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夜 放手:我是愛情末等生

引言

  我們在同一個時區,卻有一輩子的時差。

  時時在一起,三不五時懷疑,最後相聚只能一時,分開已經多時。

  你走得太匆忙,打翻了我手裡所有的時間。它們零散地去了角落。

  於是酩酊大醉有時,不知所蹤有時,念念不忘有時,步履蹣跚有時,去去過的地方有時,走走過的路有時,想想念的人有時,記記憶的信有時。


1.暴走蘿莉的傳說

  天氣不好的時候,我只能把自己心上的裂縫拚命補起來,因為她住在裡面,會淋到雨。很多時候,不知道自己要怎樣努力,怎樣加油,怎樣奮不顧身,才配得上她。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保護神。不放心自己,才把生命託付給你。

  我發現,有懼高症的大多是男人。我身邊沒幾個男人敢坐雲霄飛車,包括徒步穿越無人區的一些驢友。反而是女人,在彈跳球、海盜船、風火輪上面大呼小叫,激動得臉蛋通紅。

  何木子就這樣。她身高一米五五,大波浪捲,蘿莉面孔,其實是外企高階主管。她膽大包天,摯愛這些高空項目,每天碎碎念要去跳傘。

  我親眼見識她的能量,是在和一群朋友在毛裡求斯一個度假村喝酒時。坐在酒店大堂,喝至後半夜,把啤酒喝完了。何木子說:「你們大老爺們繼續聊,酒的事情交給我。」

  我陪著她去買酒,走了近兩百公尺到度假村超市。她買了兩箱,我說你先走,我來搬兩趟。她說不用,然後蹲下來,嬌滴滴地喊:「我喳!」然後把整箱酒扛到肩膀,搖搖晃晃地搬到酒店。

  朋友毛毛送她去房間,回來後說,何木子往床上一躺,一手揉肩膀,一手揉腰,「哎喲哎喲」叫喚了十分鐘,越叫聲音越小,睡著了。

  在沙灘,我看到了更震驚的一幕。何木子穿著長裙,舉著一個巨大的火把,比她個子還高,脆生生地狂笑:「哇哈哈哈哈!」瘋狗般躥過去,後面大呼小叫跟著七八個黑人。我大驚失色,問旁邊的阿梅。阿梅說:「何木子一時興起,搶了黑人的篝火……」

  何木子就是傳說中的「暴走蘿莉」。

  阿梅囁嚅地說:「我在生篝火,半天生不起來,被旁邊黑人嘲笑了。我聽不懂英文,反正他們指著我又笑又鼓掌。何木子暴怒,就去搶了黑人的篝火……」

  我呆呆地看著阿梅,嘆氣道:「阿梅呀,你跟何木子究竟誰是男人啊!」

  這兩人屬於青梅竹馬,在南京老城區長大,兩家相隔狹窄的石板街道面對面。因為阿梅出名膽小,就得了這個娘娘腔的外號,之所以沒被其他男生欺負,就是因為一直處於何木子的保護下。

  何木子有段不成功的婚姻。她跟前夫古秦是在打高爾夫時認識的,相戀三年結婚。七月結婚十一月古秦出軌,跟舊情人滾床單。被一個哥們在酒店撞到,古秦不認識他,結果哥們匆匆打電話給何木子,何木子當時在北京出差,小聲說「我知道了」。

  哥們嘴巴大,告訴了我。我查了查,查到古秦的舊情人其實也是已婚婦女。阿梅擔心何木子,我就陪他趕到北京,恰好碰到何木子呆呆站在雪地裡。她出差時間過一個星期了,可是不想回去。阿梅緊張得雙手發抖,我嘆口氣,正要告訴她這些,何木子的手機響了。

  她衝我笑笑,打開免提。是古秦的母親。

  老太太很溫和,說:「何木子,我對不起你。」

  何木子說:「不,沒人對不起我。」

  老太太說:「怎麼辦?」

  何木子說:「交給他們選擇吧。」

  老太太說:「怎麼可以,會拆散兩個家庭。」

  何木子說:「是啊,但我們有什麼辦法呢?」

  老太太說:「他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何木子臉色慘白,帽子沾滿雪花,說:「是我沒有照顧好他。如果他和那個女人在一起了,阿姨你不要看不起那個女人,因為從這一天開始,她是你兒子的妻子。」

  我注意到她已經不喊「媽媽」,改了「阿姨」的稱呼。

  老太太沉默很久,說:「木子,你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

  了不起?

