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有些東西明明一文不值,卻不捨得丟掉,有時候找不著還會急得坐立不安。
問題是它們越來越舊,越來越老,而我已經漸漸不敢看它們。
它們裝在盒子裡,放在角落裡,像一部部電影,隨時都能讓我重新看到一場大雨,一次分離,一杯咖啡,一個擁抱……
1.老情書
老太太拄著枴杖,站在酒吧裡,痛罵年輕人一頓,抖出張發黃的字條說:「這是老頭兒寫給我的,讀給你們聽。哎喲呆逼,拿錯了,這是電費催繳單。」
你會不會說話?
會說話的人分兩種。第一種會說話,是指能判斷局勢,分門別類,恰好說到對方心坎裡,比如蔡康永。第二種會說話,是指話很多,但沒一句動聽的,整個就像彈匣打不光的AK47,比如胡言。
胡言是我朋友中最特立獨行的一位,平時沒什麼存在感,嘴巴一張就是發核彈,「乓」,炸得大家灰頭土臉。
一哥們失戀,女朋友收了他的鑽戒跟別人跑了。狐朋狗友齊聚KTV,都不敢提這事,有人悠悠地說:「此情可待成追憶。」角落裡傳來胡言的聲音:「此情可待成追憶,賤貨喜逢大白癡。」
包廂裡鴉雀無聲。大家面無表情,我能聽見眾人心中的台詞:哈哈哈哈太機智了哈哈哈哈。
又一哥們結婚,迎親隊伍千辛萬苦衝進新娘房間,最後一道坎兒是找新娘的一隻鞋。一群男人翻遍房間,就是找不到,急得汗流浹背。
胡言踱步進來,皺著眉頭說:「藏得真好啊。醜貨,一看就是醜貨幹的好事,醜貨別的不行,藏東西最內行。水獺一生長得醜,但人家吃了睡不搗鬼。海狗喜歡藏東西,但人家也不去坑烏賊。本來圖個吉利,她非得破壞婚姻。國人不立個《擊斃醜貨法》,就得重修《婚姻保護法》。人家說有些女的表面上對你好,其實巴不得你跟她一樣,一輩子嫁不出去,今天看來果然是真的。」
剛說完,一個小個子姑娘「哇」地痛哭出聲,連滾帶爬鑽進床底,從床架裡摸出一隻鞋,號啕奔走。
大家面面相覷,猛地歡呼。新郎擦擦汗,感激地遞杯酒給胡言說:
「多謝哥們,今兒多虧你,說兩句!」
我在外圍慘叫:「不要啊!」
已經遲了,胡言舉起酒杯激動地說:「今朝痛飲慶功酒,明日樹倒猢猻散。」
我勸他去學學蔡康永,於是他看了幾集《康熙來了》,跟我說:
「哈哈哈哈小S真好玩,像一塊活蹦亂跳的毛肚,比我還不要臉。」
媽的毛肚怎麼就不要臉了?
胡言嘴巴可怕,但為人孝順講義氣。他父親很久前去世,母親快七十了,相依為命。老太太有精神矍鑠,嘉興人,隔三岔五包粽子給我們吃。網路上叫囂著甜粽黨鹹粽黨,黨個屁,只有嘉興的才叫粽子,其他只能算有餡兒的米包。老太太送粽子那不得了,誰家還剩幾個,大家一定晚上殺過去吃光。
一天黃昏胡言火急火燎打電話給我,讓我快去他家。他自己加班走不開,老太太玩命催回家幫忙。我氣喘吁吁地趕到,胡言家端坐著三位老太太,圍著麻將桌,一臉期待看著我。
算了那就打幾圈。結果老太太團伙精明得不得了,指哪裡打哪裡,輸得我面紅耳赤呻吟連連,一直打到十一點。散夥了,老太太跟我說:
「小張,胡言是不是跟女朋友分手了?」
我一愣:「完全不知道啊。」
老太太說:「我送你倆粽子,你趕緊講。」
我說:「哦那姑娘是長沙的,回老家了,兩地距離太遠,你說再在一起也不合適。」
老太太斜著眼睛:「吹牛,肯定是胡言嘴太臭。」
我說:「也不排除有這方面原因。」
老太太拍大腿:「哎呀我都沒見過,這就飛了,這畜生糟蹋良家婦女一套一套的。」
我瀑布汗。
胡言推門進來,喊:「媽,你胡說八道什麼?」
老太太喊:「我媳婦呢?」
胡言瀑布汗:「她是獨生子女,父母年紀也大,她不想留在外地,就回長沙了。」
老太太勃然大怒:「那你跟著去長沙啊。」
胡言說:「我去了你怎麼辦。」
老太太說:「我留這裡,小張天天跪著伺候我。」
我腿一軟。
胡言拽著我想跑,我癱在地上被他拖著走,哭著喊:「粽子呢粽子呢?」
兩人去哥們管春的酒吧扯淡。其實我明白,老太太在南京待了三十多年,打牌健身溜躂閒聊的朋友都在一個社區。老人建立圈子不比我們容易,他們重新到一個地方生活,基本上就只剩下寂寞。
剛要了打酒,管春領著個老太太進來,哭喪著臉說:「胡言,不是我不幫你,你媽自己找上門的。」
胡言暴怒:「放屁,你手裡還拎著粽子!肯定是你出賣了我!」
老太太拄著枴杖,一拍桌子,說:「閉嘴!」
整個酒吧剎那靜止了,人人閉上嘴巴,連歌手也心驚肉跳地偷偷關了音響。
老太太說:「我就特別看不起你們這幫年輕人,二三十歲就叨叨說平平淡淡才是真。你們配嗎?我上山下鄉,知青當過,饑荒挨過,這你們沒辦法體會。但我今兒平安喜樂,沒事打幾圈牌,早睡早起,你以為憑空得來的心靜自然涼?老和尚說終歸要見山是山,但你們經歷見山不是山了嗎?不趁著年輕拔腿就走,去刀山火海,不入世就自以為出世,以為自己是活佛涅?來的?我的平平淡淡是苦出來的,你們的平平淡淡是懶惰,是害怕,是貪圖安逸,是一條不敢見世面的土狗。女人留不住就不會去追?還把責任推到我老太婆身上!呆逼。」
她一揮枴杖,差點打到胡言腦門兒:「你那女朋友我都沒見過,你們誰見過?」
酒吧裡大部分人都點頭如搗蒜。
老太太說:「自己弱不禁風,屁事不懂,看見別人奔波受苦,只知道躲在角落放兩支冷箭說矯情,說人家犯賤窮折騰。呸,一天到晚除了算計什麼都不會。錢花完可以再賺,吃虧了可以再來,年輕沒了怎麼辦?當過兵才能退伍,不打仗就別看不起犧牲。你會不會說話?會說話,就去長沙,告訴人家,你想娶她。」
老太太抖出一張發黃的紙,大聲說:「這是我老頭寫給我的,我讀給你聽。」她看了半天,說:「哎喲呆逼,拿錯了,這是電費催繳單。小張你喜歡寫字,你臨時來一篇。」
我趕緊臨場朗誦:「相信青春,所以越愛越深,但必須愛。勇於犧牲,所以死去活來,但必須來。從低谷翻越山巔,就能找到雲淡風輕的庭院。總有一天,你的腳下滿山梯田,沿途汗水盛開。想要滿屋子安寧,就得丟下自己的骸骨,路過一萬場美景。」
老太太抽我一耳光,說:「當著七十歲老太婆的面說骸骨,滾。」
她靜靜地看著胡言,說:「幾個月前,你在陽台打電話,我聽到了。你勸她留在南京,不要去長沙。勸著勸著自己哭了,我特別想衝進去揍你一頓,哭什麼,姑娘孝順是好事,你不能追著去嗎?然後從那天開始天天加班,你有這麼勤勞嗎,還不是怕回家孤單單地想心事。」
老太太說:「我年紀大了,本來想你結婚後,每天包粽子給你們小兩口吃。吃到你們膩了,我也可以走了。你是我兒子,走錯路不怕,走錯就回家,你媽我一時半會死不了,回來的時候我在家。」
她說完擦擦眼淚,昂首挺胸走了。管春趕緊送她。
我回過頭,發現酒吧裡的每個人眼裡都淚汪汪。
我突然明白胡言的語言能力是從哪裡來的,這絕對是遺傳啊。
後來胡言還是沒去長沙。老太太氣得眼不見為淨,麻將也不打,叫我教她上網看微博什麼的。沒幾天又自己報團去旅行,跟一群老頭老太戴著紅帽子,吵吵鬧鬧地去逛桂林山水。胡言放不下心想跟著去,結果老太太早上五點偷偷摸摸出發,留下胡言無言望著天花板。
老太太回來後,不給胡言好臉色,準備養精蓄銳繼續跑。結果半月後心梗,搶救及時,住院等搭橋換二尖瓣。我們一群哥們輪流守夜,老太太閉著眼睛,話都說不了。
一天胡言坐在老太太身旁,沉沉睡著。我剛拎著塑膠袋進來,想替胡言換班。
老太太艱難地開口,說:「悅悅,胡言是好孩子。」
我突然哭得不能自已。
悅悅是胡言的女朋友,在長沙工作。老太太可能已經說夢話了吧。
老太太是怎麼知道她名字的?
