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七月末,莉莉白天醒來的時間才算夠長,能記住一些事情了。將近六個星期以來,她一直纏綿病榻,時而清醒,時而沉睡。睡的時候也會吐,雙腿之間和腹部一直在出血。每天早上和晚上克雷布夫人都會給她的盆骨換上新的繃帶。換下來的那些看上去就像皇家天鵝絨的邊角料,紅得發亮。莉莉知道克雷布夫人幫她換衣服和紗布,給她打她樂意挨的嗎啡針。很多日子裡還有面罩罩在臉上。莉莉知道有人在她額頭上放了一塊濕布,等熱起來了就換掉。
有的晚上,她會突然醒來,看到卡萊爾睡在角落的椅子上,他的頭靠在椅墊上,微微張著嘴巴。她不想吵醒他。卡萊爾真是太好了,竟然守著她過夜。她告訴自己,讓他歇歇吧。她在枕頭上轉過頭,看著卡萊爾,他沉睡的臉上泛著油光,手指還握著椅墊和椅背之間的那個小圈呢。她想讓他好好睡一整夜:她看著他胸口起起伏伏,想著這最後一次手術之前兩人一起度過的時光。卡萊爾帶她去了易北河邊的河灘,兩人下河游泳,接著躺在一塊毯子上晒太陽。「你會是一個好媽媽。」卡萊爾說。莉莉想,卡萊爾想像這件事這麼容易,格蕾塔卻想得那麼難。有時候,莉莉閉上眼睛,會覺得自己聞到了那種嬰兒身上特有的粉香味,幾乎能感覺到一個用被子裹著的小小的敦實的嬰兒躺在自己懷中。她把這種感受告訴卡萊爾,卡萊爾說:「我也能想像。」
卡萊爾站在河岸上,用手拂去手臂上的水。濕漉漉的頭髮緊貼在臉上,接著他說:「格蕾塔很難過,她接受不了這個。」
一輛蒸汽遊輪正突突突冒著黑煙,莉莉編著毯子的流蘇,把旁邊的草葉也編進去了。「我覺得她肯定很想埃納爾,從某種程度上說。」卡萊爾說。
「我能理解。」提起埃納爾,她渾身就充滿了那種奇怪的感覺,像被一個幽靈穿越了身體。「你覺得她會來看我們嗎?」
「來這裡,德勒斯登嗎?應該會吧。她沒有不來的理由啊。」
莉莉側過身子,看著那黑色的廢氣慢慢升起,漸漸飄散。「那你會給她寫信吧?手術以後。」
手術後的幾天,莉莉的體溫不再大起大落,穩定在低燒的狀態了。卡萊爾給格蕾塔寫信。但她沒回。他又寫了信,之後再寫了一封,還是沒有回信。他打了電話,但電話裡微弱的鈴聲久久地響著,沒人接聽。電報也發不過去。結果他給銀行發了個電報,才發現格蕾塔回加州去了。
現在,午夜時分,莉莉不想打擾睡得正香的卡萊爾。但她實在無法保持沉默。劇痛又來造訪了,她緊緊抓住毯子邊,心裡十分恐懼,快要把毯子撕碎了。她努力集中精神盯著天花板上的燈泡,咬著嘴唇,但劇痛很快蔓延了全身,她尖叫起來,哀求誰給她注射一點嗎啡,或者麻醉她,讓她昏睡過去。她抽噎著,啜泣著,想吃加了古柯鹼的藥片。卡萊爾動了一下身子,頭抬了起來。有那麼一會兒他只是呆呆地看著她,眼睛眨了幾下。莉莉知道他在想自己身在何處。但接著他就清醒了,去找正在護士站睡覺的晚班護士。一分鐘後,莉莉的鼻子和嘴上就罩上了麻藥,她再次沉沉睡去,夜晚寂靜無聲。
「今天感覺好些了嗎?」波爾克教授早上來查房時問。
「可能好些了吧。」莉莉努力張嘴說道。
「痛減輕了些嗎?」
「一點點吧。」莉莉說了謊。她想努力坐起身子。教授走進病房時,她會擔心自己看上去怎麼樣。她覺得他應該先敲敲門,給她點時間塗上珊瑚色的口紅,再抹點胭脂。胭脂就在她努力伸伸手就能搆到的桌上,裝在一個餅乾大小的紅色錫盒裡。教授穿著整齊的白袍,看上去那麼英俊。他看著病例板,眼神游移,莉莉心想,我一定很難看。
「明天我們試試帶你出去走走。」教授說。
「嗯,要是我明天起不來,後天一定能的,」莉莉說,「我覺得後天應該就可以了。」
「有沒有什麼我能幫忙的?」
「你已經幫了很多了。」莉莉說。
波爾克教授轉身準備離開,但莉莉會鼓起勇氣,問出她最想問的問題。「亨里克在紐約等著我呢。你覺得九月我能到紐約嗎?」
「肯定能。」
教授給她吃了「定心丸」,他的聲音就像搭在她肩膀上一隻寬厚的手。接著她就睡著了,夢很模糊,沒什麼具體的內容,但她模模糊糊地知道,一切都會解決。
有時候她會聽到教授和卡萊爾在病房門外聊天。
「跟我說說吧。」卡萊爾說。
「也沒什麼可說的。她今天看起來沒什麼變化。我正努力讓她越來越穩定。」
「我們應該為她做些什麼嗎?」
