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他做的事情真的很怪。」阿爾林說。「我們看過這段影片好幾次了,始終搞不懂。」

  他們已經下樓,來到醫院的會議室裡。角落有一輛手推車,上頭放著一架電視機和一台卡式錄放影機。坎納迪打開所有電源開關、拿著遙控器不放,拿遙控器是男性老大的職責,坎納迪非得搶著當不可,阿爾林則是夠有自信,不會在乎。

  坎納迪把錄影帶塞進機器裡說:「好吧,我們來看看波士頓警探能不能搞清楚。」等於是對珍‧瑞卓利發出挑戰書。他按下播放鍵。

  螢幕上出現的畫面是一條走廊的盡頭,有一扇關著的門。

  「這個攝影機是裝在一樓一條走廊的天花板上,」阿爾林說。「這扇門出去就是大樓外的東邊,通到員工停車場。這是醫院的四個出口之一錄影時間在最下頭。」

  「五點十分。」她唸出來。

  「根據急診室的工作日誌,囚犯是在大約四點四十五分送到樓上手術室的,所以這裡就是二十五分鐘之後了,現在注意,事情發生在大約五點十一分。」

  在螢幕上,時間一秒秒過去。然後,在五點十一分十三秒,一個人影忽然走進畫面,邁著冷靜、從容的步伐,朝出口走去。他背對著鏡頭,醫師白袍的衣領上是整齊的褐色頭髮。他還穿戴了外科醫師的刷手褲和紙鞋套,一路走到門前,按下開門槓,然後突然停下。

  「注意這個。」阿爾林說。

  那男人緩緩轉身,視線往上看著攝影機。

  瑞卓利身體前傾,喉嚨發乾,目光集中在沃倫‧荷伊的臉。就在她盯著他看的同時,他似乎也回瞪著她。他走向攝影機,她看到他左邊腋下夾著一個東西。某種包裹。他繼續走,直到他就站在鏡頭正下方。

  「怪的部分就在這裡。」阿爾林說。

  荷伊的雙眼依然盯著攝影機,舉起右手,手掌朝前,彷彿站在法庭上正要發誓,同時他的左手指著張開的右手掌。然後露出微笑。

  「那是怎麼回事?」坎納迪問。

  瑞卓利沒回答。她沉默地看著荷伊轉身,走向出口,然後出門消失了。

  「再播放一次。」她輕聲說。

  「那隻手是什麼意思,你曉得嗎?」

  「再播放一次。」

  坎納迪沉下臉按了倒帶鍵,然後是播放鍵。

  再一次,荷伊走向門。轉身。回頭走向攝影機,目光盯著鏡頭。

  瑞卓利坐在那裡,全身肌肉緊繃,心臟狂跳,等著他的下一個手勢。她已經明白的那個手勢。

  他抬起手掌。

  「暫停。」她說。「就在這裡!」

  坎納迪按了暫停鍵。

  在螢幕上,荷伊站在那裡不動,面帶微笑。他的左手手指往旁指著張開的右手,那個影像讓她震驚不已。

  最後打破沉默的是阿爾林。「那是什麼意思?你知道嗎?」

  她吞嚥了一下。「知道。」

  「好吧,什麼意思?」坎納迪兇巴巴地問。

  她原先握拳放在大腿上的雙手打開。兩隻手掌都有一年前荷伊攻擊所留下的疤痕,曾被他的手術刀所刺穿的兩個洞痊癒了,生著厚厚的疤。

  阿爾林和坎納迪瞪著她的兩個疤。

  「那是荷伊留下的?」阿爾林問。

  她點頭。「就是這個意思。這就是為什麼他舉起手。」她看著電視機,裡頭的荷伊還在微笑,手掌朝攝影機張開。「這是個小玩笑,只有我們彼此懂。這是他在跟我打招呼。『外科醫生』是在跟我說話。」

