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安靜的辦公室裡,漆黑中只聽得到呼吸聲,金德曼在伏案沉思。他將檯燈調得只剩一縷光線。他的面前擺著錄音帶、謄本、法庭證據、警局檔案、犯罪實驗室的報告,還有潦草寫就的筆記。他心情陰鬱,仔細地把這些東西拼貼成一朵玫瑰花,像是要掩蓋它們引出的醜惡結論——他無法接受的結論。

安格斯特隆是無辜的。丹寧斯遇害的時候,他正在探視女兒,給女兒購買毒品的錢。他對行蹤說謊是想保護女兒,同時不讓妻子知道真相,因為妻子以為埃爾韋拉早已死去,不知道女兒的痛苦和墮落。

金德曼不是聽卡爾說的。他們在埃爾韋拉門外走廊裡相遇的那天晚上,管家執拗地保持沉默。金德曼告訴他女兒,她父親捲入了丹寧斯的案件,埃爾韋拉這才吐露實情。有目擊證人能夠證明安格斯特隆的無辜。無辜,但還是對克麗絲·麥克尼爾一家的事情保持沉默。

金德曼對拼貼皺起眉頭:結構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他移動一朵花瓣,那是一份宣誓證詞的一角,朝右下方移動了少許。

玫瑰花。埃爾韋拉。他鄭重警告她,要是兩週內不向戒毒診所報到,他就會沒完沒了地申請令狀查她,直到找到能逮捕她的證據。但他並不相信她真會去。有些時候,他會直視法律,就像它是正午的太陽,希望自己暫時失去視覺,讓某些事情自生自滅。安格斯特隆是無辜的。那還有誰呢?金德曼困難地呼吸著,他換了個坐姿,閉上眼睛,幻想自己躺進溫熱的浴缸。腦內關門大甩賣!他為自己拉了條橫幅:新結論即將開幕!一件不留全部出清!然後堅決地加上:一件不留!警探打開眼睛,重新瀏覽令人困惑的事實。

條目:導演博克·丹寧斯的死亡似乎與聖三一堂瀆神事件有關。兩者均牽涉到巫術,不明身份的瀆神者很可能是殺害丹寧斯的凶手。

條目:一名巫術方面的專家,耶穌會的神父,多次拜訪麥克尼爾家。

條目:聖三一堂在經牌中發現的打印有褻瀆字句的紙片,檢查潛指紋後發現在卡片兩面均有模糊的印痕。有些來自達米安·卡拉斯;但還有另外一組指紋沒有找到主人,從其尺寸來看,可以認為它們屬於一個手非常小的人,非常可能是一名孩童。

條目:經牌裡字條上的打字字跡經過了分析,與莎倫·斯潘塞未完成的那封信上的打字字跡經過了對比——莎倫將信紙從打字機中抽出來,揉成團後丟向廢紙簍,沒有丟進,當時金德曼正在詢問克麗絲。他撿起紙團,帶出克麗絲家。信件和經牌字條的打字字跡出自同一臺打字機。然而,依照報告所說,打字者不是同一個人。瀆神詞句的打字者的力量遠比莎倫·斯潘塞更大。另外,由於莎倫·斯潘塞並不是看著鍵盤打字的生手,而是技巧相當熟練的行家,因此經牌字條的打字者具有超常的力量。

條目:博克·丹寧斯,假如他不是死於事故,那麼就是被具有超常力量的人殺死的。

條目:安格斯特隆不再是嫌疑人。

條目:國內航空訂票記錄顯示克麗絲·麥克尼爾帶女兒去過俄亥俄州代頓市。金德曼知道她女兒有病,被帶去過醫院。代頓的醫院肯定是巴林傑。金德曼查過,醫院證實她女兒曾經入院觀察。院方拒絕透露病情,但肯定是嚴重的精神失常。

條目:嚴重的精神失常往往能導致超常力量。

金德曼嘆口氣,閉上眼睛,搖搖頭。他又得出了相同的結論。他睜開眼睛,望著拼貼玫瑰的中心:一份全國性雜誌的褪色封面。封面上是克麗絲和蕾甘。他審視著女孩:甜美,臉上有幾顆雀斑,緞帶扎著馬尾辮,笑容缺了一顆門牙。他望向窗外的黑夜,細雨已經開始落下。

他下樓走進車庫,坐上無標記的黑色警車,開過雨中反光的溼滑街道,來到喬治城大學,把車停在遠望街的東頭。他在車裡坐了好幾分鐘,默默望著蕾甘房間的窗戶。他應該上去敲門,要求見她嗎?他垂下頭,揉搓眉頭。威廉·F. 金德曼,你有病!他心想,你生病了!回家!吃藥!睡覺!快好起來!他再次抬頭望向蕾甘的窗戶,悲傷地搖搖頭。他不肯讓步的邏輯引他來到這個地方。一輛出租車在屋前停下,他移動視線,發動引擎,打開擋風玻璃的雨刷,恰好看見一位高大的老人走下出租車。他付錢給司機,轉過身,站在雨霧繚繞的路燈燈光下,抬起頭一動不動地望著克麗絲家的屋子,彷彿被凍在時間中的憂鬱旅人。出租車開走,拐上三十六街,警探打開大燈閃了幾下,示意出租車停下。

同一時刻,克麗絲家的屋子裡,卡拉斯和卡爾死死按住蕾甘瘦弱的手臂,讓莎倫為她注射利眠寧,算上這一針,過去兩小時內已經注射了四百毫克。卡拉斯知道這個劑量大得可怕;但安靜了許多小時之後,惡魔人格忽然在狂躁中醒來,這次發作過於猛烈,蕾甘接近枯竭的身體機能就快支撐不住了。

卡拉斯已經筋疲力盡。早晨離開主教公署,他先到克麗絲家通報進展,為蕾甘插上靜脈注射,然後回到宿舍的房間倒頭就睡。還沒睡足兩小時,電話鈴就催他起身。莎倫說蕾甘依然沒有恢復知覺,而且脈搏越來越慢。卡拉斯帶著急救包跑回克麗絲家,掐捏跟腱,測試痛覺反應。完全沒有。他使勁兒按她的手指甲。還是毫無反應。他開始著急:雖然他知道癔症發作和恍惚狀態之下,患者有時候會失去痛覺,但此刻他害怕的是昏迷,蕾甘很容易在昏迷中慢慢滑向死亡。他測量血壓:高壓九十、低壓六十;然後是心率:六十。他守在房間裡,每十五分鐘量一次血壓和心率,一個半小時過後,他發現血壓和心率始終穩定,說明蕾甘的狀態不是休克,而是昏迷。他教莎倫繼續每小時檢查一次,然後回去繼續睡覺,但沒多久又被電話吵醒。主教公署通知他,蘭開斯特·默林將擔任驅魔人,卡拉斯負責協助。

這個消息讓他喜出望外。默林!哲學家、古生物學家默林!成就斐然、引領時代的智者!他的著作在教會內引起了大騷動,因為他用科學術語詮釋信仰,說物質依然在演化,註定要成為屬靈的,在時間的盡頭,所謂的「歐米伽點」[1]時加入基督。

卡拉斯立刻打電話給克麗絲,卻發現大主教已經親自通知她說默林明天將會抵達。

「我跟大主教說他可以住在我家,」克麗絲說,「應該只是一兩天的事情,對吧?」

卡拉斯遲疑片刻,然後靜靜地說:「我不知道。」他又猶豫了一下,然後說:「你必須放低期望。」

「你想說也許根本不起作用,對吧?」克麗絲答道,聽上去有點掃興。

「我的意思不是肯定不會起作用,」卡拉斯安慰她,「我只是想說也許需要時間。」

「多久?」

「視情況而定。」卡拉斯知道驅魔儀式往往要持續幾周甚至幾個月,也知道儀式經常會徹底失敗。他更擔心的是徹底失敗,擔心要是暗示無法治療疾病,重負最後又會落回他的肩上。「有可能需要幾天或幾周。」他這麼告訴克麗絲,而克麗絲喃喃道,「但她還剩下多少時間呢,卡拉斯神父?」

掛斷電話,他感到了沉沉重壓,備受折磨。他躺在床上,想著默林。默林!興奮和希望慢慢滲入心頭,但越來越沉重的憂慮又隨之而來。他自己應該才是驅魔的理想人選,但大主教並沒有這麼選擇。為什麼?因為默林更有經驗?他閉上雙眼,想到驅魔人的選擇標準是「虔誠」和「極高的道德品質」;《馬太福音》裡有一節,門徒問耶穌他們為何在驅魔中失敗,耶穌答道:「是因你們的信心小[2]。」教省大主教知道他的問題,喬治城大學的校長也知道。是他們告訴了教區大主教嗎?

卡拉斯沮喪地輾轉反側,感到自己沒有價值和缺乏能力,遭到了拒絕。不知為何,這種感覺刺得他很痛。最後,睡眠終於流淌進空虛,填補了他內心的縫隙和裂紋。

電話鈴再次吵醒他,克麗絲打來說蕾甘突然癲狂發作。他返回克麗絲家,檢查蕾甘的脈搏——非常有力。他給了一劑利眠寧,不久又是一劑。最後,他下樓走進廚房,坐下和克麗絲喝咖啡。克麗絲在讀一本默林的著作,那是她請書店送上門的。「遠遠超出我的理解,」她輕聲說,但仍然顯得深受觸動,「不過有些篇章實在美麗——非常了不起。」她翻回幾頁,找到做過標記的一個段落,隔著桌子遞給卡拉斯。

「你看這段。讀過嗎?」

「不知道,讓我看看。」

卡拉斯接過那本書,讀了下去:

……對於包圍我們的物質世界,每個人都擁有類似的體驗:秩序、恆定、新陳代謝。它的每一個部分都那麼脆弱和短暫,永動和變遷是其基本屬性,但世界依然頑強存在。永恆性的法則維持著世界,儘管它每時每刻都在死去,但又無時無刻不在復生。崩解的確存在,但新的組織形式也應之而生,一個死亡是千個生命的開端。每個小時的降臨,見證的既是無所不包的世界的瞬逝,也是它的長存和確鑿。世界猶如水面的倒影,景色不變,但逝水恆流。太陽落下又升起,黑夜吞沒白晝,又為白晝接生,每一日都是嶄新的一日,彷彿它從未黯淡熄滅。春分夏至,秋去冬來,之後春又重生,但更添幾分確然,春天用再度降臨戰勝了墳墓,但是從第一個小時起,春天又在迴歸它的墳墓。我們哀悼五月鮮花的綻放,因為它註定枯萎;但我們知道五月遲早會在永不停歇的神聖循環中重生,向十一月發起報復——這些,教我們在希望的高峰上要保持清醒,在棄絕的深淵中也要永不消沉。

「是啊,真美。」卡拉斯歎服道,他給自己倒了杯咖啡,樓上惡魔的憤怒叫聲愈加響了。

「雜種……人渣……虔誠的偽君子!」

「以前她總在我的盤子裡放一枝玫瑰花……早晨……我去工作前。」克麗絲茫然地說。

卡拉斯抬起頭,疑惑地看著克麗絲,克麗絲答道:「是蕾甘。」

她低下頭,「唉,我知道了。我忘了。」

「忘了什麼?」

「忘了你沒有見過她。」

她擤了擤鼻子,擦乾眼淚。

「咖啡裡要加點白蘭地嗎?」

「謝謝,不用了。」

「咖啡不夠力道,」她用顫抖的聲音說,「我似乎需要來點白蘭地。失陪一下。」她起身走出廚房。

卡拉斯獨自坐在那兒,陰沉地喝著咖啡。教士袍底下套著運動衫,他覺得很暖和;沒有能夠安慰克麗絲,他自己很無用。兒時的記憶悲傷地泛了上來,他想到了雷吉,雷吉是他養的雜種狗,在破敗公寓的一個紙箱裡變得越來越虛弱和茫然;雷吉因為發燒而顫抖和嘔吐,卡拉斯用毛巾把它包裹起來,想讓它喝熱牛奶,直到鄰居路過,看著雷吉說:「你的狗得了犬熱病,你儘快讓它解脫吧。」某天下午放學……上街……小朋友兩人兩人排成隊,走到街角……母親在那兒等他……驚訝……悲傷的表情……她把一個亮閃閃的半美元硬幣塞在他手裡……狂喜……這麼多錢!她的聲音柔和而脆弱,「雷吉死了……」

他低下頭,盯著熱氣騰騰的苦澀咖啡,覺得這雙手沒有安慰和治療的力量。

「……偽善的雜種!」

惡魔,還在怒吼。

「儘快讓它解脫吧……」

他連忙起身,返回蕾甘的臥室,按住蕾甘,讓莎倫注射利眠寧,總劑量現在已經到五百毫克了。莎倫為蕾甘擦拭打針的地方,卡拉斯困惑地看著蕾甘,因為這些狂亂辱罵針對的並不是在場的任何人,而是某個隱身人——或者不在場的人。

他拋開這個念頭。「我去去就來。」他對莎倫說。

他很擔心克麗絲,下樓走進廚房,發現她獨自坐在桌前,向咖啡里加白蘭地。「神父,你確定不喝點?」她問。

卡拉斯搖搖頭,走到桌邊,疲倦地坐下,用胳膊肘撐住檯面,把臉埋在手裡,聽著調羹攪拌咖啡的瓷器丁當聲。「和她父親談過了嗎?」他問。

「嗯,他打過電話,」克麗絲說,「想和小蕾說話。」

「你怎麼說?」

沉默。又是一陣丁當聲。他抬起頭,看見克麗絲望著天花板。他也注意到了:叫罵終於停歇。

「看來利眠寧起效了。」他鬆了一口氣。

門鈴聲響起。他望向大門,又看看克麗絲,克麗絲挑起一側眉毛,疑惑地迎上他猜測的眼神。金德曼?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兩人坐在那裡聽著。沒人過去開門。薇莉在自己房間裡休息,莎倫和卡爾還在樓上。克麗絲緊張難耐,忽然起身走進客廳,跪在沙發上掀開窗簾,隔著窗戶向外偷看。不,不是金德曼。感謝上帝!她看見了一位高大的老人,身穿磨得露出線頭的舊雨衣,戴著黑色軟呢帽,在雨中耐心地低頭等待,他拎著一個黑色手提箱。手提箱輕輕擺動,有一個瞬間,帶扣將街燈的光亮反射向她的眼睛。到底是誰?

