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搭著狄恩的車,往西朝波士頓七十公里外的雪利鎮行駛。一路上狄恩沒說什麼話,但兩人之間的沉默,似乎只讓她更感覺到他的氣味、他冷靜的自信。她幾乎沒看他,因為怕他會從她的眼睛裡看出他所引發的騷動。
於是,她低頭看著腳下的深藍色地毯。她很好奇那是不是尼龍六六、八〇二號藍,很好奇有多少汽車裡鋪著同樣的地毯。這麼大眾化的顏色;感覺上,現在她走到哪裡,好像都會看到藍地毯,然後想像著無數鞋底沾著八〇二號尼龍纖維,踏遍波士頓的街道。
空調太冷了;她用膝蓋關上送氣口,望著窗外充滿長草的田野,渴望著能感受到車外的熱氣。在外頭,早晨的霧靄像薄紗般籠罩著綠色田野,樹木一動也不動,沒有絲毫微風驚擾那些葉子。瑞卓利很少來麻州鄉下。她在城市出生長大,一點也不喜歡鄉間生活的廣闊空間和會咬人的蟲子。今天也不覺得這裡特別有吸引力。
昨天夜裡她沒睡好。中間驚醒了好幾次,心臟狂跳地躺在床上,等著自己即將聽到腳步聲,以及入侵者的呼吸聲。到了早上五點,她起床時覺得昏沉無力又疲倦。直到灌了兩杯咖啡下肚後,才覺得比較有精神,然後打電話去醫院問考薩克的狀況。
他還在加護病房。還接著呼吸器。
她把車窗開了一條縫,暖風吹進來,有青草和泥土的氣息。她想到考薩克可能再也無法享受這樣的氣味,再也無法感覺風吹在他臉上。然後她努力回想兩人最後交談過的話是不是好話,友善的話,但實在想不起來了。
到了三十六號出口,狄恩循著往麻州州立監獄的指標行駛。索薩—貝瑞諾斯基監獄這座安全級別第六級的監獄在他們右方聳立,沃倫‧荷伊原先就關在那裡。狄恩把車子停在訪客停車場,然後轉頭看著她。
「要是任何時候,你覺得有必要離開,」狄恩說。「就離開沒關係。」
「你為什麼覺得我會半路跑掉?」
「因為我知道他對你做過什麼。任何人處在你的位置,辦這個案子都會有困難的。」
她看到他眼中真誠的關切,但她不想要;那只是更顯得她的勇敢有多麼脆弱。
「我們趕快進行就是了,好嗎?」她說,然後推開她那邊的車門。自尊心讓她嚴肅而堅定地走進建築物裡,驅使她走過外圍控制櫃檯的登記處,然後她和狄恩出示警徽,交出各自的手槍。等著接待人員時,她閱讀著訪客登記區貼的服裝規定:
◇◇
任何訪客均不可穿著以下服裝:赤腳。泳裝或短褲。任何顯示屬於幫派之衣物。任何類似囚犯制服或監獄工作人員制服之服裝。雙層衣服。有拉繩的衣服。可快拆脫的衣褲。過大、過於鬆垮、過厚、過重的衣物……
❖
這個清單沒完沒了,從髮帶到有鋼絲的內衣,都一概禁止。
一名獄警終於出現了,是個壯碩的男人,穿著麻州州立監獄的夏季藍色制服。「瑞卓利警探和狄恩探員嗎?我是柯提斯獄警。麻煩這邊請。」
柯提斯很友善,甚至是愉快地帶著他們經過第一道上鎖的門,進入外部大廳檢查室。瑞卓利很好奇,如果他們不是執法人員同業,他還會那麼愉快嗎?他要他們把皮帶、鞋子、外套、手錶、鑰匙拿下來,放在桌上讓他們檢查。瑞卓利摘下她的天美時手錶,放在狄恩亮晶晶的歐米茄錶旁邊。然後她開始脫下外套,狄恩也一樣。這個過程有種令人不自在的親密感。她解開皮帶,從長褲上拆下來時,感覺到柯提斯盯著她看,就是一個男人看著一個女人寬衣解帶的那種眼神。她脫掉她的低跟鞋,放在狄恩的鞋旁邊,同時冷冷地迎上柯提斯的目光。此時他才轉開眼睛。接下來,她把口袋裡所有東西都掏出來,跟在狄恩後頭走過金屬探測器。
「嘿,你們真幸運,」她走過去時柯提斯說。「你們剛好躲過了今天的拍搜了。」