「就讓她好好睡覺。她需要休息。」
莉莉又轉個身,再次墜入夢鄉。她要遵守教授的命令。他永遠是對的,這是她心中顛撲不破的真理。
一天,走廊裡的聲音把她吵醒了。一個很熟悉的女人的聲音,來自久遠的過去,像銅鈴一般洪亮。「他在對她做什麼?」莉莉聽見安娜在問,「他有其他想法嗎?」
「就過去幾天他開始有點擔心了,」卡萊爾說,「昨天他才承認,到現在應該沒有感染現象了。」
「我們能做什麼呢?」
「我也一直在問自己。波爾克說沒辦法做什麼。」
「她在吃藥嗎?」
接著走廊傳來兩個推車相撞的聲音,莉莉聽不到他們的對話了,只有克雷布夫人囑咐一個護士,要更小心些。
「移植沒成功,」卡萊爾說,「他得把子宮移除。」頓了頓,「你來這裡待多少天?」
「一個星期。我要在歌劇院唱兩場《卡門》。」
「對,我知道。手術前,莉莉和我出去了,她看到海報了。她知道夏末的時候你會來。一直盼著呢。」
「還盼著結婚。」
「格蕾塔有消息嗎?」卡萊爾說。
「她給我寫信了。她現在應該在帕薩迪納。已經安頓下來了。你知道她和漢斯的事吧?」
「我本來現在也該回去了。」卡萊爾說。
莉莉沒聽到安娜接下來說了什麼。她很奇怪,安娜為什麼還不進來。她都能想像安娜一陣風似的衝進門來,把黃色門簾甩在後面。她應該穿著一件綠色的絲綢長袍,領上鑲著珠子,搭配的頭巾從頭上垂下來。她的雙唇應該是血紅血紅的,莉莉能想像她雙唇在自己臉頰上留下的唇印。莉莉想大聲喊:「安娜!安娜,你要進來跟我打個招呼嗎?」但她的喉嚨很乾澀,感覺根本無法張開嘴說什麼。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轉過頭,看著病房的門。
「這事很大嗎?」走廊上,安娜在問。
「恐怕波爾克還沒真的說出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接著兩人什麼都沒說了。莉莉就這樣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只有那顆心臟還在有氣無力地跳著。卡萊爾和安娜去哪裡了?
「她現在在睡覺嗎?」安娜終於開口說話了。
「是的,她下午都會注射嗎啡。你能明天吃過午飯來嗎?」卡萊爾說,「但你現在可以進去看一下。這樣我能告訴她你來看過了。」
莉莉聽到門「吱呀」一聲開了。她還感覺到另一個人也跟了進來,空氣中有著微妙的流動,氣溫發生了不易察覺的變化。安娜的香水味飄到莉莉床邊。她在芳斯百合的櫃檯聞過同一款香水,一個短短小小的瓶子,綴著金色流蘇,但莉莉想不起香水名字了。「普羅旺斯之水」之類的,還是叫「普羅旺斯女孩」?她不知道,也無法睜開眼睛向安娜問好。她說不出話,什麼也看不到,沒辦法抬起手致意。莉莉知道卡萊爾和安娜站在她床邊,但她無法做任何事情去告訴他們她知道。
第二天,午飯後,卡萊爾和安娜把莉莉抬到她的藤編輪椅上。「外面太美了,不出去看一下太可惜了。」卡萊爾一邊說一邊給莉莉裹好毯子。安娜拿一條品紅色的長圍巾圍住莉莉的頭,按照自己頭巾的樣子給她纏了一下。接著他們把莉莉推到診所的後院,停在一叢醋栗灌木對面。「你喜歡陽光嗎,莉莉?」安娜問道,「你喜歡到外面來嗎?」
其他的女孩子們都在草地上。今天是星期天,她們的親朋好友來探望,帶來了雜誌和一盒巧克力。有個女人,穿著波點褶裙,正在給一個女孩吃巧克力。一顆顆的,包在金色錫箔紙裡,是從菩提樹大街那個店裡買的。
莉莉看到克雷布夫人在冬園裡,環視著草坪、女孩和易北河的彎道。遠遠看過去,她身形好小,小得像個孩子。接著她消失了。下午她休班。所有的女孩都很熱衷於討論克雷布夫人休班的時候都做些什麼。事實上,她一般都是拿起鋤頭直奔自己的花園去。
「我們要不要去散個步?」卡萊爾鬆開手煞車,推著莉莉走過布滿碎石的草地。一路上遇到幾個兔子洞,輪椅微微地彈起來。莉莉被顛得很痛,但又情不自禁地想,能和卡萊爾還有安娜一起在診所外走走,多麼高興啊。「我們要不要去易北河邊?」莉莉看見卡萊爾在通往河邊的土路口轉了彎,連忙問道。
「會去的。」安娜說。他們把莉莉推過一片綠柳,走得很快,輪椅不斷碰到樹根和石塊,莉莉緊緊握住輪椅的扶手。「我想把你帶出去。」卡萊爾說。
