睡著了?

他起身到床邊查看,伸手試了試她的脈搏,俯身檢查她的嘴脣。嘴脣乾裂了。他直起腰,等了幾分鐘,最後轉身走出房間,下樓去廚房找莎倫。他見到莎倫在餐桌邊喝湯吃三明治。「卡拉斯神父,要給你弄點吃的嗎?」她問,「你肯定餓了吧。」

「不用,我不餓,」他答道,「謝謝。」他坐下,從莎倫的打字機旁取過記事簿和鉛筆。「她在打嗝,」他對莎倫說,「之前有沒有開過康帕嗪?」

「開過,我們手頭還有。」

他在記事簿上寫字。「今晚給她上半個二十五毫克的栓劑。」

「好的。」

「她開始脫水了,」卡拉斯繼續道,「因此我要給她換靜脈注射。明早第一件事情,打電話給藥房,請他們立刻送這些東西上門,」他把記事簿滑給莎倫,「她現在睡著了,所以你可以去喂舒泰健了。」

莎倫點點頭,「好,我會的。」她舀起一勺湯,把記事簿轉過來,看著卡拉斯開列的東西。卡拉斯看著她,忽然想到什麼,皺起眉頭。「你是她的家庭教師?」他問。

「對。」

「教過她拉丁語嗎?」

「拉丁語?我不懂拉丁語。怎麼了?」

「德語呢?」

「只教過法語。」

「什麼水平的?La plume de ma tante?」

「差不多吧。」

「但沒教過德語和拉丁文?」

「絕對沒有。」

「安格斯特隆,他們會不會偶爾講德語?」

「哦,那是當然。」

「在蕾甘面前?」

莎倫站起身,聳聳肩。「呃,應該吧。」她拿著盤子走向水槽,說,「我想肯定有過。」

「你學過拉丁語嗎?」卡拉斯問她。

莎倫笑著答道:「我?拉丁語?不,沒有。」

「但你認得出大概的音調?」

「嗯,應該吧。」

她瀝乾湯碗,放回架子上。

「她有沒有在你面前講過拉丁語?」

「蕾甘?」

「對,她生病之後。」

「不,沒有。」

「那其他語言呢?」

莎倫關掉水龍頭,思索片刻,「呃,也許只是我的想象,但是……」

「但是什麼?」

「呃,我認為……」莎倫皺起眉頭,「我敢發誓我聽見過她用俄語說話。」

卡拉斯一驚,喉嚨發乾。「你會說俄語?」

「嗯,是的,能說幾句,大學裡學過兩年,就那麼多。」

卡拉斯的肩膀耷拉下去。拉丁語確實是她從我腦子裡偷走的。他兩眼無神,把額頭埋進手掌,陷入懷疑:心靈感應在承受極大內壓時相當常見:往往使用房間內其他人懂的語言說話:「……和我想的事情一樣……」:「Bon jour……」:「La plume de ma tante……」:「Bonne nuit……」想著這些,卡拉斯悲傷地看著鮮血變回了葡萄酒[4]。

該怎麼辦?去睡一覺。睡醒了再來努力……再來嘗試……他站起身,疲憊地看著莎倫。莎倫背靠水槽,抱著胳膊站在那兒,好奇地望著他。「我回宿舍去,」他告訴她,「蕾甘醒了就打電話給我。」

「好的,一定。」

「還有康帕嗪,記住了?不會忘記吧?」

莎倫搖搖頭。「不會,我這就去準備。」

卡拉斯點點頭,雙手插在口袋裡,低下腦袋,努力思考還有什麼沒交代莎倫的。永遠有事情該做而沒做,所謂百密永遠有一疏。

「神父,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聽見莎倫嚴肅地問,「到底是怎麼了?小蕾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卡拉斯抬起煩惱而憔悴的雙眼。「我不知道,」他空洞地答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轉身離開廚房。