「什麼?」
「每一天,我們的值班指揮官都會隨機挑一個號碼的訪客,進行全身拍搜檢查。你們剛好躲過。下一個進來的訪客就要拍搜了。」
瑞卓利不動聲色地諷刺說:「讓人全身上下摸一遍,會成為我這一天最精采的亮點呢。」
「你們可以把所有衣物穿回去了,另外你們兩個可以戴著手錶。」
「你講得好像那是一種特權。」
「過了這裡,只有律師和執法警官可以戴手錶。其他每個人都得把珠寶首飾寄放在這裡。現在我得在你們的左手腕蓋章,然後你們就可以進入囚室區了。」
「我們跟奧斯登典獄長約了九點要見面。」狄恩說。
「他前面有事情耽誤了。他要我帶你們先去看囚室,然後再去奧斯登的辦公室。」
索薩—貝瑞諾斯基監獄是麻州州立監獄裡最新的獄所,配備了最先進的無鑰匙保全系統,由四十二台圖像介面的電腦終端機運作,柯提斯解釋,指著無數的監視攝影機。「這些攝影機是二十四小時錄影。大部分訪客甚至從來沒看到過警衛本人,只聽到內部通話系統告訴他們接下來要做什麼。」
他們走過一道鋼製門,進入一條長廊,又經過了一連串鐵柵門,瑞卓利完全意識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監視著。只要在電腦鍵盤上敲幾下,警衛不必離開他們的控制室,就可以封鎖每一條通道、每一間囚室。
到了C囚區,內部通話系統傳來一個聲音,指示他們拿起通行證,對著窗戶以供檢查。他們又報了一次名字,柯提斯說:「這兩位訪客要來察看荷伊的囚室。」
鋼製門滑開,他們進入C囚區的康樂室。這裡是囚犯們的休閒區,裡頭漆成令人沮喪的醫院綠。瑞卓利看到一台固定在牆上的電視機、沙發、椅子,還有一張乒乓球桌,有兩名男子正在打球。所有的家具都是用螺絲鎖死在地上。十來個穿著藍色丹寧布囚衣的男子同時轉過來瞪著他們看。
尤其是,他們全都盯著瑞卓利,房間裡唯一的女人。
正在打乒乓球的兩個男人忽然停下來。一時之間,唯一的聲音就是電視,正在播放CNN頻道。她也坦然回瞪著那些囚犯,拒絕讓他們嚇倒,即使她猜得到每個男人一定在想什麼。他們在想像。她沒注意到狄恩挪近她,直到她感覺到他的手臂擦過她的,這才發現他就站在自己身邊。
內部通話系統傳來一個聲音:「兩位訪客,你們可以到C—8囚室了。」
「往這邊,」柯提斯說。「要上一層樓。」
他們上了樓梯,鞋子踩著金屬梯板發出吭噹聲。上去後,在通往每間囚室的走廊裡,他們可以往下看到天井狀的康樂室。柯提斯帶著他們沿走廊來到八號囚室。
「就是這間。荷伊囚犯的囚室。」
瑞卓利站在門口,看著囚室裡頭。她沒看到任何跟其他囚室不一樣的──沒有照片、沒有個人物品能顯示沃倫‧荷伊曾住在這裡──卻還是覺得頭皮發麻。儘管荷伊不在了,但他的存在已經銘刻在空氣裡。如果人的惡意有辦法逗留,那麼這囚室現在鐵定已經被惡意污染了。
「你們想要的話,可以進去看。」柯提斯說。
她走進囚室,看到三面空蕩的牆、一個床台和床墊、一個水槽,還有一個抽水馬桶。簡樸的小房間,這就是沃倫喜歡的樣子。他是個愛整潔的人,講究精確的人,他曾在一個醫學實驗室的無菌世界裡工作,那個世界裡唯一的顏色,就是來自他每天所經手裝著血液的試管。他周圍不需要俗麗的照片,他心裡的那些圖像就已經夠可怕了。
「這個囚室沒有重新分配給其他人?」狄恩問。
「還沒有。」
「而且荷伊離開之後,沒有其他囚犯進來過?」
「是的。」