門鈴再次響起。

克麗絲迷惑地爬下沙發,走進門廳。她把前門打開一條縫,眯著眼睛望向屋外的黑暗,一絲雨霧蒙上她的眼睛。男人的帽簷遮住了面容。「呃,哈囉,你找誰?」

「麥克尼爾夫人?」陰影中傳來一個聲音,溫和而優雅,又飽滿得猶如豐收的麥穗。

克麗絲點點頭,陌生人伸手摘下帽子,她一瞬間就被那雙眼睛征服了:眼中閃著智慧和仁慈的理解,將寧靜傾注進她的心靈,眼神彷彿一條能夠療傷的溫暖河流,河流既源自他,也源自某個超越他的地點,從容卻又勢不可擋,永不枯竭。

「我是蘭開斯特·默林神父。」

克麗絲望著這張瘦削的苦行僧面容,望著刀削斧鑿、光如皁石的頰骨,她愣了幾秒鐘,然後趕忙開門。「我的天哪,快請進!天哪,請進!上帝啊,我……說真的!我不知道我……」

他走進門廳,克麗絲關上門。

「我是說,我還以為你明天才會來!」克麗絲終於說完。

「對,我知道。」她聽見他這麼回答。

克麗絲轉過身面對他,看見他側著頭站在那裡,眼望上方,像是在傾聽什麼——不,更像是在感覺什麼——感覺視線之外的某個存在,他知曉和熟識的某種遙遠感覺。她不解地看著他。他的皮膚像是被遠離她的時空的異鄉陽光蹂躪過。

他在幹什麼?

「我替你拿包吧,神父?」

「不用了,」神父和藹地說,他還在感覺和探查,「箱子就像是我胳膊的一部分:非常老……非常舊。」他低下頭,眼睛裡含著溫暖而疲憊的笑容,「我已經習慣這個重量了……卡拉斯神父在嗎?」

「在,他在。他在廚房裡。默林神父,你吃過晚飯了嗎?」

默林沒有回答,而是短暫地望向樓上,因為他聽見了開門的聲音。「吃過了,在火車上吃了些。」

「真的不想再吃點什麼了?」

沒有回答。傳來關門的聲音。默林溫暖的視線又落在克麗絲身上。「不了,謝謝你,」他說,「謝謝關心。」

克麗絲還有點慌亂。「天,都怪下雨,」她胡亂說,「要是知道你來,我肯定會去火車站接你。」

「沒關係的。」

「等出租車等了好久吧?」

「幾分鐘吧。」

「神父,讓我替你拿!」

卡爾。他快步奔下樓梯,從神父不再抗拒的手裡接過箱子,拎著箱子走進走廊。

「我們在書房幫你支了一張床,神父,」克麗絲不知該說什麼好,「挺舒服的,我想你會需要私人空間。我帶你去吧,」她走了兩步,又停下,「還是先和卡拉斯神父打個招呼?」

「我想先見見你女兒。」

「現在?神父,你說現在?」克麗絲疑惑地說。

默林又帶著那種冷漠的專注神情向上看,「對,現在。最好是現在。」

「天,我肯定她睡著了。」

「恐怕沒有。」

「呃,要是——」

樓上突然傳來聲音,嚇得克麗絲一縮身子,那是惡魔的吼聲。猶如雷鳴,但又發悶而嘶啞,像是被活埋的人的叫聲放大了一萬倍。聲音在喊,「默——林——!」然後是臥室牆壁被撞擊的一聲空洞巨響。

「全能的上帝!」克麗絲低聲說,一隻慘白的手緊緊按住胸口。她驚恐地望向默林。神父還站在原處,還望著樓上,神情緊張但又安詳,眼中沒有一絲驚訝。不止是這樣,克麗絲心想,他似乎認出了對方。

又是一聲巨響,牆壁為之搖撼。

「默——林——!」

耶穌會修士慢慢前行,忘記了克麗絲,她驚訝地說不出話;忘記了卡爾,他奔出書房,面露難以置信的神色;忘記了卡拉斯,他困惑地衝出廚房;噩夢般的撞擊聲和粗啞叫聲不絕於耳。默林平靜地走上臺階,雪花石膏般質地的纖細手臂扶著欄杆。

卡拉斯到克麗絲身邊站住,兩人在樓下看著默林走進蕾甘的臥室,然後轉身關門。房間裡安靜了一小會。惡魔突然爆發出險惡的笑聲,默林走出房間,他關上門,快步走向樓梯。臥室門在他背後打開,莎倫探出腦袋,望著默林的背影,面露奇怪的表情。

耶穌會修士快步走下樓梯,向等候他的卡拉斯伸出手。

「卡拉斯神父!」

「神父,你好。」

默林用雙手握住卡拉斯的手,緊緊攥住,嚴肅而關切地打量卡拉斯的面容,樓上的狂笑聲變成了針對默林的惡毒咒罵。「你看起來非常疲倦,」他說,「累嗎?」

「一點也不。」

「很好,你有雨衣嗎?」

「不,我沒有。」

「那就穿我的吧,」灰髮神父解開溼漉漉的雨衣,「我得請你回一趟宿舍,達米安,給我準備一套教士袍,還要兩身白色法衣[3]、一條紫色聖帶[4]、聖水和兩本《羅馬禮典》,要全本的。」他把雨衣遞給困惑的卡拉斯,「我想我們必須開始了。」

卡拉斯皺起眉頭,「你說現在?立刻?」

「對,我想是的。」

「不需要先聽我介紹背景?」

「為什麼?」

卡拉斯意識到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避開那雙讓他不安的眼睛。「好的,神父,」他說著穿上雨衣,轉身說,「我這就去拿。」

卡爾跑過來,趕在卡拉斯之前幫他開門。兩人短暫對視,卡拉斯走進雨夜。默林扭頭看著克麗絲。「我應該先問你一聲的,你不介意我們馬上開始吧?」

克麗絲一直在看著他,決定、指示和命令像陽光似的照亮了整幢屋子,她感覺一下子輕鬆了許多。「不,我很高興,」她感激地說,「但是,默林神父,你肯定很累了吧。」

年邁的神父看見她焦慮地瞥了一眼在樓上吼叫的惡魔。「要喝杯咖啡嗎?」她的聲音充滿堅持,還有一絲懇求,「滾燙的,剛煮好。喝點好嗎?」

默林看見她的雙手輕輕絞緊又鬆開,看見她烏黑髮青的眼圈。「好的,我很樂意,」他熱切地說,「謝謝你。」某些沉重的東西被他掃到一旁,吩咐它在那兒等著,「如果不太麻煩你的話。」

克麗絲領著神父走進廚房,沒多久,他就捧著一杯黑咖啡靠在了烤爐邊。「加點白蘭地,神父?」克麗絲舉起酒瓶。

默林低下頭,毫無表情地看著咖啡。「唉,醫生都說我不該喝,」他說,「可是,感謝上帝,我的意志力很薄弱。」

克麗絲愣了一下,不確定他的意思,直到他抬起頭,她看見神父眼睛裡的笑意。默林向她伸出咖啡杯。「好的,謝謝,我要。」

克麗絲笑著倒了些烈酒。

「你的名字可真好聽,」默林看著她倒酒,嘴裡說,「克麗絲·麥克尼爾。不是藝名吧?」

克麗絲向自己的咖啡裡也加了幾滴白蘭地,搖頭道:「不是,我的真名可不是薩迪·格魯茲[5]。」

「這個就必須要感謝上帝了。」默林嘟囔道,垂下視線。

克麗絲溫暖地笑著坐下,「蘭開斯特呢,神父?非常少見。有什麼緣故嗎?」

「好像是一艘貨船。」默林嘟囔道,眼神茫然。他把咖啡杯舉到嘴邊,喝了一口,「還是一座大橋?對,應該是大橋。」他望向克麗絲,眼神開心得讓人悲傷,「哎呀,‘達米安’,」他說,「真希望我有個達米安這樣的名字。多好聽。」

「那是從哪兒來的,神父?那個名字?」

「達米安?他是一位神職人員,傾盡生命照料莫洛凱島上的麻風病人。最後自己也染了這個毛病。[6]」默林望向別處,「多好的名字啊,」他重新開口,「要是我能叫達米安,就算姓格魯茲我也願意。」

克麗絲被他逗樂了,精神鬆弛下來,和默林隨便閒聊了幾分鐘。莎倫走進廚房,默林起身離開。他似乎一直在等她,因為莎倫一進來,他就拿著杯子去水槽邊,洗乾淨杯子,小心翼翼地擱在碗架上。「太棒了,正是我需要的。」他說。

克麗絲也站起來,「我帶你去你的房間。」他說謝謝,跟她走進書房。「要是有什麼需要,神父,」克麗絲說,「千萬別客氣。」

他用手按住克麗絲的肩頭,輕輕捏了一下,要她安心。克麗絲感覺到溫暖和力量流進身體,同時還感到了平靜和一種久違的感覺——什麼呢?她思考著。安全?對,大概就是。「您太仁慈了。」她說。他的眼睛露出笑意,說:「謝謝你。」他鬆開手,目送她離開,痛楚突然爬上他的面龐。他走進書房,關上門,掏出褲袋裡一個標著「拜爾阿司匹林」的小瓶,倒出一粒硝化甘油,小心地放在舌下。

克麗絲走進廚房,站在門口望向莎倫。莎倫站在烤爐旁,手掌按著過濾器,等咖啡重新加熱。她臉色有些不安,眼神茫然。克麗絲關切地走過去,「親愛的,你也該去休息一下了。」

莎倫有幾秒鐘沒吭聲,她慢慢地轉過頭,愣愣地看著克麗絲。「你說什麼?」

克麗絲打量著她緊張而茫然的表情。「樓上剛才發生什麼了,莎倫?」她問。

「哪兒發生什麼了?」

「默林神父走進蕾甘臥室以後。」

「哦,對……」莎倫微微蹙眉。她收回茫然的視線,盯著空中某處,疑惑地回憶道,「呃,事情很怪。」

「很怪?」

「很奇怪。他們只是……」她頓了頓,「呃,他們只是互相瞪了一陣子,然後蕾甘——那個怪物——說……」

「說什麼?」

「說,‘這一次,輸的會是你。’」

克麗絲看著她,等她說下去,「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莎倫回答,「默林神父轉身離開了房間。」

「他是什麼表情?」克麗絲問。

「很怪。」

「天哪,莎倫,你就沒別的詞了嗎?」克麗絲叫道,正想接著說點兒別的,卻注意到莎倫走了神,她側過腦袋,彷彿在聽什麼聲音。克麗絲跟著她的視線抬起頭,也聽到了:寂靜,惡魔的怒吼突然停止,但有什麼東西……另外某種東西……正在積累。

她們用餘光對視一眼。

「你也感覺到了?」莎倫問。

克麗絲點點頭。屋子裡多了某種東西。張力。空氣逐漸變得厚重,律動,像是互反的能量在慢慢累積。輕快的門鈴聲顯得很虛幻。

莎倫轉身走開,「我去。」

她來到門廳,打開門。來的是卡拉斯,他抱著個紙板洗衣箱。「謝謝,莎倫。」

「默林神父在書房。」莎倫說。

卡拉斯快步走向書房,輕輕敲了兩下,抱著紙箱進去。「對不起,神父,」他說,「我有點——」

卡拉斯停下了。默林身穿長褲和T恤,跪在租來的床邊禱告,前額深深貼著握緊的雙手。卡拉斯像是生了根似的呆站片刻,彷彿是一拐彎撞見了年輕時的自己,男孩的胳膊上搭著祭童袍,他匆忙走過,沒有認出自己。

