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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恩探員今天上午來找我,」馬凱特副隊長說。「他對你有疑慮。」

  「我對他也有疑慮。」珍‧瑞卓利說。

  「他並不質疑你的能力。他認為你是個優秀的警察。」

  「可是什麼?」

  「他不確定你是主責這個案子的適當人選。」

  她一時沒吭聲,只是冷靜坐在馬凱特辦公桌對面的那張椅子上。今天上午他叫她進去他辦公室時,她就已經猜到他要談什麼了。她走進去的時候,決心要把自己的情緒控制得滴水不漏,絕不會讓他看到他想看的:她已經開始失控、主責警探必須換人的徵兆。

  她開口時,那聲音冷靜又理智。「他的疑慮是什麼?」

  「他認為有別的事讓你分心,認為你對沃倫‧荷伊還有些沒解決的問題,認為你還沒從外科醫生的調查中完全恢復過來。」

  「他說沒恢復是什麼意思?」她問。其實完全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馬凱特猶豫著。「耶穌啊,瑞卓利。這個話很難啟齒,你很清楚的。」

  「我只是希望聽到你講出來。」

  「他覺得你不穩定,好嗎?」

  「那你覺得呢,副隊長?」

  「我覺得你要忙的事情太多了。我想荷伊的脫逃讓你非常震驚。」

  「你覺得我不穩定嗎?」

  「札克醫師也表達了一些疑慮。你去年秋天從來沒去做心理諮商。」

  「從來沒人叫我去做啊。」

  「得要有人命令你,你才會去做嗎?」

  「我不覺得自己有需要。」

  「札克認為你還沒拋開外科醫生。認為你還一直想到他。如果你還不斷在重溫上一個案子,怎麼有辦法領導這回的偵查?」

  「我希望聽到你說出來,副隊長。你認為我不穩定嗎?」

  馬凱特嘆了口氣。「我不曉得,但是狄恩探員來找我提出他的疑慮,我就得注意了。」

  「我不認為狄恩探員講的話是可靠的。」

  馬凱特頓了一下,皺著眉頭,身體前傾。「這可是很嚴重的指控。」

  「他對我的指控才更嚴重呢。」

  「你這個指控有什麼根據嗎?」

  「我天早上打電話給聯邦調查局的波士頓調查站了。」

  「然後呢?」

  「他們完全沒聽說過嘉柏瑞‧狄恩這個人。」

  馬凱特在椅子上往後靠坐,打量了她一會兒,完全沒說話。

  「他是華府總部直接派過來這裡的,」瑞卓利說。「跟波士頓外勤站完全無關。一般應該不是這樣運作的。如果我們要求他們協助做某個罪犯的側寫,都是要經過他們外勤站的地區協調員,但這回他們的外勤站沒有經手,而是華府總部直接派人來。何況打從一開始,聯邦調查局為什麼要插手我們的案子?而且華府總部跟這案子到底有什麼關係?」

  馬凱特還是不吭聲。

  她又進逼,愈來愈懊惱,開始有點控制不住了。「你跟我說過,是警察局長辦公室下令要我們跟聯邦調查局合作的。」

  「沒錯。」

  「那是聯邦調查局裡的什麼人去找局長辦公室的?我們對付的是聯邦調查局的哪個部門?」

  馬凱特搖搖頭。「不是聯邦調查局。」

  「什麼?」

  「提出要求的不是聯邦調查局。我上星期跟警察局長辦公室那邊談過,就是狄恩出現那天。我問過他們同樣的問題。」

  「然後呢?」

  「我答應過他們我會保密,所以希望你也保密。」直到她點頭答應後,他才繼續說。「提出要求的是康威參議員的辦公室。」

  她困惑地瞪著他。「我們的參議員為什麼要管這件事?」

  「我不曉得。」

  「局長辦公室那邊不肯告訴你?」

  「他們可能也不曉得。但是這種要求,他們是不可能置之不理的。尤其因為是康威參議員直接提出。而且他又不是要求你摘月亮給他。只是執法單位跨機關合作一下而已。反正我們本來就常常在合作的。」