瑞卓利走到床墊旁,抬起一角。狄恩抓住另一角,兩人合力把床墊抬起來,看著下頭。結果什麼都沒有。他們又把床墊整個翻過來,檢視著床墊表面的條紋棉布上是否有任何裂口、任何可以藏著違禁品的地方。他們只在側邊找到一條一吋長的小裂縫。瑞卓利伸出一根手指進去掏,沒發現任何東西。
她直起身子,看了囚室一圈,打量著荷伊曾經看過的同一個環境。她想像他躺在那張床墊上,雙眼注視著空蕩的天花板,腦袋轉著種種幻想。那些幻想會嚇壞任何正常人,但荷伊卻因那些幻想而興奮。他會躺著流汗,被他腦袋裡那些女人的尖叫迴盪聲搞得情慾高漲。
她轉向柯提斯。「他的東西呢?私人物品?信件?」
「在典獄長辦公室。我們下一站就要去那兒。」
◆
「你們今天早上打電話過來之後,我馬上就讓人把這名囚犯的所屬物品送過來,好讓你們檢查,」奧斯登典獄長說,指著他辦公桌上一個大紙箱。「我們已經看過了,裡頭完全沒有違禁品。」他強調最後一點,好像這樣就能讓他免除掉事情出錯的所有責任。瑞卓利感覺奧斯登是個嚴厲執行規則和規定、不會容忍任何違法的人。他一定會沒收所有違禁品,把每一個惹麻煩的囚犯隔離,要求每天晚上準時熄燈。只要看一下他的辦公室,加上裡頭有幾張穿著陸軍制服、眼神犀利的年輕奧斯登的照片,她就曉得這個人的控制欲很強。然而儘管他那麼努力,卻還是讓一個囚犯脫逃了,因此奧斯登現在一副警戒的姿態。他迎接時僵硬地跟他們握了手,冷漠的藍色眼珠中幾乎沒有笑意。
他打開紙箱拿出一個大夾鏈袋,遞給瑞卓利。「囚犯的盥洗用品,」他說。「都是一般的那些。」
瑞卓利看到裡頭有牙刷、梳子、毛巾,還有肥皂、凡士林加強型乳液。她很快放下那個袋子,想到荷伊每天用這些東西打理自己,就覺得很反感。她可以看到梳齒上還黏著幾根淺褐色的頭髮。
奧斯登繼續從紙箱裡拿出東西。內褲,一疊《國家地理雜誌》和幾份《波士頓環球報》,兩條士力架巧克力棒,一本黃色的橫格記事本,幾個白色信封,三支原子筆。「還有他的信。」奧斯登說,又拿出一個夾鏈袋,裡頭裝了一疊信件。
「我們檢查過他每一封信件。」奧斯登說。「州警局已經抄下所有寫信者的名字和地址。」他把那一包遞給狄恩。「當然了,這些只是他留著的信件。大概還有一些被他扔掉了。」
狄恩打開夾鏈袋,拿出裡頭的信。總共大約有一打,都還裝在信封裡。
「州立監獄平常會檢查囚犯的信件嗎?」狄恩問。「你們交給囚犯之前,會先過濾嗎?」
「我們有權這麼做。要看信件的性質。」
「性質?」
「如果歸為特權類,比方律師的來信,警衛就只能看一眼,確認有沒有違禁物品,但是不能看內容。這種信是私人的,屬於寫信者和囚犯之間的。」
「所以你們不會知道裡頭寫了什麼。」
「如果是特權類的信件。」
「那特權類和非特權類有什麼差別?」瑞卓利問。
對於她的插嘴,奧斯登眼中閃出一絲不耐煩。「非特權類信件是朋友和家人或一般大眾寫來的信。比方說,我們有些囚犯就交了幾個外頭的筆友,這些筆友都認為自己在做善事。」
「跟謀殺犯通信算是做善事?他們瘋了嗎?」
「這些筆友很多都是天真又寂寞的女人,很容易被騙子利用而動了真感情。這些信件都是非特權類的,警衛有權閱讀並塗掉違禁字句。但是我們不見得有時間全都閱讀過。這裡要處理的信件量很龐大。以荷伊囚犯的狀況來說,要檢查的信件非常多。」
「誰寄來的?我都不曉得他有很多家人。」狄恩說。
「他去年被媒體廣泛報導,於是吸引了一般大眾的興趣。他們全都想寫信給他。」
瑞卓利很吃驚。「你的意思是,他收到了粉絲信?」
「是的。」
「耶穌啊。這些人瘋了。」