穿過門廳的時候,卡拉斯聽見背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卡拉斯神父!」

他轉過身,看見卡爾拿著他的套頭衫。

「真是抱歉,」管家把套頭衫遞給他,「早該拿給你的,都怪我忘記了。」

卡拉斯接過套頭衫。嘔吐的汙漬早已消失,套頭衫散發著宜人的香味。「你多費心了,卡爾,」神父誠懇地說,「謝謝。」

「謝謝你,卡拉斯神父。」他的聲音在顫抖,眼中飽含淚水,「謝謝你肯幫助蕾甘小姐。」卡爾側過頭,難為情地轉身離開門廳。

卡拉斯望著他的背影,想起卡爾在金德曼車中的情形。為什麼?越來越神祕,越來越困惑。卡拉斯疲倦地轉身開門。已經是夜晚了。他絕望地從黑暗踏入黑暗。

過街回到宿舍樓,睡意越來越濃,但他決定還是去一趟戴爾的房間。他敲敲門,聽見一聲「進來皈依吧!」後推門走進房間,看見戴爾趴在IBM電動打字機上打字。卡拉斯一屁股坐在戴爾的小床上,戴爾沒有停下打字的手。

「喂,喬!」

「說吧,我聽著呢。什麼事?」

「知不知道有誰做過正式的驅魔?」

「喬·路易斯,馬克思·施梅林。一九三八年六月二十二日。[5]」

「喬,嚴肅點兒。」

「不,你嚴肅點兒。驅魔?你開什麼玩笑?」

卡拉斯沒有吭聲,面無表情地看著戴爾繼續打字,最後站起身走向門口。「對,喬,」他說,「我在開玩笑。」

「我也這麼覺得。」

「回頭校園見。」

「這個笑話就更好笑了。」

卡拉斯順著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間,一低頭看見地上有張粉紅色的字條。他撿起字條。弗蘭克來過電話。家裡的號碼。「請打給……」

卡拉斯拿起電話,要了研究院院長家裡的號碼,等待時,他低頭看著自己沒拿電話的右手——手因為絕處逢生的希望而顫抖。

「哈囉?」接電話的是個童聲,是個小男孩。

「你好,我找你父親。」

「好的,稍等片刻。」電話裡咔嗒一聲,立刻被拿了起來。還是剛才的男孩。「請問您是誰?」

「卡拉斯神父。」

「卡雷茲神父?」

「卡拉斯。卡拉斯神父……」

電話又被放下了。

卡拉斯抬起顫抖的手,用指尖輕輕撫摸眉頭。

電話裡的噪音。

「卡拉斯神父?」

「對,你好,弗蘭克。我找過你。」

「哦,對不起。我一直在家裡研究你的磁帶。」

「有結果了嗎?」

「對,有了。說起來,真是夠奇怪的。」

「對,我知道,」卡拉斯儘量掩飾聲音裡的緊張,「你有什麼看法?發現什麼了?」

「唔,先說‘詞型—詞例’比率……」

「如何,弗蘭克?」

「我手頭的樣本數量不足,所以不能百分之百肯定,你明白吧,但我敢打八九成的包票——以這些材料而言我能有多肯定就有多肯定——總之,磁帶上的兩個聲音,我可以說,很可能是兩個不同的人格。」

「很可能?」

「哎,我可不想上法庭宣誓保證。其實兩者之間的區別實在非常細微。」

「非常細微……」卡拉斯茫然重複道。好吧,現實就是現實。「那些胡言亂語呢?」他問,「是什麼語言嗎?」

弗蘭克咯咯直笑。

「有什麼好笑的?」耶穌會修士陰沉地問。

「這其實是什麼拐彎抹角的心理學測試吧,神父?」

「什麼意思?」

「我想你大概把磁帶和什麼其他東西弄混了。這——」

「弗蘭克,到底是不是語言?」卡拉斯打斷他。

「哦,我得說這確實是一種語言,沒錯。」

卡拉斯繃緊了身體,「你開玩笑?」

「不,不是開玩笑。」

「什麼語言?」

「英語。」

卡拉斯有好幾秒鐘說不出話,終於能開口的時候,他幾乎就要發怒,「弗蘭克,我們的通話質量似乎很成問題,要麼請你解釋一下你的笑話好嗎?」

「你手頭有磁帶錄音機嗎?」

錄音機就在寫字檯上。「有,我有。」

「你這臺有沒有反向播放功能?」

「什麼意思?」

「有沒有?」

「等一下。」卡拉斯怒氣衝衝地放下電話,拿開磁帶錄音機的蓋子,尋找按鈕。「有,有這個功能。弗蘭克,這到底要幹什麼?」

「把你的磁帶放進機器,然後反向播放。」

「為什麼?」

「因為你那兒鬧搗蛋鬼[6]了。」弗蘭克開心地道,「聽我的,倒著放,我明天再跟你說。晚安,神父。」

「晚安,弗蘭克。」

「玩得開心。」

「哈,好的。」

卡拉斯掛斷電話。他滿腹疑惑,找到胡言亂語的磁帶,繞上磁帶錄音機。他先正向播放,邊聽邊點頭。沒錯,就是胡言亂語。

他讓磁帶播到頭,然後反向播放。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倒著流出來,然後是蕾甘——或是別的什麼人——在用英語說話!