  暴走蘿莉沒有暴走,她掛上電話,對我們微笑。小臉冷得發青,那個笑容像冰裡凍著的一條悲哀的魚,而紅色的帽子鮮艷醒目,在紛紛揚揚的雪花中無比驕傲。

  她扯下帽子,丟給阿梅:「冷,給你戴。」

  阿梅戴上女式絨線帽,樣子滑稽。

  離婚時,何木子一樣東西也沒要。房子,車子,全部還給了古秦。

  很平靜如常地過了小半年,大家小心翼翼誰也不去碰觸,她與朋友照常談笑風生,只是眼神底下有著不易覺察的悲傷。

  一次在阿梅家喝酒。何木子看著天花板,突然說:「兩個人至少有一個可以幸福。」

  阿梅悶聲不吭,但我覺察他全身發抖。

  我用手肘頂頂阿梅,阿梅支支吾吾地說:「木子,小時候你經常保護我,可我保護不了你。」

  何木子斜著眼看他,接著暴走了。

  她大叫:「我的確對他不好啊,沒有耐心,他想要個溫柔的老婆,可是我脾氣差,別問我脾氣怎麼差了,我告訴你,就是這麼差!」

  她喊叫著,滿屋子砸東西。

  小小的個子,眼花撩亂地沿著牆瞎竄,摸到什麼砸什麼,水壺、相框、花盆、鍋碗瓢盆。她氣喘吁吁地推書架,書架搖搖欲墜,我要去阻止她,被阿梅拉住,他搖搖頭。

  然後書架倒了,滿地的書。

  何木子淚流滿面,說:「我不知道,我就是難過,你救救我好不好?」

  她蹲下來,抱著腦袋,哭著說:「你救救我好不好?」

  這次暴走,幾乎把阿梅家變成了一地碎片。

  過了一個月,大家打算聚會,酒吧訂好桌子。阿梅先去,我們到後,卻發現坐了人,阿梅呆呆站在旁邊。原來位置被佔,阿梅不敢跟他們要回來。

  何木子一字一句地跟阿梅說:「你不能老這樣,跟我學一句話。」

  她頓了頓,大聲說,「還能玩兒啊!」

  阿梅小聲跟著說:「還能玩兒啊……」

  何木子一把推開他,走到那幾個男人前,娃娃音聲震全場:「還能玩兒啊!」

  我們一起吼:「還能玩兒啊!」

  保全過來請走了他們。

  又過一個月,何木子請了年假。她的朋友卡爾在毛裡求斯做地陪,於是她帶著我們一群無業遊民去毛裡求斯玩。

  玩了幾天,深夜酒過三巡,何木子的手機振動。她讀完簡訊,突然抿緊嘴巴,抓著手機的手不停顫抖。我好奇接過來,是古秦發來的,大概意思是:你和我母親通過話?你怎麼可以沒有經過我允許,跟我母親說三道四呢?你還要不要臉?你懂自重嗎?

  我心中暗叫:「我靠,這下要暴走了。」

  果然,何木子拍案而起:「他媽的,這樣,我們明天去跳傘。誰要是不跳,我跟他沒完!」

  大家面面相覷,望著暴走邊緣的何木子,不敢吭聲。所有人頭搖得像手搖鼓,齊聲說:「去你大爺,跳跳跳跳個頭啊……」

  第二天,在卡爾帶領下,直奔南毛裡求斯跳傘中心。大家坐在車上,一個個保持著活見鬼的模樣,誰都不想說話。抵達後換衣服,簽生死狀,接著坐在屋子裡看流程錄影,管春第一個出聲:「真的要跳嗎?」

  何木子冷冷看著他。於是全場噤若寒蟬。

  何木子在大家閃著淚光的眼神中,指揮卡爾拒絕了教練捆綁串聯跳。

  做了會兒培訓,眾人表情嚴肅,其實腦海一片空白,嗡嗡直響,幾乎什麼都聽不進去。我嘶吼著:「三十五秒後開傘!我去你們的大爺,什麼都能忘記,別忘記三十五秒後開傘!晚開就沒命了!」