「一般大眾會因為跟殺人兇手談話而覺得興奮。算是沾上名人的光。知名的殺人狂,像曼森、達默和蓋西,他們全都會收到粉絲信。我們的囚犯還收到過求婚信。有些女人會寄來現金,或是自己的比基尼泳裝照。男人寫信是想知道執行謀殺的滋味是什麼。這個世界充滿了病態的操蛋,請原諒我講粗話,他們藉由認識一個活生生的兇手而得到快感。」
但是其中一個人不光是寫信給荷伊而已,他還加入了荷伊的獨門俱樂部。瑞卓利心想,看著那疊信,她被外科醫生成名的這個有形證據搞得很火大。殺人兇手竟然被當成搖滾明星似的。她想到自己雙手留下的疤痕,每一封粉絲信就像外科醫生的手術刀,朝她再刺一刀。
「那特權類信件呢?」狄恩說。「你說你們不會閱讀或審查。什麼樣的信件會被歸為特權類?」
「某些州方或聯邦的官員寄來的機密信件。比方說法院人員,或是檢察長。還有總統、州長,或是執法單位寄來的信件。」
「荷伊會收到這類信件嗎?」
「有可能。我們不會記錄寄來的每封信件。」
「你們怎麼知道哪封信件真的是特權類?」瑞卓利問。
奧斯登不耐地看著她。「我剛剛告訴過你們了。如果是一封聯邦或州方官員──」
「不。我的意思是,你怎麼知道那不是用偽造或偷來的信封?我可以寫脫逃計畫給你們的一個囚犯,裝在比方康威參議員辦公室的信封裡。」她講的例子不是隨便亂挑的。她觀察著狄恩,看到他一聽到康威的名字,下巴就猛地往上一抬。
奧斯登猶豫了。「那也不是不可能。不過會有處罰──」
「所以這種事以前發生過了。」
奧斯登不情願地點頭。「有過幾次。犯罪資料偽裝成公務信件。我們盡量對這類狀況保持警覺,但是偶爾還是會漏掉。」
「那寄出去的信件呢?荷伊寄的?你們會過濾嗎?」
「不會。」
「一封都不會?」
「沒有理由過濾。他從來不會惹麻煩,向來很合作。很安靜又有禮貌。」
「模範囚犯,」瑞卓利說。「是喔。」
奧斯登冰冷的雙眼盯著她。「警探,在我們這裡,有的囚犯會把你的手臂扯下來還大笑。這些人會只因為對一頓飯不滿意,就扭斷警衛的脖子。像荷伊這樣的囚犯,不會是我們特別提防的。」
狄恩冷靜地把話題轉回眼前的事情。「所以,我們不曉得他可能寫信給誰了?」
這個不帶感情的問題似乎澆熄了典獄長高漲的不耐。奧斯登的目光從瑞卓利轉到狄恩身上,男人對男人。「對,我們不會知道。」他說。「荷伊囚犯有可能寫信給任何人。」
◆
出了奧斯登的辦公室,在走廊另一頭的會議室裡,瑞卓利和狄恩戴上乳膠手套,把那些寫給沃倫‧荷伊的信封攤在桌上。她看到各式各樣的信封,少數幾個是粉彩色或花卉紋的,還有一個印著主耶穌救罪人。最荒謬是一個上頭還印著嬉鬧小貓咪的裝飾圖案。是喔,很適合寄給外科醫生。他收到一定很高興。
她打開那個印著小貓咪的信封,發現裡面有一張照片,是一個微笑的女人,雙眼充滿希望。裡頭還有一封信,字跡很女性化,i上頭的點是可愛的小圈圈:
◇◇
致:沃倫‧荷伊囚犯
麻州州立監獄
❖
親愛的荷伊先生,
我今天在電視上看到你,當時他們陪你走進法院。我相信我很會判斷人的性格,而當我看到你的臉時,我看到了好多憂傷和痛苦。啊。這麼多痛苦!你的心中有良善;我知道有的。只要有個人幫助你發現你內心中的……
◆
瑞卓利忽然意識到自己正憤怒地緊握著那封信。她真恨不得能抓住那個寫下這些話的蠢女人搖一搖。她想逼這女人看看荷伊那些被害人的解剖照片,閱讀法醫描述她們受了什麼樣的痛苦,才終於幸運地結束煎熬。她還得硬逼著自己才能讀完整封信,看裡頭濫情地想激發出荷伊的人性,以及「我們所有人心中都擁有的良善」。