……默林默林卡拉斯放過我們讓我們……

英語。沒有意義;但確實是英語!

她是怎麼做到的?他詫異地想著。

他從尾聽到頭,倒帶又聽一遍,然後是第三遍。最後,他終於意識到整個對話的順序是反過來的。

他停止播放,倒帶,取出鉛筆和紙張,坐在寫字檯前,從頭播放磁帶,將字詞抄錄成文,他時斷時續地抄錄著,幾乎不停地中斷又繼續。完成以後,他又拿過一張紙,倒轉順序再抄錄一遍。最後,他向後一靠,開始閱讀:

……危險。尚未來臨。【無法解讀】將死去。時間不夠了。現在【無法解讀】。讓她死吧。不,不,好極了!在身體裡感覺好極了!我能感覺!有【無法解讀】。【無法解讀】總比虛空好。我害怕那神父。給我們時間。害怕那神父。他【無法解讀】。不,不是這個:是【無法解讀】,是那位【無法解讀】。他有病。啊,血,感覺這血,它如何【歌唱?】。

卡拉斯在磁帶上問:「你是誰?」回答是:

我誰也不是。我誰也不是。

卡拉斯又問:「這是你的名字?」回答:

我沒有名字。我誰也不是。許多。放過我們。讓我們在身體中溫暖著。不要【無法解讀】從身體到虛空,到【無法解讀】。走開。走開。放過我們。卡拉斯。默林。默林。

他讀了一遍又一遍,其中的語氣和不止一個人在說話的感覺讓他毛骨悚然,直到不斷重複使得這些字詞變得普通,他放下手稿,揉搓面頰,按摩眼睛,整理思路。不是未知的語言。能夠流利地倒著書寫算不上超自然現象,甚至算是挺常見的。但倒著說話需要調整和改變發音,只有在反方向播放錄音時才能聽得出意思,即便是一個過度刺激下的智慧體——榮格描述的加速運作的潛意識思維——也很難做到這樣的事情吧?不,是別的……在記憶邊緣的什麼東西。

他想了起來,到書架前找書:榮格的《所謂超自然現象的心理學與病理學分析》。好像有類似的內容,他心想,迅速在書裡查找。是什麼呢?

找到了:一項關於自動性書寫[7]的試驗,試驗對象似乎能夠用易位構詞法[8]回答研究者的提問。易位構詞!

他把書攤在寫字檯上,俯身閱讀試驗報告的片段:

第三天

人是什麼?Tefi hasl esble lies。

這是個易位構詞的字謎嗎?是的。

它包括多少個單詞?五個。

第一個單詞是什麼?看。

第二個單詞是什麼?呀呀呀呀呀。

看?是要我自己解讀嗎?試試看!

試驗對象找出了答案:「The life is less able(生命是有窮之物)。」他為答案中蘊涵的大智慧而震驚,這似乎向他證明了一個獨立於他本人的智慧的存在。因此,他繼續問下去:

你是誰?柯萊麗雅(Clelia)。

你是女人?是的。

你生活在地球上嗎?不。

你會來生活嗎?是的。

何時?六年後。

你為什麼和我說話?E if Cledia el。

對象解讀出這個易位構詞的字謎,答案是「I Clelia feel(我柯萊麗雅願意)。」

第四天

回答問題的是我嗎?是的。

柯萊麗雅在嗎?不。

那麼誰在?沒有人。

柯萊麗雅真的存在嗎?不。

那麼昨天我和誰說話了?和沒有人。

卡拉斯沒有讀下去。他搖搖頭。這裡沒有超自然能力,有的只是意識的無窮潛力。他摸出一支香菸,坐下點燃。「我誰也不是。許多。」奇怪。她說話的內容是從哪兒來的,他思考著。與柯萊麗雅來自同一個地方?萌發人格?