  她往後靠坐,低聲說:「這事情不對勁,副隊長。你知道的。狄恩沒跟我們坦白。」

  「我找你來不是要談狄恩的。我們現在談的是你。」

  「可是你是根據他講的話來談我。聯邦調查局現在可以指使波士頓警局了嗎?」

  這話似乎讓馬凱特很吃驚。他忽然直起身子,雙眼瞪著辦公桌對面的她。她剛剛命中要害了。聯邦調查局對抗我們。這裡真的由你當家作主嗎?

  「好吧,」他說。「我們談過了,你也認真聽了。對我來說,這樣就很好了。」

  「對我也是。」她站起來。

  「不過我會留意的,瑞卓利。」

  她朝他點了個頭。「你不是一直都在留意嗎?」

  ◆

  「我發現一些有趣的纖維。」艾琳‧沃屈科說。「是用黏性膠帶從蓋兒‧葉格身上取得的。」

  「又是海軍藍的地毯?」瑞卓利問。

  「不。老實說,我不確定這些是什麼。」

  艾琳很少承認自己被難倒。光是這點,就已經激起瑞卓利對顯微鏡底下那片載玻片的興趣了。她湊上去看,看到了一根黑線。

  「這是一根人造纖維,顏色我會形容為淺褐綠,根據它的折射率,這是我們的老朋友杜邦尼龍六六。」

  「就跟那些海軍藍的地毯纖維一樣。」

  「是的,尼龍六六因為強韌又有彈性,是非常受歡迎的纖維。你會發現很多種織品裡都會用上它。」

  「你說這是從蓋兒‧葉格的皮膚上取得的?」

  「這些纖維黏在她的臀部、胸部,還有一邊肩膀。」

  瑞卓利皺眉。「床單?用來包裹她屍體的?」

  「是的,但不是床單。尼龍不適合這種用途,因為不太會吸水。同時,這種線是用極細的三十丹尼的長絲製成的,十根長絲才紡為一條線。而這條線比人類的毛髮還要細。這種纖維製成的最終產品非常緊密。或許可以防風雨。」

  「帳篷?防水布?」

  「有可能。兇手可能是用這種布來包屍體。」

  瑞卓利腦中浮現出一個詭異的畫面,包裝好的防水布懸掛在大賣場裡,製造商建議的用途印在標籤上:露營、防風雨、包裹死屍的最佳選擇。

  「如果只是防水布,那就是一種非常普遍的布料了。」

  「拜託,警探。如果只是一種完全不特別的纖維,我會把你找來嗎?」

  「所以不普通?」

  「其實還相當有趣。」

  「尼龍防水布哪裡有趣了?」

  艾琳從實驗室的桌面上拿起一個檔案夾,取出一張電腦繪製的圖表,上頭有一條線畫出了鋸齒形的起伏。「我把這些纖維拿去進行ATR分析。這就是出來的結果。」

  「ATR?」

  「衰減全反射(Attenuated Total Reflection)。利用紅外線顯微光譜檢查單根纖維。紅外線輻射照在纖維上,會有光反射出來,我們就可以從反射光的光譜去判斷。這張圖顯示纖維本身的紅外線輻射特徵,不過只是確認了它是尼龍六六,就像我稍早告訴你的。」

  「沒有意外。」

  「還沒完呢,」艾琳說。唇邊一抹狡獪的微笑。她又從檔案夾裡取出第二張圖,放在第一張的旁邊。「這是同一根纖維的紅外線輻射痕跡。注意到什麼了嗎?」

  瑞卓利來回比對著。「兩張不一樣。」

  「沒錯,的確不一樣。」

  「但如果是同一種纖維,出來的圖應該是一模一樣的。」

  「因為第二張圖,我改變了影像平面。這回的ATR是從纖維的表面反射出來,而不是纖維的核心。」

  「所以表面和核心是不一樣的。」

  「對。」

  「那麼,這種線是用兩種不同的纖維紡在一起?」

  「不是。只有一種纖維。但是這種布有一種表面塗層。這就是第二張ATR所照到的──纖維表面塗層的化學物質。我拿去用層析儀檢驗,結果似乎是矽基的物質。也就是說,在那些纖維織好、染完色之後,完成的布料上頭又塗了一層矽膠。」