她去拿下一個信封,上頭沒有印小貓咪,只是一個素白的信封,裡頭的信寫在橫格信紙上。又是一個女人寫來的,裡頭還夾了自己的照片。那是一張曝光過度的生活照,裡頭是一個瞇著眼睛的女人,一頭漂染的金髮。
◇◇
親愛的荷伊先生,
可以幫我簽名嗎?我收集很多像你這類人的簽名。甚至還有傑佛瑞‧達默的。如果你願意繼續寫信給我,那就太酷了。你的朋友,葛羅麗亞。
◆
瑞卓利盯著信紙,無法相信任何精神正常的人類會寫出這種字句。那就太酷了。你的朋友。「耶穌基督啊,」她說,「這些人是瘋子。」
「這就是名聲的誘惑力。」狄恩說。「他們沒有自己的生活。他們覺得自己沒有價值,沒有名氣。所以他們會設法接近有名氣的人。他們希望那種魔法也能沾到他們身上。」
「魔法?」她看著狄恩。「你是這樣稱呼的?」
「你懂我的意思。」
「不,我完全不懂。我不懂為什麼有女人會寫信給惡魔。她們是想尋找愛情嗎?找上一個可能一轉身就把你開膛剖腹的男人?她們以為這樣就能為她們可悲的人生帶來刺激?」她把椅子往後一推,站起來,走到那扇有著狹縫狀窗子的牆壁前。即使是這麼貧乏的視野,也比去看沃倫‧荷伊的粉絲信要來得高強。荷伊當然很享受這樣的關注。他會把每封信視為一個新的證據,證明他依然能掌控女人,證明即使他被關在這裡,依然能操弄人心,控制別人的腦袋。
「這是浪費時間,」她恨恨地說,看著一隻鳥輕快掠過監獄建築,在這裡,關在籠子裡的是人類,這裡的鐵柵裡監禁的是惡魔,不是鳥鳴。「他不笨。他會毀掉任何把他和支配者連結在一起的東西。他會保護他的新搭檔。他一定不會留下任何有用的東西,讓我們可以追蹤。」
「或許不是有用的東西,」狄恩說,在她身後翻著紙頁。「但絕對很有啟發性。」
「是喔。我根本不想讀這些瘋婆子寫給他的信。搞得我想吐。」
「或許這就是他的目的?」
她轉身看著他。一條狹窄的光線透入狹縫窗,落在他臉上,照得他一隻藍色眼珠發亮。她本來就覺得他的五官很俊美,但那一刻看著桌子對面的他,更是俊美極了。「什麼意思?」
「讀他的粉絲信,讓你心情大受影響。」
「的確是激怒了我。這不是理所當然嗎?」
「對他也是理所當然。」狄恩對著那疊信說。「他早知道這些信會擾亂你的心情。」
「你覺得這一切就是為了要搞亂我的腦袋?這些信?」
「這是心理戰術,珍。他留下這些是要給你。這批信件是來自他最熱誠的愛慕者。他知道你早晚會來這裡,結果你的確就來了,閱讀了那些粉絲跟他說的話。或許他想向你表明他的確有愛慕者。表明儘管你瞧不起他,還是有女人並不如此;還是有女人會受他吸引。他就像一個遭到拒絕的追求者,設法想讓你嫉妒。設法想害你不知所措。」
「別胡說八道了。」
「而且奏效了,不是嗎?看看你。他搞得你整個人好緊繃,根本坐不住。他知道怎麼操弄你,怎麼搞亂你的腦袋。」
「你太抬舉他了。」
「是嗎?」
她朝那些信擺了一下手。「這些全都是為了我安排的?怎麼,我成了他那個小天地的中心?」
「他不也是你那個小天地的中心嗎?」狄恩輕聲說。
她盯著他,想不出反駁的話,因為在那一刻,她赫然發現他講的是無法爭辯的事實。沃倫‧荷伊的確是她個人小天地的中心。他像個黑魔王般統治著她的夢魘,同時也控制了她醒著的時候,他總是準備好隨時要重返她的思緒。在那個地窖裡,她曾被標記為他的,就像每個被害人都被攻擊者做了標記那樣,而她無法把他所有權的記號去除掉。因為那就深深刻在她的雙手上,烙印在她的靈魂裡。
她回到桌邊坐下。努力堅強起來,準備完成剩下的工作。