  「你一定把他氣壞了,」坎納迪說。他的遙控器朝螢幕比了一下。「你看看。他就好像是在說:『去你的。』」

  「或者是:『我會去看你的。』」阿爾林低聲說。

  他的話讓她全身發冷。是的,我知道我會再看到你的。只是不曉得何時何地而已。

  坎納迪按了播放鍵,影帶繼續前進。他們看著荷伊垂下手,再度轉向出口。他走開時,瑞卓利專注看著他腋下夾著的那一包東西。

  「再停一下。」她說。

  坎納迪按了暫停鍵。

  她湊上去摸著螢幕。「他夾著的這個玩意兒是什麼?看起來像一條捲起來的毛巾。」

  「是毛巾沒錯。」坎納迪說。

  「他為什麼要帶著毛巾離開?」

  「重點不是毛巾,而是裡頭包著的東西。」

  她皺起眉頭,思索著自己剛剛在樓上手術室裡看到的。然後想起手術台旁那個空蕩的工具盤。

  她看著阿爾林。「工具,」她說。「他把手術工具帶走了。」

  阿爾林點點頭。「手術室有一套剖腹工具包不見了。」

  「剖腹(laparotomy)?那是什麼?」

  「那是醫學術語,指的是剖開腹部。」坎納迪說。

  在螢幕上,荷伊走出門了,接下來他們只看到空蕩的走廊,還有一扇關著的門。坎納迪關掉電視轉向她。「看起來這位先生很急著要回去工作了。」

  她的手機忽然發出輕響,讓她瑟縮了一下。她伸手去拿手機時,感覺到自己心臟跳得好厲害。在場兩個男警官正看著她,於是她站起來轉向窗子,這才接了電話。

  是嘉柏瑞‧狄恩。「你還記得我們下午三點要跟那個法醫人類學家碰面吧?」他說。

  她看了一下手錶。「我會準時到的。」其實很勉強。

  「你人在哪裡?」

  「聽我說,我會到的,好嗎?」她掛斷電話,望著窗外,深吸一口氣。我擦不住了,她心想。那些惡魔害我繃得太緊了……

  「瑞卓利警探?」坎納迪說。

  她轉身面對他。「對不起,我得回波士頓去了。你們一有荷伊的消息,就馬上打電話給我好嗎?」

  他點點頭,露出微笑。「我們相信不會太久的。」

  ◆

  眼前她最不想交談的人就是狄恩,但當她開進法醫處停車場時,偏偏看到他正從自己的車裡出來。她很快開進一個車位,關掉引擎,想著如果她在車上多等幾分鐘,他會先走進大樓裡,而她就可以避免跟他展開一場不必要的交談。但是很不幸,他已經看到她了,而且站在停車場裡頭等著,根本躲不掉。她沒有辦法,只好去應付他了。

  她下車進入熱得讓人乏力的空氣中,匆忙走向他。那步伐表明自己不想浪費時間。

  「你沒回來開完上午的會議。」他說。

  「馬凱特把我叫去他辦公室了。」

  「他跟我說了。」

  她停下來看著他。「跟你說什麼?」

  「說你以前抓到的一個犯人逃走了。」

  「沒錯。」

  「而你因此很震驚。」

  「這也是馬凱特告訴你的?」

  「不。但是因為你沒回來開會,所以我猜想你心情大受影響。」

  「還有別的事情需要我的關注。」她說完就又走向大樓。

  「瑞卓利警探,你是這個案子的主責人。」他在她後頭喊。

  她停下,轉身看著他。「你為什麼覺得有必要提醒我?」

  他緩緩走向她,直到他近得足以形成威嚇。或許這就是他的意圖,他們現在面對面站著,而儘管她絕對不會退縮,仍不禁在他的注視下紅了臉。不光是因為他體型的優勢讓她覺得受到威脅;也是她忽然意識到他是個頗有魅力的男人──在她的怒氣之下,這種反應太反常了。她設法抵抗那種吸引力,但那念頭像是伸出了爪子般緊緊抓住她,已經甩不掉了。