「但是不可以啊,」莉莉說,「違反規定了。克雷布夫人會怎麼說?」
「沒人知道的,」安娜說,「另外,你都是個成年女人了,想走怎麼不能走呢?」很快他們就穿過了診所的大門,來到外面的街上。卡萊爾和安娜推著她走過這個片區,經過那些別墅的磚牆和有高高鐵圓頂的建築。陽光很溫暖,但街上吹來一陣微風,把榆樹葉子吹得翻了過來。莉莉聽到遠處傳來電車的鈴聲。
「你覺得他們會想我嗎?」她說。
「就算想的話又怎麼樣?」卡萊爾的表情全神貫注,手高高舉起,不停揮舞。莉莉又想起了格蕾塔。莉莉幾乎都能聽到她銀鐲子的脆響。她想起一件事,就像一個誰曾經講給她的故事,格蕾塔曾經拉著埃納爾悄悄走過王子妃大街。莉莉還記得格蕾塔的手那微微的熱氣,還記得一個銀鐲子掃過她的手指。
很快莉莉、卡萊爾和安娜就到了奧古斯都大橋上。莉莉面前是德勒斯登的全景:歌劇院、天主教堂、義大利風格的藝術學院,還有聖母大教堂那彷彿飄浮在空中的圓頂。他們來到王宮廣場,就在布呂爾平臺下面。一個男人推著推車,在販賣德國香腸熱狗和一杯杯蘋果酒。他的生意很好,有八九個人排著隊在等著,他們的臉在陽光下都變得粉粉的。「聞起來很香吧,莉莉?」卡萊爾說,他推著她來到臺階前。
通向平臺一共有四十一級臺階。平臺上,人們都利用週日的大好時光,出來散步,靠在欄杆上。臺階上裝飾著先令銅幣,分別有早晨、中午、傍晚和午夜的景色。臺階上有細細的沙礫。莉莉從低處看著一個穿黃色長裙,戴著草帽的女人慢慢爬上去,挽著一個男人的手臂。「可是我們怎麼上去呢?」莉莉問道。
「別擔心。」卡萊爾把輪椅調了個頭,拉了一把,上了第一級臺階。
「但是你的腿……」莉莉說。
「我沒事的。」卡萊爾說。
「你的背會痛的。」
「格蕾塔難道沒告訴過你,我們是有『西方精氣神』的嗎?」
就莉莉所知,卡萊爾從未因為腿的事情責怪過格蕾塔。他說完這句話,就開始用力把莉莉往上拉。每上一級,輪椅就顛一下,一陣劇痛便會襲來。安娜伸出手,讓莉莉捏住。
平臺上能看到易北河對面的日本宮和右岸。河上船隻往來頻繁,明輪船、運煤的貨輪、龍頭的貢多拉和日租的划艇忙碌地穿梭著。卡萊爾在兩個長凳之間找了個空隙,把莉莉輪椅的煞車鎖住,旁邊是修剪成方形的楊樹,面前是平臺的欄杆。莉莉的身側站著卡萊爾,另一邊站著安娜。莉莉感覺他們都把手搭在輪椅後面。平臺上有年輕的夫妻和情侶,手牽著手。小夥子們站在一個推車面前,給自己的姑娘買袋裝的葡萄味糖果。易北河對岸綠草如茵的河灘上,一個小男孩正在放一個白色的風箏,布條做成的尾巴高高飄揚著。
「快看他們的風箏,飛得多高啊!」安娜指著男孩子們。「好像比這裡任何一棟建築都要高呢。」
「你覺得風箏會斷線嗎?」莉莉說。
「你想要個風箏嗎,莉莉?」安娜說,「如果你喜歡,明天我們給你買一個。」
「他們怎麼說這個地方來著?」卡萊爾說,「歐洲的陽臺?」
有那麼一會兒三個人什麼也沒說,接著卡萊爾又開了口:「我想去那個小個子男人那裡買根香腸。你餓嗎,莉莉?想讓我給你買什麼嗎?」
她不餓。手術後她根本吃不了多少東西。卡萊爾當然是知道的。莉莉想說:「不用,謝謝。」但她張張嘴,卻說不出話。
「我們去找找那個男人,你不介意吧?」安娜說,「我們最多去一兩分鐘。」
莉莉點點頭。卡萊爾和安娜的鞋子摩擦著地上的砂石,慢慢走遠。莉莉閉上雙眼。她心想,這裡是全世界的陽臺。我的全世界。她感覺陽光照在眼瞼上。聽到一對情侶走過,嚼著糖果。還有河水拍打船身的聲音。電車鈴響了,接著是教堂的鐘聲。莉莉終於不再去想有著迷霧一般雙重身分的過去,也不再去憧憬未來的種種許諾。她曾經是誰,未來會成為誰,都不重要。她是莉莉·易北小姐,身處德勒斯登的丹麥女孩。一個下午和兩個朋友出來散步的年輕女人。一個最親密的朋友去了加州的年輕女人。莉莉被她丟在這裡,突然覺得,很孤獨。她腦子裡掠過每一個人,亨里克、安娜、卡萊爾、漢斯、格蕾塔,每個人都以自己不同的方式,催生了莉莉·易北。現在她明白格蕾塔的意思了:剩下的事情,莉莉必須獨自去承受。