  管春哆嗦著說:「真的會沒命嗎?」

  登機了。爬升到三千多公尺高空。我們一共六個人,配備了兩個教練。教練一遍又一遍替我們檢查裝備,卡爾喊話:「準備啦,現在平飛中,心裡默背要領,教練會跟你們一起跳。來,超越自我吧!」

  何木子不屑地掃了眼大家,弓著身子站到機艙口,站了整整十秒,回過頭,小臉煞白,說:「太高了,我們回去鬥地主吧。」

  一群人玩命點頭。

  教練比畫著,卡爾說:「不能輸給懦弱,錢都交了,不跳白不跳,其實非常安全……」

  教練來扶何木子手臂,何木子哇地哭了,喊:「別他媽碰我,你他媽哪個空軍部隊的!我同學的爸爸是軍區副司令,你別碰我,我槍斃你啊!別碰我我要回家!我靠,姥姥救命啊,毛裡求斯渾蛋要弄死我……古秦你個狗娘養的把我逼到這個田地的呀……我錯了我不該跳傘的……我要回家吃夫妻肺片嗚嗚嗚嗚……」

  這時我聽到角落裡傳來嘀咕聲:「還能玩兒啊還能玩兒啊還能玩兒啊……」

  我沒來得及扭頭,阿梅彎腰幾步跨到機艙口,撕心裂肺地喊:「還能玩兒啊!」

  他頓了一下,從胸口扯出一頂紅色的女式絨線帽,緊緊抱在懷裡,用盡所有的力氣喊:「何木子,我愛你!」

  然後阿梅縱身跳了出去。他緊緊抱著紅色女式絨線帽跳了出去。彷彿抱著一朵下雪天裡凍得發青的微笑,所以要拚盡全力把它捂暖。

  我們聽到「何木子我愛你」的聲音瞬間變小,被雲海吞沒。

  何木子一愣,大叫:「還能玩兒啊!有種你等我一下!」

  她縱身跳了出去。

  管春一愣,大叫:「還能玩兒啊!看來阿梅也要找個二婚的了!」

  他縱身跳了出去。

  毛毛一愣,大叫:「還能玩兒啊!春狗等老娘來收拾你!」

  她縱身跳了出去。

  我跟韓牛一愣,他大叫:「還能玩兒啊!你說咱倆這是為什麼啊!」

  然後他抱著我縱身跳了出去。

  我能隱約聽見卡爾在喊:「你們姿勢不標準……」

  我們自雲端墜落。迎面的風吹得喘不過氣,身體失重,海岸線和天空在視野裡翻滾,雲氣嗖嗖從身邊擦肩而過。整整半分鐘的自由落體時間,我們並沒有能手抓到手,並沒有跟想像中一樣可以在空中圍個圓。

  我感覺自己連哭都顧不上,心跳震動耳膜,只能瘋狂地喊:「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

  開傘後,我看到藍色綠色的地面,下方五朵盛開的彩虹。

  我們被這個世界包裹,眼裡是最美麗的風景,高高在上,搖搖晃晃飄向落腳地。

  出發去毛裡求斯的前幾天,我去阿梅家。他打開門,我嚇了一跳。

  他家裡依舊保持著兩個月前,何木子砸成滿地碎片的局面。我說:

  「靠,都兩個月了,你居然沒收拾?」

  他小心地繞開破碗、碎報紙、凌亂的書本、變形的書櫥,說:「我會收拾的。」

  那天喝多了。

  他說:「這些是被木子打爛的。我每天靜靜看著它們,似乎就能聽見木子哭泣的聲音。我可以感覺她最大的悲傷,所以當我坐在沙發上,面對的其實是她碎了一地的心吧。我很痛苦,但我不敢收拾,因為看著它們,我就能體會到她的痛苦。」

  他說:「她的心碎了,我沒有辦法。天氣不好的時候,我只能把自己心上的裂縫拚命補起來,因為她住在裡面,會淋到雨。很多時候,不知道自己要怎樣努力,怎樣加油,怎樣奮不顧身,才配得上她。」