卡拉斯的視線移向打開的紙箱,看著上漿衣物上的雨點。他走到沙發邊,無聲地取出箱子裡的東西,然後脫掉雨衣,掛在椅背上。他又望向默林,看見對方在胸前畫十字,連忙轉開視線,俯身拿起尺碼較大的那件棉質白衣,套在教士袍外面。他聽見默林起身,走向他。他拉好白衣,轉身面對老神父,默林在沙發前停下,眼睛愛憐地掃過紙箱裡的衣物。

卡拉斯拿起一件套頭衫。「我覺得你應該先穿這個再穿長袍,神父,」他把衣服遞過默林,「她的房間有時候會變得非常冷。」

默林低頭看著套頭衫,用指尖輕輕摸了摸,「你想得真周到,達米安。謝謝你。」

卡拉斯從沙發上拿起給默林準備的教士袍,看著他穿上套頭衫——直到這個時刻,看著這個再平凡不過的動作,卡拉斯突然意識到了這個男人令人驚詫的衝擊力;還有當下這個時刻;還有克麗絲家是多麼寂靜,沉甸甸地壓下來,讓他無法呼吸,讓他喪失了對現實的物質世界的感覺。有人在拽他手裡的教士袍,他這才回過神來。是默林。默林開始穿教士袍。「你熟悉有關驅魔的規則吧,達米安?」

「對,我熟悉。」

默林扣上教士袍的鈕釦。「有一點尤其重要,就是必須避免與惡魔交談……」

惡魔!卡拉斯心想。

多麼就事論事的語氣。他為之震驚。

「有關的事情可以問,」默林繼續道,「但除此以外就很危險了。極度危險。」他從卡拉斯手中接過白衣,套在教士袍外。「特別要記住,別去聽他說的任何話。惡魔是謊言家,會用謊話迷惑我們,還會把謊話夾在真話裡攻擊我們。從心理層面攻擊我們,達米安,非常有力。別去聽。記住這一點。別去聽。」

卡拉斯將領帶遞給他,驅魔人又說:「現在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達米安?」

卡拉斯搖搖頭,「沒有了。我給你說說蕾甘表現出的多重人格吧,也許會有幫助。目前似乎一共出現了三個。」

「只有一個。」默林輕聲說,將領帶繞在脖頸上。他拿起《羅馬禮典》,分了一本給卡拉斯,「諸聖禱文[7]我們可以跳過。達米安,聖水拿來了嗎?」

卡拉斯從衣袋中摸出用軟木塞封住的細長水瓶。默林接過去,朝著房門莊重地點點頭。「你帶路吧,達米安。」

樓上,莎倫和克麗絲在蕾甘臥室的門口等待。她們神情緊張,身穿厚實的毛線衫和外套,聽見開門聲,轉身望向樓下,見到卡拉斯和默林莊嚴地走向樓梯。他們的樣子多麼驚人,克麗絲心想:默林那麼高大,卡拉斯彷彿石雕的黑色臉膛襯著祭童般的純潔白衣。克麗絲看著他們一步一步走上樓梯,儘管理性說他們並沒有超乎塵世的力量,但內心還是深深地為之折服,內心深處像是有個聲音在說他們確實有力量。她覺得心跳越來越快。

來到門口,兩位耶穌會修士停下腳步。卡拉斯看見克麗絲的毛線衫和外套,皺起眉頭。「你們要進去?」

「你覺得不應該?」

「請不要進去,」他警告她,「千萬不要進去。別犯錯。」

克麗絲疑惑地望向默林。

「卡拉斯神父說得對。」驅魔人靜靜地說。

克麗絲又看了一眼卡拉斯,垂下頭。「好吧,」她沮喪地說,靠在牆上,「我在這裡等你們。」

「你女兒的中間名是什麼?」默林問。

「特蕾莎。」

「多可愛啊。」默林誠懇地說。他和克麗絲對視片刻,讓她安心,然後扭頭望著房門,克麗絲又感覺到了那種張力——纏結的黑暗在房間裡漸漸凝聚。

在這扇門的另一側。

默林點點頭。「好了。」他輕輕說。

卡拉斯打開門,撲面而來的惡臭和冰涼險些逼得他後退。卡爾蜷縮在角落裡的一把椅子上。他身穿褪色的橄欖綠獵裝外套,滿臉希望地望著卡拉斯,卡拉斯的視線立刻投向床上的惡魔。惡魔閃閃發亮的眼睛望著他背後的走廊,死死地盯著默林。

卡拉斯走向床腳,高大挺拔的默林慢慢走到床邊停下,低頭望著對方的仇恨。憋悶的凝重籠罩了房間。蕾甘伸出狼一樣發黑的舌頭,舔著皸裂而腫脹的嘴脣,聲音像是一隻手撫摸揉皺的羊皮紙。「好啊,驕傲的人渣!」惡魔聲音粗啞地說,「終於!你終於來了!」

年老的神父抬起手,在床的上方畫個十字,然後向整個房間重複這個動作。他回過身,拔掉聖水瓶的塞子。

「啊哈,來吧!聖尿!」惡魔叫道,「聖人的精液!」

默林舉起聖水瓶,惡魔那張臉變得狂怒而扭曲,用激昂的聲音喊道:「啊,有膽子嗎,雜種?有膽子嗎?」

默林開始潑灑聖水,惡魔猛地仰起頭,嘴脣和頸部肌肉因為憤怒而顫抖。「啊,灑吧!灑吧,默林!浸溼我們!用你的汗淹死我們!你的汗水是神聖的,聖默林!彎下腰放個噴香的屁吧!彎下腰亮一亮聖臀吧,讓我們崇拜它,喜愛它!吻它!舔它!祝福——」

「安靜!」

這兩個字彷彿雷霆。卡拉斯嚇得一抖,扭頭敬畏地看著默林,默林居高臨下地盯著蕾甘。惡魔安靜下來,回敬默林的視線。

但眼神變得畏縮。驚愕。警醒。

默林一絲不苟地蓋上聖水瓶,還給卡拉斯。精神病學家把瓶子放進口袋,望著默林在床邊跪下,閉上眼睛,低聲祈禱。「‘我們在天上的父……’」他念道。

蕾甘向默林吐痰,一團黃色的黏液落在默林臉上,慢慢地滑下驅魔人的面頰。

「‘願你的國降臨……’」默林依然垂首,他一刻不停地禱告下去,手從衣袋中抽出手帕,不慌不忙地擦淨汙物。「‘……不叫我們遇見試探,’」他聲調柔和地完成了他的部分。

「‘救我們脫離凶惡,’」卡拉斯迴應道。

他抬頭瞥了一眼。蕾甘的眼球向上翻轉,只露出白色的虹膜。卡拉斯一陣不安,他感覺到有東西在房間裡凝集。他低頭繼續看《羅馬禮典》,跟上默林的禱告:

「‘我們的主耶穌基督的父神,我呼叫你的聖名,謙卑地求乞你施恩,降我以援手,對抗折磨你的造物的不潔惡靈;經由基督我們的主。’」

「阿門。」卡拉斯迴應道。

默林站起身,虔誠地祝禱道:「‘上帝,人類的創造者和守護者,求你垂看,憐憫你的僕人,蕾甘·特蕾莎·麥克尼爾,她陷於人類古敵的纏繞,那是我們種類的仇敵,是……’」

卡拉斯聽見蕾甘發出噝噝聲,不由抬頭去看,見到她直挺挺地坐著,翻著兩個白眼球,舌頭飛快地伸出縮回,頭部像眼鏡蛇似的緩緩前後搖擺。卡拉斯又覺得一陣不安襲來。他低頭看著禮典。

「‘搭救你的僕人,’」默林祈禱道,他站著誦讀禮典。

「‘她倚靠你,我的上主,’」卡拉斯迴應道。

「‘要她找到你,上帝,如找到堅固的塔。’」

「‘在仇敵面前。’」

默林開始念下一行——「讓她制服仇敵的力量」——卡拉斯聽見身後的莎倫猛吸了一口氣,他扭頭去看,見到她目瞪口呆地望著床。他困惑地轉過身。感覺就像被閃電擊中。

床頭正在離開地面!

卡拉斯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場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四英寸。半英尺。一英尺。接著,床腳的兩條床腿也開始騰空。

「Gott in Himmel!(德語:天上的神啊!)」卡爾驚恐地低聲說。卡拉斯看著床腳浮到床頭的高度,沒有聽見卡爾的驚呼,也沒有看見卡爾在胸口畫十字。

這不可能!他心想。

床繼續向上浮起了一英尺,停在那裡,緩緩上浮下沉,像是漂在一潭死水之中。

「卡拉斯神父?」

蕾甘擺動身體,噝噝作響。

「卡拉斯神父?」

卡拉斯轉過身。驅魔人平靜地看著他,朝著卡拉斯手裡的禮典點點頭。「迴應,達米安,謝謝。」

卡拉斯茫然地看著他,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也沒聽見莎倫逃出了房間。

「‘讓她制服仇敵的力量,’」默林輕柔地重複道。

卡拉斯慌忙低頭看著禮典,心跳彷彿雷聲,他咬牙迴應道,「‘要邪惡的子嗣無力傷害她。’」

「‘耶和華啊,求你聽我的禱告,’」默林繼續道。

「‘容我的呼求達到你面前。’」

「‘主與你同在。’」

「‘也與你的靈同在。’」

默林開始唸誦一段很長的禱文,卡拉斯的視線又落在床上,落在他對上帝的信心上,落在漂浮半空的超自然力量上。喜悅充滿他的身心。在這裡!在這裡!就在我眼前!他聽見開門聲,扭頭去看。莎倫和克麗絲衝進房間,克麗絲停下腳步,無法相信這個場面,她驚呼道:「耶穌基督!」

「‘全能的父,不朽的神……’」

驅魔人以平平常常的姿態抬起手,不慌不忙地在蕾甘的額頭畫了三次十字,嘴裡念著禮典上的文字:「‘……神差他的獨生子到世間來,擊敗吼叫的獅子……’」

噝噝聲停下了,蕾甘的嘴大張成「O」形,發出讓人膽戰心驚的閹牛嘶吼聲。

「‘……從毀滅和正午的魔鬼的爪牙中,救出這依你形象造的人……’」

牛叫聲越來越響,撕扯血肉,骨頭也隨之震顫起來。

「‘上帝,萬物的創造者……’」默林例行公事般地抬起手,將領帶的一端按在蕾甘的脖頸上,繼續祈禱道:「‘……由你的大能,撒旦從天上墜落,猶如閃電,將驚怖擊中荒廢在你的葡萄園中的野獸……’」

牛叫聲停止了。剛開始安靜得讓人耳鳴,接著,蕾甘從嘴裡嘔出濃稠而腐臭的綠色液體,液體緩慢而有節奏地噴湧,首先沾滿她的嘴脣,然後一股股流向默林的手。默林沒有鬆手。「‘由你有力的手驅除蕾甘·特蕾莎·麥克尼爾身上的殘忍惡魔……’」

卡拉斯隱約感覺到門被打開,克麗絲衝出房間。

「‘趕走這逼迫無辜人的……’」

床開始慢悠悠地晃動,然後上下振動,突然又猛烈抖動和晃動,嘔吐物連續不斷地湧出,默林冷靜地調整姿勢,但領帶一直按在她的脖子上。

「‘要你的僕人滿是勇氣,敢反對那戕害信眾的惡龍……’」

騷動忽然停止,卡拉斯像是被催眠了,盯著睡床如羽毛般緩緩飄落,最後嗵地一聲落在地毯上。

「‘上帝,願你……’」

卡拉斯麻木地轉動視線。默林的手。他看不到默林的手。手被埋在汩汩而下的嘔吐物之中。

「達米安?」

卡拉斯抬起頭。

「‘耶和華啊,求你聽我的禱告,’」驅魔人溫和地說。

卡拉斯慢慢地轉頭對著床。「‘容我的呼求達到你面前。’」

默林抬起領帶,後退半步,他的喝令震動了整個房間:「‘我驅趕你,汙鬼,連同敵人的每一股邪惡力量!地獄的每一個妖魔鬼怪!每一個凶殘的同伴!’」默林的手垂在身邊,嘔吐物滴到了地毯上,「‘以基督的名義命令你,讓風停讓海止的基督!……’」

蕾甘停止嘔吐,靜靜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眼白對默林閃著凶光。卡拉斯在床腳註視著她,震驚和興奮開始消退,意識活躍起來,不受控制地逼著他去看邏輯的疑問角落:喧譁鬼、心靈致動、青春期內應力和精神能量。他想到一件事,皺起眉頭,走到床邊,俯身抓住蕾甘的手腕。他發現了他擔心的事情——和西伯利亞的薩滿巫師一樣,她的脈搏快得難以想象。他頓時失去了普照的陽光,他看著手錶數心跳,像是在和自己的生命搏鬥。

