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心裡握著自由。
那是個五邊形的白色小藥片,一面印著msd 97。迪皮質醇(Decadron),四毫克。這藥片形狀太漂亮了,不像其他太多藥是無趣的圓盤形或魚雷般的圓管形。這個設計需要想像力的跳躍,需要腦中靈光一閃。我想像著默克藥廠的行銷人員圍著會議桌討論,詢問彼此:「我們要怎麼讓這種藥一眼就認得出來?」結果就是這個五邊形的小藥片,放在我掌心像個小珠寶。我一直在儲存這藥片,藏在我床墊裡的一個小裂縫裡,等著適當的時機,善加利用它的神奇性。
等著一個訊號。
我蜷身坐在我囚室裡的床上,一本書撐在膝蓋上方。監視攝影機只看到一個好學的囚犯在閱讀《莎士比亞作品全集》。那攝影機無法穿透封面,照不到我握在手裡的東西。
在樓下的康樂室裡,電視裡播著嘈雜的廣告,還有來回的乒乓球對打聲。又是C囚區另一個刺激的夜晚。再過一個小時,監獄廣播系統就會宣布熄燈,囚犯們就會爬上樓梯回到牢房,鞋子吭噹敲著金屬階梯。他們每個人都會走進自己的牢籠,像是服從的老鼠聽從擴音器裡講話的主人。在警衛室,他們會把命令輸入電腦,所有的囚室門都會同時關起,把那些老鼠鎖在裡頭過夜。
我往前弓身,頭湊到書上,彷彿那些字印得太小。我極其專心瞪著「《第十二夜》,第三幕,第三場:一條街道。安東尼與西巴斯辛上……」
沒什麼好監視的,朋友。只不過是一個男人坐在床上,正在閱讀。他忽然咳嗷,出自本能地一手掩住嘴。攝影機沒看到我手掌裡的小藥片。沒看到我的舌頭一探,也沒看到藥片像一塊聖餅般黏住舌頭,進入我的嘴裡。我乾吞下藥片,不需要喝水。這藥片很小,輕易就能吞下。
即使藥片還沒在我的裡融化,我就已經想像著它的藥力在我的血管裡奔流。迪皮質酵是商品名,其成分是地塞米松,這是一種腎上腺素皮質類固醇,對人體每個器官都會造成重大影響。像迪皮質醇這類的糖皮質激素會影響一切,從血糖到水腫,到DNA合成。沒了糖皮質激素,身體就會崩潰。它們協助我們保持血壓穩定,防止我們因為受傷或感染而休克,它們影響我們的骨頭發育和生育力,肌肉生長和免疫力。
它們會改變我們的血糖濃度。
當牢門終於滑過去關上、燈光熄滅後,我躺在床上,感覺血液搏動著流遍全身。我想像著一個個血球在我的靜脈和動脈裡翻滾。
我曾透過顯微鏡看過血球無數次。我知道每種血球的形狀和功能,只要看一眼顯微鏡裡頭,我就可以告訴你這個血樣是否正常。只要朝顯微鏡裡頭看一眼,我就立刻能估計出不同的白血球比例。這種檢驗叫做白血球分類計數,我當醫學檢驗師時已經執行過無數回了。
我想像自己的白血球在血管裡流動。就在這一刻,我的白血球分類數改變了。我兩小時之前呑下的那片迪皮質醇,現在已經在我胃裡溶解,裡頭的激素正滲入我的體內,執行它的魔術。從我血管裡所抽出的血樣,將會呈現出驚人的反常:壓倒性數量的白血球細胞質內充滿小顆粒,且細胞核有多葉。這些是嗜中性白血球,當面對巨大感染的威脅時,它們就會成群採取行動。
醫學院學生都被教導,當你聽到馬蹄聲,就一定會想到馬,而不是斑馬。所以看到我血球檢驗結果的醫師一定會想到馬。他會推出一個完全合邏輯的結論。他絕對不會想到,這回奔跑過去的真的是一隻斑馬。
◆