  他哭了,低下頭,眼淚一顆一顆地滴在地板上:「木子說,她很難過,我救救她好不好。張嘉佳,你說我可以做到嗎?」

  我點點頭。

  那天我明白了一件事情。最大的勇氣,就是守護滿地的破碎。

  然後它們會重新在半空綻開,如彩虹般絢爛,攜帶著最美麗的風景,高高在上,搖搖晃晃地飄向落腳地。

  不管他們如何對待我們,以我們自己全部都將幸福的名義。


2.我叫劉大黑

  我們常說,要哭,老子也得滾回家再哭。

  因為你看:淚的繁體字,以前人們這麼寫,因為淚,就是一條在家裡躲雨的落水狗。

  酒吧剛開的時候,被朋友們當作聚會的地方。後來慢慢知道的人多了,陌生人也逐漸走進來。

  有一天下午,我翻出電磁爐,架起小鍋,喜滋滋地獨自在酒吧涮東西吃。五點多,有個女孩遲疑地邁進來,我給她一杯水,繼續吃。

  女孩說:「我能吃嗎?」

  我警惕地保護住火鍋:「不能,這是我自己吃的。」

  女孩說:「那你賣點給我。」

  我說:「你一個人來的?」

  女孩說:「是的。」

  我說:「這盤羊肉給你。」

  女孩說:「但我有男朋友。」

  我說:「把羊肉還給我。」

  女孩說:「已經不是男朋友了。」

  我說:「這盤蘑菇給你。」

  女孩說:「現在是我老公。」

  我說:「大爺的,蘑菇還給我!」

  出於原則,火鍋太好吃,我無法分享,替她想辦法弄了盤義大利麵。她默默吃完,說:「你好,聽說這個酒吧你是為自己的小狗開的?」

  我點點頭,說:「是的。」

  女孩說:「那梅茜呢?」

  我說:「洗澡去啦。」

  女孩說:「我也有條狗,叫劉大黑。」

  我一驚:狗也可以有姓?聽起來梅茜可以改名叫張春花。

  女孩眼睛裡閃起光彩,興奮地說:「是啊,我姓劉嘛,所以給狗狗起名叫劉大黑,他以前是流浪狗。我在城南老社區租房子,離單位比較近,下班可以走回家。一天加班到深夜,小區門口站了條黑乎乎的流浪狗,嚇死我了。」

  我跟它僵持了一會,它低著頭趴在冬青樹旁邊。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不敢跑快,怕驚動他。它偷偷摸摸地跟在後頭,我猛地想起來包裡有火腿腸,剝開來丟給它。

  它兩口吃完,尾巴搖得跟陀螺一樣。我想,當狗衝你搖尾巴的時候,應該不會咬人吧,就放心回家。

  它一路跟著,直把我送到樓下。我轉身,它停步,搖幾下尾巴。我心想,看來它送我到這裡了,就把剩下的火腿腸也丟給它。

  我做房產銷售,忙推廣計劃,加班到很晚。從此每天流浪狗都在小區門口等我,一起走在黑漆漆的小路上,送我到樓下。我平時買點吃的,當它陪我走完這段夜路,作為報酬,就丟給它吃。

  我嘗試打開樓道門,叫它到家裡做客,它都是高傲地坐著不動。我進家門,探出窗戶衝它揮揮手,它才離開。

  有天我發現大黑不在小區門口,我四顧看看,不見它的影子。於是我嘗試著喊:「大黑!大黑!」

  這是我臨時亂取的名字,因為我總不能喊:「喂,蠢貨狗子,在哪裡呢?」

  結果草叢裡窸窸窣窣,大黑居然低著頭,艱難地走出來,一瘸一拐。到離我幾步路的地方,默默坐著,側過頭去不看我,還挺高傲的。

  我心想,結伴十幾次了,應該能對我親近點吧?壯膽上前蹲下,摸摸它的頭。

  大黑全身一緊,但沒有逃開,只是依舊側著頭不看我,任憑我摸它的腦門兒。

  我突然眼眶一熱,淚水掉下來,因為大黑腿上全是血,估計被人打斷了,或者被車軋到。

  它瞟我一眼,看見我在哭,於是舔了舔自己的傷腿,奮力站起來,顫顫巍巍地走著。

  它居然為我帶路,它在堅持送我回家。

  到樓下,我把包裡的吃的全抖在地上,衝回家翻箱倒櫃地找繃帶消毒水。等我出去,大黑不見了。我喊:「大黑,大黑!」

  然後大黑不知道從哪裡跑過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它跑,跑得飛快,一瘸一拐的樣子很滑稽。