睜開眼睛,莉莉發現卡萊爾和安娜還沒回來。她不擔心。他們會回來找她的。看到她安安穩穩地坐在輪椅上。河對岸的男孩們正在瘋跑,一邊指著天上的風箏。他們的風箏飛過了柳樹,甚至高過了奧古斯都大橋。就在易北河上高高飄揚,彷彿一塊潔白的鑽石形床單,被太陽光照得亮晃晃的,繫在男孩手上那捲線上。接著線斷了,風箏自由地翻捲飛翔。莉莉覺得自己聽到湮沒在風聲中的那些小男孩的大吼大叫。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離得太遠了。但她真的能聽到某個地方傳來悶悶的尖叫。是從哪裡來的呢?男孩們還在草地上上躥下跳。手上拿著線輪的男孩被一個同伴打了一拳。他們頭頂上的風箏在風中顫抖,打著旋,像一隻白色的蝙蝠,像一個幽靈,升高,下降,又升高,穿過易北河,朝她而來。
後記
今年夏天,《名利場》封面刊登了凱特琳·詹納①的照片,我突然想起另一個變性人。她是在大概一百多年前,以一幅肖像的方式,首次將自己的女兒身展示給世人的。她就是莉莉·易北。1930年,莉莉從她和妻子格蕾塔在巴黎共用的畫室出發,前往德國,在德勒斯登市立婦科診所進行了一系列的手術,完成了自己的變性。住在診所的那段時間,她喜歡坐在易北河岸邊,回憶作為男子的過去——她生來是男兒身,名叫埃納爾·韋格納——同時她也思考作為真實自己的未來。(她作為女人的姓就是從「易北河」而來。)離開診所之後,莉莉本想低調生活,保護自己的隱私。但她變性的消息開始被歐洲媒體大肆宣揚。所以她勇敢地前進一步,公開講述了自己的故事。她接受了一個丹麥記者的一系列採訪,站在一個變性人的角度,描述了一路走來的經歷,以及變性過程中她的妻子所扮演的角色。兩夫妻都是畫家,所以她還講述了藝術對她個人認知的影響和塑造。20世紀30年代初,莉莉·易北曾經在短暫的時間占據了國際新聞的顯著位置。作為第一批接受變性手術的人之一,她的名字在全世界都見諸報端。現在,電影《丹麥女孩》問世,埃迪·雷德梅恩在其中塑造了莉莉的形象。更多的人知道了她,了解了這個「變性先鋒」的故事。
大約二十年前,我還是個年輕的作家時,第一次讀到了莉莉的故事,其中很多元素都令我好奇和著迷:她「勇敢做自己」的勇氣;她還在婚姻關係中就進行了變性;故事發生在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歐洲,非常懷舊的氣氛;還有她在LGBTIQ②的群體歷史上的重要地位。最讓我浮想聯翩的是其中一個細節,莉莉的妻子格爾達③創作了多幅油畫,都是莉莉肖像。畫中的莉莉非常美麗,迷人的黑色雙眸,雙唇脈脈含情。這些開始於莉莉變性歷程初期的肖像,是她最早的公眾形象。這些畫作中,莉莉或躺在貴妃椅上,手臂枕在腦後;或悠閒地打撲克,一隻腿搭在椅子上;或轉過身,深邃的眼中似有千言萬語。莉莉的肖像在哥本哈根和巴黎的藝術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大家被這個女人的肖像深深吸引住了,她的表情似乎和蒙娜麗莎的微笑一樣,變化萬千,意味幽遠。而莉莉·易北本人也和畫一樣,內涵豐富。她在很多人心中的形象和意義都完全不同。她給我們留下了豐富而激勵人心的東西,而這就是其中之一。對我來說,對莉莉的思考越多,就越深入地理解了她充滿藝術、愛與自我認知和尋找的一生。
藝術家總是能見人之所未見,看到那些甚至還不存在的東西。他們想像中的世界,總比旁人要豐富和怪誕。藝術家們同時也解讀現實,使其更為豐富和持久。莉莉·易北的故事,攸關藝術,攸關創造,攸關實現想要的生活。這個故事中的藝術家們,通過他們的藝術,解讀眼前的世界,也解讀自己。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儘管變性前是一個名聲在外的成功畫家,莉莉卻堅持否認自己的藝術家身分。她說藝術和繪畫屬於埃納爾(此刻我在辦公室打出這些文字,身旁掛的畫中有一幅畫的是一座法國城堡,畫家的簽名正是「埃納爾·韋格納」)。但我不同意她的說法。毋庸置疑,莉莉是一個藝術家,她最偉大的作品就是自己。她為自己勾畫了一個未來,並盡己所能去創造這個未來。我經常久久地注視格爾達畫的莉莉。畫裡的莉莉並非完全寫實(就像莫奈畫布上的草垛也是印象派),都是格爾達的解讀,有著鮮明的個人風格和象徵意味,顏色十分活潑跳躍(大量運用各種粉紅色、綠色和黃色)。不過這些畫都抓住了莉莉的靈魂與內涵,比我見過的任何本人的照片都要生動。世人就是通過這些肖像,首次見到了莉莉。我也是通過這些肖像,開始了解這個女孩靈魂中的一些色彩、輪廓和陰影。