  「這個案子需要你的全心關注,」他說。「聽我說,我知道沃倫‧荷伊的脫逃讓你很心煩。這種事足以撼動任何警察。足以讓人一時慌了手腳──」

  「你才剛認識我。別在那邊替我做心理分析。」

  「我只是不確定你是不是夠專注,可以領導這個案子的調查。也不確定是不是有其他的問題干擾你。」

  她設法按捺住脾氣,只是很冷靜地問道:「你知道荷伊今天上午殺了幾個人嗎?三個,狄恩探員。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他割開他們的喉嚨,然後走掉了,就這樣。他向來如此。」她抬起雙手,他瞪著她掌心的疤。「這些是他去年給我的禮物,就在他要割開我的喉嚨之前。」她放下手,笑了。「所以沒錯。你說得一點也沒錯,我的確是對他有一些問題。」

  「你也同時有工作要做,就在這裡。」

  「我現在就在做。」

  「你被荷伊分心了。你讓他妨礙你了。」

  「現在唯一妨礙我的,就是你。我甚至不曉得你來這裡要做什麼。」

  「跨機關合作,這不是警界的口號嗎?」

  「只有我在合作而已。你用什麼回報我?」

  「你期望什麼?」

  「最起碼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聯邦調查局要參與。我以前辦的案子,聯邦調查局從來沒介入過。葉格夫婦有什麼不一樣的?你知道些什麼有關他們的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對於他們,我知道的跟你一樣多。」他說。

  那是實話嗎?她不曉得。他看不透這個男人。現在異性的吸引力又加深了她的困惑,搞亂了他們之間的所有訊息。

  他看了一下手錶。「過三點了。他們正在等我們。」

  他走向大樓,但是她沒立刻跟上。一時之間,她獨自站在停車場裡,因為自己對狄恩的反應而深感震動。最後她終於吸了口氣,走向停屍間,振作起來,準備再一次去拜訪死者。

  ◆

  至少這個死者沒害她反胃。蓋兒‧葉格驗屍時那種害她嘔吐的壓倒性腐臭,在第二具遺體上頭大部分不存在。儘管如此,考薩克還是採取了慣常的預防措施,再度在鼻子下頭抹了薄荷清涼軟膏。那具骸骨只有幾小片皮革般的組織還黏在上頭,而且氣味雖然一定還是令人不舒服,至少沒害瑞卓利衝向水槽,她決心要避免昨天晚上的丟臉表現再度重演,尤其是嘉柏瑞‧狄恩現在就站在她對面,可以看清她臉上的種種細微變化。她保持面無表情,看著艾爾思醫師和那位法醫人類學家卡洛斯‧佩普博士把封起的箱子拆開,小心翼翼地取出骸骨,放在鋪了白布的停屍間桌面上。

  六十歲且駝背的佩普博士長得像傳說中的地精,當他拿出箱子裡的東西時,就像小孩子似的好容易興奮,彷彿那些全都是黃金。瑞卓利只看到各式各樣沾了泥土的骨頭,像是樹上掉下來的小樹枝般毫無特色,但佩普博士卻看到了橈骨、尺骨和鎖骨。他很有效率地一一辨認出來,然後按照解剖學上的位置擺放。脫節的肋骨和胸骨放在鋪布的不鏽鋼桌面時發出吭噹聲。一連串脊椎骨(其中兩個動過融合手術)在桌子中央形成一道多節瘤的鏈子,下頭接著中空的環狀骨盆,形狀就像一個國王的恐怖皇冠。手臂的骨頭形成細長的上肢,尾端放著兩批看起來像是航髒小石子、但其實是給予人類雙手神奇活動性的小骨頭。一個舊傷的證據立刻明顯看得出來:左大腿骨有手術鋼釘。佩普博士在桌首放了頭骨和脫節的下頷骨。金牙齒隔著外頭包裹的泥土發亮。現在所有的骨頭都排列完畢了。

  但箱子還沒清空。

  佩普博士把箱子顛倒過來,將裡頭剩下的東西倒在一個鋪著布的托盤裡。一杯泥土和枯葉及幾叢褐色頭髮落下來。他把檢查燈對準托盤,然後拿著一把鑷子開始在泥土中翻揀。才幾秒鐘,他就發現了他要找的:一塊小小的黑色物質,形狀像個放大的米粒。