  我想是因為自己喊它的時候帶著哭腔吧,它不知道我出了什麼急事。

  我打開樓道門,它還是不肯跟我回去,坐在路邊,眼睛很亮。

  我抱著它,擦掉血跡,用繃帶仔細纏好。我說:「大黑呀,以後你躲起來,姐姐下班帶吃的給你,好不好?」

  大黑側著頭,偷偷瞟我。

  我說:「不服氣啊,你就叫大黑。大黑!」

  它搖搖尾巴。

  又過了一個多月,我男朋友買房子了,讓我搬過去住。我問能不能帶大黑?男朋友譏笑我,養條草狗幹嘛?我就沒堅持。

  搬家那天,我給社區保全四百塊。我說:「師傅替我照顧大黑吧,用完了你就打電話給我,我給你匯錢。」

  保全笑著說:「好。」

  和男朋友坐上搬家公司的卡車,我發現大黑依舊高傲地坐在小區門口,但是很認真地看著我。

  我的新家在郊區。之前和男朋友商量,買個小點的公寓,一是經濟壓力小點,二是大家上班方便。再說了,如果買郊區那套一百六十平方公尺的,我們兩人工資加起來,去掉房貸每月只剩兩千不到。我其實不介意租房子住,何必貸款買房把我們的生活搞得很窘迫。

  我男朋友不肯,說一次到位。我沒堅持,覺得他也沒錯,奔著結婚去。

  搬到郊區,我上班要公車轉地鐵再轉公車,花掉一個半小時。不過我還是覺得很幸福,直到他說,要把他母親從安徽老家接過來。我這才知道,他為什麼留了個房間一直空著。

  不過孝順永遠無法責怪,他父母很久前離婚,媽媽拉扯他長大。我說好啊,我同意。

  他媽媽來我家之後,雖然有些小磕碰,但每家每戶都避不開這些。

  他媽媽是退休教師,很節儉,我們中飯不在家吃,她自己經常只買豆芽湊合,可給我們準備的早餐晚餐永遠都很豐盛。

  幾個月後,我加班至後半夜才到家。家裡燈火通明,男朋友和他媽媽坐在沙發上,我覺得氣氛奇怪。男朋友不吭聲,他媽媽笑著說:「欣欣,你是不是和一個叫藍公子的人走得很近?」

  我腦子「嗡」一聲,這是盤查來了。我說:「對,怎麼啦?」

  他媽媽瞟了我男朋友一眼,繼續笑著說:「欣欣,我先給你道歉,今天不小心用你電腦,發現你QQ沒關,我就好奇,想瞭解你的生活,翻了翻聊天記錄。發現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就是你和那個藍公子,有很多不該說的話。」

  我全身血液在往腦門沖。

  藍公子,是我的閨密,是女人。她其實跟我男朋友還認識,屬於那種人前冷漠人後瘋鬧的脾氣,QQ資料填的男,ID藍公子,喜歡跟我「老公老婆」地亂叫。

  這他媽的什麼事。

  男朋友一掐菸頭,說:「劉欣欣,你把事說清楚。」

  我站在過道,眼淚湧出來。因為,書房裡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我所有的資料被丟得滿地。臥室裡衣櫃抽屜全部被拉開,我的衣服扔在床上,甚至還有內衣。