莉莉·易北的故事也攸關「愛」。在親密的關係中,我們表達,我們傾訴,我們宣洩許許多多的情感。我覺得,深入了解莉莉的關鍵之一,就是格爾達。在兩人的婚姻關係中,他們共同構建了一個親密的小港灣,港灣中的愛情,如此真摯,卻又如此脆弱。就是在這個私密的空間之中,莉莉首次出現。我非常好奇,格爾達為什麼能接受莉莉進入他們的婚姻,她是如何接受的,她在莉莉的變性過程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是出於熱愛與付出,關心和保護,還是格爾達有著更為複雜的動機和想法?莉莉成了格爾達的「繆斯」,出現在她最著名的一些畫作中。現在這些畫作價值不菲。格爾達通過莉莉,實現了自己在藝術創作上的一些抱負和理想。
莉莉·易北的故事當然也是身分認同的故事。如今,她早已化身為變性運動中一個標誌性人物。在去世之前,她對《從男人到女人》(Man into Woman)一書的作者描述了自己的豐富經歷,幫助完成了這本半虛構的傳記;她還接受了一系列的媒體訪談,再加上她本身的豐富經歷,在當時擴展了公眾對性別身分的認識和理解。從那時候起,她就激勵了很多變性人和同性戀者,摘掉面具,找回自己。莉莉很清楚,違心地活著,不如不活。我們到底是誰?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我們如何看待自己?想讓別人怎麼看我們?這些關於身分認同的問題常常是我們內心交戰和奮鬥的核心。如果有了答案,你就離徹底的解放和自由更近了一步。大概一個世紀以前,莉莉·易北幫助自己,找到了答案,攻克了這些難題。她在畫室裡擺好姿勢,讓別人給她畫了肖像,對全世界說,這就是我。
——大衛·埃貝爾舍夫
2015年9月
①凱特琳· 詹納(Caitlyn Jenner),原名為布魯斯·詹納(Bruce Jenner),美國著名電視人、前奧運金牌得主,2015年公開變性身分,從男性變為女性,並改名為凱特琳。
②LGBTIQ是女同性戀(Lesbians)、男同性戀(Gays)、雙性戀(Bisexuals)、跨性別者(Transgender)、間性人(Intersex)與酷兒(Queer)的英文首字母縮寫;女同性戀、男同性戀、雙性戀指的是性傾向,而跨性別則是一種自我認同的性別身分。而「酷兒」由英文音譯而來 , 原是西方主流文化對同性戀的貶稱 , 有「怪異」之意 , 後被性激進派借用來概括他們的理論 , 含反諷之意。—譯者
③ Gerda,小說中寫為「Greta」(格蕾塔)。—譯者
作者的話
這是一本以莉莉·易北和她妻子格爾達的故事為藍本、大部分虛構的小說。我寫作這本書的目的,就是為了探索她們獨特婚姻中那個親密的空間。只有通過杜撰、猜測和想像,才能把那個空間變得生動活現。書裡也寫到了莉莉變性過程中的一些事實,但故事裡講述的很多細節,比如地點、時間、對話和人物生活的點點滴滴,都來自於我的想像。1931年初,莉莉接受了一位丹麥記者的系列採訪,將自己變性人的身分公之於眾,那之後,全世界的報紙都對她不平凡的一生進行了報導。其中很多文章對我寫這本小說大有裨益,特別是《政治家》和其他丹麥報紙的報導,比如丹麥媒體刊登的各種訃告。另一個至關重要的資料來源是莉莉·易北的日記和信件。這些都出現在一本名為《從男人到女人》的書中,該書出版於莉莉去世之後,是尼爾斯·霍伊爾編撰的一本半虛構傳記。那些日記和信件提供了很多關於莉莉變性的重要細節,特別是第一章裡那些大事件,以及神祕的流血、生理上的不適和莉莉前往德勒斯登市立婦科診所並在那裡住下的經歷。本書中描寫這些事情的段落,要特別感謝霍伊爾對莉莉·易北本人的話進行了總結和發表。不過,我對這個故事作了很多改變,所以,可以說這些人物完全是虛構的。讀者請不要在這本小說裡尋找莉莉·易北一生的真實細節,這本小說裡的其他人物也和任何在世或不在世的真實人物沒有任何關係。
附錄:對話大衛·埃貝爾舍夫
你是怎麼聽說莉莉·易北的?