  「蛹殼,」他說。「常常被誤認為鼠類的排泄物。」

  「換了我就會這樣想,」考薩克說。「老鼠屎。」

  「這裡有很多。只要你知道你在找什麼。」佩普博士又夾出幾個黑色小粒,放在旁邊形成一小堆。「Calliphoridae類的。」

  「什麼?」考薩克問。

  嘉柏瑞‧狄恩說:「就是麗蠅。」

  佩普博士點頭。「這些是麗蠅幼蟲的殼,就像繭一樣。這是第三齡幼蟲的外骨骼。牠們長大為成蟲後,就從這些蛹殼裡鑽出來。」他尜著放大鏡湊近那個蛹殼。「這些全都脫蛹了。」

  「脫蛹?那是什麼意思?」瑞卓利問。

  「表示這些蛹裡頭是空的。麗蠅都順利孵化了。」

  狄恩問:「麗蠅類在這個地區要發育為成蟲,需要多少時間?」

  「以現在這樣的夏天來說,大約三十五天。但你注意到這兩個蛹殼的顏色和風化程度不一樣嗎?這些蛹殼都是來自同一種麗蠅。但這個蛹殼暴露在自然環境中比較久。」

  「這是不同的兩代。」艾爾思說。

  「我就是這麼猜想的。我很有興趣聽聽昆蟲學家怎麼說。」

  「如果每一代都要花三十五天變為成蟲,」瑞卓利說,「這是不是表示,屍體暴露在外有七十天了?這個被害人躺在那邊有這麼久了嗎?」

  佩普博士看了桌上的骨頭一眼。「我在這裡看到的,跟死後在夏天暴露兩個月的狀況,沒有不一致的地方。」

  「你沒辦法推斷得更精確了?」

  「只憑骸骨化的遺體,就沒辦法。這個人有可能躺在那些樹林裡兩個月了,也有可能是六個月。」

  瑞卓利看到考薩克翻了個白眼,到目前為止,考薩克顯然對這位骨骼專家並不佩服。

  但是佩普博士才剛開始。他把焦點轉移到桌上的骸骨。「只有一個人,女性,」他說,審視著那些骨頭。「個子偏小──不會超過一五五公分太多,骨折癒合的痕跡很明顯。大腿骨有一個粉碎性骨折的舊傷,打了一個骨釘。」

  「看起來像是斯氏釘,」艾爾思說,指著腰椎。「另外第二和第三腰椎做過融合手術。」

  「多處受傷?」瑞卓利問。

  「這個被害人曾經歷過一次嚴重創傷事件。」

  佩普博士繼續評估。「兩根左肋骨不見了,外加……」他撥著那些手部的小骨頭。「……三塊腕骨和左手大部分的指骨。我想是有食腐動物叼走當點心了。」

  「人手三明治。」考薩克說,沒人笑得出來。

  「長骨頭都在,脊椎骨也都在……」他暫停一下,看著頸部的骨頭皺眉。「缺了舌骨。」

  「我們找不到。」艾爾思說。

  「你仔細篩檢過了?」

  「對,我親自回去找過。」

  「有可能被食腐動物帶走了,」佩普博士說。他拿起一根肩胛骨。「看到這裡的V字形破洞嗎?這是犬科的食肉齒造成的。」他抬頭看。「你們發現屍體時,頭部沒跟身體連在一起吧?」

  瑞卓利回答:「對,頭部是在軀幹旁幾呎的地方。」

  佩普點點頭。「典型的犬類。對他們來說,腦袋就像一顆大球,是玩具。牠們會推著腦袋滾動,但是沒辦法像對四肢或喉嚨那樣咬下去。」

  「慢著,」考薩克說,「你指的是一般家裡養的狗?」

  「所有犬科動物,無論是野生或馴養的,都有類似的行為。就連郊狼和狼,也喜歡玩球,就像一般家裡養的狗一樣。因為這些遺骸是在一個郊區的公園,周圍環繞著住宅區,所以幾乎可以確定,這些樹林裡常常會有家犬進出。只要能咬的地方,牠們都會咬。比方薦骨邊緣、脊椎骨的棘突,還有肋骨和骨盆的髂嵴。另外當然,牠們會扯開任何剩餘的軟組織。」