  我抹抹眼淚,說:「找到什麼線索?沒找到的話,我想睡覺了,我很累。」

  男朋友喊:「說不清楚睡什麼?你是不是想著分手?」

  我咬住嘴唇,提醒自己要堅強,不可以哭,一字一句:「我沒說要分手。」

  男朋友冷笑:「藍公子,呸!劉欣欣我告訴你,房產證你的名字還沒加上去,分手了你也撈不著好處!」

  我忍不住喊:「首付是我們兩家拼的,貸款是我們一起還的,你憑什麼?」

  男朋友說:「就憑你出軌。」

  出軌。這兩個字劈得我頭昏眼花。我馬上隨便收拾箱子,衝出門。他媽媽在後面拉我,說:「欣欣,到底怎麼回事,外面那麼晚別亂跑呀!」

  我說:「阿姨,您以後要是有兒媳了,別翻人家電腦行嗎,那叫隱私。」

  男朋友在裡頭砸杯子,吼著:「讓她滾!」

  我在郊區馬路上走了很久,拖著箱子一路走一路哭。閨密開車來接我,聊了通宵。

  她說:「誤會嘛,解釋不就完了。」

  我說:「他不信任我。」

  閨密說:「你換位思考一下,從表象上來看,的確有被戴綠帽子的嫌疑。」

  我說:「再回去豈非很丟臉?」

  閨密說:「不急,我這裡住兩天。他們家也有不對的地方,翻聊天記錄就是個壞習慣。你別看他們現在牛哄哄的,你兩天不出現,徹底消失,他肯定著急。」

  我將信將疑,關機睡覺。

  混混沌沌地睡了幾個小時,打開手機,結果一條未接來電也沒有。

  我覺得天旋地轉,心裡又難受又生氣。

  第二天,男朋友有點急了,電話一個接一個。問我在哪裡,我不肯告訴他。

  第三天,他媽媽親自打電話給我道歉,說翻電腦確實是她的不對,希望能原諒老人家。但是年輕人之間既然都談婚論嫁了,還是坐一起多溝通比較好。

  但我依舊覺得委屈。腦海裡不停地浮現出一個場景:半夜自己孤獨地走在馬路上,一邊哭泣一邊拖著箱子。

  我害怕將來還會重演。

  第四天,男朋友打電話,兩人沉默,在聽筒兩頭都不說話,就這樣擱在耳邊半個多小時,他說:「那冷靜一段時間吧。」我說:「好。」

  半月後,我本來想上班,結果迷迷糊糊地走到以前租的社區。保全看見我打招呼:「劉小姐,好久不見了啊。」

  我突然想起來,急切地問他:「大黑呢?」

  保全笑嘻嘻地說:「沒事,它現在是小區接送員。只要老人小孩回小區,它就負責從小區門口送到家。大家也樂得給它點吃的,都挺喜歡它,你看一條狗現在都能勤勞致富了。我剛看到好像吳大媽買菜回來,估計大黑又去送她了。」

  聽到大黑變成小區明星,所有人都愛它,我心裡有點失落。跟保全也沒什麼好聊的,就走了。

  沒走幾步,聽見保全喊:「大黑!」

  我轉身看到,大黑「啪嗒啪嗒」地從轉角跑出來,突然一怔,張大嘴呆呆地看著我,眼睛裡露出驚喜,我相信它是笑著的呀!因為這是它笑著的表情呀!

  我蹲下來,招手:「大黑!」

  大黑低頭「吭哧吭哧」地走近我,第一次用頭蹭我的手。

  我說:「大黑,你還好嗎?」

  大黑用頭蹭蹭我。

  我站起來說:「大黑,姐姐下次再來看你!」

  保全說:「大黑,回來,姐姐要走了!」

  大黑搖搖尾巴,我走一步,它就跟著走一步,然後走出了小區。我不敢走了,停下來喊:「大黑,回去!」

  它不肯,貼上來用頭蹭我。

  我的眼淚差點掉下來,說:「大黑,現在姐姐也沒有家了,你回去好不好?」

  保全快步趕上來,拽著大黑往回走,說:「大黑從來沒走出過小區,這次它是怎麼了?」

  我不知道該往哪裡去,昏頭昏腦地走到廣場,坐在長椅上發呆。手機響了,一個陌生號碼。

  接通,是保全:「姑娘,我把大黑關在保全室裡,他不停地狂叫,瘋狂扒門。我拗不過,就打開門,他立刻跟一枝箭一樣,竄了出去,轉眼就看不見了。我估計他想找你。狗一輩子就認一個主人,要是方便,姑娘,你就帶著他吧。」

  我放下電話,站起來四下張望,喊:「大黑!大黑!」

  然後廣場一個角落,鑽出來一條黑狗,很矜持地走到我身邊,熟門熟路地趴下來,把頭搭在我的腳面上。

  我摸摸他的頭,眼淚掉在他腦門兒上。

  電話又響,是多媒體簡訊,房產證照片,上面有我的名字。

  男朋友打電話,說:「欣欣,我們不要折磨對方了。其實第二天我就去申請加名字了,剛辦下來。你看我置之死地而後生,你要是還跟我分手,我人財兩空。媽媽想搬回安徽,我覺得很對不起她。」