很多年前我讀到一個關於她的簡要介紹,說莉莉是第一個成功接受變性手術的人(這個說法是不對的。她是第一批之一,但不是第一個)。我之前一直認為第一個是克里斯汀·約根森,紐約布朗克斯的一個二戰老兵。所以我就想,這個莉莉是誰呢,為什麼如此名不見經傳。這個故事中有藝術、藝術家和婚姻,也讓我非常好奇。
那是很久以前了,還沒有Google,所以我就像那時候的所有作家一樣,去了紐約公共圖書館,開始搜索提到她的資料。我找到了一些20世紀30年代早期關於莉莉的新聞報導,她首次面對媒體講出自己的故事,是在一個丹麥記者的採訪中。還有其他一些資料,都很簡短,很多還自相矛盾。最後,我找到了《從男人到女人》,這是一本半虛構的傳記,1933年出版的,她去世後不久。由這本書,我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搜索和研究。任何人想要進一步了解莉莉·易北,《從男人到女人》都是一份重要資料。至少對我來說,這本書意義重大。它回答了很多疑問,同時也疑竇叢生。我在早期的一些研究中還找到了格爾達一些作品的照片,也打開了通往這個故事的一扇重要窗口。
這個人物是個變性人,但她身處的時代卻遠在當代變性人權利運動之前,創造這個人物有些什麼挑戰?
挑戰之一就是想像莉莉思考過去和現在時的心理狀態。她對於自己身為男人的過去說得很清楚,她說埃納爾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擁有另一個靈魂。這可能和今天很多講述自己經歷的變性人不一樣。但莉莉堅持自己的說法。
所以,我面臨的一個重大問題,就是如何表現這個人物的過去,因為她說得很清楚,幾乎是和自己的過去「一刀兩斷」。那麼她記憶中的童年,到底是誰的童年,那些生理上或感情上的回憶,又屬於誰呢?莉莉心中和口中的埃納爾都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她常常說他是自己的哥哥或家裡的親戚。我必須要表達出這種情緒,好讓這個故事既具有真實性,又深入挖掘人物的內心世界。《丹麥女孩》中的某些內容可能會讓今天的讀者都很吃驚,會覺得那些變性的男人女人怎麼會這麼談論自己的經歷。但其中所記敘的莉莉對自己的看法,都是真實的,都是她親口說的。我喜歡的虛構作品,需要將讀者帶進一個人物的內心深處;讓我對主要人物的了解程度能夠超越我們對大多數人,甚至對我們自己。這就是歷史類虛構作品一直以來扮演的角色之一。這是由事實激發的想像,引領讀者進入一個和書中人物親密接觸的世界,而單純的事實往往做不到這一點。所以,在塑造莉莉這個人物時,我決定讓讀者進入一個她認知中的世界,而不展現我們今天對她的看法。我比較感興趣的,是她眼中的自己(或是她還沒能發現的自己)。
你是怎麼去搜尋和研究現存事實資料的?
從某些方面來說,寫一本小說,特別是一本以過去為背景,以曾經的真實人物為主角的小說,需要累積足夠的細節,然後進行周密得體的排列組合,好給讀者們提供一種栩栩如生、身臨其境的感覺,好滿足他們對眼前這個故事的好奇心。然而,這個過程中的語氣和風格,必須要屬於小說家本人,有他獨特的風格。寫作《丹麥女孩》的過程中,我先後造訪了五個圖書館,每個圖書館都提供了很有價值的資源,對這本書的對象、主題和發生的地點、背景貢獻良多。其中有哥本哈根的皇家圖書館、皇家藝術學院圖書館、德勒斯登醫療博物館圖書館、紐約公共圖書館和帕薩迪納公共圖書館。這本小說參考的重要內容包括了1930年和1931年間丹麥媒體對莉莉變性的新聞報導,特別是《政治家》和《國家雜誌》。1931年,莉莉·易北變性的消息逐漸被歐洲媒體知曉。她勇敢地站出來,將自己的經歷公之於眾。與《政治家》的記者合作完成了一系列報導。這些報導向全世界講述了她變性的經歷,既描述了她的心路歷程,也寫到了德國那些對她進行評估併為她手術的醫生。這些報導發表後的幾個月,作為這個系列的收尾,並對莉莉·易北的勇氣與突破致敬,《政治家》發表了一份作者署名為「露露女士」的訃告。我們有理由認為莉莉也參與準備了這份訃告(就像她參與了《從男人到女人》的寫作,儘管這本書在她去世後才出版);因此,莉莉又一次展現了自己鮮明的個性,參與左右了全世界對自己的評價和看法,生前身後,一貫如此。