那,其實母親什麼都知道。
再後來,老太太沒等到手術,二次心梗發作,非常嚴重,沒有搶救過來。
胡言再也不會說話,他變得沉默寡言。
頭七那天,大家在胡言家守靈。半夜十一點,虛掩的門推開,衝進來一個姑娘,妝是花的,對我喊:「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她大哭,跪在老太太靈前,說:「阿姨,我跟爸媽說過了,他們說,我應該留在南京,胡言有這樣的媽媽,我們放心的。」
我們呆呆地說不出話,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
姑娘叫悅悅,在長沙工作,可是她現在在南京。
悅悅哭得喘不過氣。她面前擺著老太太的遺像,微笑著看著大家。
那天中午我接到電話,是悅悅打給我。她問我,胡言的媽媽怎麼樣。我說你幹嘛不問胡言,她說他電話打不通。我不敢亂講,就問,你找她幹嘛?
悅悅告訴我,老太太其實沒旅遊,單槍匹馬去了長沙。那天她正在上班,老太太跑到櫃檯,存了二十萬。悅悅出於流程,問她怎麼存法。老太太說,聽說在銀行工作很辛苦,每年要拉到一定數目的存款,才能升職。
悅悅摸不著頭腦,說:「謝謝阿姨。」
老太太嘀咕:「悅悅,你快升職,讓胡言那渾球後悔。」
悅悅這才明白,自己碰到胡言媽媽了。她趕緊請了半天假,帶著老太太去吃飯。
老太太說:「悅悅你喜歡胡言嗎?」
悅悅哭了,說自己很喜歡胡言,可是父母身體不好,自己留在長沙才放心。讓阿姨失望了。
老太太嘿嘿一笑,說:「那你就留在長沙,快快升職,免得胡言來了長沙欺負你。」
悅悅說:「胡言肯到長沙嗎?」
老太太點頭說:「他會來的,我這就是過來熟悉一下環境。到時候我先來住一陣,等你們踏實了我再回南京。」
老太太在長沙住了三天,包粽子給悅悅吃。
後來悅悅送她的時候才發現,老太太住在一家很便宜的旅館,桌上堆著一些葉子和米,還有最便宜的電飯鍋。
我這才知道,老太太學電腦看微博的原因,是想找到悅悅啊。我的眼淚止不住,說,悅悅你快來南京吧,阿姨去世了。
千里奔喪的悅悅跪在靈前,拿出一個粽子,哭著說:「阿姨,粽子好好吃,我不捨得吃完,留了一個在冰箱裡。今天拿出來結果壞掉啦,阿姨求求你,不要怪悅悅……」
朋友們泣不成聲。
過了一年,胡言和悅悅結婚。那天沒有大擺筵席,只有三桌,都是最好的朋友。悅悅父母從長沙趕來,也沒有其他親戚。
悅悅穿著婚紗,無比美麗。
可是她從進場後,就一直在哭。
胡言西裝筆挺,牽著悅悅,然後拿出一張泛黃的紙,認真地讀。短短幾句話,一直被自己的抽泣打斷。
親愛的劉雪同志,我很喜歡你,我已經跟領導申請過了,我要調到南京來。他們沒同意,所以我辭職了。現在檔案怎麼移交我還沒想好。
所以,請你做好在南京接待我的準備。
親愛的劉雪同志,我不會說話,但我有句心裡話要告訴你。
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永遠。
所有的朋友腦海中都浮現出一個場景。
老太太拄著枴杖,站在酒吧裡,痛罵年輕人一頓,抖出張發黃的字條說:「這是老頭寫給我的,讀給你們聽。哎喲呆逼,拿錯了,這是電費催繳單。」
2.給我的女兒梅茜,生日快樂
我和一條金毛共同的生活。如果你也想找這樣的小朋友,記得給它起一個它自己很喜歡的名字。那,梅茜,生日快樂。
1
每個人到我家,推開門永遠都是眼睛放光,喊,梅茜呢梅茜呢?
然後一隻毛茸茸的金毛,比他們還要興奮,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鑽出來,狂叫著就撲上來。
狗毛飛揚,人狗滾成一團。
2
從來沒有教過梅茜任何指令,但它自己慢慢學會了很多東西,眨巴著眼睛,努力分辨你在說什麼。
它甚至自己學會了拒食。吃的東西放在碗裡,它就可憐地看著你,直到你摸摸它的腦門兒,它才開始低頭吃飯。如果你不摸它的腦門兒,它會一直跟著你走,你到哪裡,它就坐在你旁邊,拚命把腦門兒塞給你。
有天我把吃的放好,忘記摸它腦門兒,就急匆匆出門去超市買東西。過了半個鐘頭回家,打開門,聽見「喀嚓喀嚓」的聲音,一看,它估計等不及,開始吃飯了。
我咳嗽一下,它猛地回頭,嚇得呆了。整條狗傻坐著,狗頭一百八十度扭轉對著我,狗糧嘩啦啦從嘴巴裡掉出來!
我還沒說話,它偷偷摸摸探出前爪,把掉在地上的狗糧往旁邊撥拉!撥得遠遠的!
它的意思大概是:這些不是我吃的……我笑得手裡的塑膠袋都脫手了。吃吧吃吧,我們家沒那麼多規矩。
愛吃什麼吃什麼,愛什麼時候吃什麼時候吃。狗糧不好吃咱們換牌子,還不好吃咱們立刻買骨頭燉湯,買牛肉用白水煮出燦爛的未來!