在驗屍區的更衣室裡,瑞卓利穿上外袍、戴上鞋套、手套,外加紙帽。之前去石溪保護區奔波之後,她一直沒時間沖澡,現在來到這個冷氣太強的房間裡,皮膚上的汗水像霧淞般寒颼颼。而且她沒吃晚餐,這會兒餓得頭重腳輕。打從當警察以來,她頭一次考慮要在鼻子底下擦點薄荷清涼軟膏,好壓過解剖的氣味,但她抗拒著那個誘惑。她以前從來沒用過,因為她認為那是軟弱的表現。身為兇殺組警探,應該要能處理工作中的每個面向,無論有多麼不愉快。而儘管她的同事可能會退到薄荷的盾牌後面,但她還是頑固地忍受著解剖區裡那些不加掩飾的臭味。
她深呼吸,吸入最後一口沒有污染的空氣,然後推門進入解剖室。
她料到裡面會有艾爾思醫師和考薩克在等著,但是沒料到嘉柏瑞‧狄恩也在場。他站在解剖檯對面,一件外科手術袍罩住他的襯衫和領帶。對照著一臉筋疲力盡且雙肩垮下的考薩克,同樣歷經了白天一連串事件的狄恩警探看起來既不疲倦也不彎腰駝背。只有下巴剛長出的鬍碴稍微破壞了他清爽的模樣。他泰然自若地看著她,表明他很清楚自己完全有權利站在這裡。
在明亮的檢查燈下,那具屍體看起來遠比她幾個小時前看到的要糟糕許多。屍水持續從鼻子和嘴巴滲出,在臉上留下一道道血痕。腹部鼓脹得像是懷孕晚期。皮膚下方的真皮冒出了一個個薄得像紙、充滿液體的水泡。軀幹許多地方的皮膚完全剝落,堆積在胸部底下,像是皺起的羊皮紙。
瑞卓利注意到屍體的指腹都沾著墨漬。「你們已經採好指紋了。」
「就在你來之前才剛弄的。」艾爾思醫師說,她的注意力集中在吉間剛剛推到解剖檯旁的那盤工具上。死者比活人更能引起艾爾思的興趣,而眼前她也一如往常,對於解剖室裡那種緊繃的情緒渾然不覺。
「檢查過雙手了嗎?在你們採指紋之前?」
狄恩探員說:「我們已經完成外部檢查了。用黏性膠帶採集了纖維,另外也把剪下的指甲收集好了。」
「那請問你是什麼時候趕到這裡的,狄恩探員?」
「我也比他晚到,」考薩克說。「我猜想,有些人在食物鏈上的位置就是比較高。」
要是考薩克這些話的目的是要激怒她,那麼他成功了。被害人的指甲裡可能有從攻擊者身上摳下的皮膚碎屑。握住的拳頭裡可能抓著毛髮或纖維。檢查被害者雙手是驗屍很重要的一個步驟,而她錯過了。
但是狄恩沒錯過。
「我們已經確認了被害人身分,」艾爾思說。「蓋兒‧葉格的牙齒X光片都放在燈箱上頭了。」
瑞卓利走到燈箱前,審視著一連串夾著的小小X光片,牙齒在片子的黑色背景下發亮,像一排幽靈似的墓碑。
「過去一年,葉格太太的牙醫幫她做了一些牙冠治療。你從那些片子裡可以看得出來。二十八號牙齒是金牙冠。另外,三號、十四號、二十九號牙齒有銀汞合金的補牙。」
「所以比對結果吻合?」
艾爾思點點頭。「我毫不懷疑,這是蓋兒‧葉格的遺骸。」
瑞卓利轉身回到解剖檯旁,目光落在環繞著脖子的那一圈瘀青。「脖子拍了X光片嗎?」
「拍了。兩邊甲狀軟骨都有斷裂。符合徒手勒殺的特徵。」艾爾思轉向吉間,這位助手的沉默和幽靈般的效率,有時會讓人忘了他的存在。「幫她調整好位置,準備做陰道拭子。」
接下來的過程,瑞卓利認為是一個女人的遺體所能碰到最屈辱的事情,比開膛剖腹還要糟糕。比切除心臟和肺臟還要糟糕。吉間把鬆弛的雙腿擺放成青蛙一般的姿勢,兩隻大腿拉得很開,準備做骨盆檢查。
「對不起,警探?」吉間對著考薩克說,他離蓋兒‧葉格的左大腿最接近。「你能不能幫忙抓著那隻腿固定位置?」
考薩克驚駭地瞪著他。「我?」
「只要讓膝蓋像這樣彎曲,好讓我們採樣。」
考薩克不情願地伸手握住屍體的大腿往後拉,結果一片皮膚在他戴著手套的手裡脫落。「基督啊。噢,基督啊。」