「默林……默林……」「啊,血……」「他有病……」

他眼神彷徨,望著手邊的《撒旦書》,翻到起始的題詞:「勿要讓惡龍引我的路……」他吐出一口煙,閉上眼睛。他舉起拳頭按住嘴,咳嗽了幾聲,他感覺到喉嚨又幹又痛,於是在菸灰缸裡撳熄香菸。他筋疲力盡,慢吞吞地笨拙起身,關燈,合上百葉窗,踢掉鞋子,臉朝下趴在床上。凌亂的記憶片段劃過腦海。蕾甘。丹寧斯。金德曼。怎麼辦?他必須幫忙!怎麼幫?拿手頭這點東西去找大主教?恐怕不行。不可能說服大主教立案。

他想脫衣服,想爬到被單底下去。

太累了。重負。他想自由自在。

「……放過我們!」

卡拉斯開始墜入花崗岩般的堅實夢鄉,嘴脣微微翕動,無聲地說:「放過我吧。」他突然抬起頭,被腺樣體肥大的呼吸聲和玻璃紙揉皺的聲音驚醒,他睜開眼睛,看見房間裡有個陌生人,這是一位稍微有點超重的中年神父,臉上有雀斑,稀疏的紅髮向後梳,蓋住脫髮的頭頂。他坐在鬆軟的拐角椅上,看著卡拉斯,正在拆高盧香菸的包裝紙。他微笑道:「哎呀,哈囉。」

卡拉斯轉動雙腿,坐了起來。

「好,哈囉,再見,」卡拉斯怒道,「你是誰,他媽的為什麼在我房間裡?」

「呃,不好意思,我敲過門,但沒人回答,我看見門開著,打算進來等你,結果你居然在!」這位神父朝靠在牆邊的一對柺杖打個手勢,「你看到了,我沒法在走廊裡久等。我可以站上很久,但到了某個程度就必須坐下啦。希望你能原諒我。啊,對了,我是艾德·盧卡斯。校長神父建議我來找你。」

卡拉斯皺起眉頭,歪著頭問:「你說你叫盧卡斯?」

「對,大家都叫我盧卡斯。」神父說,笑著露出被尼古丁染黑的大牙。他取出一支菸,伸手到口袋裡摸打火機,「介意我抽菸嗎?」

「不,抽吧。我也抽菸的。」

「哦,那就好,」盧卡斯看著椅子旁的小桌,菸灰缸裡塞滿了菸頭。他把煙盒伸向卡拉斯,「試試高盧?」

「謝謝,不用了。你說是湯姆·伯明翰姆叫你來的?」

「親愛的老湯姆。對,我們是‘好哥們兒’。我們在裡吉斯是高中的同班同學,後來一起在哈德遜的聖安德魯教堂修戒。對,湯姆推薦我來見你,於是我搭灰狗巴士從紐約來了。我是福特漢姆大學的。」

卡拉斯突然有了興致,他說:「噢,紐約!和我請求調任有關嗎?」

「調任?不,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找你是為了私事。」神父說。

卡拉斯的肩膀隨著希望一起耷拉了下去。「哦,那好吧。」他沒精打采地說。他起身走向寫字檯後的直背木椅,轉過來坐下,用醫生的眼神打量盧卡斯。仔細觀察之下,卡拉斯發現他的黑色制服看上去有些肥大,皺巴巴的,甚至可以說是襤褸,肩膀上有頭皮屑。神父從煙盒裡取出了香菸,正在用不知何時像魔術師似的掏出來的芝寶打火機點菸,高高的火苗在跳躍;他吐出一口藍灰色的煙氣,心滿意足地看著煙氣飄散,他拖著口音說:「哎呀,沒有什麼比一支高盧更讓人放鬆的了。」