一年冬天,我百般無聊地看電視,突發奇想,用梅茜當腳墊,放上去暖洋洋的。
梅茜當時全身一震,小心翼翼地瞧向我,發現我的態度很堅決。它嘆口氣,非常嚴肅地趴下去,從此一動不動。
結果我睡著了,睡到昏天黑地的時候,感覺有東西撓我,我一看,梅茜用爪子拍我。我抬起腳,它換了個姿勢,舒服地翻了一面,然後瞧瞧我,意思是你可以放下來了。
我把腳放下來,它才心滿意足地繼續睡去了。
金毛狗子,一歲前是魔鬼,一歲後是天使,果然是真的。
3
2012年初,天氣寒冷。深夜我坐在花園的台階上,手邊全是啤酒,看著月亮發呆。
在沒有人能看到的地方,在沒有人能看到的時間,我哭得稀哩嘩啦。
梅茜安靜地坐在我旁邊,頭緊緊貼著我膝蓋。它輕輕用腦袋拱拱我的手,大大的眼睛望著我,發出小小的「咕咕咕」的聲音。
許久前我上網查過,這是金毛狗子的哭聲。
梅茜不停地哭,而我的眼淚也沒有停住。
梅茜不要哭。
不要哭。她不會回來了。我不會離開你。
那時候的梅茜,剛生了一場大病。
它生病的時候,我遠在北京。接到照顧梅茜的姑娘的電話,她帶著哭腔說,梅茜得狗瘟了。
手機信號不好,我衝到室外,下著暴雨。
我放下手機,心裡很難過。
下雨歸下雨,不要欺負我的小狗。
它病好後,我領著它回家。一人一狗,興高采烈,大家蹦蹦跳跳,歡快無比。
一輛白色的SUV(運動型多用途汽車)開過去。
梅茜明顯愣了愣。
然後它發了瘋一樣,扯掉牽引繩,追著車就狂奔,怎麼喊都不回頭。
司機從後視鏡裡看見了它,停在路邊。司機搖下窗,探出頭,笑嘻嘻地說:「小狗狗,你追我幹什麼?」
梅茜不看他,緊緊盯著車子,盯著車門,似乎在等車門打開。它要跳上去。
我追到了,一把抱住它,跟司機連聲說,不好意思。
司機笑嘻嘻地說沒事,開走了。
開走的時候,梅茜在我懷裡瘋狂地掙扎。
我突然眼淚掉下來。
梅茜也平靜下來,只是不停地發出聲音:咕咕咕咕……我知道,它很久沒看到那輛熟悉的白色車子了。
它很久沒有坐進屬於它的位置。
它喜歡坐車兜風,腦袋伸出去,風吹的耳朵啪啦啪啦啪啦,得意地吐出舌頭,開心地跳腳。
我抱著梅茜回家。
它在懷裡一直哭。
我的眼淚也一直掉在它毛茸茸的腦袋上。
梅茜不要哭。
梅茜,我們沒有車啦,老爹再給你買一輛。
4
梅茜到我家,是2010年6月初。
我把一點點大的梅茜抱回家,它圓頭圓腦,耳朵很大,坐著的時候一仰頭,耳朵幾乎垂到地上。
它叼襪子,撕衣服,啃書,磨茶几,摧毀一切能看見的東西。
最令我無法理解的是,一叫它名字,它就沿著牆邊狂奔,狂奔五百圈,非得到精疲力竭才趴下去。
麻煩的是,它從精疲力竭到精神煥發,需要回血的時間不是很長。
它大了一些,接近一歲,性子沒那麼風雲一起便化龍。為了讓它平時活動的空間夠大,我換了一樓帶院子的房子。
有天我回家,突然發現梅茜不見了。家裡沒有,院子裡也沒有!
找半天,原來院子最內側,有個排水的漏洞。它就是從這裡離家出走的。
我急壞了,小區、馬路、公園、其他小區……發了瘋一樣到處找,扯直了嗓子喊。
夜越來越深,沒有找到。
我回家坐在沙發上出神。總覺得它可能躲在家裡哪個角落。在我寫字時,它一定要霸佔書桌底下。在我睡覺時,它一定自己咬著狗窩,「吭哧吭哧」拖到我的床邊。在我吃飯時,它一定緊緊抱著桌腳。
到了後半夜一點鐘,聽到陽台有敲門聲。我過去拉開玻璃門,梅茜咧著嘴,喜笑顏開地看著我,瘋狂地搖尾巴!渾身都是泥巴,不知去哪裡瞎胡鬧了……我趕緊抱起它去洗手間,開心地掉眼淚。沖乾淨泥巴,它也應該玩兒命才找到家的吧!我找出所有好吃的給它,看它吃得狼吞虎嚥。
結果它以為離家出走,會有這麼多獎勵。
於是第二天下午,它又不見了。
這次我也不找了,就看電視等它。等到後半夜一點鐘,它準時出現在陽台的玻璃門外。
我靠!沒有猶豫,我把它拎進來暴打一頓!
梅茜號啕大哭。
從此,無論院子裡排水的洞口有沒有堵著,它都不會從那邊走了。
5
梅茜長大的標誌是從某天開始,死也不願意在家裡大小便了,寧可憋得痛哭流涕。
一次我出門,以為很快就回家,結果被拖去直播,回家已經是黃昏。
到家門口,掏出鑰匙。鄰居家開門,大嬸探出腦袋,激動地說:
「張嘉佳啊,你家狗太厲害了!」
我摸不著頭腦,問:「怎麼了?」
大嬸咽口口水,激動地說:「你不在家,梅茜在院子裡曬太陽。後來它急著大便,我就看著它在院子裡轉圈,還想怎麼幫它呢。過了一會,它居然猛地一躍,連滾帶爬翻過柵欄,跑到我家院子,拉了一泡便便!接著又奮力一躍,連滾帶爬回翻過柵欄,回你自己家院子了!」
我聽得目瞪口呆……睡覺之前,梅茜一定要跑到臥室,敲敲門,然後趴到床邊。等我睡著了,它才會離開,放心地走回它的貓咪窩窩裡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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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茜,老爹要買一輛皮卡,裝好頂篷,我們可以出發去最遠的地方。
你坐在副駕,狗頭探出窗戶,風吹得耳朵啪啦啪啦,高興地跳腳。
車廂裡擺滿好吃的東西,和你最喜歡的貓咪窩窩。
我們要沿著一切風景美麗的道路開過去,帶著你最喜歡的人,把那些影子甩在腦後。去看無限平靜的湖水,去看白雪皚皚的山峰,去看芳香四溢的花地,去看陽光在唱歌的草原。
去遠方,而漫山遍野都是家鄉。
一開始,我以為是它離不開我。
現在,我知道,是自己離不開它。
梅茜出生於2010年5月18日。
所以,梅茜,我的女兒,生日快樂。
老爹愛你。
3.姐姐
四季總是有一次凋零。結果無數次凋零。
相愛總是有一次分離。結果無數次分離。
1
到了大學,才發現世界上居然有超過五百塊的衣服。大學畢業,才發現世界上居然有標牌子的內褲。
我在國中的時候,自己偷偷買了條二十塊的短褲,結果被全家人「雙規」。
曾經以為,真維斯什麼的就是名牌啊,非常厲害。突然逛街發現阿迪、耐克,大驚失色:這是金絲做的嗎?
從那天開始,搶劫殺人放火的念頭,我每天都有的。
一切敵不過時光。
工作之後,始終堅持認為,女人,就應該有好的化妝品,好的服飾,花再多的錢也應該。
因此我依舊穿不超過五百塊的衣服、沒有牌子的內褲,希望能賺到錢給女人買最好的化妝品,最好的服飾。
後來發現,女人找得到好化妝品,找得到好衣服,就是找不到好男人。
而我賺了錢也沒人可以花。
賺到錢了,就慢慢開始不是好男人。
好男人,大多買不起最好的化妝品,最好的服飾。
朋友看不起身邊的女人,挑三揀四。
我說:「你又不是一條好狗,憑什麼要吃一塊好肉?」
朋友:「男人不是狗,女人也不是肉。」
我說:「女人的確不是肉,但你真的是一條狗。」
朋友:「為什麼?」
我說:「我怎麼知道,我隨便侮辱你。」
後來朋友結婚了。
我送Gucci(義大利時裝品牌)給弟妹。
Gucci屬於弟妹,那滿陽台晾曬的衣服、褲子、毛巾、床單、拖把,也屬於弟妹。
我和朋友說:「以後弟妹要什麼,盡量買給她。就算她不要,偷偷買給她。」
朋友問:「為什麼?」
我說:「因為你的陽台曬滿衣服、褲子、毛巾、床單、拖把。她消耗在陽台上的每一分鐘青春,你都要補償給她。」
朋友半年後離婚。喝醉後,他趴在桌上嘀咕:「怎麼就離婚了?」
我說:「有結才有離,誰讓你結的?」
朋友:「是不是以前我們都搞錯了?」
我說:「嗯,應該是。」
男人不是狗,女人也不是肉。
生活除了Gucci,以及滿陽台的衣服、褲子、毛巾、床單、拖把,還有另外重要的東西。
什麼東西?