「‘以神的名義命令你,將你擲出天上的神的名義!’」

默林強有力的祝禱在卡拉斯的意識邊緣引起共鳴,聲音無情地炸響,脈搏隨之越來越快。卡拉斯望向蕾甘。她依然沉默,依然一動不動。縷縷蒸汽從嘔吐物飄進冰冷的空氣中,彷彿那是冒著惡臭的祭品。卡拉斯胳膊上的汗毛開始豎起,因為蕾甘的頭部開始以噩夢般的慢動作一格一格地轉動,彷彿她是個人體模型,發出機械部件生鏽的嘰嘰嘎嘎聲音,直到兩個恐怖的慘白眼球盯著他的眼睛。

「‘因此,就在害怕中顫抖吧,撒旦……’」

頭部又慢慢轉向默林。

「‘……你腐敗大義!你帶來死亡!你背叛神國!你搶奪生命!你……’」

卡拉斯警惕地左右張望,燈光開始閃爍,然後逐漸黯淡,最後變成脈動著的怪誕琥珀色。他打個寒戰。房間比剛才更冷了。

「‘……你是殺人犯的王公!你是所有淫邪事的創造者!你是全人類的公敵!你……’」

一聲悶響搖撼房間,隨後又是一聲,接著變成了有節律的聲音,穿透牆壁、地面和天花板,到處都是,以沉重的節奏搏動,像一顆無比巨大的患病心臟在跳動。

「‘離去,怪物!你的住所是孤絕!你的家園是毒蛇的巢穴!伏下和毒蛇爬行!這是上帝的命令!以血……’」

撞擊聲越來越響,不祥地越來越快。

「‘我命令你,遠古的毒蛇……’」

越來越快……

「‘……以生者和死者的裁判者的名義,以你的創造者的名義,以宇宙萬物的創造者的名義……’」

莎倫開始尖叫,用拳頭壓住耳朵,撞擊聲變得震耳欲聾,此刻又陡然加速,節拍令人心驚膽戰。

蕾甘的脈搏快得恐怖,已經迅速得無法測量。床的另一邊,默林冷靜地伸出手,用拇指在蕾甘被嘔吐物覆蓋的胸膛上畫十字。撞擊聲吞沒了他的禱告。

卡拉斯感覺蕾甘的脈搏忽然變慢,默林念著祈禱詞,在蕾甘額頭畫十字,這時噩夢般的撞擊聲也驟然停歇。

「‘天上和地上的主,天使和天使長的主……’」卡拉斯能聽見默林的祈禱聲了,蕾甘的脈搏持續下降……

「傲慢的雜種,默林!渣滓!你會輸!她會死!這母豬會死!」

閃爍的燈光逐漸變亮。惡魔重新出現,對默林狂吼道:「放蕩的孔雀!古代的異端!居然相信宇宙有朝一日會成為基督!我命令你,抬頭看我!對,抬頭看我,你這渣滓!」惡魔猛地挺身,朝著默林的臉吐口水,粗啞地叫道:「讓主人治好你的瞎眼!」

「‘上帝,萬物的創造者……’」默林繼續祈禱,平靜地拿出手帕,擦掉口水。

「遵從他的教導啊,默林!下手吧!把你神聖的雞巴插進小豬的嘴裡,潔淨它吧,拿你那條皺皺巴巴的聖物擦拭她吧,這就能治好她了,聖默林!奇蹟啊!奇……」

「‘……救你的僕人脫離……’」

「偽善的傢伙!你根本不關心這頭母豬。你什麼也不關心!你把她當成你我之間的競賽!」

「‘……我謙恭地……’」

「謊言!撒謊的雜種!告訴我們,默林,你的謙恭在哪裡?沙漠?廢墟?你逃去躲避同類的墳墓裡?你躲避不如你的人,躲避智力不如你、思想有障礙的人?你替人類說話,你這信神的汙物?……」

「‘……脫離……’」

「你的家園是孔雀的巢穴,默林!你的住所就是你自己!回山上和你唯一的同伴說話去吧![8]」

默林不為所動,繼續祈禱,侮辱如洪水般湧來。「餓了嗎,聖默林?來吧,飲神酒吃神食吧,我給你吃你的神吃的東西!」惡魔用嘶啞的聲音諷刺道,抬起身體,瀉出糞便。「吃吧,這是我的身體!為這祝聖吧,聖默林!」

卡拉斯壓下噁心,將注意力集中在默林吟誦的《路加福音》段落上:

「他說:‘我名叫群。’這是因為附著他的鬼多。鬼就央求耶穌,不要吩咐他們到無底坑裡去。那裡有一大群豬在山上吃食。鬼央求耶穌,準他們進入豬裡去。耶穌準了他們,鬼就從那人出來,進入豬裡去。於是那群豬闖下山崖,投在湖裡淹死了。放豬的……」[9]

「薇莉,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惡魔粗聲粗氣地說。卡拉斯抬頭看見薇莉站在門口,懷裡抱著毛巾和床單。「告訴你救贖的消息!」怪物幸災樂禍地叫道,「埃爾韋拉活著!她活著!她是個……」

薇莉震驚地愣住了,卡爾轉身對她叫道:「不,薇莉!不要聽!」

「……毒蟲,薇莉,一個沒希望的——」

「薇莉,不要聽!」卡爾喊叫道。

「想知道她住在哪兒嗎?」

「不要聽!不要聽!」卡爾推著薇莉出了房間。

「母親節去看她,薇莉!給她驚喜!去——」

惡魔突然停下,盯著卡拉斯。卡拉斯在檢查蕾甘的脈搏,發現跳得很有力,再打一針利眠寧也沒問題。他走向莎倫,請她準備注射。「卡拉斯,你要她嗎?」惡魔叫道,「她是你的了!對,這隻圈養的婊子屬於你!你願意怎麼騎就怎麼騎!哈,她每天夜裡都幻想你,卡拉斯!對,就是你,還有你那條又長又粗的聖雞巴!」

莎倫臉色通紅,聽著卡拉斯交待她準備利眠寧,不敢和他對視。「多準備一個康帕嗪栓劑,以免她繼續嘔吐。」他補充道。

莎倫對著地面點點頭,始終看著別處。從床邊走過時,她還是沒有抬起頭,蕾甘對她喊道:「蕩婦!」然後一挺身,衝著她的臉噴出一股嘔吐物。莎倫站在那裡,動彈不得。丹寧斯的人格忽然現身,高喊:「圈養的婊子!臭屄!」

莎倫逃出房間。

丹寧斯人格做個厭煩的鬼臉,四下裡打量一番,開口問道:「有沒有人能行行好把窗戶開條縫?這房間真他媽的臭!簡直——!不不不,千萬別!」它改口道,「看在老天的面子上,別開窗,否則又有人會他媽摔死!」它嘿嘿笑了幾聲,朝卡拉斯擠擠眼睛,隨即消失。

「‘神驅逐你……’」

「哦,是嗎,默林?是嗎?」

惡魔實體再次出現,默林繼續祝禱,使用領帶,不停畫十字;惡魔實體沒完沒了辱罵他。

太久了,卡拉斯非常擔憂:這次發作持續得太久了。

「老母豬來了!小豬的老媽來了!」

卡拉斯轉身看見克麗絲拿著棉籤和一次性注射器走近。她低著頭,惡魔拼命辱罵她,卡拉斯走過去,皺起眉頭。

「莎倫在換衣服,」克麗絲解釋道,「卡爾在——」

卡拉斯用一句「好的」打斷她,兩人走向床邊。

「哎呀呀,神的好手藝來了,老母豬!來啊!」

克麗絲努力不聽也不看,卡拉斯抓住蕾甘不做抵抗的胳膊。

「看啊,這個髒貨!看啊,殺人的母狗!」惡魔罵道,「現在開心了吧?都是你乾的好事!沒錯,你和你的職業最重要;你的職業比你丈夫重要,比她重要,比……」

卡拉斯扭頭看她。克麗絲完全呆住了。「繼續!」卡拉斯命令她,「不要聽!繼續!」

「……你的離婚!去找神父,了不起啊?神父也幫不了你!小母豬瘋了!你還不明白嗎?是你把她逼瘋的,害得她殺人……」

「我不行!」克麗絲面容扭曲,盯著顫抖的注射器。她使勁搖頭,「我做不到!」

卡拉斯搶過她手裡的注射器。「沒事,你來給她消毒!擦胳膊!就這兒!」

「……等她進了棺材,臭母狗,用……」

「不要聽!」卡拉斯再次提醒克麗絲。惡魔猛地轉過頭,佈滿血絲的凸出眼睛裡怒火燃燒,「還有你,卡拉斯!對,還有你!」

克麗絲用棉籤給蕾甘的胳膊消毒。「快出去!」卡拉斯命令道,將針頭插進消毒過的皮膚。

克麗絲飛奔而去。

「是啊,我們知道你對當母親的都很好,親愛的卡拉斯!」惡魔嘶啞地說。耶穌會修士為之畏縮,一時間無法動彈。他慢慢拔出針頭,望著只剩下眼白的眼睛。蕾甘嘴裡流淌出歡快的慢拍歌聲,聲音甜美而清澈,像是出自唱詩班的男童。「‘皇皇聖體尊高無比,我們俯首致欽崇……’」

這是天主教祝福儀式中的一首讚美詩。卡拉斯面無血色地聽著歌聲飄揚。怪異的歌聲令人不寒而慄,猶如一臺吸塵器,卡拉斯感覺今晚的恐怖正在被吸進去,細節清晰得可怕。他抬起頭,看見默林拿著毛巾,疲憊而溫柔地擦掉蕾甘臉上和脖子上的嘔吐汙物。

「‘……古教舊禮已成陳跡……’」

歌聲。誰的聲音?卡拉斯心想。然後是畫面片段:丹寧斯……窗戶……他精疲力盡,看見莎倫進屋,拿過默林手上的毛巾。「交給我吧,神父,」她說,「我沒事了。我來給她換衣服,擦擦身子,然後注射康帕嗪。好嗎?你們二位出去待一會兒吧。」

兩位神父離開房間,走進溫暖、昏暗的走廊,疲憊地靠在牆上,低著頭抱起手臂,聽著房間裡發悶的怪異歌聲。打破沉默的是卡拉斯,他說:「你說——之前你說過,只有……一個實體。」

「是的。」

兩人壓低聲音說話,低垂著頭顱,彷彿在告解。

「其他的只是各種形式的攻擊,」默林解釋道,「實體只有一個……僅僅一個,是個惡魔。」沉默片刻後,默林坦率地說,「我知道你有所懷疑。但我遇到過一次這個惡魔。他很強大,達米安,非常強大。」

寂靜。卡拉斯再次開口,「我們不是說惡魔無法觸及受害者的意願嗎?」

「對,確實如此。這裡不存在罪錯[10]。」

「那附魔的目的何在呢?有什麼意義?」

「誰能知道?」默林回答,「誰真能希望知道?不過我認為,惡魔的目標不是被附魔的人;而是我們……旁觀者……屋子裡的每個人。我還認為——我認為意義在於讓我們絕望;否認我們自身的人性,達米安:將自己視為完全的野獸,徹底的卑下之物,腐敗墮落,沒有尊嚴,醜陋,低劣。最核心的也許是:我們不值得被救。因為我認為信仰根本與理性無關,而是與愛有關,是接受上帝也愛我們的可能性。」

默林停頓片刻,然後用更慢的語速帶著一絲自省說:「當然,誰也不敢說他真的知道。但有一點很清楚,至少對我來說,那就是惡魔知道向何處發起攻擊。對,他真的知道。很久以前,我拼命想去愛我身邊的人。可那些人……讓我反感。我怎麼可能愛他們?這就是我的想法。這個念頭折磨著我,達米安,讓我開始對自己絕望,然後很快,對神也絕望了。我的信仰四分五裂。」

卡拉斯驚訝地扭頭看著默林。「然後發生了什麼?」他問。

「唔……最後,我意識到上帝要的肯定不是心理學上做不到的事情;祂要的愛本來就在我的意願之中,不該當作一種情緒去感受。不,絕對不應該。祂要的是我應該懷著愛做事;我應該懷著愛去服務別人;服務那些讓我反感的人,我認為這才是最偉大的愛的行動。」默林垂下頭,用更輕柔的聲音說,「達米安,我知道你肯定覺得再明顯不過了。我知道。但那時候我卻看不見這個答案。多奇怪的睜眼瞎啊。有那麼多丈夫和妻子,」他悲傷地說,「認定他們的愛已經不在,因為見到愛人時心跳不再加速!唉,親愛的上帝!」他搖搖頭,然後又點點頭。「達米安,我認為……附魔確實存在;不像某些人認為的像一場戰役;沒那麼多;直接干涉的事例極其稀少,就像這裡……這個女孩……這個可憐的孩子。不,我傾向於認為附魔往往存在於小事之中,達米安:就像毫無理由的仇視和誤解,就像朋友交談時偶爾漏出的殘酷字眼。就像戀人之間。這些就夠了,我們不需要撒旦挑起戰爭;戰爭是我們發起的……我們自己……」

輕快的歌聲繼續飄出臥室。默林抬起頭看著房門,側耳傾聽片刻。「即便從這裡——從邪惡裡——最終也會產出美好,以某種我們永遠無法理解甚至也無法看到的方式。」默林停頓片刻。「也許邪惡亦是良善的熔爐,」他沉思道,「也許就連撒旦——撒旦,他自己也無法控制——有時也要依照上帝的意願行事。」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兩人沉默地站在門口,卡拉斯陷入重重思緒,直到又一件壞事跳進腦海。「一旦惡魔被驅逐出去,」他問,「怎樣才能確保它不再回來呢?」

「我不知道,」默林答道,「但這種事似乎從沒有發生過。沒有,從來沒有。」默林抬起一隻手捂住臉,使勁捏了捏眼角。「達米安……多好的名字啊。」他喃喃自語。卡拉斯從聲音裡聽到了疲倦。還有別的情緒。像是焦慮。像是在忍耐痛苦。

默林突然從牆邊起身,用手捂著臉,說聲抱歉,快步走向洗手間。出什麼事情了?卡拉斯心想。驅魔人的信仰是那麼強烈而簡單,令他忽然間既嫉妒又羨慕。他扭頭望向房門。歌聲已經停止。這個夜晚終於要結束了?