「你緊張嗎,艾德?」

「有點。」

「那好,咱們直話直說吧。艾德,請你告訴我,要我怎麼幫助你?」

盧卡斯關切地看著卡拉斯。「你看上去累極了,」他說,「也許咱們該明天再見面?你說呢?」他馬上又說,「對,肯定應該明天!幫個忙,把柺杖拿給我好嗎?」

他向著柺杖伸出一隻手。

「不,不用!」卡拉斯對他說,「沒關係,艾德!我沒事!」

卡拉斯俯身向前,雙手夾在兩膝之間,掃視著神父的面孔,「拖延往往意味著抗拒。」

盧卡斯挑起眉毛,眼中閃著的或許是好笑。「咦,是嗎?」

「對,是的。」

卡拉斯的視線落向他的雙腿。

「是這個讓你抑鬱?」他問。

「你說什麼?啊,我的腿!哦,當然了,有時候。」

「先天的?」

「不,不是,是有一次摔的。」

卡拉斯端詳著訪客的面容,看著那一絲若有若無的隱祕笑容。他在哪兒見過嗎?「真是太糟糕了。」卡拉斯同情地喃喃道。

「唉,我們繼承的不就是這麼一個世界嘛,」盧卡斯答道,高盧香菸掛在嘴角,他用兩根手指夾住香菸,吐出一口煙,嘆道,「唉,是啊。」

「好吧,艾德,咱們別兜圈子了好嗎?你從紐約一路來這兒肯定不是為了跟我踢皮球,所以咱們就有啥說啥吧。來,從頭開始。說吧。」

盧卡斯微微搖頭,望向別處。「嗯,好吧,說來話長。」他剛開口,就用拳頭按住嘴脣,然後是好一陣咳嗽。

「喝點什麼?」卡拉斯問。

神父含著淚水搖頭道:「不,不用,我沒事的,」他邊咳邊說,「真的!」那陣咳嗽過去了。他垂下視線,從上衣前襟掃掉菸灰。「真是壞習慣!」他嘟囔道,卡拉斯發現他的黑色教士襯衫上似乎有塊蛋黃的汙漬。

「好吧,到底是什麼問題?」卡拉斯問。

盧卡斯抬起眼睛看著他,「你。」

卡拉斯吃了一驚,「我?」

「對,達米安,你。湯姆非常擔心你。」

卡拉斯目光炯炯地看著盧卡斯,忽然開始明白了,因為盧卡斯的眼睛和聲音都含著深深的同情。「艾德,你在福特漢姆大學是做什麼的?」

「諮詢。」神父說。

「諮詢。」

「對,達米安,我是心理學家。」

卡拉斯愣住了。「心理學家。」他茫然重複道。

盧卡斯望向旁邊。「唉,好吧,我該怎麼說呢?」他不情願地吐出一口長氣,「我也說不準。很麻煩,真的很麻煩。哎,那好,總之應該試一試。」他輕聲說,俯身在菸灰缸裡撳熄菸頭。「但你也是專家,」他抬起頭,「有時候開誠佈公是最好的。」神父又對著拳頭咳嗽。「該死!真抱歉!」一陣咳嗽過去,盧卡斯憂鬱地看著卡拉斯,「你看,主要是你和麥克尼爾一家的那些事情。」

卡拉斯詫異道:「麥克尼爾一家?」他說,「你怎麼可能知道?湯姆絕對不可能告訴別人。不,不可能。那樣會傷害到他們家。」

「我有我的情報源。」

「什麼情報源?比方說誰?比方說什麼?」

「有關係嗎?」神父說,「不,完全沒關係。有關係的是你的健康和你的情緒穩定,兩者顯然本來就受到了威脅,麥克尼爾家的事情更是雪上加霜,因此教省命令你停止接觸。這是為了你好,卡拉斯,也是為了教會好!」神父濃密的眉毛皺得幾乎碰到了一起,他垂著頭,所以眼神和表情像是在威脅卡拉斯。「停止!」他警告道,「以免引起更嚴重的災難,以免情況更加惡化!我們現在可容不得半點褻瀆了,達米安,對不對?」

卡拉斯困惑地看著來訪者,被震驚了。

「褻瀆?艾德,你在說什麼啊?我的精神健康和他們有什麼關係?」

盧卡斯向後靠去。「天,別傻了!」他諷刺地說,「你加入耶穌會,撇下可憐的老母親孤獨而貧困地死去?一個人因為這些在潛意識裡還能憎恨什麼?當然是天主教教會了!」他再次向前俯身,弓著背咬牙切齒道,「別裝傻!遠離麥克尼爾家!」