「無論你做什麼,那片皮膚本來就會脫落的。麻煩把那隻大腿拉開就是了,好嗎?」
考薩克重重呼出一口氣。在一片臭氣之間,瑞卓利聞到一絲薄荷軟膏的氣味。至少考薩克沒有驕傲得不肯在鼻下擦軟膏。他苦著臉抓住屍體大腿,往旁邊彎,露出蓋兒‧葉格的外生殖器。「從今以後,性愛對我可真是吸引力大增呢。」他喃喃道。
艾爾思醫師調整檢查燈,對準了會陰。她輕柔地將腫起的陰唇撥開,露出陰蒂。儘管瑞卓利向來堅忍,但她也受不了看著這個怪誕的入侵過程,於是別開了臉。
她的目光迎上了嘉柏瑞‧狄恩的。
在此之前,他始終都平靜而超然地旁觀著驗屍過程。但在那一刻,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憤怒,就跟她一樣,他們氣的是把蓋兒‧葉格害得必須遭受這個最極致屈辱的男人。懷著同樣的憤慨看著對方,他們暫時忘了彼此的敵對關係。
艾爾思醫師把一根棉花棒插入陰道,抽出後抹在一塊載玻片上,再將載玻片放進一個托盤。接下來,她做了直腸採樣,同樣會送去檢查是否有精子。等到她採樣完畢,蓋兒‧葉格的雙腿再度放直,瑞卓利覺得好像最壞的部分結束了。即使艾爾思開始做Y字形切口,從右肩往下斜切到胸骨下端,但瑞卓利覺得,剛剛那個檢查讓被害人所歷經的屈辱程度,再沒有其他能超越了。艾爾思醫師正要從左肩割下一道對稱的切口時,狄恩說:「那陰道抹片呢?」
「那些抹片會送到鑑識實驗室。」艾爾思醫師說。
「你不打算做濕抹片?」
「實驗室用乾抹片也完全可以鑑別出精子的。」
「這是你檢驗新鮮樣本的唯一機會了。」
艾爾思醫師愣了一下。手術刀尖端停在皮膚上方,困惑地看了狄恩一眼。然後她對吉間說,「在那塊載玻片上滴幾滴食鹽水,然後放在顯微鏡下,我馬上就過去看。」
腹部切口是下一個。艾爾思醫師的手術刀劃過膨脹的肚子,腐爛器官的臭味忽然超過了瑞卓利所能負荷。她踉蹌轉身離開,衝到水槽邊乾嘔,很後悔之前這麼愚蠢,竟然想證明自己的堅忍。她納悶著狄恩探員這會兒是不是心懷優越感看著她。她可沒看到他的唇上有薄荷軟膏的發亮痕跡。她背對著解剖檯,豎起耳朵聽著驗屍在她背後進行,聽到空氣持續從通風系統吹出來,還有咕嚕水聲和金屬工具的鏗鏘聲。
然後她聽到吉間吃驚地喊道:「艾爾思醫師?」
「是的?」
「我把載玻片放在顯徵鏡底下,結果……」
「有精子?」
「你真的得自己來看看。」
瑞卓利的嘔吐感消退了,於是轉身,看到艾爾思醫師摘下手套,坐在顯微鏡前。吉間站在旁邊,看著她眼睛湊在接目鏡上。
「你看到了嗎?」他問。
「看到了。」她喃喃說。然後她抬起頭,一臉震驚,轉向瑞卓利。「這屍體是在下午兩點左右發現的嗎?」
「是的。」
「而現在是九點──」
「裡頭到底有沒有精子?」考薩克插嘴。
「有的,裡頭有精子。」艾爾思說。「而且還有活動力。」
考薩克皺眉。「表示什麼?表示還會動?」
「是的,會動。」
整個房間霎時安靜下來。這個發現的含義把他們全都嚇壞了。
「精子的活動力可以維持多久?」瑞卓利問。
「要看環境?」
「多久?」
「射精之後,有可能維持一到兩天。在這個顯微鏡底下,有至少一半的精子在動。這是剛射精不久的狀況,大概不會超過一天。」
「那麼,被害人死亡多久了?」狄恩問。
「根據我五個小時前從被害人眼睛裡抽取的玻璃體鉀含量來看,她已經死亡超過六十個小時了。」