好多啊。比如鬥地主、扎金花、吃消夜什麼的。
2
在電視欄目工作的時候,有個女編導。
我問她:「男人有一千萬,給你一百萬。或者男人有十萬,給你十萬,哪個更重要?」
女編導說:「一百萬。」
我說:「難道全部還不如十分之一?」
女編導點頭。
第二天,女編導突然急忙來找我,說:「我昨天想了一夜,覺得十萬重要。」
我好奇:「你真的想了一夜?」
她點頭:「嗯。」
如果你真的想了一夜,說明你有太多的心事。
既然你有心事,又何必再去想這個問題。
無論一百萬還是十萬,不如自己掙來的一萬。
有一百萬,你就是一塊肉。
有十萬,你就吃不到肉。
有一萬,你就不用再去想一夜。
3
有關男女的問題,很小的時候,我問過姐姐。
我:「姐姐,什麼叫淫蕩?」
姐姐:「……熱情奔放,活潑開朗。」
我:「姐姐你真淫蕩。」
「啪。」我的左臉被抽腫。
我:「姐姐,什麼叫下賤?」
姐姐:「……就是謙恭有禮,勤勞節約。」
我:「姐姐你真下賤。」
「啪。」我的右臉被抽腫。
我:「姐姐,什麼叫愛情?」
姐姐:「……就是淫蕩加下賤。」
我:「姐姐你一點也不愛情。」
過了半天,姐姐「嗯」了一聲。
過了十年,我才明白,為什麼淚水突然在她的眼眶裡打轉。
4
十年之後。
我坐在寫字桌前,淚水在眼眶裡打轉。精神恍惚,腦海空白,痛到不能呼吸。
姐姐過來,鼓勵我:「小伙子把胸膛挺起來。」
我:「我們都沒有胸,挺個屁。」
姐姐出奇地沒有憤怒,一甩頭髮說:「幫我下碗麵條去,人一忙就沒空胡思亂想。」
我垂頭喪氣:「吃什麼麵,用舌頭舔舔牙床好了。」
「啪啪。」我被連抽兩個耳光。
「好了好了,我去下面我去下面。」
忙活一會,把麵遞給她。姐姐笑嘻嘻地端著面,看著我。
她吃了幾口,突然回到自己房間。
三年之後,我看到她的日記。
「弟弟下的麵裡,連鹽都沒有加,我想,如果不是非常非常難過,也就不會做出這麼難吃的麵。我也很難過。」
我突然嘴角有點鹹。
我想,如果這滴眼淚穿過時光,回到三年前,回到那個碗裡,姐姐一定不覺得面很淡,那麼她就不會難過。
5
「抓小偷啊!」街頭傳來淒厲的尖叫。
我跟姐姐互相推諉。
「弟弟你上!你懂不懂五講四美?」
「姐姐你上!你懂不懂三從四德?」
「推脫什麼,抓小偷不是請客吃飯,上!」
「好,上!」
兩個人迅速往前衝。衝到一半,我往左邊路口拐,姐姐往右邊路口拐。
兩個人躲在巷子口大眼瞪小眼。小偷從兩人之間狂奔而過。
呼,差點被撞到。兩個人同時拍拍胸口。
這時緊跟小偷後面,狂奔過去另一個人。
我們一看……是老媽。
老媽一邊追一邊喊:「抓小偷啊!」
兩個人拚死抓住了老媽,沒抓到小偷……回家之後,一人賠給老媽五百塊。
第二天醒來,姐姐在枕頭底下發現了五百塊。
我在枕頭底下發現了五百塊,鬧鐘底下發現了五百塊。
我一直搞不清楚,為什麼放走一個小偷,我憑空賺了五百塊。
等到學會四則混合運算之後,我終於計算明白。
很久之後,我想,如果我還有機會把五百塊放回姐姐枕頭底下,那麼即使小偷手裡有刀,我也會衝上去的。
嗯,是這樣。
6
小時候家裡只有一輛自行車。28吋大槓永久。
爸爸說生日那天給我騎。
我仰天大笑:「哈哈哈哈,爸爸你終於不愛姐姐只愛我了。」
爸爸說:「你姐姐早就騎過了。」
過了幾年,姐姐有了一輛自行車。每天上學都是她騎車帶我。
我:「姐姐我騎車帶你吧。」
姐姐:「滾。」
我:「媽的,老子力氣太多了用不完。」
姐姐:「滾。」
得到這樣的回覆,我很生氣,就在車子後面滾來滾去。
「啊!」「砰!」兩個人從小橋上摔下去了。
姐姐:「嗚嗚嗚嗚,我以後再也不帶你了。」
我:「嗚嗚嗚嗚,你騎車水平跟阿黃一樣。」
姐姐:「阿黃是誰?」
我:「阿黃是舅舅家養的狗。」
姐姐:「你是渾蛋。」
我:「你是母渾蛋。」
就如此吵了很久,直接導致上學遲到。
又過了幾年,我們去大城市的舅舅家玩。
姐姐又騎車帶我。有人喊,下車。哇,是交警耶。
我:「警察叔叔你抓她,是她騎車帶我的,我是小孩子你不能抓。」
姐姐:「警察哥哥你抓他,是他要坐我車的,我是中學生你不能抓。」
警察一身冷汗。
我:「警察叔叔你抓她,我不認識她。」
姐姐:「警察哥哥你抓他,他是我在路邊揀的。」
我:「揀個鬼,你要不要臉。」
姐姐:「要個魂,馬上要罰款了,還要什麼臉。」
警察:「你們走吧……以後不要騎車帶人了。」
姐姐終於要去外地上大學了,把那輛自行車留給了我。我很開心。
一晚上沒睡著。
我們全家送姐姐。
姐姐上了火車。
我突然眼淚嘩啦啦流,一邊流還一邊追火車。
姐姐我把車子還給你,你不要走啦。
姐姐隔著車玻璃喊。
我聽不見,但是可以從她的口型認出來:
不要哭。
我拚命追,用手背抹眼淚,拚命喊:「狗才哭,我沒有哭!」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最害怕聽到火車的汽笛。
聽到汽笛,就代表要分離。
送走姐姐之後,我騎車去上學,被很多很多同學笑話。
因為那是一輛女式自行車。
大家說我是人妖,說我娘娘腔。
我依舊騎,因為感覺姐姐就在自己身邊。
到了現在,我走到儲藏間,看到這輛自行車,還是會不停掉眼淚,小聲說,掉你大爺,掉你大爺。
7
1988年,舅舅送給我一個從未見識過的東西,郵票年冊。
我很憤怒:「姐姐,舅舅太小氣了,送一堆紙片給我。」
姐姐:「那你十塊錢賣給我。」
我:「太狡詐了!你當我白癡哪,這堆紙片後面寫著定價,一百九十八。」
姐姐:「紙片越來越不值錢,你現在不賣,明年就只值一塊。」
我:「為什麼?」
姐姐:「你沒看到這裡寫著:保值年冊,收藏極品。什麼叫保值?就是越來越不值錢。賣不賣?」
我:「……二十塊。」
姐姐:「成交。」
於是每年的郵票年冊,我都以二十塊的價格賣給姐姐。
一直賣到1992年,四本一共八十塊。由於壓歲錢都要上繳,所以這八十塊成了我無比珍貴的私房錢。而且從這一年起,舅舅不再送了,小氣鬼。
當年姐姐去外地上大學。
第二天她就要離去。我在床上滾了一夜,十六張五塊錢,你一張,我一張,數了一夜。
一直在想:她去外地,會不會被人欺負?哎呀,以前她被人欺負,都是給我兩毛錢,讓我罵人家的。
那她去了那麼遠的地方,一定要帶錢。
嗯,給她十塊。可以請人罵……罵五十次。
萬一被人打怎麼辦?她上次被嬸嬸打,她說給五毛錢,我都不願意幫她打,外面人肯定價格更高!
打手請一次算一塊好了,給她二十。
我心疼地看著錢被分成了兩沓,而且她那沓慢慢比我這沓還高。
算著算著我睡著了。
最後我塞在姐姐包裡的,是八十塊。
送走姐姐那個瘟神,我人財兩空,回到家裡,忽然非常沮喪,就躲進被子睡覺。
在被子裡,我發現了四本年冊。
每本年冊裡,都夾著二十塊。
我躲在被子裡,一邊哭,一邊罵,姐姐和舅舅一樣小氣,一本只夾二十塊,人都走了,起碼夾五十塊對不對?