  我哭著說:「你活該。」

  他也哭了:「欣欣,你別再理藍公子了。」

  我說:「我現在就住藍公子家裡。」

  他說:「欣欣你別這樣,你能回來嗎?」

  我說:「去你大爺的,藍公子是小眉,女的好嗎?」

  他說:「那,欣欣,我們結婚好不好?」

  我拚命點頭,說:「好。你讓阿姨別走了。」

  他說:「嗯。」

  然後我又看看大黑,說:「必須把大黑接回家。」

  男朋友說:「你在哪裡,我來接你們。」

  我告訴他地點,放下電話,覺得天都比以前晴朗,指著大黑說:

  「喂,從此以後,你就叫劉大黑!」

  劉大黑叫:「汪。」

  劉欣欣一直自顧自地把故事講完,我送她一瓶櫻桃啤酒,問:「後來呢?」

  劉欣欣說:「我下個月去安徽辦婚禮。」

  我問:「大黑當花童嗎?」

  劉欣欣說:「大黑死了。」

  我一愣,說:「啊?」

  劉欣欣說:「大黑到我家一個星期,不吃不喝了。婆婆比我還著急,請幾個獸醫來看。獸醫告訴我們,大黑年紀老了,九歲了,內臟不好,沒什麼病,就是要死了,不用浪費錢買藥。但婆婆還是花了一萬多,說必須讓大黑舒服點。」

  劉欣欣擦擦眼淚,說:「我下班回家,婆婆哭著告訴我,大黑不吃不喝,一點力氣都沒有,我一上班去,他還會努力爬起來,爬到大門口,呆呆地看著門外,一定是在等我回家。」

  劉欣欣眼淚止不住,說:「婆婆每天買菜,做紅燒肉,做排骨湯,可是都等我回家了,大黑才會吃一點點。我要摸著他的頭,喊,劉大黑,加油!劉大黑,加油!他才吃一點點,很少的一點點。」

  「你知道嗎?後來我請了幾天假,陪著大黑。它就死在我旁邊的,把頭擱在我手裡,舔了舔我的手心,然後眼睛看著我,好像在說,我要走啦,你別難過。」劉欣欣放下酒瓶,說,「我現在回想,大黑那天為什麼追我,為什麼在保全室裡發瘋,為什麼跑那麼遠來找我,是不是它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一定要再陪陪我呢?」

  我送她一張卡片,上面寫著:我希望和你在一起,如果不可以,那我就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永遠陪著你。

  劉欣欣說:「謝謝你,我喜歡梅茜,你要替我告訴它。」

  我點點頭。

  她前腳走,店長後腳衝進來,喊:「老闆你個狗逼,又送酒,本店越來越接近倒閉了!」

  我說:「沒啊,人家給東西了,你看。」

  欣欣送我一張照片,是她的全家福,男孩女孩抱著一條大黑狗,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

  照片背面有行清秀的字跡:一家人。


3.旅途需要二先生

  但是事後想起來,一趟旅途最深刻的,反而是這些哭笑不得的片段,他們也許就是人生旅途中那些輝煌的山寨景點。

  去看《人再囧途之泰囧》,笑得前仰後合,回來寫微博大加讚揚,對於好好講故事、認真編段子的導演,就該做個免費宣傳。當我笑得滿臉眼淚的時候,有個富二代朋友,也是滿臉眼淚,不是笑的,而是唏噓得無法自拔,看完電影連喝三場,渾身抽搐口吐白沫,一邊吐一邊哭著說:「家庭事業不能兩全,徐錚你懂我!」

  每部片子總有人能看到屬於自己的點,喜劇的背後往往是至深的悲涼,早年看《大話西遊》我也曾和淚共唱《一生所愛》,不過《人再囧途之泰囧》跟美國那些公路片一樣,讓我想起的是那些無法回首的旅途,以及旅途中身邊的蠢貨。旅途的精采,就需要這樣的二先生。

  首先介紹我的助理,是的,她就是個二先生。有時候常想,此人作為助理,唯一功能可能是為了體現我的偉大。去年去北京,天很冷,風很大,她提著旅行箱施施然託運,一臉沉著。反常的平靜讓我心感不安。著陸,取行李。她不見了。