下一個信封上有打字的回信地址:J‧P‧歐唐娜醫師,麻州〇二一三八,劍橋市,布拉特爾街一六三四號。在哈佛大學附近,布拉特爾街那一帶充滿了優美的住宅和受過良好教育的菁英人士,在那裡,大學教授和退休的企業家會在人行道上慢跑,隔著修剪整齊的樹籬揮手打招呼。你不會認為一個惡魔的助手會住在這種地帶。
她打開裡面的信。上頭的日期是六個星期前。
◇◇
親愛的沃倫,
感謝來信,也謝謝你簽了兩份授權書。你所提供的細節,對於我了解你所面對的種種困境大有幫助。我還有許多其他問題想請教你,而且我很高興你還是願意按照計畫與我會面。如果你不反對,我想為這次的訪談錄影。你知道,對於我的計畫而言,你的幫助當然是不可或缺的。
誠摯的,歐唐娜醫師
◆
「這個J‧P‧歐唐娜到底是何方神聖?」瑞卓利說。
狄恩驚訝地抬起頭來。「喬伊絲‧歐唐娜?」
「這個信封只印了J‧P‧歐唐娜醫師,麻州劍橋市。她在跟荷伊進行訪談。」
他皺眉看著信封。「我不曉得她搬來波士頓了。」
「你認識她?」
「她是神經精神醫學家。這麼說吧,我們是在敵意的狀況下認識的,坐在法庭裡敵對的兩邊。辯護律師們喜歡她。」
「別告訴我,讓我猜猜看。她是專家證人,去幫壞人的。」
他點點頭。「無論被告做了什麼,無論殺了多少人,歐唐娜都樂意提供減輕刑責的證詞。」
「我不懂她為什麼要寫信給荷伊。」她又重新看了一次信。裡頭的口氣極其尊重,讚揚他的合作。還沒見過面,她就已經不喜歡歐唐娜醫師了。
下一個信封也是寄自歐唐娜,但裡頭沒有信,只裝了三張拍立得照片──拍得很業餘的生活照。其中兩張是在戶外的天光下拍的;第三張是在室內拍的。一時之間她只是瞪著照片,後頸的寒毛直豎,雙眼認出了她腦袋拒絕接受的東西。她猛地往後退,那些照片像熱炭般從她手中掉下來。
「珍?那是什麼?」
「是我。」她低聲說。
「什麼?」
「她在跟蹤我。拍我的照片。她把那些照片寄給他。」
狄恩站起來,繞到她這一頭,隔著她的肩膀往下看。「我沒看到裡頭有你──」
「你看。你看。」她指著一輛暗綠色本田汽車停在街上的照片。「那是我的車。」
「又看不到車牌號碼。」
「我認得我自己的車!」
狄恩把那張照片翻過來,背面有人畫了個笑臉,還用藍色麥克筆寫著:我的車。
她恐懼得心臟猛跳。「你看下一張。」她說。
狄恩拿起第二張照片。這一張也是在戶外的天光下拍攝的,裡頭是一棟建築物的正面。不必別人告訴他那是什麼建築物;昨天夜裡他進去過。他把照片翻過來,看到上頭的字:我的家。底下又畫了個笑臉。
狄恩拿起第三張照片,是在一家餐廳裡面拍的。
乍看之下,只是一張構圖很差的照片,裡頭一些顧客坐在用餐桌旁,還有一個女侍拿著咖啡壺走過的模糊身影。之前瑞卓利花了幾秒鐘,才注意到一個身影坐在中央偏左,那是一個深色頭髮的女人,臉部只有側影,五官因為背對著窗子的強光而模糊。她等著狄恩認出那個女人是誰。
他柔聲問:「你知道這是在哪裡拍的嗎?」
「海星餐館。」
「什麼時候?」
「我不曉得──」
「這個地方你常去?」
「星期天會去吃早餐。每個星期的這一天,我會……」她的聲音愈來愈小。她瞪著自己側影的那張照片,肩膀放鬆,臉朝下,看著一份打開的報紙。那應該是星期天的報紙。每個星期天,她都會去海星餐館享用早餐。一頓有法國吐司、培根和漫畫專欄的早餐。
還有個跟蹤狂。她從來不曉得有人在觀察她,拍下她的照片,寄給了那個在噩夢中追逐她的男人。
狄恩把那張拍立得照片翻面。
背後又畫了另一個笑臉。底下圈在一個心形圖案裡的,只有一個字: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