到了今天,這些夾著二十塊的年冊,整四本,還放在我的書架上。
一天我擦擦灰塵,突然翻到1988年的那本,封背有套金的小字,寫著定價一百九十八。
「那你十塊錢賣給我。」
「太狡詐了!你當我白癡哪,這堆紙片後面寫著定價,一百九十八。」
「紙片越來越不值錢,你現在不賣,明年就只值一塊。」
「為什麼?」
「你沒看到這裡寫著:保值年冊,收藏極品。什麼叫保值?就是越來越不值錢。賣不賣?」
眼淚滴滴答答,把一百九十八,變得那麼模糊。
8
姐姐:「壞人才抽菸。」
我:「那舅舅是壞人。」
姐姐:「做到教授再抽菸,就是好人。」
我:「你有沒有邏輯。你會算log函數,你懂風雅頌,你昨天把黑格爾說成格外黑,你是邏輯大王。」
吵了好幾天,姐姐回大學了。
我在抽屜裡找到報紙包好的一條香菸,裡面是一條中華。
姐姐寫著紙條:如果一定要抽,那也抽好一點的,至少對身體傷害少一點。
我至今還記得,那是一張《揚子晚報》,1997年5月22日。
後來我遇到了一個姑娘叫姜微。
姜微:「你喜歡抽什麼煙?」
我:「我喜歡抽好一點的。」
姜微:「為什麼?」
我:「對身體傷害少一點。」
寒假結束之後,她帶了一包煙給我。一包中華。裡面只有十一根菸。四根中華,四根玉溪,三根蘇煙。
總比沒有好。
我:「你哪裡來的煙?」
姜微:「過年家裡給親戚發煙,我偷偷一根根收集起來的。」
我:「寒假二十天,你只收集到十一根?」
姜微:「還有七根,被我爸爸發現沒收了。」
後來姜微消失了。《揚子晚報》在我的書架上。那張《揚子晚報》裡,我夾著一個中華香菸的煙殼。
只有這兩個女人,以為抽好一點的煙,會對身體的傷害少一點。
突然聽到winamp(一種音樂播放器)裡在放《電台情歌》。
一個美麗的女子要伸手熄滅天上的月亮,一個哭泣的女子牽掛不曾搭起的橋樑,自此一枕黃粱,一時荒涼,疼輒不能自已,掌紋折斷。
這裡是無所不痛的旋律。
姐姐再也不會痛,姜微不知道在哪裡。希望她比我快樂。並且永遠快樂。
9
姐姐教我打字花了半年的時間。打字課程,1998年8月27日開始教授,9月1日她回大學,自動轉為函授。
我:「A後面不是B嗎,為什麼排的是S?B後面不是C嗎,為什麼排的是N?」
姐姐:「Christopher(打字機之父)發明的,跟我沒有關係。」
我:「字母這麼亂倫,姨媽和叔叔湊在一起,它們家譜和希臘神話一個教養。」
姐姐:「你他媽的學不學?」
我:「字母太亂倫了,玷汙我的視線!」
姐姐:「讓你掌握鍵盤的順序,和亂倫有什麼關係?」
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要是我摸你胸你一定用刀殺了我。」
「啪啪」。我左臉和右臉全部腫了。
姐姐:「學會打字對你有好處的,可以把妹。」
我:「泡什麼妞,我不如把錢省下來買三級片。」
姐姐:「你看你看,這叫作QQ,可以讓遠方的MM脫胸罩。」
我:「是黛安芬的嗎?」
姐姐:「你學會了不就可以自己問了嗎?」
於是姐姐幫我申請了一個QQ號,然後兩個人搜索各地的MM。在姐姐指導下,我加了一個北京MM,ID是無花果。
我有了點興趣。
發了句話:Girl,fuck fuck,哈哈。
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又發了句話:Dog sun,please fuck!
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發火了,一下發了三句話:MBD,MBD,MBD。
姐姐發火了,說:人家頭像是灰色的,說明不在線上。
不在線上,還Q什麼,Q他我操。
我立刻失去興趣。
姐姐誘惑我,如果學會打字,就可以用流暢的語言勾引她。這被我斷然拒絕,正直的青年,一定和我一樣會拒絕的。
這些亂倫的字母,不是好東西。
1998年9月1日,姐姐回大學,把電腦帶回去了。
我唯一遺憾的是,《仙劍奇俠傳》沒有通關,月如剛剛死在鎮妖塔。
但姐姐不會這麼小氣吧?我就開始翻姐姐的房間。
我在她房間翻到的東西有:席絹的《交錯時空的愛戀》,沈亞、於晴全集……這是什麼東西?星座是什麼東西?把所有東西摔出來,箱子底下是一張紙制鍵盤。
鍵盤上有一張字條:我知道你會翻到這裡,麻煩你學習一下字母的順序。
我大驚失色,全世界的姐姐都這麼狡猾嗎?
結果我就在紙質的鍵盤和電話裡督促的聲音中,過了一個學期。
我:「A後面為什麼是S,而不是B?」
姐姐:「A後面是S,B後面是N。」
我:「複雜得要死。」
整整半年,我依舊不能理解字母為何如此亂倫。亂倫的東西,如我般正直,都不會學習的。
1999年2月7日深夜11點47分。
我依然等在火車站。
因為姐姐說她那一分鐘回到家。
結果等到1999年2月8日4點30分。
姐姐和一輛轎車拚命,瞬間損失了所有HP(生命值)。
1999年2月8日17點48分,我趕到了北京。
房間一片雪白。
使者的翅膀雪白。天堂的空間雪白。病房的床單雪白。姐姐的臉色雪白。
她全身插滿管子。
臉上蓋著透明的呼吸器。
我快活地奔過去:「哈哈,不能動了吧?」
她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緊閉雙眼,為什麼我看到她彷彿在微笑?
要嘛我眼花了,要嘛她又偷了我寫給隔壁班花的情書。
旁邊一個穿白袍的人說:「她不能說話,希望有力氣寫字給你。」
可是,姐姐抓不住筆。
這傢伙,從來就沒有過力氣。
坐她自行車她沒有力氣上坡,和她打架她沒有力氣還手,爭電視節目她沒有力氣搶遙控器。
她不寫字,我就不會知道她要說什麼。我想,她應該有力氣寫字的呀!
她幫我在考卷上冒充媽媽簽字。她幫我在《過好寒假》上寫作文。
她幫我在作業本子上寫上名字。
我呆呆地看著她,怎麼突然就沒有力氣了呢?
我去抓住她的手。
她用手指在我掌心戳了幾下。
1,2,3,4,5,6。
一共六下。
她戳我六下幹什麼?
六六大順?她祝我早日發財?
六月飛雪?她有著千古奇冤?
六神無主?她又被男人甩了?
六道輪迴?她想看聖鬥士冥王篇?
我拚命猜測的時候,突然衝進來一群人,把她推走了。
我獨自待在這病房裡,看著一切雪白,努力戳著自己的手掌。
1,2,3,4,5,6。
一共六下。
上面戳一下,右邊戳一下,上面再戳一下,下面戳一下,上面再戳一下,又戳一下。
我拚命回憶著有關鍵盤的記憶。
一張紙質的鍵盤,看了半年,也開始浮現在腦子裡。
A後面是S,B後面是N,C後面是V……我一下一下地在這張鍵盤裡敲擊過去。
1,2,3,4,5,6。
鍵盤慢慢清晰起來。
我終於明白了這六下分別戳在什麼地方。
I LOVE U。
眼淚奪眶而出,一滴滴滾下來,滴下來,撲下來。
1999年2月8日19點10分,我終於掌握了鍵盤的用法,學會了打字。
並且刻骨銘心,永不忘記。
I LOVE U。
我縮在走廊裡面。
在很久之後,我才有勇氣把姐姐留下的電腦裝起來。
裝起來之後,又過了很久,我才打開了那個QQ號碼。
只有一個聯繫用戶。
無花果。
雖然是灰色,據說是灰色,是因為不在線上。
但這個頭像是跳動的。
我雙擊它。
無花果說:
笨蛋,我是你老姐。
我哭得像一個孩子,可是無論多少淚水,永遠不能把無花果變成彩色。
無花果永不在線上。
如果還有明天,小孩子待在昨天,明天沒有姐姐,姐姐在昨天用著Windows98。
到了今天,MSN退役,弄潮兒對著攝影機跳脫衣舞,我書房電腦的螢幕上,依舊掛著五位數的QQ,永遠只有一個聯繫用戶,並且頭像灰色,永不在線上,ID叫作無花果。
生育總是有一次陣痛。結果無數次陣痛。
相愛總是有一次分離。結果無數次分離。
四季總是有一次凋零。結果無數次凋零。
自轉總是有一次日落。結果無數次日落。
然而無花果永遠是灰色。
傷心欲笑,痛出望外,淚無葬身之地,哀莫過大於心不死。
4.貪吃鬼的戰爭
那喊聲雖然來自全國各地,方言千千萬萬種,但齊刷刷只有一句:
「衝啊,都他媽的到我碗裡來!」
這場史上最亂的戰爭,始於著名旅美作家石康的言論:你以為世界上的菜都差不多嗎?你以為葉子菜就中國第一嗎?唉。我不知你數沒數過美國常見的根莖類菜有多少種,口味又是如何——我告訴你,有二十多種,口味介於芋頭、蘿蔔、椰子之間,你可以用牛骨湯起鍋,加蝦、蟹膏、辣椒及各種東南亞香料,加各種海鮮隨便啦,然後就吃吃吃——口味是鮮酸辣及各種濃香。
原本風平浪靜,其實暗流洶湧。因為大家餓了。各方點齊兵馬,旌旗揮舞,擂鼓助威,殺氣四溢!