  「為什麼?」

  「我不確定。防水?抗撕裂?這種塗層處理一定很昂貴。我想這個布料有某種非常特定的用途。只不過我不曉得是什麼。」

  瑞卓利在實驗室凳子上往後靠。「只要查出這種布料,」她說,「我們就能找到兇手了。」

  「是的。不像一般的藍地毯,這種布料是獨一無二的。」

  ◆

  那繡著姓名縮寫的毛巾組放在茶几上,讓所有參加派對的客人可以看到,字母AR表示安琪拉‧瑞卓利(Angela Rizzoli),用巴洛克風格的花體字纏繞交織。珍挑了她母親最愛的粉橘色,還額外付費加上了豪華的生日禮物包裝,有杏黃色緞帶和一串絲緞花。而且這份禮物特地交給聯邦快遞送來,因為聯邦快遞那些白底紅藍字的卡車,總是令她母親聯想到驚喜包裹和歡樂的場合。

  而安琪拉‧瑞卓利的五十九歲生日派對,理當具備歡樂場合的資格。生日在瑞卓利家裡是很大的事情。每年十二月,安琪拉為明年買來新的月曆後,她做的頭一件事就是翻過每個月,在每個家人的生日上頭做記號。忘記心愛家人的特殊日子是嚴重的罪過,忘了你母親的生日則更是罪不可恕。珍知道這一天絕對不能不慶祝。於是張羅著買了冰淇淋、掛起慶生裝飾品,還寄了邀請卡給十來個鄰居,現在他們都聚集在瑞卓利家的客廳裡。直到此刻,珍還忙著切蛋糕,把紙盤傳給客人們。她一如往常盡自己的責任,但今年這個派對失敗了。都是因為法蘭基。

  「這樣不對勁。」安琪拉說。她坐在沙發上,夾在她丈夫和么子麥克中間,看著茶几上展示的禮物(那些沐浴油珠和爽身粉,夠她保持全身香噴噴十年了),卻毫無欣喜之色。「或許他生病了。或許他出了什麼意外,還沒有人打電話通知我而已。」