接下來又是一段沉默。瑞卓利看到每個人臉上都顯示出同樣的結論。她看著蓋兒‧葉格的屍體,現在驅幹被剖開來,器官外露。瑞卓利雙手摀住嘴,轉身朝向水槽。當警察以來頭一回,珍‧瑞卓利吐了。
◆
「他早就知道,」考薩克說。「那個狗娘養的老早就知道了。」
他們一起站在法醫處那棟建築物背後的停車場裡,考薩克的香菸尖端亮著橘色光。經歷過驗屍室的寒氣之後,置身於夏日夜晚的熱氣中,感覺簡直是舒服,終於可以逃離那些刺眼的手術燈,退入這片黑暗中。她因為自己表現出軟弱而覺得難堪,而最難堪的是狄恩警探在場看到了。至少他夠體諒,沒有任何批評,對待她的態度既不同情也不嘲笑,只是漠不關心。
「要求做那個精子檢驗的人就是狄恩,」考薩克說。「那個檢驗叫什麼──」
「濕抹片。」
「是啊,那個濕抹片玩意兒,艾爾思醫師原先不想當場檢查的。她本來打算讓抹片先乾掉,於是這個聯邦調查局的傢伙就告訴醫師該做什麼。看起來他完全知道要找什麼,也知道會發現什麼。他怎麼會知道的?而且總之,聯邦調查局到底為什麼要關心這個案子?」
「你做過葉格夫婦的背景調查。有哪一點會吸引聯邦調查局的?」
「完全沒有。」
「他們是不是涉入了什麼不該碰的事情?」
「你講得好像葉格夫婦是自己惹禍上身的。」
「他是醫師。會不會有什麼毒品或藥物的交易?他成了聯邦證人?」
「他沒有犯罪紀錄,他太太也沒有。」
「殺害他的致命傷──像是處決。或許那是個象徵。割斷喉嚨,讓他閉嘴。」
「耶穌啊,瑞卓利。你這是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一開始我們認為加害者是性侵慣犯,殺人是為了其中的刺激。現在你認為是有什麼陰謀了。」
「我只是想了解狄恩為什麼會介入。聯邦調查局從來不關心我們的案子,他們不會來礙我們事,我們也不會去礙他們的事,大家都高興。『外科醫生』的案子偵辦時,我們沒有要求他們的協助。整個案子全都是局裡的人在辦,連側寫也是我們自己找的人。他們的行為科學組忙著巴結好萊塢都來不及,根本沒空理我們。所以這個案子有哪裡不一樣?葉格夫婦有什麼特別的?」
「我完全沒查到他們有什麼可疑的,」考薩克說。「沒負債,沒有任何財務警訊。沒有進行中的官司。沒有人對他們任何一個有不滿。」
「那為什麼聯邦調查局會有興趣?」
考薩克認真想了一下。「或許葉格夫婦在高層有朋友,急著想替他們討回公道。」
「那狄恩應該就會老實告訴我們吧?」
「聯邦探員向來不喜歡告訴你任何事。」考薩克說。
她回頭看著法醫處。接近半夜十二點了,他們還沒看到莫拉‧艾爾思離開。瑞卓利走出驗屍區時,艾爾思正在口述她的報告,連揮手道別都沒有。死亡天后對活人向來不太注意的。
我還不是一樣?我晚上躺在床上時,看到的是被害人的臉。
「這個案子不光只是葉格夫婦而已,」考薩克說。「現在我們有第二具屍體了。」
「我想喬伊‧瓦倫泰可能就脫身了,」瑞卓利說。「驗屍結果解釋了兇手身上是怎麼沾上那根屍體的頭髮──是從更早的被害人身上。」
「我還沒放棄喬伊,我還要繼續查他。」
「你有他什麼把柄嗎?」
「還在找。」
「你只有他幾年前偷看女生洗澡的前科,這樣是不夠的。」
「可是那個喬伊,他真的很怪。你一定要夠怪,才能樂於幫死人畫口紅。」
「光是怪還不夠。」她凝視著法醫處,想著莫拉‧艾爾思。「從某些方面來說,我們全都很怪。」