卡拉斯眼神冷峻,懷疑地側著頭,站起身低頭盯著對方,用嘶啞的聲音喝令道:「你到底是誰?到底是誰?」

卡拉斯書桌上的電話響了,聲音很輕,盧卡斯神父警覺地瞥了一眼。「當心莎倫!」他嚴厲地警告道,鈴聲突然變響,卡拉斯陡然驚醒,明白剛才是在做夢。他頭昏眼花地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去開燈,然後走到寫字檯前拿起聽筒。是莎倫。現在幾點了?他問。剛過三點。你能立刻來一趟嗎?啊,天哪!卡拉斯在內心哀叫,但還是說:「好。」好,他當然會去。他再次感覺到無路可逃、窒息和受困的感覺。

他衝進鋪著白色瓷磚的衛生間,往臉上潑了些冷水,擦乾,突然想起了盧卡斯神父和那個夢。有什麼含義?也許什麼也沒有。回頭再想吧。即將出門的時候,他在門口停下,轉身拿起黑色羊毛套頭衫穿上,呆呆地看著拐角椅旁的小桌。他深吸一口氣,慢慢地向前走了一步,伸手從菸灰缸裡撿起一個菸頭,一動不動地看了幾秒鐘,詫異得無法動彈。是個高盧香菸的菸頭。思緒飛轉。假設。冰冷。急切:「當心莎倫!」卡拉斯把菸頭放回菸灰缸裡,跑出房間和走廊,衝上遠望街。空氣潮溼而凝滯。他經過那段階梯,斜著穿過馬路,看見莎倫在麥克尼爾家敞開的門口等著他。她顯得害怕而惶惑,一隻手拿著手電筒,另一隻手抓著裹住肩膀的毛毯邊緣。「對不起,神父,」他進屋的時候,莎倫用沙啞的聲音悄悄說,「但我覺得你該看看這個。」

「看什麼?」

莎倫無聲地關上門。「給你看你就知道了,」她耳語道,「咱們安靜點。我不想吵醒克麗絲。不能讓她看見。」她招招手,卡拉斯跟著她躡手躡腳地上樓,走向蕾甘的臥室。進了房間,卡拉斯感覺寒氣逼人。這裡冷如冰窟。他困惑地望向莎倫,莎倫點頭耳語道,「開了,神父,開了,暖氣開著。」兩人轉身望向蕾甘,在昏暗的檯燈光線下,蕾甘的眼白閃著怪異的光芒。她像是陷入了昏迷。呼吸沉重。一動不動。鼻飼管插著,舒泰健緩緩流入她的身體。

莎倫悄悄走到床邊,卡拉斯跟著她,冷得邁不開步。他們在床邊站住,他看見蕾甘的前額沁出汗珠;向下看,她的手緊緊地抓著拘束皮帶。莎倫俯身,輕輕拉開蕾甘的睡衣,女孩枯乾的胸膛、凸出的肋骨、僅剩下的數週甚至數日的生命落在卡拉斯眼裡,憐憫鋪天蓋地而來。他感到莎倫痛苦地看著自己。「不知道會不會再出現,」她悄聲說,「但請你看著,一直看她的胸口。」

她轉動手電筒,照著蕾甘赤裸的胸口,卡拉斯困惑地跟著她望過去。寂靜。蕾甘帶著氣音的呼吸。注視。寒冷。突然,卡拉斯皺起眉頭,他看見蕾甘的皮膚上有動靜:淡淡的紅色,但邊際分明。他湊近細看。

「來了,出現了。」莎倫焦急地悄聲說。

卡拉斯胳膊上的雞皮疙瘩突然立了起來,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他在蕾甘胸膛上看見的東西:皮膚上血紅色的凸起字跡清晰可辨。兩個字:

救命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兩個字,莎倫吐著白氣悄聲說:「神父,那是她的筆跡。」





當天上午九點,達米安·卡拉斯找到喬治城大學的校長,請求啟動舉行驅魔儀式的程序。他得到許可後,立刻去找教區大主教,大主教全神貫注地聽卡拉斯說完他必須吐露的實情。「你相信這是真正的附魔?」大主教最後問。