  「媽,法蘭基沒事的。」珍說。

  「是啊,」麥克附和道。「或許他們派他去──那是怎麼說來著?就是玩戰爭遊戲?」

  「演習。」珍說。

  「是啊,派他去參加演習,或者甚至派他出國。可能是要保密的,而且那邊也找不到電話。」

  「他是教育班長,麥克。不是藍波。」

  「就連藍波也會送他母親生日卡的。」老法蘭克恨聲說。

  大家忽然沉默不語,所有客人都同時埋頭吃著蛋糕,接下來幾秒鐘則専心地咀嚼著,

  最後是住隔壁的葛瑞絲‧卡明斯基太太勇敢地打破沉默。「這個蛋糕真是太好吃了,安琪拉!是誰烤的?」

  「我自己烤的,」安琪拉說。「想想看,我居然還得烤我自己的生日蛋糕。但這個家就是這樣。」

  珍臉紅了,像是被打了個耳光。這全都是法蘭基的錯。安琪拉真正氣的人是他,但一如往常,倒楣被波及的卻是珍。她理性地低聲說:「我有提過要帶蛋糕來的,媽。」

  安琪拉聳聳肩。「去蛋糕店買。」

  「我沒時間烤蛋糕啊。」

  這是實情,但是,啊,她不該說出來的。話一離嘴她就發現了。她看到麥克縮進沙發,看到她爸爸紅了臉做好準備。

  「沒有時間。」安琪拉說。

  珍絕望地笑了一聲。「反正我烤的蛋糕向來都是一塌糊塗。」

  「沒有時間。」安琪拉又說了一次。

  「媽,你要吃冰淇淋嗎?我去──」

  「既然你這麼忙,我想我應該跪下來感謝你,居然能撥空來參加你母親的生日。」

  珍沒吭聲,只是站在那邊,滿臉通紅。客人們又回去拚命吃著蛋糕,沒有人敢抬頭看其他人。

  電話鈴響,每個人都僵住了。

  最後,老法蘭克接了電話。說:「你母親就在這裡。」然後把無線電話遞給安琪拉。

  耶穌啊,法蘭基,你怎麼拖了這麼久?珍放鬆地嘆了口氣,開始收拾用過的紙盤和塑膠叉子。

  「什麼禮物?」她母親說。「我沒收到啊。」

  珍皺了一下臉。啊不要,法蘭基。別想把責任推到我身上。

  緊接著,她母親聲音中的怒氣神奇地消失了。

  「啊,法蘭基,我了解,親愛的。是的,我了解。海軍陸戰隊把你操得很慘,對吧?」

  珍搖搖頭,正走向廚房,此時她母親喊道:「他要跟你講話。」

  「誰,我?」

  「他是這麼說的。」

  珍接過電話。「嘿,法蘭基,」她說。

  他哥哥兇巴巴說:「他媽的你搞什麼,小珍?」

  「什麼?」

  「你明知道我在說什麼。」

  她立刻走出客廳,拿著電話進入廚房,讓門在她身後關上。

  「我他媽的只是要求你幫一個忙而已。」他說。

  「你指的是禮物嗎?」

  「我打來祝老媽生日快樂,結果還被她罵。」

  「你早料得到的。」

  「我敢說你認為這樣很不錯,對吧?害我被她記恨。」

  「是你自己害的。而且聽起來你又設法逃過處罰了。」

  「所以你很不爽,對吧?」

  「我其實不在乎,法蘭基。那是你和老媽的事。」

  「是喔,但你老是介入,躲在我背後,有機會就暗算我。連把我的名字加到你的禮物上頭都不肯。」

  「當時我的禮物已經寄出去了。」

  「而且我想,幫我挑個小禮物去送老媽,對你來說就是太費事了?」

  「對,沒錯。我才不要幫你擦屁股。我一天要工作十八小時。」

  「是喔,我老聽你這麼說:『我好可憐,工作得這麼辛苦,每天晚上只睡十五分鐘。』」

  「而且去年的禮物,你還沒給我錢呢。」

  「我當然給了。」

  「不,你沒給。」而且老媽提到那個禮物時都說「法蘭基送我那盞漂亮的燈」,到現在還是讓我很不爽。

  「所以一切都是為了錢,對吧?」他說。

  她的呼叫器響了,在她腰帶發出震動。她看了一下號碼。「我才不在乎錢。我在乎的是你老是躲過懲罰。你連試一下都不肯,但反正你總是能得到所有的功勞。」

  「你又在打可憐牌了?」

  「我要掛電話了,法蘭克。」

  「把話筒交回去給老媽。」

  「我得先回電給呼叫我的人。你等一下再自己撥過來。」

  「搞屁啊?我才不要再打一通長途──」

  她掛斷了。然後她暫停一下,讓自己冷靜下來,這才按了呼叫器上頭的號碼。

  接電話的是達倫‧克羅。

  她沒心情再去對付另一個難搞的男人,於是兇巴巴說:「我是瑞卓利。你呼叫我。」

  「耶穌啊,你月經來了吧,試試看吃點藥行嗎?」

  「你要不要告訴我有什麼事?」

  「好啦,我們有個兇殺案。在烽火台丘。史力普和我大約半個小時前趕到這裡。」

  她聽到母親從客廳傳來的笑聲,朝關上的門看了一眼。想著她如果提早離開安琪拉的生日派對,一定會鬧得很難看。

  「你會想來看看這個現場的。」克羅說。

  「為什麼?」

  「等你過來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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