  考薩克滿臉驚駭。「我老婆有一條高地白梗。我再也不會讓牠舔我的臉了。」

  佩普拿起頭骨,頑皮地看了艾爾思一眼。「我們來玩拉皮條時間吧。」

  「拉皮條時間?」考薩克問。

  「這是醫學院的說法,」艾爾思說。「幫某人拉皮條,意思是測試他們的知識。故意考倒他們。」

  「我相信你在加州大學教書的時候,常常用這招來對付你病理學的學生。」佩普說。

  「毫不留情,」艾爾思承認。「每回我的眼睛看向他們,他們就很畏縮,知道我會丟出一個難題。」

  「現在我就有個拉皮條問題要給你。」他說,帶著一絲幸災樂禍。「告訴我關於這個人的事情吧。」

  艾爾思看著那具遺骸。「門牙、上顎形狀、頭骨長度都符合白種人。頭骨偏小,眶上緣極不明顯。另外還有骨盆。從入口的形狀,還有恥骨上緣的角度,這是一位白種女性。」

  「年齡呢?」

  「髂嵴的骨骺還沒完全融合。脊椎沒有關節炎造成的變化。是年輕成人。」

  「我贊成。」佩普博士拿起下頷骨,「三顆金牙冠,」他說。「而且有大量銀汞合金的補牙,你拍過X光了嗎?」

  「吉間今天早上拍過,都放在燈箱上了。」艾爾思說。

  佩普走過去看著那些片子。「她有兩顆牙齒做過根管治療。」他指著下顎的X光片。「看起來像是馬來膠的根管填料,然後看看這個。看到七號到十號牙、還有二十二到二十七號牙的齒根都又短又鈍嗎?那是做過齒列矯正的現象。」

  「我之前沒注意到。」艾爾思說。

  佩普微笑。「我很高興還能教你一點東西,艾爾思醫師。原先你已經開始讓我覺得自己很多餘了。」

  狄恩探員說:「所以這個人是有財力做牙齒治療的。」

  「而且是相當昂貴的牙齒治療。」佩普補充。

  瑞卓利想到蓋兒‧葉格和她很整齊的牙齒。在心臟停止跳動後許久,在皮肉腐爛之後許久,區分窮人和富人的,就是牙齒的狀況了。那些房租付得很吃力的人,就不會去管臼齒痛,或是不美觀的暴牙。這個被害人的種種特徵,聽起來開始有種難以忽略的熟悉了。

  年輕女性。白人。富裕。

  佩普放下那塊下顎骨,把注意力轉移到軀幹。有好一會兒,他審視著肋骨組成的塌陷胸廓和胸骨。他拿起一根脫節的肋骨,接上胸骨,然後打量著兩根骨頭所形成的角度。

  「胸凹陷。」他說。

  此時,艾爾思頭一次露出氣餒的神情。「我都沒注意到那個。」

  「那脛骨呢?」

  她立刻走到桌尾,拿起一根長骨。她看著那骨頭,眉頭皺得更深了。然後她拿起另一邊成對的那根骨頭,並列放著。

  「兩側膝內翻,」她說,口氣相當懊惱。「或許十五度吧。我真不明白我怎麼麼會漏掉。」

  「因為你的注意力都放在骨折上頭。那個骨釘太醒目了。而且這類狀況現在不常見了。要像我這種老人,才看得出來。」

  「那不是藉口。我應該立刻就注意到的。」艾爾思沉默了一會兒。她心煩的目光從腿骨轉到胸部。「這說不通啊。這不符合她牙齒治療的狀況。感覺上這裡好像有兩個不同的人。」

  考薩克插嘴了。「你們在講些什麼,可以告訴我們一下嗎?到底是什麼說不通?」

  「這個人有膝內翻,」佩普博士說。「一般也稱為O型腿。她的脛骨彎曲大約十五度,是正常脛骨曲率的兩倍。」

  「那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很多人都有O型腿。」

  「不光是O型腿而已,」艾爾思醫師說。「還有胸部,看看那些肋骨和胸骨形成的角度。她有胸凹陷,一般也稱為漏斗胸。這是異常的骨骼和軟骨形態,導致胸骨下陷。嚴重的話,可能會造成呼吸短促、心臓問題。在這個案例來說,凹陷比較輕微,而且大概沒有任何症狀。主要的問題在於外觀而已。」