幾分鐘過後,莎倫拎著一捆散發著惡臭的被褥和衣物走出臥室。「她睡過去了。」說完,她飛快地移開視線,沿著走廊離開。

卡拉斯做了一次深呼吸,重新走進臥室。感覺寒冷。聞到臭味。他慢慢走到床邊。蕾甘,睡著了,終於睡著了。終於,卡拉斯心想,我也可以休息了。他彎腰抓住蕾甘細瘦的手腕,抬起另一條手臂,看著手錶秒針的轉動。

「你為什麼這麼對我,迪米?」

神父的心臟凍住了。

「為什麼這麼對我?」

卡拉斯無法動彈,不能呼吸,不敢抬頭去看這個發出哀慟聲音的形體,看清那雙眼睛是不是真的存在。那雙譴責的眼睛,孤獨的眼睛。他母親的眼睛。他母親的!

「你撇下我去當神父,迪米;還送我進精神病院……」

不要看!

「現在又要驅趕我?……」

這不是她!

「為什麼這麼對我?……」

他的腦袋在抽痛,心臟懸在喉嚨裡,卡拉斯緊閉雙眼,那個聲音變得越來越乞求、越來越恐懼、越來越含著哭腔。「你一直是個好孩子,迪米。求求你,我害怕!不要趕我出去,迪米!求求你!」

你不是我的母親!

「外面什麼也沒有!只有黑暗,迪米!孤獨!」

「你不是我的母親!」卡拉斯咬著牙激動地說。

「迪米,求求你!……」

「你不是我的母親!」卡拉斯痛苦地喊道。

「哎呀,看在老天的分上,卡拉斯!」

丹寧斯的人格出現了。

「我說啊,把我們從這兒趕出去實在是太不公平了!」丹寧斯人格巧舌如簧,「說真的,請允許我為自己辯解一下,單是為了公平就應該讓我待在這兒。我承認。但你要知道,這條小母狗毀了我的軀體,我認為允許我住在她身體裡顯然非常正當,你不這麼想?天,看在基督的面子上,卡拉斯,看我一眼,這都不行嗎?來吧!我沒什麼機會拋頭露面說話。你就給我轉過來吧,我保證不咬人不嘔吐也不會做那些粗魯的事情。你看,這是我啊。」

卡拉斯睜開眼睛,看見了丹寧斯的人格。

「好啊,這就好多了,」丹寧斯的人格繼續道,「你看,是她殺了我。才不是咱們的好管家,卡拉斯——是她!哈,就是她,沒錯!」它點頭強調道,「就是她!你看啊,我在吧檯喝我的小酒,對吧,覺得好像聽見了呻吟聲。樓上她的臥室。唉,怎麼說呢,我總得去看看她為啥哼哼吧?於是我就上樓了,然後你猜怎麼著?她捏住我的喉嚨,小臭屄!」聲音變得哀怨而可憐,「基督啊,我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大的力氣!她嚷嚷什麼我搞了她老媽還是我該為離婚負責。反正聽不太清楚。然後我告訴你,親愛的,她把我從他媽的窗戶裡推了出去!」嗓音變得嘶啞而尖利,「她殺了我!他媽的殺了我!你說把我趕出去很公平嗎?卡拉斯,回答我!公平嗎?」

卡拉斯嚥了口唾沫,用沙啞的聲音說:「好,如果你真的是博克·丹寧斯——」

「我不一直在說我是嗎?你他孃的聾了不成?」

「好,如果你真的是,那請你告訴我,你的頭部是怎麼擰過去的?」

「該死的耶穌會!」它低聲咒罵。

「怎麼了?」

它眼神閃爍。「哦,呃,頭部是嗎?該死的頭部是嗎?對,非常該死。」

「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它轉過頭去,「哦,呃,實話實說,誰他媽在乎?前還是後,都是細枝末節,你明白的;雞毛蒜皮。」

卡拉斯低下頭,再次抓住蕾甘的手腕,看著手錶數脈搏。

「迪米,求你了!不要讓我一個人!」

他的母親。

「你不止是神父,你還是醫生。我住在好屋子裡,迪米,沒有蟑螂,不像我一個人住的破爛公寓!」

卡拉斯看著手錶,儘量屏蔽那個聲音,但他再次聽見了哀哭。

「迪米,求求你!」

「你不是我的母親。」

「唉,就是不肯面對現實嗎?」這次是惡魔,口沫橫飛,「蠢貨,你相信默林的話?你相信他是聖人,是好人?哈,根本不是!他驕傲,不值得拯救!我會證明給你看的,卡拉斯!我會殺了這頭小母豬,證明給你看的!對,她會死,你和默林的上帝都救不了她!她會因為默林的驕傲和你的無能而死!庸醫!你不該給她注射利眠寧!」

卡拉斯詫異地抬頭看著那雙眼睛,它們閃著勝利的光芒和刺人的蔑視,然後又低頭看著手錶。「注意到她的脈搏了嗎,卡拉斯?注意到了嗎?」

卡拉斯擔心地皺起眉頭。脈搏跳得很快,而且——

「虛弱?」惡魔嗓音嘶啞,「啊哈,對。現在只是有點虛弱而已。一丁點。」

卡拉斯鬆開蕾甘的手腕,連忙拿起床頭的急救包,取出聽診器戴上,按在蕾甘的胸口上。惡魔開心大叫:「你聽,卡拉斯!好好聽!」

卡拉斯聽著心跳,越來越擔心:蕾甘的心音微弱而無力。

「我不讓她睡覺!」

卡拉斯渾身發冷,抬頭看著惡魔。

「對,卡拉斯!」它粗嘎地叫道,「她不能睡覺!聽見了嗎?我不會讓小母豬睡覺!」

卡拉斯呆呆地看著惡魔仰天得意狂笑。他沒有聽見默林回來的聲音,直到驅魔人站在他的身旁,打量他的面容。「出什麼事情了?」默林問。

「是惡魔,」卡拉斯愣愣地答道,「說它不會讓蕾甘睡覺。」他向默林投去被擊敗的眼神,「她的心跳開始無力了,神父。要是她不盡快得到休息,就會死於心力衰竭。」

默林皺起眉頭,神情肅穆,「能給她用藥嗎?用藥物讓她入睡?」

「不,那很危險。她也許會陷入昏迷。」卡拉斯望向蕾甘。她發出母雞似的咯咯叫聲。「要是血壓繼續下跌……」他沒有說完。

「你有什麼辦法?」默林問。

「沒有,」卡拉斯答道,「沒有。」他焦慮地看著默林,「我不知道,我說不準。我是說,也許最近醫學有了新進展。我去找個心臟方面的專家來!」

默林點點頭,說:「好,那就最好了。」

卡拉斯下樓,發現克麗絲守在廚房裡,食品儲藏室旁邊的房間傳來薇莉的抽噎聲和卡爾安慰她的聲音。卡拉斯對克麗絲說他必須立刻找人幫忙,但他對蕾甘的險情儘量含糊其辭。克麗絲放手讓他處理,卡拉斯打電話給一位朋友,他是喬治城大學醫學院著名的心臟病專家,他從睡夢中叫醒專家,簡明扼要地描述了病情。

「馬上就到。」專家說。

不到半個小時,他就趕到了克麗絲家。走進臥室,寒冷和惡臭讓他驚詫,對蕾甘的病情感到困惑、害怕和同情。他走進房間的時候,蕾甘正在低聲胡言亂語,為她做檢查的時候,她一會兒唱歌,一會兒發出各種動物的叫聲。最後,丹寧斯的人格出現了。

「啊,真是糟糕,」它對專家哀嘆道,「真是可怕!天,真希望你能做點什麼!你有辦法嗎?可是我們沒地方去,你要知道,都得怪……唉,該死的硬腦殼魔鬼!」專家量著蕾甘的血壓,驚恐地看著她。丹寧斯人格抬頭盯著卡拉斯,抱怨道:「你到底在幹什麼?看不出這小婊子應該進醫院嗎?她該進精神病院,卡拉斯!你清楚得很!老天在上,咱們就別搞這套他孃的巫醫把戲了!她要是死掉,你很清楚都得怪你!對,全是你的錯!明白嗎,上帝親自膏立的大衛[11]那麼固執,不代表你就應該一樣傲慢!你是醫生!你該清楚,卡拉斯!你就低頭吧,親愛的心肝,有點同情心吧。這年頭找個好地方住真不容易!」

惡魔重新出現,狼一般地嗥叫。專家面無表情地解開血壓計,驚魂未定地朝卡拉斯點點頭。他診斷完了。

兩人回到走廊裡,專家盯著臥室門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問卡拉斯:「神父,這到底是在搞什麼?」

卡拉斯避開他的視線。「我不能說。」他輕聲回答。

「不能還是不肯?」

卡拉斯扭頭看著他。

「也許都有,」他說,「她的心臟怎麼樣?」

專家神情嚴肅。「她必須停止現在的行為。必須睡覺……在血壓陡降前睡覺。」

「邁克,有什麼我能做的嗎?」

「祈禱。」

卡拉斯目送專家離開,他的每一條血管和神經都在祈求休息、希望和奇蹟,但他知道哪一樣都不會降臨。他閉上眼睛,痛苦地回想著,「你不該給她注射利眠寧!」他用拳頭壓住嘴脣,發出悔恨和自我譴責的叫聲。他深呼吸一次,兩次,然後睜開眼睛,推開蕾甘的臥室門,他的手和他的靈魂一樣沉重。

默林站在床邊,觀望蕾甘像馬似的嘶鳴。他聽見卡拉斯進門,扭頭探詢地看著卡拉斯。卡拉斯痛苦地搖搖頭。默林點點頭,臉上先露出悲哀的神情;然後是釋然;轉身面對蕾甘時,只剩下了堅毅的決心。

默林在床邊跪下。「我們的父……」他起了頭。

蕾甘衝他噴吐漆黑髮臭的膽汁,然後粗啞地說:「你會輸!她會死!她會死!」

卡拉斯拿起他那本禮典。他打開書,抬頭盯著蕾甘。

「‘搭救你的僕人,’」默林祈禱道。

「‘在敵人面前。’」

去睡覺!蕾甘!去睡覺!他的意志在咆哮。

但蕾甘沒有睡。

黎明時沒有睡。

正午時沒有睡。

日落時沒有睡。

星期天也沒有睡,脈搏升到每分鐘一百四十下,而且越來越弱,癲狂發作片刻不停,卡拉斯和默林繼續重複禮典儀式,一分鐘也沒睡,卡拉斯拼命尋找讓她安靜的方法:寬幅拘束帶,讓蕾甘的動作減到最少;讓所有人都暫時離開房間,看去除外界刺激能不能讓癲狂發作停止。方法都沒能奏效。蕾甘的叫聲和動作開始減弱,還好血壓尚算平穩。但還能撐多久?卡拉斯痛苦地想。啊,上帝,不要讓她死!他在心底裡一遍遍對自己大叫。不要讓她死!讓她睡覺吧!讓她睡覺!痛苦的默禱不斷重複,彷彿一場連禱。

不要讓她死!讓她睡覺!讓她睡覺吧!