在地球戰爭史上,從未出現上百路兵馬同時出擊的輝煌畫面。
由於石康的美國軍隊由各類雜菜組成,號稱二十多員將領,共燉一爐,這是赤裸裸對我大火鍋將軍的挑釁!戰報加急萬里,直送大火鍋將軍軍帳。
大火鍋將軍敞著大衣,露出黑黝黝的胸肌,雙眉一挑,冷笑一聲,丟下戰報,吐了口麻辣鍋底,揮手道:「先派麻辣燙去打個頭陣,摸摸底細。」
話音未落,帳前喧嘩,門簾掀開,冒菜和串串香兄弟倆面紅耳赤,衝了進來,咆哮道:「將軍,我們願為左右先鋒,率紅湯一鍋、白湯一鍋,如若戰敗,提頭來見!」
大火鍋將軍拍案大怒:「鬧什麼,瓜兮兮的!滾出去!」
正當這時,酸辣粉連滾帶爬衝進來,狂笑三聲,道:「報告大將軍,我已入夜帶刀,一路潛行,不料未到美利堅,已然立下大功!」
眾人大喜,問:「是何大功?」
酸辣粉嘿嘿道:「小將埋伏路邊攤,趁著敵人喝醉,一刀取了鍋包肉的首級!」
全場沉寂,大將軍臉色鐵青,早有芝麻醬、麻油碟、紅方腐乳三名護衛上前,猛抽酸辣粉耳光,怒道:「傻X!鍋包肉是我們的人!丫是我們軍區副司令!」
酸辣粉跌退幾步,淚流滿面,坐倒在地,號啕道:「老子英文不好,把鍋包肉當成漢堡了!」
帳內亂成一團,突然一支羽箭射入,撲稜稜釘在案桌,上有一書。
火鍋大將軍取下一讀,上有大字一行:我烤全羊身處邊疆,雖然這一生放蕩不羈愛自由,也會怕有一天祖國會跌倒,特此請命,如有調遣,在所不辭。
眾人紛紛讚嘆,唯有一將手攥香菜,面露不豫,原來是羊蠍子。此人原先混跡草莽,燉中一霸,現歸順朝廷,當是立功心切。
火鍋大將軍挽起羊蠍子的手道:「兄弟不用著急,必遣你為陣前大將。」
羊蠍子尚未答覆,又是一陣喧囂。酸豆角急匆匆闖帳,磕頭不止:
「報!火鍋大帥,榨菜片、蘿蔔乾、海帶絲三員小將前來請戰。」
真空包袋裝泡椒兔飛身撲入,淚流不止:「報!火鍋大帥,麻辣香鍋行軍太急,不小心碰到西邊趕來的大盤雞,兩人一齊打翻了!」
小籠包連同蒸屜滾進,嘶聲大叫:「報!火鍋大帥,蒸餃求戰心切,和煎餃氣爆肚皮,汁水淌出來了!」
就連韭菜合子也高叫:「美國香料有多香?有本事到地鐵裡去打!臭豆腐你滾走,你去算我們欺負丫!」
雞豆粉拚命給大伙扇風,號叫道:「大家不要衝動,吃碗涼粉冷靜一下啊!」
火鍋大將軍手足無措,額頭跳青筋。
丸子大隊長小心翼翼地上前,湊到將軍耳邊道:「剛抓到蝦滑探子一名,在水裡浮浮沉沉,不知如何處置。」
火鍋大將軍沉默半晌,怒道:「閉嘴!吵了半天,到底怎麼打?」
天空中轟隆隆傳來沉悶的聲音:「有我大福建佛跳牆坐鎮,你們隨便怎麼打。」
火鍋大將軍手持令箭,左右為難,兵強馬壯的痛苦,莫過於此。
他咬牙下定決心,剛要下令,龍抄手狂奔而入,大喊:「報!醉蟹佯裝體力不支,誘敵深入,廣州早茶左翼包抄,東北亂燉連鍋空降,齊魯大軍一陣亂射,石康的美利堅二十種菜葉子團伙已然全殲,殲到灰飛煙滅。雲南汽鍋雞、洛陽水席、長沙口味蝦、武漢熱乾麵等一百多路大軍趕到現場,已經毫無出手機會,他們正在美利堅菜葉子上面輪流吐口水。」
眾人目瞪口呆,火鍋大將軍長嘆:「這樣也不好啊,有點欺人太甚。」
燒賣狂奔而入,大喊:「報!一百多路大軍鬥志昂揚,無處宣洩,自己打起來了!」
火鍋大將軍驚道:「戰況如何?」
燒賣喃喃道:「他們分為兩個陣營,互相辱罵,說豆腐腦到底應該是甜的還是鹹的……」
妖風四起,煙霧漫天,傳來刀叉之音。火鍋大將軍側耳一聽,臉色大變,拔腿就跑。
眾人不由得愣住,皆是伏在地面,聽到男女老少的吶喊。
那喊聲雖然來自全國各地,方言千千萬萬種,但齊刷刷只有一句:
「衝啊,都他媽的到我碗裡來!」
美利堅菜葉子軍團呢?都不記得了。
『排版全書By CADSON』
5.擺渡人
世事如書,我偏愛你這一句,願做個逗號,待在你腳邊。
但你有自己的朗讀者,而我只是個擺渡人。
小玉文靜秀氣,卻是東北姑娘,來自長春,在南京讀大學,畢業後留在這座城市。她是我朋友中為數不多正常工作的人,不說髒話不發神經,靦腆平靜地活著。
相聚總要喝酒,但小玉偶爾舉杯也被別人攔下來,因為我們都惦記著要有一個人是清醒的,好依次送大家回去。這個人選必須可靠,小玉當之無愧。
有次在管春的酒吧,從頭到尾默不作聲的小玉偷偷喝了一杯,然後眼睛發亮,微笑愈加迷人。她驀然指著隔壁桌的客人捧腹大笑:「快看他,臉這麼長最後還帶個轉彎,像個完整的斜彎鉤,再加一撇那就是個匕。」
就是個匕!匕!這個讀音很曖昧好嗎?