  「而這是因為異常的骨骼形態所造成的?」瑞卓利問。

  「是的。有骨骼代謝方面的問題。」

  「那她會有什麼樣的疾病?」

  艾爾思猶豫地看著佩普博士。「她的個子很矮。」

  「綽葛氏方程式算出來是多少?」佩普博士問。

  艾爾思拿出一副捲尺,測量大腿骨和脛骨。「我推測大約一五五公分。加減八公分。」

  「所以她有胸凹陷和O型腿。個子矮。」佩普博士點點頭。「這是很強烈的暗示,」

  艾爾思看著瑞卓利,「她小時候有佝僂病。」

  佝僂病。這個詞簡直是古老,對瑞卓利來說,這個詞讓她聯想起赤腳兒童住在破爛不堪的小屋裡,嬰兒哭叫,還有貧窮的污穢。那是另一個年代,帶著深褐色調。佝僂病這個字眼,實在跟一個有三顆金牙冠、牙齒矯正得很整齊的女人連不到一起。

  嘉柏瑞‧狄恩也注意到這個矛盾之處。「我以為佝僂病是因為營養不良所引起的。」他說。

  「沒錯,」艾爾思回答。「因為缺乏維他命D。大部分兒童都可以從乳汁或陽光獲得適當的維他命D。但如果這個小孩營養不良,而且一直待在室內,就會維他命不足。影響到鈣的代謝和骨骼的發展。」她暫停一下。「我其實從來沒親眼看過佝僂病的實例。」

  「下回跟我去野外挖掘吧。」佩普博士說。「我可以讓你看到很多上個世紀的實例,斯堪地那維亞、北俄羅斯──」

  「但是今天?在美國?」狄恩問。

  佩普搖搖頭。「的確是很少見了,從骨頭的畸形,以及她的矮小身材來看,我猜想這個人至少到她的青春期,都是生活在赤貧的環境裡。」

  「這不符合她的牙科治療狀況。」

  「對。這就是為什麼艾爾思醫師說,這些骸骨好像屬於兩個不同的人。」

  小孩和成人,瑞卓利心想。她想起自己在波士頓東北邊里維爾市度過的童年。他們一家住在一棟又熱又擠的小租屋,小到她如果想要有點隱私,就得爬到前廊底下她那個祕密空間裡。她還記得她父親被裁員後那段短暫時期,父母在臥室裡驚恐的耳語,罐頭玉米和馬鈴薯粉做的晚餐。那段困厄時光沒有一直持續;不到一年,她父親就又找到工作,晚餐桌上又有肉可以吃了。但那段短短的貧困滋味留下了印記。即使不在身體,也在他們的心中。於是瑞卓利家的三個小孩全都選擇了收入雖不豐厚、但是穩定的工作──珍當了警察,法蘭基加入海軍陸戰隊,而麥克則在郵局工作,他們都努力避開童年的不安全感。

  她看著桌上的那具骸骨說:「從赤貧到富有。這種事的確有可能發生。」

  「就像狄更斯小說裡的情節。」狄恩說。

  「是啊,」考薩克說。「那個叫小提姆的小孩。」

  艾爾思醫師點點頭。「小提姆就有佝僂病。」

  「後來史古基留給他一大堆錢之後,從此他就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考薩克說。

  但是你沒有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瑞卓利心想,看著那些遺骸。這些再也不是一批淒慘的骨頭,而是一個女人,她的人生現在開始在瑞卓利的腦海裡成形。她看到一個有O型腿和下陷胸部的小女孩,因為在貧困的環境中而發育不良。看到那個小女孩進入青春期,穿的對襟襯衫上頭釘著不同的釦子,而且布料都磨損得半透明了。即使在當時,這個女孩身上有什麼與眾不同,有什麼特殊之處嗎?眼中一抹堅定的眼神,下巴微微抬起,宣告她註定要過著更好的日子,不會貧寒一輩子?