星期天晚上七點,卡拉斯和默林並排坐在蕾甘的臥室裡,兩人沉默不語。卡拉斯被惡魔的攻擊榨得筋疲力盡、心力交瘁:他缺乏信仰、他是庸醫、他拋開母親去追尋理想。還有蕾甘。都是他的錯。

「你不該給她注射利眠寧……」

兩位神父剛結束一輪禮典儀式,此刻在休息,聽著蕾甘用甜美的男童聲音唱《天賜神糧》[12]。兩人很少離開房間,卡拉斯回去過一次,更衣和洗澡。寒冷讓他們很容易保持清醒,從當天早晨開始,房間裡的氣味變成了令人反胃的腐爛臭魚味。

卡拉斯瞪著遍佈血絲的眼睛,發狂般看著蕾甘,他覺得好像聽見了什麼聲音。吱嘎作響的聲音。他眨眼時又是一聲。他這才意識到,聲音來自他起皺的眼瞼。他扭頭看著默林。在這段漫長的時間裡,年邁的驅魔人很少說話:偶爾講一兩個兒時的小故事。懷念過往。瑣碎的生活細節。他養過的一隻名叫克蘭西的鴨子。卡拉斯非常擔心他。他的年齡。缺少睡眠。惡魔的言語攻擊。默林閉上眼睛,下巴快要貼到胸口。卡拉斯扭頭望向蕾甘,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到床邊,檢查脈搏,測量血壓。他將血壓計的黑色束布繞上她的胳膊,不停地眨眼,讓模糊的視線變得清晰。

「今天是母清(親)節,迪米。」

卡拉斯有幾秒鐘無法動彈,感覺心臟就快在胸膛裡爆炸。他慢慢地抬起頭,望進那雙眼睛——已經不再屬於蕾甘,而是一雙飽含譴責的悲傷眼睛。他母親的眼睛。

「我對你不好嗎?為什麼留我一個人等死,迪米?為什麼?你為什麼……」

「達米安!」

默林緊緊抓住卡拉斯的胳膊,「你出去休息一會,達米安。」

「迪米,求你了!」

「不要聽,達米安!去,快去!」

莎倫進屋來換被褥。

「去,休息一會兒,達米安!」默林催促道。

卡拉斯覺得喉嚨口被堵住了,轉身離開蕾甘的臥室。他在走廊裡站了一小會兒,虛弱而猶豫。咖啡?他想喝咖啡,但更想洗澡。他離開克麗絲家,回到耶穌會宿舍的房間。卡拉斯看了一眼床,就改變了輕重順序。別洗澡了,朋友!睡吧!半個小時!他去拿聽筒,想請接待臺到時候叫醒他,但電話恰好響起。

「呃,哈囉。」他啞著嗓子說。

「有人找你,卡拉斯神父,是金德曼先生。」

卡拉斯屏息片刻,然後無可奈何地吐氣。「好吧,就說我馬上出來。」他無力地說。掛斷電話,卡拉斯看見桌上有一條無過濾嘴的駱駝香菸。上面放了張戴爾的字條。

還願燈前的禮拜坐墊上發現一把花花公子俱樂部的鑰匙。是你的嗎?可去前臺領取。

——喬

卡拉斯笑嘻嘻地放下字條,很快換了身衣服,出門走向接待臺。金德曼坐在電話接線臺前,正在精心擺弄一個插滿鮮花的花瓶。他轉身看見卡拉斯,手裡握著一枝粉色的山茶。

「啊,神父!卡拉斯神父!」金德曼笑呵呵地打招呼,他看見神父的疲憊面容,表情頓時變成了關切。他把山茶花插回花瓶裡,走過來迎接卡拉斯。「你看上去糟透了!出什麼事了?成天繞著跑道傻跑結果成這樣子了?別跑了,神父,人反正總是要死的。聽著,跟我來!」他抓住卡拉斯的胳膊,拖著他走向通往街道的大門。「有一分鐘嗎?」他問,兩人走出大門。

「幾乎沒有,」卡拉斯嘟囔道,「什麼事情?」

「聊幾句。我需要建議,沒別的,就是建議。」

「關於什麼?」

「等一分鐘再說。咱們先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鮮空氣。享受一下。」他挽起神父的胳膊,拉著他穿過遠望街。「你看,多美啊!多麼燦爛!」他指著即將沉入波托馬克河的太陽說,笑聲和大學生的喧鬧聲從三十六街拐角的露天酒吧傳來。一個學生用力拍打另一個學生的手臂,兩人嬉鬧著扭打。「哎呀,大學……」金德曼看著生機勃勃的年輕人嘆道,「沒念過……但真想……」他扭過頭,皺著眉頭看著卡拉斯,「我說,你的樣子真的很糟糕,」他說,「出什麼事情了?生病了?」

金德曼什麼時候才願意說正經事?卡拉斯心想。

「不,只是太忙了。」他答道。

「那就悠著點兒吧,」金德曼喘息道,「悠著點兒。說起來,看過大劇院芭蕾舞團嗎,最近在水門劇院演出?」

「沒有。」

「啊,我也沒有。不過我想去看。那麼優雅……那麼漂亮!」

他們來到了電車庫房的低矮石牆邊,日落的景色一覽無餘,兩人停下腳步,卡拉斯抬起胳膊放在矮牆上,視線離開落日,看著金德曼。

「好吧,你到底想問什麼?」卡拉斯問。

「啊,神父,」金德曼嘆息道,他轉過身,雙手扣在一起,放在石牆上,憂鬱地望著河對岸,「我恐怕有個問題。」

「職業上的?」

「嗯,部分是。只有部分是。」

「是什麼?」

「好吧,基本上……」金德曼猶豫片刻,然後說,「呃,基本上是倫理問題,可以這麼說,卡拉斯神父。這個問題……」警探的聲音小了下去,他轉身背靠石牆,皺著眉頭望著人行道,「實在沒有人可以和我討論,尤其不能讓我們頭兒知道,明白嗎?我真的做不到。我沒法告訴他。所以我想……」他的眼睛突然一亮,「我有個姨媽——這事我非說不可,有趣極了。她呢,有好多年很害怕——非常害怕——我舅舅。可憐的女人,連一個字都不敢和他說,更別說大聲講話了。所以只要生他的氣了,她就跑進臥室的壁櫥,摸著黑——你沒法相信這個!——摸著黑,一個人,身邊是蛀蟲和衣物,咒罵——真的是咒罵——我舅舅,說她對他的真實看法,一口氣就是二十分鐘。真的!我是說,她會大喊大叫!等她出來,感覺好些了,她還會去親親他的臉。這算什麼,卡拉斯神父?好的治療手段嗎?」

「非常好,」卡拉斯勉強笑笑,「這麼說來,我就是你的壁櫥了?你是這個意思嗎?」

「算是吧,」警探沉重地說,「但更加嚴肅,而壁櫥必須和我說實話。」

「有香菸嗎?」

警探瞪著他,滿臉的難以置信,「我這麼個身體,難道還能抽菸?」

「不,不能。」卡拉斯喃喃道,他扭頭望著波托馬克河和牆頭上的雙手。這是為了止住雙手的顫抖。

「什麼醫生嘛!老天千萬別讓我在樹林裡病倒,身邊不是阿爾伯特·史懷哲[13]而是你!你是不是還拿青蛙治疣子,卡拉斯醫生?」

「是癩蛤蟆。」卡拉斯沒什麼興致地答道。

金德曼皺起眉頭,「你今天怎麼不那麼開心了?卡拉斯神父。出什麼事情了?怎麼了?來,告訴我。」

卡拉斯低下頭,沉默片刻,然後輕聲說:「好了,有什麼想問壁櫥的就說吧。」

警探嘆了口氣,扭頭望著波托馬克河。「我想說的是……」他開口道,然後用大拇指撓撓眉頭,想了想繼續說,「我想說的是——呃,就說我在跟一個案子吧,卡拉斯神父。謀殺案。」

「丹寧斯的?」

「不,不,完全是你不知道的一個案子,神父。咱們完全是在討論假設。」

「明白了。」

「看起來像是巫術儀式的謀殺案,」警探沉思道,慢而仔細地挑選合適的字眼,「就說有一幢屋子,一幢假設性的屋子,屋子裡住了五個人,其中之一肯定是凶手,」他做了個平砍的手勢表示強調,「我知道這一點,確實知道,知道這是事實。」他停下,慢慢吐出一口氣,「但問題在於,所有證據——唉,都指向一名兒童,卡拉斯神父。一個小女孩,十一二歲,還不懂事呢,說是我的女兒都可以。對,我知道:聽起來很荒謬……可笑……但確實是事實。然後呢,卡拉斯神父,一位非常著名的天主教神職人員走進這幢屋子——記住這個案件完全是我的假設——我通過我同樣是假設性的天賦得知,這位神父治癒過某種特定類型的疾病。說起來,是一種精神疾病,我順便提到這個只是為了滿足你的好奇心。」

卡拉斯沉痛地垂首點頭。「好,你繼續說,」他呆呆地說,「還有什麼?」

「還有什麼?還有很多呢。證據表明,這種疾病與撒旦崇拜有關,還有力量……對,大得難以置信的力量。這個……假設存在的女孩,怎麼說呢?有能力……把一個男人的頭部扭得轉上半圈。」警探也在垂首點頭,「對……是啊,她能做到。現在呢,問題來了……」警探停下來,在沉思中咧咧嘴,繼續道,「你看……你看,神父,但這女孩沒有責任。她失去了本性,神父,完全不是她自己了,況且她還小!只是個孩子!卡拉斯神父!一個孩子!但是,她得的這種疾病……也許很危險。她有可能還會殺死別人。誰知道呢?」警探扭過頭,眯著眼睛望向對岸,「這是個問題。」他哀傷地說,「我應該怎麼做?當然,我的意思是假設性的。我該忘了它?統統忘掉,希望她能」——金德曼停了停——「好起來?」他摸出手帕,擤了擤鼻子。「唉,天哪,我真的不知道,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真是個可怕的抉擇。」他在手帕上尋找沒被弄髒過的地方,「對,非常糟糕。恐怖。我實在不願意做這個抉擇。」他又擤了一次鼻子,輕輕擦了擦鼻孔,然後把溼漉漉的手帕塞進口袋。「神父,面對這麼一個案件,怎麼做才正確?」他轉向卡拉斯,「當然,是我們的假設。你認為怎麼做才正確?」

有一個瞬間,憤懣如潮水般淹沒了卡拉斯,他對重負的累積產生了沮喪而疲憊的怒意。他等情緒退去,冷靜下來以後,堅定地看著金德曼的雙眼,輕聲答道:「我會把事情交給更高的權威。」

「我相信更高的權威這會兒就在那裡。」

「是的,而我會放手由他處理。」

兩人對視良久。金德曼點點頭,說:「好的,神父。好的,好的,我知道你會這麼回答。」他又望向落日。「多麼美麗啊,」他說,「是什麼讓我們覺得日落美麗但比薩斜塔不美呢?還有蜥蜴和犰狳。也是一個謎啊。」他拉開袖口,看一眼手錶,「好啦,我得走了。金夫人得嘮叨我說晚飯全涼透了!」他轉身面對卡拉斯,「神父,謝謝你。我感覺好些了……好多了。對了,能幫個忙嗎?捎個信兒?要是你遇見一位姓安格斯特隆的先生,告訴他——嗯,就說,‘埃爾韋拉進診所了,她挺好。’他會明白的。能幫我這個忙嗎?我是說,要是天曉得為啥你會遇見他的話。」

卡拉斯有點困惑,但還是說:「行啊。」

「我說,神父,咱們找一天晚上看電影吧?」

耶穌會修士低下頭,喃喃道:「很快。」

「你怎麼像是拉比提到彌撒,總是很快很快。聽著,神父,請再幫我一個忙。」卡拉斯抬起頭,看見警探嚴肅地看著他。「你別再繞著跑道傻跑了。好好走路,神父,走路就行。悠著點兒。能聽我這個勸告嗎?」

卡拉斯露出一絲微笑,「好的。」

警探把雙手插進衣袋,認命地低頭看著人行道。「唉,我知道了,」他疲憊地嘆息道,「很快,總是很快。」他抬腳要走,忽然停下,離開前,抬起手捏了捏神父的肩膀,「伊利亞·卡贊[14],你的導演,向你送上問候。」

卡拉斯望著金德曼緩緩走下街道,心頭泛起喜愛,還有驚訝:人的心靈會像迷宮似的百轉千回,還會在不可能的時刻得到救贖。他抬起頭,望著河流上空沐浴在粉色輝光中的雲朵,視線落向西方,雲朵在世界盡頭飄蕩,閃著微弱的光芒,彷彿被記住的承諾。他以前總能在這種景象中見到上帝的存在,在雲朵的顏色變化間感覺到上帝的氣息,他曾經熱愛的詩句冒出來折磨他:

榮耀歸屬我主,為那駁雜的萬物——

為那花牝斑紋的二色蒼穹;

為著泳中鱒魚的點點玫瑰痣;

新炭色的慄樹皮,燕雀的翅……

我主創造萬物,永恆美滿;

當將祂的榮光讚頌。[15]

他想到讚美詩裡一個曾讓他滿心喜樂的句子:主啊,我曾經熱愛您的房子之美。悲傷和失落的痛苦湧上喉頭,就要來到眼角,他用拳頭壓住嘴脣,垂下眼睛剋制住這些情緒。

卡拉斯等待片刻,不敢再眺望落日。

而是望向蕾甘的窗口。





莎倫開門讓他進去,說沒有任何變化。她提著一包惡臭的衣物,告退道:「我得去樓下的洗衣房。」

卡拉斯目送她離開。他想喝咖啡,卻聽見惡魔惡毒地咒罵默林。他走向樓梯,忽然想起金德曼要他帶給卡爾的口信。卡爾在哪兒?他轉身想問莎倫,看見她拐彎轉出了去地下室的樓梯。他走向廚房,去找管家。卡爾不在。廚房裡只有克麗絲一個人。她坐在早餐桌前,用胳膊肘撐著檯面,雙手捂住太陽穴,低頭在看……那是什麼?卡拉斯悄悄走近,停下腳步。剪貼簿?貼住的照片、剪下的紙片。