全場大汗。從此我們更加堅定了不讓她喝酒的決心。
2008年秋天,大家喝掛了,小玉開著她那輛標緻307把我們一個個送回家。我沖個澡,手機猛振,小玉的簡訊:「出事啦,吃消夜啊。」
我立刻非常好奇,連滾帶爬地去找她。
小玉說:「馬力睡我那裡了。」馬力是個畫家,2006年結婚,老婆名叫江潔。
我一驚:「他是有婦之夫,你不要亂搞。」說到「不要亂搞」這四個字,我突然興奮起來。
小玉說:「今晚我最後一個送他,結果聽他嘟囔半天,原來江潔給他戴綠帽子了呢。」
小玉告訴我,馬力機緣巧合發現老婆偷人,憋住沒揭穿。最近覺察老婆對他熱情萬分,還有意無意提起,把房產證名字換成她。馬力畫了半輩子抽象畫,用他凌亂的思維推斷,這女人估計籌備離婚,所以演戲想爭取資產。
我嚴肅地放下小龍蝦,問:「那他怎麼打算?」
小玉嚴肅地放下香辣蟹,答:「他睡著前吼了一嗓子,別以為就你會演戲,明天開始我讓你知道什麼叫作實力派演技。」
十月的夜風已經有涼意,我忍不住打個寒戰。
小玉說:「他不肯回家,我只好扶到自己家了。」
我說:「那你怎麼又跑出來?」
小玉沉默一會說:「我躺在客廳沙發,突然聽到臥室裡撕心裂肺的哭聲,過去一看,馬力裹著被子在哭,哭得蜷成一團。我叫他,他也沒反應,就瘋狂地哭,估計還在夢裡。我聽得心驚肉跳,待不下去,找你吃消夜。」
我假裝隨口一問:「你是不是喜歡他?」
小玉扭頭不看我,緩緩點頭。
月亮升起,掛在小玉身後的夜空,像一輪巨大的備胎。
我和小玉絕口不提,但馬力的事情依舊傳播開,人人都知道他在跟老婆鬥智鬥勇。馬力喝醉了就住在小玉家,我陪著送過去,發現不喝酒的小玉在櫥櫃擺了護肝的藥。馬力顛三倒四說著自己亂七八糟的計劃,小玉在一邊頻頻點頭。
由於臥室被馬力霸佔,小玉已經把客廳沙發搞得跟床一樣。
我說:「這樣也不是個辦法,我給他開個房間吧。」
小玉看向馬力,他翻個身,咂咂嘴巴睡著了。
我說:「好吧。」
臨走前我猶豫著說:「小玉……」
小玉點點頭,低聲說:「我不是備胎。我想了想,我是個擺渡人。他在岸這邊落水了,我要把他送到河那岸去。河那岸有別人在等他,不是我,我是擺渡人。」
我嘆口氣,走了。
過了半個多月,馬力在方山辦畫展,據說這幾年的作品都在裡面。
我們一群人去捧場,面對一堆抽象畫大眼瞪小眼。馬力指著一幅花花綠綠的說:「這幅,我畫了我們所有人,叫作朋友。」
我們仔細瞧瞧,大圈套小圈,斜插八百根線條,五顏六色。
我震驚地說:「線索紊亂,很難看出誰是誰呀。」
大家面面相覷,一哄而散。馬力憤怒地說:「呸。」
只有小玉站在畫前,興奮地說:「我在哪裡?」
馬力說:「你猜。」
小玉掏出手機,百度著「當代藝術鑑賞」「抽象畫的解析」,站那裡研究了一個下午。
又過半個多月,馬力顫抖著找我們,說:「大家幫幫忙,中午去我家吃飯吧。我丈母娘來了,我估計是場硬仗。」
果然是場硬仗,幾個女生在廚房忙著,丈母娘漫不經心地跟馬力說,聽說你的畫全賣了,有三十幾萬?馬力點點頭。丈母娘說,你自由職業看不住錢,要不存我帳上,最近我在買基金,我替你們小兩口打理吧。
滿屋子鴉雀無聲,只聽到廚房切菜的聲音,無助的馬力張口結舌。
管春緩緩站起來,說:「阿姨,是這樣的,我酒吧生意不錯,馬力那筆錢用來入股了。」
丈母娘皺起眉頭,說:「也不打招呼,吃完我們再談怎麼把錢抽回來。」
這頓飯吃得十分煎熬,我艱難地找話題,但仍然氣氛緊張。
吃到尾聲,馬力默默地走進書房,出來的時候拿著一個盒子,放在桌上,說:「銀行卡的密碼是我們的結婚日期,明天我去把房子過戶給你。」
他頓了頓,說:「太累,離婚吧,你跟他好好過。」
就這樣馬力離婚了,淨身出戶。我問他,明明是前妻出軌,你為什麼反而都給她?馬力說,男人賺錢總比她容易點,有套房子有點存款,就算那個男人對她不好,至少她以後沒那麼辛苦。
他擦擦眼淚,說:「我們談了四年,結婚一年多,哪怕現在離婚,我不能無視那五年的美好。」
我點點頭,說:「也對。」
小玉幫馬力租套公寓,每天下班準點去給他送飯。一直到初冬,朋友們永遠記著那天。
江潔和現任老公到管春酒吧,和馬力迎面撞到。他結結巴巴地說:
「你們好。」那個男人說:「聽說你是個偉人?難得碰到偉人,咱們喝兩杯。」
馬力和江潔夫妻在七號桌玩骰子!整個酒吧的人都一邊聊天,一邊豎起耳朵斜著眼睛觀察七號桌。沒幾圈,馬力輸得吹了好幾瓶,臉紅脖子粗。
江潔說:「玩這麼小,偉人也不行了。」
大家覺得不是辦法,我打算找碴兒趕走那對狗男女。小玉過去坐下來,微笑著對江潔說:「那玩大點,我跟你們夫妻來,打『酒吧高爾夫』,九洞的。」
「酒吧高爾夫」是個激烈的遊戲。去一家酒吧,比賽的雙方直接喝一瓶啤酒,加一杯純的洋酒,叫一桿一球,喝完代表打完一個洞,然後迅速趕往下一家。九洞的意思,就是要喝掉九家,誰先完成,回到起始酒吧,就算贏了。
江潔盯著她,說:「好啊,就從這裡開始。」接著她點了根菸,報了另外八家酒吧的名字。
全場嘩然,我還沒來得及阻攔,小玉已經咕咚咚喝完。接著她的眼睛亮起來,如同迷離的燈光裡最亮的兩盞。
小玉和江潔夫妻一起走出酒吧。所有人轟然跟著出門,我盡力湊到小玉邊上,她衝我偷偷一笑,說:「你們都忘記我是東北姑娘啦。」
這天成為南京酒吧史上無比華麗的一頁。
小玉坐著管春的帕薩特,抵達1912街區,從亂世佳人喝到瑪索,從瑪索喝到當時還存在的傳奇酒吧。每次都是直接進去,經理已經在桌子上擺好酒,咕咚咚一瓶加一杯,喝完立刻走,自然有人買單。
接著走出街區,其他五家酒吧老闆聞訊趕來,幾輛車一字排開。看熱鬧的人們紛紛叫車,一路跟隨。大呼小叫的車隊到上海路,到鼓樓,到新街口,再回新街口。
文靜秀氣的小玉,周身包裹燦爛的霓虹,蹬著高跟鞋穿梭南京城,光芒萬丈。
喝完一家酒吧,小玉的眼睛就會亮一點。她每次都站在出口,掏出一面小鏡子,認真補下口紅,一步都不歪斜,筆直走向目的地。
管春默不作聲開車,我從副駕看後視鏡,小玉不知道想著什麼,呆呆地把頭貼著車窗,臉紅通通的。
回起點的路上,小玉突然開口,說:「張嘉佳,你這一輩子有沒有為別人拚命過?」
我一愣,不知道怎麼回答。
小玉看窗外的夜色,說:「我說的拚命,不是拚命工作,不是拚命吃飯,不是拚命解釋的拚命,那只是個形容詞。我說的拚命,是真的今天就算死了,我也願意。」
她搖搖頭,又說:「其實我肯定不會真的死,所以也不算拚命。你看,我喜歡馬力,但哪怕他離婚了,我也沒辦法跟他在一起。我喜歡他,願意為他做很多事情,如果我們真的在一起,我一定會要求他也這樣對我。但是不可能啊,他又不喜歡我。所以,我只想做個擺渡人,這樣我很開心。」
我沉默一會,說:「真開心,開心得想X他大爺。」
到了管春酒吧,人頭攢動,小玉目不斜視,毫無醉態,輕快地坐回原位。人們瘋狂鼓掌,吹口哨,大聲叫好。馬力的前妻不見蹤影,大家喊著贏了贏了。
朋友衝進來興奮地喊:「馬力的前妻掛了,在最後一家喝完就掛了。」
眾人激動地喝采,說:「他媽的,打敗姦夫淫婦,原來這麼解氣。小玉厲害!東北姑娘厲害!文靜女孩大發飆,浪奔浪流浪滔滔!歡迎小玉擊斃全世界的婊子!」
我問:「馬力呢?」
朋友遲疑地看了眼小玉,說:「喝到第三家,姦夫勸江潔放棄,江潔不肯,姦夫一個人跑了。喝到第八家,江潔掛了,坐在路邊哭。馬力過去抱著她哭。然後,然後他送她回家了。」
酒吧登時一片安靜。