  因為這個女人長大後,生活在一個不同的世界裡,可以用金錢買到整齊的牙齒和金牙冠。幸運或努力工作或是被有錢男人看上,把她往上拉,來到遠遠更舒適的環境。但她童年的貧困還是刻在她的骨頭裡,在她彎曲的雙腿,在她胸部的凹陷。

  她的骨頭裡也有疼痛的證據。一場災難性的事件擊碎她的左腿和脊椎,在她身上留下兩個融合的脊椎骨,以及一根永遠嵌在大腿骨的鋼釘。

  「從她大量的牙齒治療,還有她很可能的社會經濟地位來看,這個女人的失蹤是會被注意到的。」艾爾思醫師說。「她已經死去至少兩個月了,有可能已經被列入『國家犯罪情報中心』的資料庫。」

  「是啊,還有其他大約十萬個人,也在那個資料庫裡。」

  聯邦調查局的「國家犯罪情報中心」建立了失蹤人口的檔案資料庫,可以將身分不明的遺骸用不同的特徵交叉查詢,列出一份可能符合的名單。

  「本地沒有這類資料嗎?」佩普問。「或許有失蹤人口可能符合的?」

  瑞卓利搖搖頭。「麻州沒有。」

  ◆

  那天夜裡,儘管珍‧瑞卓利已經筋疲力盡,卻還是睡不著。中間她一度起床,去重新檢查門上的幾道鎖,以及通往防火梯那扇窗子的窗栓。然後,一個小時後,她聽到一個響聲,立刻想像著沃倫‧荷伊正在外頭的走廊上,握著手術刀走向她的臥室。她從床頭桌抓起她的手槍,摸黑下床蹲低身子。她一身汗濕等待著,握緊手槍,等著門口出現那個人影。

  結果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聽到,只有她自己怦怦的心跳聲,還有外頭下方街上經過的一輛車所發出音樂的節奏聲。

  最後她終於緩緩移動到走廊,打開燈。

  沒有人闖入。

  她進入客廳,又開了另一盞燈。她很快巡視一圈,看到門鏈還在原來的位置,通向防火梯的窗子也拴得好好的。眼前這個房間,跟她離開時一模一樣,於是她心想:我快發瘋了。

  她在沙發上坐下,放下手槍,頭埋進雙手裡,恨不得能把所有關於沃倫‧荷伊的思緒從腦子裡擠出來。但他一直在那裡,像個無法切除的腫瘤,影嚮到她醒著每一刻的生活。在床上,她想的不是蓋兒‧葉格,也不是他們才剛檢查過骸骨的那個無名氏女人。她也沒想飛機男,他的檔案還在她辦公桌上瞪著他,無言地責備她的忽視。這麼多名字和報告都需要她關注,但是當她夜裡躺在床上、瞪著一片黑暗時,想到的卻只有沃倫‧荷伊的臉。

  電話鈴聲響起,她猛地坐直身子,心臓猛跳。她吸了幾口氣,這才比較冷靜下來,拿起電話筒。

  「瑞卓利?」湯瑪士‧摩爾說。她沒想到會聽到他的聲音,一股突來的思念搞得她猝不及防。才不過一年前,她和摩爾還是攜手合作的同伴,一起調查外科醫生殺人案。雖然他們的關係從來沒有跨越同事的界限,但他們信賴彼此,可以性命相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任何婚姻能達到的親密程度,也就不過如此了。現在聽到他的聲音,讓她想到自己有多麼想念他。還有他和凱薩琳結婚,至今依然讓她覺得多麼傷心。