1931年,莉莉·易北去世後不久,她的朋友,尼爾斯·霍伊爾對她的日記和信件進行了一定的編輯與刪改,發表在那本名為《從男人到女人》的書中。這本書對我來說可謂無價之寶,特別是莉莉的變性過程,她在德勒斯登市立婦科診所的住院經歷,和那些醫學檢查及手術過程。莉莉參與了這本書的寫作,在生命的最後一年還努力修改書稿。她很熱切地要講述自己的故事,但也有意要創造一種屬於自己的神祕感。就像格爾達那些風格鮮明的畫作表現的是她眼中的莉莉;莉莉所參與的那些新聞報導、《從男人到女人》的寫作,等等。凡是關於她的故事,都有著鮮明的個人風格,都是對她一生的再次解讀。這些都是很重要的資料,但不是完全真實的。而作為一個小說家,我覺得這是一種解脫,讓我非常自由。畢竟,這個故事是關於藝術家的,他們渾身散發的氣質,就是創造、想像和形成屬於自己的現實。
《丹麥女孩》有多少是基於事實的?為什麼有時候你選擇脫離事實?比如格蕾塔這個人物,她本來的名字是格爾達·高特列布。
有些基本的大事件是基於事實的。比如在畫室換裝,神祕的流血現象,在德勒斯登市立婦科診所住院等。這些事實來源於我剛才提到的那些資料。但我這本小說很多地方是虛構的。為什麼呢?我第一次到丹麥為這本小說做研究,開始累積和勾勒莉莉一生的輪廓時,就開始掙扎如何來解讀這個故事。毫無疑問,莉莉是變性運動的一個先鋒。從今天的看法往回看,很容易理解她在歷史上的地位,看到她的一生充滿自我接受的巨大勇氣。作為首批接受變性手術並勇敢面對公眾的人之一,她把自己捲入了為所有變性人爭取公民權利和人性尊嚴的運動,這個運動洶湧澎湃,至今尚未結束。從這個角度出發,她值得被紀念,被歌頌。但我從著手寫作這本書之初,就意識到我們這種「未來」的觀念和她當時的看法絕對不一樣。我更感興趣的是她對自己怎樣看,怎麼過自己的生活,不太關心現在對她的「蓋棺定論」。當然,很多人都把她奉為先驅和勇者,把她的故事放到今天變性者的背景下去討論和定義,我對此持理解和歡迎的態度。但《丹麥女孩》這本書想要把讀者帶進莉莉為自己構建的私密生活中,這和把她放在歷史背景下去評價有著本質的不同。(當然,我也很樂意看到記者和學者去寫她的故事,把她放在歷史背景下,這是很有用也很有趣的。2000年《丹麥女孩》首次出版以來,一些學者和作家做了很多重要且必要的工作,讓我們進一步了解了莉莉和格爾達。其中包括撒拜恩·麥爾、帕米拉·科菲和尼克拉·波爾斯,他們正在寫作一本準確性很高的莉莉·易北傳記。)
在丹麥的一天,我坐火車沿海岸北上,來到赫爾辛格的克倫堡宮。如果沒記錯的話,這裡應該曾經是一位丹麥王子的宅邸,而他正是莎士比亞《哈姆雷特》的原型。我在克倫堡宮參觀遊覽,穿過厄勒海峽大橋眺望近處的瑞典。這次旅行讓我了解了,莎士比亞寫成這部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作品之一,他偏離了多少事實。先別指責我自比莎士比亞,我的重點並不是這個。但作家都是從大師那裡學習的。那個秋日,在克倫堡宮冰冷的黃灰色石牆之中,我從莎士比亞那裡學到了重要的一課,整個文學史上,作家們幾乎不約而同地尋找事實,同時又偏離事實,以便更接近一個故事的情感核心。我想要傳達的莉莉一生的情感核心,要和莉莉的認知一致。她在歷史記錄中留下了一些自我的看法和觀點,比如一些採訪、信件、《從男人到女人》這本書,以及她作為格爾達的「繆斯」所留下來的那些畫作。但我相信這其中還有很大的空白,可以說是「未上色的畫布」,我需要去填滿這些空白,才能真正理解莉莉的內心。這些歷史上的空白畫布,就是我作為一個虛構小說家,可以添加一些色彩的地方。
那麼,再說回你關於格蕾塔的問題。我對這個故事的思考越多,越意識到,莉莉的妻子不是一個配角,而是同等重要的主角。而我在書中提到,她們之間的空間,婚姻營造出來的私密洞穴,正是我想引領讀者到達的目的地。有一些相關方面的紀錄,但並不全面。因為婚姻關係中的親密,或者情人之間的互動,通常都不是歷史記錄的重點。寫作一個愛情故事,一個關於婚姻的故事,就需要想像和猜測,創造一些他們生活、工作、爭吵、彼此關愛和照顧、接近又遠離的細節。我決定創造一個人物,格蕾塔,她和歷史上的真實人物格爾達既有相似之處,又完全不同。格蕾塔的靈感來源於真正的格爾達,她本身就是個畫家,通過畫莉莉的肖像取得了成功。但書中很多關於她生活與經歷的細節都是我的杜撰。我改了她的名字和國籍(格爾達本人是丹麥人),目的是為了表明,這個人物偏離了事實,但卻道出了這個故事的情感真諦。讀《丹麥女孩》,你無法了解真實的格爾達的人生經歷,但我相信,你能夠勾勒出她的精神內核,她真實的情感和內心深處的本來面目。