「對不起,」卡拉斯柔聲問,「卡爾在他的房間裡嗎?」

克麗絲抬起頭,無力地搖搖頭。「他出去辦事了,」她嘶啞地輕聲說。卡拉斯聽見她在抽泣。「有咖啡,神父,」克麗絲喃喃道,「馬上就濾好了。」

卡拉斯扭頭去看過濾指示燈,他聽見克麗絲從桌邊起來,轉身時看見她快步走過他身旁,她別開臉不讓他看見。他聽見一聲顫抖的「抱歉」,她匆匆忙忙離開廚房。卡拉斯低頭看著剪貼簿。生活照,一個小女孩。非常漂亮。卡拉斯痛苦地意識到她正是蕾甘:一張,吹鮮奶蛋糕上的蠟燭;一張,穿短褲T恤坐在湖邊的碼頭上,對著鏡頭快活地揮手。T恤上印了什麼字。營……他認不完全。對面一頁貼了張格子紙,用孩童的筆跡寫著:

不想只是用黏土

而是用所有最美麗的東西

例如彩虹,

白雲和鳥兒歌唱的方式,

只有用這些,我最親愛的媽媽,

把所有這些加起來,

我才有可能真的雕塑一個你。

底下寫著:「我愛你!母親節快樂!」鉛筆寫的簽名,「蕾」。

卡拉斯閉上眼睛。他無法忍受這場偶然的相遇。他疲倦地轉身,等待咖啡濾好。他垂著頭,抓緊檯面邊緣,再次閉上眼睛。別多想!他命令自己;別多想!但他做不到,他聽著咖啡過濾時的滴落聲和沸騰聲,雙手開始顫抖,憐憫突然噴湧而出,盲目地變成狂怒,因為女孩的疾病和痛苦,因為孩童遭受的折磨和肉體的脆弱,因為死亡的殘酷和蠻橫。

「不想只是用粘土……」

憤怒漸漸退潮,剩下惋惜和無助的挫折感。

「……而是用所有最美麗的東西」

他不能繼續等咖啡了。他必須行動,必須做些事情,必須幫助別人,必須嘗試。他走出廚房,經過客廳時,隔著打開的房門看見克麗絲在沙發上抽泣,莎倫試圖安慰她。他別開視線,爬上樓梯,聽見惡魔對默林咆哮,「……早就輸了!你早就輸了,你也知道!你這渣滓,默林!雜種!回來!給我回來……」

卡拉斯不想再聽。

「……鳥兒歌唱的方式……」

卡拉斯走進蕾甘的臥室,這才想到他忘了穿套頭衫。他冷得微微顫抖,望向蕾甘。蕾甘側著頭,沒有面對他,惡魔的聲音不停怒吼。

他慢慢走過去,坐進椅子,拿起一條毛毯。他太疲憊了,所以直到此刻才注意到默林不在視線之內。坐了幾秒鐘,卡拉斯想到應該測量蕾甘的血壓,於是疲憊地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向蕾甘,但突然震驚地愣住了。默林面朝下趴在床邊的地上。卡拉斯跪下,翻過默林的身體,看見默林青紫色的面頰,他連忙去摸脈搏。在痛苦中煎熬了一個瞬間之後,卡拉斯意識到默林已經離開人世。

「聖放屁精!死了,居然敢死了?死了?卡拉斯,給我治好他!」惡魔怒吼道,「把他給我救活,我們還沒完,我們……」

心力衰竭。冠狀動脈。「我的上帝啊!」卡拉斯悄聲哀叫,「上帝啊,不!」他閉上眼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絕望地搖頭,一陣哀慟突然襲來,他野蠻地掐住默林慘白的手腕,彷彿是想從肌肉中擠出失落了的生命力量。

「……虛偽的……」

卡拉斯跌坐下去,深吸一口氣。他看見地上掉著些小藥片。他撿起一片,痛苦地意識到默林早就知道病情。硝化甘油。他早就知道。卡拉斯的眼睛和眼圈變得通紅,他看著默林的面龐。「……去休息一會兒,達米安。」

「蟲子都不肯吃你的腐屍,你……」

卡拉斯聽見惡魔的辱罵,他抬起頭,控制不住的凶殘狂怒讓他顫抖。

不要聽!

「……同性戀……」

不要聽!不要聽!

卡拉斯憤怒得前額青筋迸起,他拿起默林的雙手,在默林胸前擺成交叉的十字。他聽見惡魔嘶啞地叫道:「快把他的雞巴握在手裡!」一團腐臭的黏痰落進逝世神父的眼眶。「最後的儀式!」惡魔嘲笑道,然後仰天狂笑。

卡拉斯怔怔地盯著那團黏痰。他無法動彈。除了自己怒濤般的血液奔湧聲,他什麼也聽不見。他顫抖著慢慢抬起頭,動作無法連貫,憋得發紫的猙獰面容被仇恨和憤怒籠罩。「婊子養的!」卡拉斯怒罵道,儘管他沒有移動,但身體似乎開始伸展,頸部肌肉像鋼纜似的繃緊。惡魔停止狂笑,刻毒地看著他。「你要輸了!」卡拉斯嘲笑道,「窩囊廢。你從來就是個窩囊廢!」蕾甘向他噴出嘔吐物。他置之不理。「是啊,你對付小孩是很有一套!」他咬牙切齒地說,「還是小女孩!好呀,來啊!有本事找個頭大的試試看!來啊!」他伸出雙手,它們像是巨大的肉質釣餌,慢慢引誘著惡魔,邀請著惡魔。「來啊!來啊,窩囊廢!試試我啊!離開這女孩,控制我!進入我的身體!」

下一個瞬間,卡拉斯的上半身猛地挺起,頭部向後仰起,面對天花板,然後痙攣般地向前向下擺動,五官不停抽搐,被難以想象的恨意和憤怒扭曲;他強有力的大手伸出去,想要扼住尖叫的蕾甘的喉嚨,但動作一頓一頓的,像是有看不見的力量在抵抗。

克麗絲和莎倫聽見了這些聲音。她們在書房裡,克麗絲坐在吧檯前,莎倫在吧檯裡調酒,聽見蕾甘房間裡的騷動,她們抬頭望向天花板:蕾甘的驚恐尖叫,然後是卡拉斯的怒吼,「不!」接著是踉蹌的腳步聲,猛烈撞擊傢俱的聲音,撞牆的聲音。可怕的破碎聲——玻璃被打破的聲音——嚇得克麗絲一抖,碰翻了酒杯。片刻之後,她和莎倫跑上樓,衝進蕾甘的臥室。她們看見窗戶的百葉窗扔在地上,從鉸鏈上被扯了下來!窗戶!玻璃徹底碎了!

兩人驚恐地跑向窗口,但克麗絲看見默林躺在地上,她驚呼一聲,停下腳步,跑過去在默林身旁跪下。「我的上帝!」她哭叫道,「莎倫!過來!快過——」

莎倫的尖叫聲打斷了她。克麗絲面無血色地抬起頭,看見莎倫在窗口望著底下的階梯,雙手捂著面頰。

「莎倫,怎麼了?」

「是卡拉斯!卡拉斯神父!」莎倫歇斯底里地叫道,轉身衝出房間,臉色慘白。克麗絲站起身,快步走到窗口,望向下方,感覺心臟都要沉到體外了。M街陡峭的階梯底端,鮮血淋漓的卡拉斯扭曲著身體躺在那裡,人群正在慢慢聚集。

她驚恐地望著底下,一隻手捂住面頰,她想移動嘴脣,想說話,但做不到。

「媽媽?」

背後響起一個細小而無力的含淚聲音。克麗絲扭過半個頭,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她聽見了什麼。聲音再次響起。是蕾甘。「媽媽,怎麼了?快過來!我害怕,媽媽!求求你,媽媽!求求你,快過來!」

克麗絲轉過身,看見女兒疑惑的淚水;她立刻衝到床邊,哭泣道:「小蕾!天哪,我的寶貝,我的寶貝!天哪,小蕾!是你!真的是你!」





樓下,莎倫衝出克麗絲家,狂奔到耶穌會的宿舍樓。她語氣急切地求見戴爾。戴爾很快就出現在了接待臺。她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他震驚地看著莎倫。「叫救護車了嗎?」他問。

「我的天!沒有!我沒想到!」

戴爾立刻吩咐接線員叫救護車,然後和莎倫一起跑出宿舍樓。兩人穿過馬路,跑下階梯。

「讓我過去,謝謝!請讓我過去!」他擠過圍觀者,聽見無數冷漠的評判。「怎麼了?」「有人從臺階摔下來了。」「對,他肯定喝醉了,沒看見他都吐了?」「走吧,親愛的,我們要遲到了。」

戴爾終於擠過人群,有一個令人心跳停止的瞬間,他感覺自己凝固在了永恆的悲慟之中,連呼吸都變得那麼痛苦。卡拉斯身體扭曲,躺在地上,一團血以頭部為中心正漸漸擴大。他下顎鬆弛,眼裡閃著奇異的光芒,直勾勾地望著上方,像是在耐心地等待神祕彼岸的星辰召喚他。他的視線掃到戴爾,眼睛裡升起一絲得意。還有圓滿。還有勝利。

然後是懇求和催促。

「讓開,退後!都退後!」警察來了。戴爾跪下,伸手輕輕撫摸他遍佈瘀青和割傷的面頰。這麼多的傷口。嘴角淌出一股鮮血。「達米安……」戴爾哽咽了,再也說不下去,他在卡拉斯眼中看見了微弱的渴望,還有熱切的求乞。

戴爾湊近卡拉斯,「能說話嗎?」

卡拉斯慢慢抬起手,抓住戴爾的手腕,捏了一下。

戴爾忍住淚水。他湊得更近,貼著卡拉斯的耳朵輕輕說:「達米安,是不是想做告解了?」

又捏了一下。

「你是否悔過,為你一生中所有的罪錯,還有你對全能上帝的冒犯?」

卡拉斯的手慢慢鬆開,然後又捏了一下。

戴爾直起腰,慢慢在卡拉斯的胸口畫個十字,痛苦地念著赦罪詞:「Ego te absolvo[16]……」

一大滴眼淚淌出卡拉斯的眼角,戴爾感覺卡拉斯抓得更緊了,並不放鬆,他念完赦罪詞:「……in nomine Patris, et Filii, et Spiritus Sancti. Amen.[17]」

戴爾再次俯身,湊近卡拉斯的耳朵。他等待片刻,嚥下梗在喉嚨裡的淚水,輕聲說:「你……?」他突然停下。手腕上的壓力忽然輕了。他抬起頭,看見一雙充滿寧靜的眼睛;還有別的:像是心靈在最後一刻追求的喜樂。眼睛依然在凝視,但凝視的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不是現世。

戴爾溫柔地慢慢闔上他的眼睛。他聽見遠方傳來救護車的聲音。他開口道:「再見。」然後就再也說不下去了。他低下頭,開始哭泣。

救護車抵達現場,急救人員將卡拉斯放上擔架,抬進車廂,戴爾跟上去,坐在醫生身旁。他俯身握住卡拉斯的手。

「現在你已經無能為力了,神父,」實習醫生和善地說,「別讓自己太難過,不要來了。」

戴爾望著那張傷痕累累的瘦削臉龐。他搖搖頭,靜靜地說:「不,我要去。」

實習醫生抬頭望向救護車後門,耐心等候的司機挑起眉毛,看著他們。實習醫生點點頭。後門徐徐升起,最終關上。

莎倫站在人行道上,麻木地目送救護車慢慢開走。她聽見旁觀者的低聲對話。

「發生什麼了?」

「呃,誰知道呢?」

救護車的笛聲盪漾在河面上空的夜色裡。然後突然停止。

司機想起時間已經不重要了。



* * *



[1]歐米伽點(Point Omega),這一概念由法國人德日進提出,他認為歐米伽點是超生命、超人格的匯合點,是上帝的代名詞,也是耶穌基督的位格。歐米伽點既是宇宙萬物一系列進化的終點,又是超越宇宙進化的獨立存在,宇宙中的進化對它沒有任何影響。德日進(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1881-1955),法國哲學家,神學家,古生物學家,耶穌會修士。德日進在中國工作多年,是中國舊石器時代考古學的開拓者和奠基人之一。

[2]《聖經·新約·馬太福音》17章20節。

[3]白色法衣(Surplice),教士穿的白色、寬鬆的無袖長袍,套在教士袍外面。

[4]聖帶(Stole),天主教神職人員執行宗教儀式時,佩於頸間的絲帶(圍巾),加在白衣之外,象徵神權。

[5]薩迪·格魯茲(Sadie Glutz,1948-2009),原名蘇珊·阿特金斯(Susan Atkins),美國邪教組織「曼森家族」的早期成員,參與了對好萊塢著名導演羅曼·波蘭斯基第二任妻子、好萊塢女星莎朗·蒂的謀殺。