「是啊,但是我們是正常的那種怪。喬伊的那種怪,一點也不正常。」
瑞卓利大笑。這番對話愈來愈荒謬了,而且她累得再也沒辦法談下去了。
「我剛剛說了什麼?」考薩克問。
她轉向自己的車。「我快累垮了。我得回家睡一下才行。」
「明天那個骨頭博士來,你會到吧?」
「會的。」
明天下午,一名鑑識人類學家會跟艾爾思一起檢查第二個女人的那具骸骨。雖然瑞卓利並不想再來這裡,但這是她無法迴避的職責。她走到自己的車旁,開了門鎖。
「嘿,瑞卓利?」考薩克喊道。
「什麼事?」
「你吃過晚餐了嗎?要不要去吃個漢堡什麼的?」
這是任何警察都會對另一個警察提出的邀請。一個漢堡,一杯啤酒,在緊張的一天之後放鬆兩三個小時。沒什麼特別或異常之處。但這回的邀約卻讓她覺得麻煩,因為她感覺到背後的那種孤單、那種絕望。而她不想捲入這個人黏纏的渴望中。
「下次吧。」她說。
「是喔,好吧。」他說。「下次吧。」然後迅速一揮手,轉身走向自己的車。
◆
到家後,她發現答錄機裡有一則她哥哥法蘭基的留言。她一邊翻閱著信件,一邊聽著他的聲音播放出來,可以想像他趾高氣揚的模樣,還有他那張霸道的臉。
「嘿,小珍?你在嗎?」暫停好一會兒。「哎,狗屎,聽我說。我完全忘了明天是老媽生日。我們一起送個禮物好不好?把我的名字也寫上去。我會寄支票給你。告訴我該給你多少就好了,行吧?再見了。喔還有,你最近還好吧?」
她把信件扔在茶几上,喃喃說:「是喔,法蘭基,上回的禮物你根本沒給我錢。」但總之現在也太遲了,禮物早已經寄出去了──一盒粉橘色浴巾,上頭繡了安琪拉的姓名縮寫。今年,這份禮物完全是小珍送的,雖然其實也沒差。法蘭基向來藉口多得很,而對老媽來說,每個藉口都結實可靠得像純金。他是海軍陸戰隊,在加州潘德頓營基地裡當訓練新兵的敎育班長,安琪拉老是擔心他,掛念他的安危。彷彿他在那個危險的加州灌木叢裡每天都要面對敵人的砲火。她甚至會唸叨說不曉得法蘭基有沒有吃飽。是喔,當然了。媽,美國海軍陸戰隊會讓你一百公斤的寶貝餓死。事實上,餓肚子的是珍,從中午開始就沒吃東西。後來又很丟臉地嘔吐在解剖室的水槽裡,清空了胃裡剩下的東西,而現在她餓壞了。
她翻找廚房裡的櫥櫃,找到了懶女人的寶物:鮪魚罐頭,她打開後直接吃起來,配著幾片蘇打餅乾。吃完還是很餓,她又回去翻櫥櫃,找到切片蜜桃罐頭,也吃得乾乾淨淨,然後一邊舔著叉子上的糖漿,一邊打量釘在牆上的那張波士頓地圖。
石溪保留區是一片寬闊的長條形綠色,周圍環繞著郊區──北邊是西羅斯伯里和克雷潤頓山莊,南邊是戴德姆和瑞德維爾。夏天時,這個保留區會吸引大量家庭和慢跑者及野餐者前來。誰會注意到安涅金大道上有一名男子獨自開著車?當他駛入其中一個停車區停下,望著樹林內時,誰會費事去觀察他?對於那些厭煩水泥與柏油路、手提鎚鑽和刺耳喇叭聲的人來說,一個郊區公園有難以抗拒的吸引力。眾人來到這片涼爽的樹林和草地間尋求慰藉之時,其中卻有一個人心中懷著完全不同的目的。那是一個掠食者,要找個地方丟棄他的獵物。她透過他的雙眼看著這個保留區:濃密的樹,鋪在地上厚厚的落葉。在這個世界裡,昆蟲和森林動物都會樂意配合這種丟棄的行動。
她放下叉子,那敲擊桌子發出的吭噹聲出奇地響亮。
她從書架上拿起那包彩色的大頭圖釘,挑了一枚紅色的釘在蓋兒‧葉格所居住的牛頓市那條街上,然後另一個紅色的釘在蓋兒屍體所發現的石溪保留區。她又在石溪加了另一枚圖釘──這回是藍色的──代表那具不知名女子的遺骸。然後她坐下來,仔細思索著兇手世界的地理狀況。