小玉面不改色,又喝一杯,輕輕把頭擱在桌面上,說:
「靠,累了。」
如果你真的開心,那為什麼會累呢。
春節小玉和我聊天,說在南京工作五六年,事業沒進展,存不下錢,打算調到公司深圳總部。我說,很好。
我們給小玉送別。大家喝得搖搖晃晃,小玉自己依舊沒沾酒。先把馬力攙扶到樓下,管春上樓繼續背其他人。
馬力坐在廣場的長椅上,腦袋耷拉著。我看見小玉站在長椅側後方,路燈把兩個人的影子拉長。小玉慢慢抬起手,地面上她的影子也抬起手。她微笑著,讓自己的影子抱住了馬力的影子。
可是她離馬力還有一步的距離。
她要走了,只能抱抱他的影子。可能這是他們唯一一次隆重的擁抱。白天你的影子都在自己身旁,晚上你的影子就變成夜,包裹我的睡眠。
世事如書,我偏愛你這一句,願做個逗號,待在你腳邊。
但你有自己的朗讀者,而我只是個擺渡人。
小玉走了。
後來,馬力沒有復婚,去藝術學院當老師,大受女學生追捧。但他潔身自好,堅持獨身主義,只探討藝術不探討人生。
後來,小玉深夜打電話給我,說:「聽到海浪的聲音沒有?」
我說:「聽到啦,富婆又度假。」
小玉說:「現在我特別後悔小時候沒學點兒樂器。一個人坐在海邊,如果你會彈吉他,或者會吹口琴,那就能獨自坐一天。因為可以在最美的地方,創造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世界。」
她停頓一下,說:「不過我發現即使自己什麼都不會,也能在海邊,聽著浪潮,看著篝火,創造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世界。那,我有回憶。」
我有回憶。這四個字像一柄重錘,擊中我的胸口,幾乎喘不過氣來。
小玉說:「剛到深圳的時候,我每晚睡不著,想跟過去的自己談談,想跟自己說,擺渡人不知道乘客究竟要去哪裡,或者他只是想回原地。想跟自己說,那些河流,你就別進去了,因為根本沒有彼岸,擺渡人只能飄在河中心,坐在空蕩蕩的小船裡,呆呆看著無數激流,安靜等待淹沒。你真傻。」
她說:「即使這樣,哪怕重來一遍,我也不會改變自己的選擇。這些年我發現,無論我做過什麼,遇到什麼,迷路了,悲傷了,困惑了,痛苦了,其實一切問題都不必糾纏在答案上。我們喜歡計算,又算不清楚,那就不要算了,而有條路一定是對的,那就是努力變好,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好好做自己,然後面對整片海洋的時候,你就可以創造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世界。」
2012年春節,我去香港做活動,途經深圳,去小玉家吃飯。小玉依舊文靜秀氣,說話輕聲,買了很多菜,跟保姆在廚房忙活。
我坐在客廳沙發上,抬頭看見一幅畫,叫作《朋友》。
我說:「小玉,你怎麼掛著這幅畫?」
小玉端著菜走進來,說:「三十萬買的呢,我不掛起來太虧啦。」
我說:「你在裡面找到自己了嗎?」
小玉笑嘻嘻地說:「別人的畫,怎麼可能找到自己。」
我笑著說:「你過得很好。」
小玉笑著說:「是的。」
我們都會上岸,陽光萬里,路邊鮮花開放。
6.那些細碎卻美好的存在
有些事情值得你去用生命交換,但絕對不是失戀、飆車、整容、丟契約,和從來沒有想要站在你人生中的裝X犯。
發現梅茜會嘆氣是它四個月的時候。狗頭枕在自己前腿,傻不稜登看電視,忽然重重嘆了口氣。
養狗的麻煩在於,你寫稿子的時候它縮在書桌下,你躺沙發的時候它貼著沙發趴著,你睡床的時候它四仰八叉臥床邊,完全不顧及自己也有窩。
然後你耳邊永遠有它細細的呼吸聲。
就算在外地,有時候也恍惚聽見它的嘆氣。
或者這是幸運。
就譬如我吃飯,無論上什麼菜,都會想到父母的手藝。哪怕身周或車水馬龍、喧嘩煩躁,或夜深人靜、隨心獨處,都會隱約覺得父母正在小心叮嚀,雖然分不清楚具體的內容,可聲音熟悉,溫暖而若有所失。
這世界上有很多東西,細小而瑣碎,卻在你不經意的地方,支撐你度過很多道難關。
不要多想那些虛偽的存在,這世界上同樣有很多裝X犯,我偶爾也是其中一個。
如果尚有餘力,就去保護美好的東西。
前一陣哥們跟我聊天,說吹了一單幾十萬的契約,很沮喪。我說,那你會不會死?他說不會,我說那去他媽的。
前幾天他跑來說,又吹了一單幾十萬的契約,真煩躁。我說,那你會不會死?他說不會,我說那還是去他媽的。
但他依舊心情不好,那出去自由行散心吧。
他開著車,在高速上鑽來鑽去,超來超去。我說,你不能安生點嗎?他說你害怕啦哈哈哈哈。我說,你這樣會不會死?他愣了一會,說,會。我說,那他媽的還不安生點?
他沉默一會,說,你這個處事準則好像很拉風啊。
我說那是。
兩天後回南京,過無錫,快抵達鎮江,巡航速度一百過一點。
突然闖進暴雨區,突如其來的。
他叫了一聲,我靠,打滑了。
然後抓著方向盤,嘴裡叫我靠我靠我靠。
不能踩剎車,踩了更要命,一腳下去後果不堪設想。開著巡航,松油門也不會減速。於是我們保持著這個悍然速度,決然側撞。
我們在最左邊的超車道,車子瞬間偏了幾十度,帶著旋兒撞向最右邊的護欄。
在不到一秒的短短時間裡,我眼前閃過了成百上千的女孩,並排站成長龍,她們有的穿義大利球衣,有的穿西班牙球衣。她們胸口捧著足球,有的大,有的小,眼神都同樣那麼哀怨,淚光盈盈,說:「爺,你不要我們了嗎?」
吹牛的。其實我就來得及想:要斷骨頭了!
接著眼睜睜看見護欄筆直衝我撲來,渾身一松:你妹啊,算了,去吧去吧……車頭撞中護欄,眼前飛快地畫個半圓,車側身再次撞中護欄,橫在右道。
哥們拿著方向盤發呆,我聞到炸開氣囊的火藥味,和劇烈的汽油味。
我一邊解安全帶,一邊說,下車啊他媽的。
車就算不自燃,萬一後頭來一輛冒失鬼直接撞上,那等我們醒來後也快過年了。
兩人下車後,暴雨滂沱。
我開後車門,看看IPad被甩到後座,居然還沒壞,鬆口氣。接著去開後車廂,掀開墊子找警示牌。
接著兩人往前走,找又能躲雨又能躲車的地方。
各方面二十分鐘就到齊了。
安全帶拉開,做好隔離。車子形狀慘烈,前蓋整個碎了,發動機感覺快掉下來。嗯,拍照拍照。幸好我們一直堅持不買日本車。
各色人等該幹嘛幹嗎,坐著4S店的車去簽字。工作人員不停地說,你們命大,車沒衝出去,也沒翻,後面也沒追尾,你們是不是上半年做了什麼事可以避災啊,你們這就是奇蹟啊……今天是2012年7月1日。我剛過三十二歲生日九天。
生日過後,我莫名其妙地把所有的佛珠手鏈都戴著,這不符合我的性格,因為它們都戴著就挺重,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沒有摘下來。
仔細數數,這是我生命中第四次擦著鐮刀,懵懂地走出來。
每次不知其來,不明其逝,卻有萬千後遺症。
每次過後,願意去計較的事情就越來越少。
完事後,我們去火車站。
在站台邊,車還沒來,哥們突然說,我現在深刻理解你的一句話:
遇到事情的時候,就問自己,會不會死?
不會。那去他媽的。
會。我靠那不能搞。
有些事情值得你去用生命交換,但絕對不是失戀、飆車、整容、丟契約,和從來沒有想要站在你人生中的裝X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