[6]達米安神父(Father Damiaan,1840-1889),出生於比利時的天主教神父。1873年,他自願去到麻風病患者聚居的莫洛凱島,在島上傳教和護理麻風病人,後來在染上麻風病後依舊堅持傳教,於1889年病死在島上。2009年10月11日,達米安神父被教宗本篤十六世封聖,成為天主教聖人。

[7]Litany of the Saints,呼求諸聖徒的連續性禱文。

[8]典出《聖經·舊約·出埃及記》,摩西在西奈的山上聽神的誡令。

[9]《聖經·新約·路加福音》8章30節—33節。

[10]基督教認為,魔鬼不能違揹人類的意願強迫人類犯罪,只能通過誘惑的方式讓人類犯罪、墮落。

[11]大衛王(前1040—前970),以色列王國的第二任國王。

[12]《天賜神糧》(Panis Angelicus),讚美詩之一。

[13]阿爾伯特·史懷哲(Albert Schweitzer,1875—1965),法國神學家、哲學家、醫學家及音樂家。1953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

[14]伊利亞·卡贊(Elia Kazan,1909—2003),希臘裔美國著名導演,177頁提到的《碼頭風雲》一片的導演。

[15]出自英國詩人、耶穌會神父傑拉爾德·曼利·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1844—1889)的詩歌《斑駁之美》(Pied Beauty),包慧怡譯。

[16]拉丁語,意為:我赦免你。

[17]拉丁語,意為:奉聖父,聖子,聖靈之名。阿門。





尾聲


六月的陽光穿過窗戶,照進克麗絲的臥室,克麗絲疊好一件女式襯衣,擺在手提箱裡衣物的最頂上,然後合上箱蓋。她快步走到門口。「好了,就這些。」她對卡爾說,瑞士管家到床前扣好箱子。克麗絲走出臥室,順著走廊走向蕾甘的臥室。「嘿,小蕾,你怎麼樣了?」她喊道。

兩位神父的逝世、當時的震驚還有金德曼的詳細詢問已經過去了六週。依然沒有確定的答案,只有難以言喻的猜測,還有一次次流著眼淚從夢中驚醒。默林死於冠狀動脈疾病,但卡拉斯呢……「費解啊,」金德曼喘息著說,「不,不是那個女孩。」這是他的結論。女孩不可能下手,因為她被拘束帶牢牢地捆在床上。因此,是卡拉斯自己扯開百葉窗,跳出窗戶尋死。但為什麼呢?企圖逃離什麼可怕的東西?不,金德曼很快排除了這個可能性,因為要是想逃跑,大可以奪門而出。更何況卡拉斯絕不是會選擇逃跑的那種人。那麼,他為什麼跳窗找死呢?

對於金德曼來說,答案隨著戴爾的描述逐漸成形,卡拉斯的情緒充滿衝突:他對母親的愧疚,她的死亡,他的信仰問題。金德曼又加上幾點:卡拉斯多日缺少睡眠,對蕾甘瀕臨死亡的關切和愧疚,惡魔以他母親的形式發起攻擊,最後是默林突然死亡造成的震驚。他悲哀地作出結論:卡拉斯的理智終於崩潰,被再也無法承受的負罪感壓成碎片。另一方面,調查丹寧斯的神祕案件時,警探從關於附魔的材料中得知,驅魔人時常會被魔鬼附體,所需要的環境與這次非常類似:強烈的負罪感和希望得到懲罰的心理需求,再加上自我暗示的力量。這些條件在卡拉斯身上全都具備——雖說戴爾始終不肯接受。

在蕾甘的康復期間,他一次又一次拜訪克麗絲,問蕾甘記不記得那晚在臥室裡發生了什麼。但答案永遠是一個搖頭或一聲否定,直到最後結案。

克麗絲探頭進蕾甘的臥室,看見女兒抓著兩個毛絨玩具,帶著孩童式的不滿看著床上已經塞得滿滿當當的提箱。她們要搭下午的航班去洛杉磯,留下莎倫和安格斯特隆夫妻收拾屋子,卡爾將開著紅色捷豹橫穿全國回家。「箱子裝得怎麼樣了,寶貝?」克麗絲問。蕾甘仰起臉看她。她還有點蒼白,有點憔悴,有點黑眼圈。「放不下!」她皺起眉頭,撅著嘴說。

「哈,總不能全帶上,親愛的。留下交給薇莉吧。快點,寶貝;咱們得抓緊時間,否則會誤飛機的。」

「那好吧。」

「這才是我的乖寶貝。」

克麗絲離開女兒下樓。剛走完最後一級臺階,門鈴恰好響起。她過去開門。

「嗨,克麗絲,」來的是戴爾神父,「過來和你告別的。」

「太謝謝了。我正想給你打電話呢,請進。」

「不用啦,克麗絲,我知道你趕時間。」

她抓住戴爾的手,拖著他進屋。「這是什麼話!我正打算喝杯咖啡。陪我喝一杯。」

「呃,你確定……」

她說她很確定。兩人走進廚房,在桌邊坐下,喝咖啡,開玩笑,莎倫和安格斯特隆夫妻忙前忙後。克麗絲提起默林,說在葬禮上見到那麼多各國顯要人士,她有多麼敬畏和驚訝。兩人沉默片刻。戴爾哀傷地盯著杯子。克麗絲讀懂了他的心思。「她還是不記得,」她柔聲說,「真抱歉。」

戴爾沒有抬起眼睛,只是略略點頭。克麗絲瞥了一眼她的早餐盤。今天既緊張又興奮,她沒來得及吃東西。玫瑰還在原處。她拾起玫瑰,沉思著擺弄花朵,拈著梗莖晃動。「他都沒見過真正的她。」她喃喃道。最後,她抓著玫瑰花,抬頭望向戴爾。戴爾正盯著她。「你覺得究竟發生了什麼?」他輕聲問,「我是說,你不是信徒,以你的角度看,你認為她真被魔鬼附體了嗎?」

克麗絲思考片刻,低下頭,心不在焉地擺弄那朵花。「我也說不清,戴爾神父,我實在不知道。說到上帝,怎麼說呢?假如真有上帝,他每晚肯定得睡個一百萬年,否則就會脾氣暴躁。明白我的意思嗎?沒人陪他聊天。可說到魔鬼呢……」她抬頭看著戴爾,「好吧,那就完全是另一碼事了。我能夠承認魔鬼,說起來,我大概真的相信。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恐懼永遠在打廣告。」

戴爾喜愛地看著她,隔了幾秒鐘,靜靜地說:「可是,假如全世界那麼多的邪惡讓你覺得存在魔鬼,那你認為全世界那麼多的良善又說明什麼呢?」

克麗絲和戴爾對視。這句話讓她皺起眉頭思索,最後別開視線,輕輕點頭。「有道理,」她喃喃道,「我沒這麼想過。」卡拉斯之死帶來的悲傷和震驚彷彿憂鬱的霧靄,在她心頭紮了根,但此刻她儘量望向那一縷希望和光明的預兆,她想起戴爾曾對她說的話。卡拉斯在校園公墓的葬禮結束後,戴爾送她去開車。「願意去我家坐坐嗎?」她問。「喔,我當然樂意,但慶禮我不能不去。」他答道。她困惑地看著戴爾,戴爾解釋道:「每逢耶穌會修士去世,我們都要舉辦慶禮,因為這是他的一次啟程。」

「你說過卡拉斯神父有信仰問題?」

戴爾點點頭。

克麗絲微微垂首,搖搖頭。「我不敢相信,」她呆呆地說,「我沒見過有誰的信仰比他更強烈。」

「夫人,出租車到了。」

克麗絲從沉思中回過神。「謝謝,卡爾。我們來了!」她和戴爾同時起身,「不,神父,你坐著吧。我上樓去叫小蕾。」

戴爾茫然點點頭。「好的。」他想到卡拉斯大喊的那一聲「不!」——多麼令人困惑,還有他跳窗前奔跑的腳步聲。肯定有什麼原因,他心想。是什麼呢?克麗絲和莎倫的回憶都很模糊。戴爾再次想起卡拉斯眼中那份神祕的喜悅——還有別的什麼,他忽然想了起來:某種閃耀著的強烈情緒……什麼呢?他不確定,但他感覺像是勝利。像是得意。不知為何,想到這個似乎讓他輕鬆了。他感覺輕鬆多了。

他走進門廳,雙手插在衣袋裡,靠在門口,看著卡爾幫司機把行李裝進豪華轎車的後尾箱。戴爾擦擦額頭——天氣又潮又熱。他聽見下樓的腳步聲,轉身去看,克麗絲和蕾甘手牽手下樓,走到他身旁。克麗絲親吻他的面頰,握住他的手,溫柔地看著他哀傷的雙眼。

「都會好的,克麗絲。我能感覺到,一切都會好的。」

克麗絲說:「那好,」她低頭看著蕾甘,「親愛的,這是戴爾神父,」她說,「和戴爾神父打個招呼。」

「很高興認識你,戴爾神父。」

「我也非常高興認識你。」

克麗絲看看手錶。「我們得走了,神父。」

「那就再見了。喔,對了,等一等!我險些忘了!」神父從外衣口袋裡掏出一件東西,「這是他的。」他說。

克麗絲低頭去看,戴爾攤開的掌心裡是一枚帶掛鏈的聖章。「聖克里斯多福[1],我想你應該願意留著做個紀念。」

克麗絲盯著聖章陷入沉思,微微皺起眉頭,像是想下定什麼決心;她慢慢地伸出手拿起聖章,放進上衣口袋,對戴爾說:「謝謝,神父。對,我很願意。」然後說,「走吧,親愛的。」她去拉女兒的手,卻看見蕾甘皺著眉頭在打量神父的羅馬領,像是突然想起了被遺忘的重要事情。她忽然向神父伸出雙臂。神父彎下腰,蕾甘用雙手摟住他的肩膀,親吻他的面頰,然後鬆開手,困惑地望向別處,像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

克麗絲的眼睛突然溼了,她別開視線,然後拉住女兒的手,用嘶啞的聲音輕輕說:「啊,好了,我們真的要走了。來,親愛的,和戴爾神父說再見。」

「再見,神父。」

戴爾微笑著擺擺手指表示再見,「再見,回家一路平安。」

「神父,我到了洛杉磯會打給你的,」克麗絲扭頭道。後來,她會猜想戴爾說的「家」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多保重。」

「你也是。」

戴爾目送他們離開。司機打開車門,克麗絲轉身揮手,送出一個飛吻。戴爾也揮揮手,望著她鑽進車裡,在蕾甘身旁坐下。轎車駛離路邊,蕾甘隔著後車窗奇怪地盯著戴爾,直到車輛轉彎,離開他的視線範圍。

馬路對面傳來剎車聲,戴爾扭頭去看:一輛警車。金德曼爬出警車,快步繞過車頭,走向戴爾,揮了揮手。「我來說再見的。」

「正好錯過。」

金德曼停下腳步,垂頭喪氣地說:「真的?已經走了?」

戴爾點點頭。

金德曼轉過身,悔恨地看著遠望街,又轉向戴爾,垂首搖頭。「哎呀!」他嘟囔道,抬頭看著戴爾,走過來鄭重其事地說,「女孩怎麼樣?」

「看起來挺好。真的挺好。」

「啊,那就好。非常好。唉,這是最重要的。」警探抬起胳膊,看看手錶。「算了,回去做事了,」他說,「去做事了。再見,神父。」他轉身走向警車,但只走了一步就停下,扭頭試探著望向神父,「你看電影對吧,戴爾神父?喜歡看電影嗎?」

「咦?當然了。」

金德曼轉過身,走向戴爾。「我有招待券,」他嚴肅地說,「說起來,我有明晚傳記劇院的招待券。願意去嗎?」

「什麼片子?」

「《呼嘯山莊》。」

「誰主演的?」

「誰主演?」警探的眉毛都要擰到一起去了,他粗聲粗氣地說,「桑尼·波諾演希思克里夫,雪兒演凱瑟琳·恩蕭。你到底去不去?」

「看過了。」戴爾不動聲色地說。

金德曼沒精打采地瞪了他幾秒鐘,移開視線,懷念地嘟囔道:「怎麼都這樣!」他抬起頭,對戴爾露出微笑,然後踏上人行道,挽住戴爾的胳膊,拉著他在街頭漫步而行。「我記得《卡薩布蘭卡》裡有句臺詞,」他樂呵呵地說,「電影最後,亨佛萊·鮑嘉對克勞德·雷恩斯說:‘路易——我認為這是一段美好友誼的開始。’」

「說起來,你真有點像鮑嘉。」

「你倒是注意到了。」

在遺忘之中,他們嘗試回憶。



* * *



[1]聖克里斯多福(Saint Christopher,?—約251),名意為揹負基督者,天主教和東正教的聖人,傳說曾揹著耶穌扮成的小孩子過河。
上一章
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