在調查外科醫生殺人案期間,她學會了用掠食者研究獵場的方式,去研究城市地圖。畢竟,她自己也是獵人,為了要抓到她的獵物,她就得了解他所居住的世界、他走過的街道、他漫遊的街坊地帶。她知道人類掠食者最常在熟悉的區域出獵。就像其他人一樣,他們有自己的舒適圈,有自己的每日例行常規。所以當她看著地圖上的大頭圖釘時,她知道自己看到的不光是犯罪現場和棄屍處的位置而已;她還看到了他的活動範圍。
牛頓市是專業人士聚居的郊區,高級而昂貴。石溪保留區則在往東南的五公里外,遠遠不如牛頓市那麼時髦又貴氣。兇手會是住在保留區附近,趁通勤時鎖定經過的獵物嗎?那麼他就必須能融入環境,不會格格不入而引起懷疑。如果他住在牛頓市,那他就一定是白領階級、有白領的品味。
而且找到了白領的被害人。
波士頓交錯的街道在她疲倦的眼睛前方模糊起來,但她沒放棄而去睡覺:她累過頭而恍惚地坐在那兒,一百個細節在她腦海裡浮沉。她想著一具腐爛屍體上的新鮮精液。想到一具無名的骸骨。深藍色地毯纖維。一個兇手身上掉下以往被害人的頭髮。電擊槍、獵刀、摺疊起來的睡袍。
還有嘉柏瑞‧狄恩。聯邦調查局在這一切裡頭扮演什麼角色?
她頭埋進雙手裡,覺得腦袋快要因為資訊過多而爆炸了。她之前一直想當主黃的警探,甚至強力爭取,結果現在這個案子的調查工作壓垮了她。她累得無法思考,又緊繃得睡不著。她想著這就是崩潰的感覺嗎?然後又使勁壓下這個念頭。在她的警察生涯中,她曾經為了追逐一個嫌犯而跑過屋頂,曾經踢開好幾扇門。曾在一個地窖裡面對自己的死亡。
她還殺過一個男人。
但直到此刻之前,她從沒感覺這麼接近崩潰。
◆
那位監獄護士在我的右臂綁上止血帶,動作毫不溫柔,那乳膠止血繃帶有如橡皮筋似的彈下來。打痛了我的皮膚,拉扯著我的毛髮,但她才不在乎;對她而言,我只是另一個想裝病的囚犯,把她從床上吵醒,打擾了她在監獄診所通常平靜無事的夜班。她是中年人,至少看起來是這樣,有一對浮腫的眼睛和拔得太細的眉毛,而且她呼出來的氣有睡眠和香菸的氣味。但她是個女人,於是她弓身對著我的手臂,想找到一條適合的血管時,我便瞪著地鬆弛而有著垂肉的脖子。我想著她皺巴巴的白皮膚下頭有些什麼。頸動脈,隨著鮮亮的血液而搏動著,還有旁邊的頸靜脈,裝滿了顏色較深的靜脈血。我對於女人的頭部構造極其熟悉,這會兒我打量著她的脖子,一點也不吸引人。
我的前臂尺骨靜脈浮起,她滿意地咕噥一聲,打開一塊酒精棉片,在我皮膚上擦了擦。那動作草率而馬虎,只是出於習慣而已,不會是一般人對醫療專業人員的期望。
「你會感覺到有點刺痛。」她大聲說。
針刺入時,我沒有瑟縮。她乾淨俐落插入靜脈,血液流入那個紅帽的真空採血管。我經手過無數別人的血,但從來沒處理過自己的,所以我充滿興趣地看著那些血。注意到那顏色是濃重的深紅,黑櫻桃的顏色。
採血管快滿了。她把管子拔出來,又在針上接了第二個採血管。這回是紫帽的,顯示是要做全血細胞計數檢驗。等到這一管也滿了,她就抽出針,鬆開止血帶,然後把一塊棉片放在剛剛下針的地方。
「按住。」她命令道。
我無助地搖晃著被手銬固定在診所病床上的手腕。「沒辦法。」我一副挫敗的口氣說。
「啊,老天在上,」她嘆氣。沒有同情,只有煩躁。有些人鄙視弱者,她就是其中之一。她有絕對的權力,又面對著一個脆弱的對象,她可以輕易變成在集中營裡折磨猶太人的同一類惡魔。在她的表面之下暗藏著殘酷,只不過被白色的制服和名牌給掩飾掉而已。