「我的謹慎判斷認為情況符合《法典》規定的條件。」卡拉斯沒有正面回答。他還不敢真的相信。帶著他來到此處的並不是理智,而是憐憫和希望,他想通過暗示治癒那個女孩。

「你想自己主持驅魔儀式?」大主教問。

卡拉斯一時間情緒高昂,彷彿看見通向廣闊天地的大門敞開,他終於有希望逃脫千鈞重負,重負來自他對他人的關懷和每天清晨都越來越稀薄的信念。「是的,閣下。」他答道。

「你的健康狀況如何?」

「我很健康,閣下。」

「你以前有沒有參與過這類事情?」

「不,沒有。」

「唔,那必須考慮一下了。最好找個經驗豐富的人。這種人現在統共也沒幾個,但似乎有一位剛剛海外傳教回來。讓我先問問看。一旦有進展了我就打電話給你。」

卡拉斯離開後,大主教撥通喬治城大學校長的電話,他們當天第二次談起卡拉斯。

「他確實很熟悉背景情況,」談到某個時候,校長說,「所以我認為只是從旁協助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再說本來也應該有精神病學家在場。」

「驅魔人呢?有想法嗎?我完全沒概念。」

「說到這個,可以找蘭開斯特·默林。」

「默林?我好像記得他在伊拉克。在哪兒讀到過他在尼尼微主持挖掘。」

「對,摩蘇爾以南。但他的工作已經結束了,邁克。三四個月前回來的,他在伍德斯托克。」

「教書?」

「不,寫另一本書。」

「上天保佑!可是,你不覺得他年紀太大了?他身體怎麼樣?」

「肯定不錯,否則怎麼跑來跑去挖墳墓,你說呢?」

「對,有道理。」

「再說了,邁克,他有經驗。」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

「反正傳言如此。」

「什麼時候的事情?」

「大概十年還是十二年前,好像在非洲。驅魔儀式進行了好幾個月,聽說那東西險些要了他的命[9]。」

「呃,如果是這樣,他不一定還願意再主持了吧?」

「我們教會裡的人都很聽話,邁克。反叛的全是你們世俗的神職人員。」

「謝謝你的提醒。」

「好了,你怎麼看?」

「還是交給你和教省決定吧。」





在那個靜靜等待的黃昏,一名準備踏入神職的年輕學生走在伍德斯托克神學院的校園裡。他在尋找一位瘦削、灰髮的年邁耶穌會修士。學生在一條樹林小徑上找到了老人,將一份電報遞給他。老人沉靜地感謝他,隨後繼續沉思,接著在他熱愛的大自然中散步。他不時駐足,傾聽知更鳥婉轉啁啾,凝望豔麗的蝴蝶盤旋樹梢。他沒有打開電報。他知道電報裡說的是什麼。他在尼尼微宮殿的殘垣斷壁中就知道了。他已做好準備。

他繼續他的告別。



* * *



[1]「詞型—詞例」比率(Type-Token Ratio),詞彙研究中測量詞彙密度時使用的術語,指在樣本中不同的詞(詞型)的全部數目與實際出現的詞(詞例)的全部數目的比率。

[2]切薩皮克和俄亥俄運河的簡稱,從馬里蘭州的坎伯蘭到華盛頓特區。

[3]這裡指非基督徒。

[4]基督教聖餐禮中,葡萄酒經過神父祝聖後化為基督的聖血。

[5]喬·路易斯(Joe Louis,1914—1981),美國著名拳擊運動員。馬克思·施梅林(Max Schmeling,1905—2005),德國著名拳擊運動員。1936年6月19日,路易斯在比賽進行到第十二回合時被施梅林擊倒落敗。在兩年後1938年6月22日的第二次交鋒中,路易斯在第一回合僅用124秒便擊倒施梅林,不僅成功復仇,還導致施梅林入院三週。在美國有超過64%的廣播聽眾收聽了這場比賽的直播,因當時的德國正在希特勒的統治之下,所以路易斯的壓倒性勝利更顯得意義重大。

[6]Gremlin,源自愛爾蘭傳說,現在經常將它和機械故障聯繫在一起。

[7]Automatic writing,也稱無意識書寫,指不經思考或考慮的書寫動作,尤指經由自然產生的自由聯想或由靈媒、精神壓力所致的書寫現象。

[8]Anagram,通過顛倒字母而成的詞或短語,例如now作won、lived作devil等。

[9]關於默林神父在非洲非洲驅魔的故事,可參見兩部驅魔人前傳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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