  「嘿,摩爾,」她說,輕鬆的口氣完全沒透露她的種種情緒。「你們那裡現在是什麼時間?」

  「快五點了。很抱歉這個時間打電話給你。我不希望凱薩琳聽到我打這通電話。」

  「沒關係,我還沒睡。」

  摩爾頓了一下。「你也睡不著。」這不是問句,而是陳述句。他知道同樣的鬼魂依然糾纏著他們兩個。

  「馬凱特打電話給你了?」她問。

  「是啊。我還指望到現在──」

  「完全沒有。快二十四小時了,連一個看到過他的人都找不到。」

  「所以他的蹤跡消失了。」

  「他的蹤跡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他在手術室殺了三個人,然後就變成隱形人,走出醫院。費屈堡警局和州警局盤查了那一帶,設立了路障。他的照片上遍了當地的晚間新聞。還是什麼消息都沒有。」

  「有個地方會吸引他。一個人……」

  「你們家那棟樓已經有人在監視了。只要荷伊敢接近那裡,我們就會逮到他。」

  電話那頭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摩爾輕聲說:「我沒辦法帶她回家。我要把她留在這裡,確保她的安全。」

  瑞卓利聽出他聲音裡的恐懼,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妻子。她羨慕地想著:被這樣深愛著,會是什麼滋味?

  「凱薩琳知道他逃出來了嗎?」她問。

  「知道。我不能瞞著她。」

  「她的反應怎麼樣?」

  「比我好。她還設法想讓我冷靜下來。」

  「她已經面對過最糟糕的狀況了,摩爾。她擊敗過他兩次。證明她比他更堅強。」

  「她的確認為自己比較堅強。危險的就是這一點。」

  「唔,她現在有你了。」而我只有自己。事情向來就是如此,而且大概永遠都會是如此。

  他一定是聽出她聲音中的疲倦了,因為他說:「對你來說,這個狀況也一定很不好受。」

  「我還好。」

  「那你應付得比我好。」

  她大笑,那是一種尖銳而驚人的假笑。「我根本沒時間去擔心荷伊。我現在領導一個新的任務小組。我們在石溪保留區發現了一具棄屍。」

  「有幾個被害人?」

  「兩個女人,外加一個男人在綁架時被殺害。這個兇手很可怕,摩爾。當札克給這兇手取綽號時,你就知道他很可怕了。現在我們都用綽號喊這個不明兇手,叫支配者。」

  「為什麼叫支配者?」

  「因為那似乎是能讓他興奮的事情。享受權力的滋味。對那位丈夫握有絕對的控制權。這些怪物都有他們病態的儀式。」

  「聽起來好像去年夏天又重演了。」

  只不過這回,你不在這裡罩著我了。你有更重要的人要守護。

  「有什麼進展嗎?」他問。

  「很慢。事情還牽涉到不同的司法管轄權,不同的單位。有牛頓市警局,還有──你聽好了──聯邦調查局也介入了。」

  「什麼?」

  「是啊。有個叫嘉柏瑞‧狄恩的聯邦探員。說他是顧問而已,不過他插手這個案子的一切。你碰到過這種事嗎?」

  「從來沒有。」摩爾暫停一下,才又開口。「事情不太對勁,瑞卓利。」

  「我知道。」

  「那馬凱特怎麼說?」

  「他就袖手不管,裝死,因為局長辦公室下令我們要配合。」

  「狄恩的說法是什麼?」

  「他嘴巴緊得很。你知道,就是那種『如果我告訴你,那我就得殺了你』的人。」她暫停一下,想到狄恩的目光,那雙眼睛銳利得有如藍玻璃的碎片。是了,她可以想像他毫不畏縮地扣下扳機。「總之,」她說,「沃倫‧荷伊不是我眼前最關切的。」

  「不過卻是我最關切的。」摩爾說。

  「如果有任何消息,我會第一個通知你。」

  她掛斷電話,在四下的靜寂中,她跟摩爾講話時所感覺到的勇氣立刻垮掉了。她再度孤單一人,害怕地坐在一戶公寓裡,門上加了不止一道鎖,窗子拴得緊緊的,唯一陪伴她的只有一把手槍。

  或許你就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她心想。然後拿起手槍,帶回她的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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