她看了警衛一眼。「過來幫忙按著。」她說。
他猶豫了,然後手指抓著那棉片,按著我的皮膚。他不情願碰我,不是因為怕我有任何暴力動作;我向來是很乖、很有禮貌的模範囚犯,沒有一個警衛怕我。不,讓他緊張的是我的血。他看到紅色滲入棉片,想像著各式各樣湧向他手指的恐怖微生物。等到護士撕開一片繃帶,把棉片貼好,那警衛看起來鬆了口氣。他立刻走到水槽邊,用肥皂洗手。我想嘲笑他竟連血液這麼基本的東西都會怕。但我沒有,只是動也不動躺在病床上,膝蓋撐起,閉著雙眼,偶爾發出一聲痛苦的鳴咽。
那護士帶著我的兩管血離開,而徹底洗過雙手的警衛則坐在一張椅子上等。
等了又等。
我們在那個寒冷而無菌的房間裡等待,感覺上好像有幾個小時過去了,那護士始終沒消息,彷彿是拋棄我們、徹底忘記了。警衛在他的椅子上挪動,不明白她為什麼會拖這麼久。
但我已經知道了。
到現在,機器已經完成對我血液的分析,她手裡拿著檢驗結果。那數字驚動了她。原先以為是囚犯裝病的想法一掃而空:她在列印結果上看到了證據,我體內有個危險的發炎狀況正在肆虐,我抱怨肚子痛一定是真的。儘管她檢查過我的腹部,感覺到我的肌肉瑟縮,聽到我因為她的觸摸而呻吟,但她原先仍不太相信我的種種症狀。她當監獄護士太久了,經驗使得她對囚犯的抱怨非常多疑。在她眼中,我們都是愛操縱人的騙子,我們的每個症狀都只是想得到藥物的花招。
但實驗室的檢驗是客觀的。血放進機器裡,然後一個數字出現。她無法忽視一個嚇人的白血球計數。因此她現在一定在講電話,諮詢醫療官員:「我這邊有個囚犯有嚴重的腹痛。他有腸音,但是他的腹部右下方是柔軟的。我真正擔心的是他的白血球計數……」
門打開了,我聽到那護士的鞋踩在亞麻仁油地板上的吱嘎聲。這回她開口跟我講話時,再也沒有先前的輕蔑口吻了。現在她很客氣,甚至很尊重。她知道眼前是一個病得很嚴重的人,萬一發生了什麼事,她就會被追究責任。忽然間,我不是她輕蔑的對象了,而是有可能摧毀她事業的定時炸彈。而她已經耽誤太久了。
「我們得把你轉到醫院去,」她說,然後看著警衛。「他得立刻送去醫院。」
「夏圖克嗎?」他問,指的是波士頓的連繆‧夏圖克醫院監獄區。
「不,那裡太遠了。他等不了那麼久。我已經安排好轉去費屈堡醫院了。」她的聲音帶著一種急切,那警衛擔心地看了我一眼。
「他有什麼毛病?」他問。
「可能是盲腸破裂。我已經準備好所有的文件,也已經打電話給費屈堡醫院的急診室。他得搭救護車過去。」
「啊,狗屎。那我就得跟他一起搭救護車了。這樣會花多少時間?」
「他大概會住院。我想他得開刀。」
那警衛看了一眼手錶。他正在想著自己值班結束時,是否有人會及時去醫院接替他。他沒想到我,而是想著他自己的種種時間安排,他自己的生活。我只不過是個累贅。
那護士把一疊紙摺起來,放進一個信封裡,遞給警衛。「這是給費屈堡醫院急診室的。務必要交給醫師。」
「我們會搭救護車過去?」
「是的。」
「戒護會是個問題。」
她看了我一眼。我的手腕還銬在病床上,整個人躺著完全不動,膝蓋彎曲──遭受腹膜炎疼痛折磨的典型姿勢。「我不會太擔心戒護的問題。這傢伙病得根本沒力氣反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