關於事實和虛構還想多說一句。在接受《新鮮空氣》雜誌記者泰利·格羅斯的採訪時,偉大的小說家E.L.多克託羅列出了寫作歷史虛構小說的一些原則。多克託羅一直是我心中的英雄。《但以理書》是我最喜歡的小說之一,在我個人心目中,他一直是個榜樣式的人物,因為他事業很成功,既是一個優秀的圖書編輯,也在寫作以過去事件為靈感的小說。在這個採訪中,他提到了事實和虛構的問題。他質疑虛構和非虛構之間有著「嚴格的界限」。他談起自己寫過的歷史人物,「我寫的虛構內容也是他們自己在人生中創造出來的」,他說那種「為自己創造神祕氣息」的人物是最吸引他的。多克託羅解釋說,他寫作一本書時,總是從「人們所創造的屬於自己的虛構內容」著手,然後再一步步進行下去。
這句話引起我很深的共鳴,也是我寫作生涯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不僅僅是《丹麥女孩》,還有我的上一本書《第十九個妻子》,某種程度上,還有我手上正在寫的這本書。「我們每天都在創造自己的生活。」這是多克託羅的原話。每一次的描寫都是解讀。每一次的構建都有杜撰的因素。莉莉的那些肖像畫,還有莉莉生前自己的敘述,都是對前面這句話的註腳。
格蕾塔這個人物很令人著迷。在本書開頭的一幕中,她為什麼會建議丈夫換裝?她有什麼樣的動機?而莉莉變化的過程中她也受到了傷害,感到痛苦,她又是怎樣調和自己的動機與痛苦的呢?
格蕾塔是一個獨立與忠誠並存的非凡女人。她很有自主性,非常注重保護自己的個性。但同時她又對自己的伴侶忠心耿耿,無悔付出。小說的一開始她就對丈夫有著最深層次的了解(或者說她自己這麼認為)。格蕾塔鼓勵莉莉勇敢做自己,因為她了解她的真面目。而格蕾塔做很多事的原因就是「事實如此」。不過沒什麼事情是這麼簡單的。格蕾塔畫了莉莉之後,事業騰飛。她依賴莉莉,正如同莉莉依賴自己。我認為格蕾塔從未對自己或對莉莉說過實話,沒有說過莉莉對作為藝術家的她的影響有多大。沒有莉莉,格蕾塔就無法成為自己理想中的藝術家。兩人的動機與行為,互相糾纏,難捨難分。
莉莉·易北的故事近幾年才又進入人們的視線,之前幾乎被遺忘了,你覺得原因何在?
為什麼這幾十年來,莉莉都沒有引起公眾的關注,這其中的原因誰也說不清楚。20世紀30年代早期,莉莉接受了一系列手術。那個時候全世界都很焦慮,特別是她居住的西歐地區——哥本哈根、巴黎、德勒斯登。經濟大蕭條、法西斯主義、最後的納粹猖狂和戰爭爆發,無不像巨大的陰雲,籠罩在那片大陸上空。在接下來十五年的生靈塗炭、戰火紛飛之中,這個故事被遺忘,被掩埋,我一點也不吃驚。這是原因之一。當然,還有個原因是莉莉這個故事的本質。就算到了今天,變性的男人和女人們也經常面臨偏見、無知甚至可怕的暴力。而在20世紀30年代,全世界大多數人應該都無法想像莉莉的事情。很多人都是在聽說了莉莉·易北之後,才第一次知道了我們今天所說的變性手術。當時這件事很轟動,但莉莉·易北1931年去世之後,就連哥本哈根那些對她表示支持和理解的報紙,也都說她是「獨一無二」的,並沒有把她寫成「變性人權利運動」的開端。很少有人能看到她是某種意義上的先鋒,也看不到她的意義其實超越了自己本身。然而,她留下來的東西,沒有被歷史的洶湧潮水淹沒。她巨大的勇氣在歷史長河中熠熠生輝,不容遺忘。
這個故事有什麼特別之處,讓你將其作為自己第一本小說的主題?
最吸引我的是婚姻。我們如何去商議和決定婚姻的長短,在婚姻中如何改變自己,而婚姻又如何改變自身。為什麼有的婚姻關係白頭到老,有的就走不到最後。隨便找一個婚姻,都能寫成一本內容豐富的小說。在我看來,這個故事的核心就是這個婚姻關係中屬於兩人的親密空間。他們的婚姻處在這個空間中,被他們的愛所保護著。莉莉可以自由地表達自己,可以第一次誠實地面對自己。我很好奇,什麼樣的婚姻可以張開雙臂歡迎莉莉的進入呢?簡而言之,這是一個我們永遠在捫心自問的問題:什麼是愛?愛能做成什麼事情?我開始搜尋和閱讀關於莉莉·易北的資料時,還明白了另一個道理,我們每個人都在某種程度上,努力在自己的生命中掙扎,想要了解我們是誰,並且接受那個真實的自己。我相信每個人都至少有那麼一次,看著鏡子,心想:「這個世界看不到真實的我。」所以莉莉關於自我身分認同的問題有著普遍性。我們都希望這個世界能接受真實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