  茫茫人海,渺渺旅途,她總能發揮瞬間消失的超能力。正當我準備棄之而去的時候,在託運的轉盤那裡發現了圓滾滾的身影。她目光炯炯,用真愛的目光看著每一隻從出口流出的箱子,時而嘆息,時而雀躍然後嘆息。終於她撲了上去,迅疾地,毫不猶豫地,撲到了一個箱子上面。

  那只箱子飽經風霜,貼滿各種標籤,顯示它的主人漂洋過海,人生跌宕,和我圓滾滾的助理一毛錢關係也沒有。但她就是理直氣壯地拎了起來。在我質疑之後,她還恬不知恥地撬開箱子顯示她的所有權。

  結果自然是傻眼了,她掀了一件衣服:「咦?」

  又掀了一件:「奇怪。」

  直掀到底朝天,說:「怎麼都不是我的。」

  箱子的主人站在旁邊,最終沒有告她,也許是同情我,因為我幾乎是僵在了當場。

  隨後去吃飯,朋友專欄作家都市放牛帶來女友,助理哈哈哈笑著進場,開口就打招呼:「老牛你帶對象啦?」都市放牛說:「是啊,你還是一個人?」她說:「對的,因為我不像你,飢不擇食。」全場只剩下她洪亮的「哈哈哈」,其他人的臉色都是紫的。

  礙於面子沒辦法兒換助理,只好盡量避免帶她出去,但是一個偉大的二先生總能吸引同類。

  沒有統計過我身邊有多少王寶強,我只知道有的會提前兩小時進站最後誤機,有人路線規劃到小賣部最後GPS(導航系統)瞬死,有人衝我咆哮,你這傢伙怎麼沒帶牙膏——我住他家裡。

  更多時候,二先生是成群結隊出現的,尤其是在旅途中。上次一個人去雲南,路遇丟手機丟錢包丟人的,眼巴巴等著你揀。旅途中的人不見外我知道,這也太不見外了。晚上回酒店的時候,足足帶回了一個加強排。

  別說旅途中的意外往往帶來別樣的精采。不管用,我也曾被帶迷路領略過原始叢林的壯美,也曾跟著去嘗最本土的小吃坐在養雞場吃泡麵,那瞬間的可笑之感被巨大的惱火淹沒,當時根本無心欣賞。

  但是事後想起來,一趟旅途最深刻的,反而是這些哭笑不得的片段,他們也許就是人生旅途中那些輝煌的山寨景點。

  寫於麗江,一個二先生身邊。


4.末等生

  對這個世界絕望是輕而易舉的,對這個世界摯愛是舉步維艱的。

  末等生慧子,以男生的方位畫一個坐標,跌跌撞撞殺出一條血路。

  2012年,我在曼谷郊邊的巧克力鎮,招待高中同學王慧。

  這是家迷幻如童話的飯館,白色房子靜謐在草地,夜火燈燭倒映在河流。

  王慧留著大波浪,淺妝,笑意盈盈,經過的老外不停地回頭看她。

  次日我要坐火車到春蓬,而她直飛香港,所以我們沒有時間聊太多。也不用聊太多,一杯接一杯,互相看著,樂呵呵地傻笑。

  我說:「慧子,你不是末等生了,你是一等兵。」

  1997年,王慧坐我前排,格子襯衫齊耳短髮。

  有天她告訴我,她暗戀一個男生。我問是誰,她說你猜。

  文科班一共十八個男生,我連猜十七次都不對。只能是我了!這下我心跳劇烈,雖然她一副村姑模樣,可是青春中的表白總叫人心旌搖蕩。

  這時候她扭捏半天,說,是隔壁班的袁鑫。

  哪有這樣玩兒的好嗎?隔壁班我去你大爺的!

  香港回歸的橫幅掛在校園大門。

  7月1日舉辦《祖國我回來了》演講大賽,我跟王慧都參加。四十多名選手濟濟一堂,在階梯教室作戰前動員,學生會主席袁鑫進來對我們訓話。

  他走過王慧身邊,皺著眉頭說:「慧子,要參加演講比賽,你注意點形象。」

  慧子一呆,難過地說:「我已經很注意了啊。」

  她只有那麼幾件格子襯衫,注意的極限就是洗得很乾淨。

  後來我知道她洗衣服更勤快了,每件都洗到發白。

  袁鑫和一個馬尾辮女生聊得十分開心,從中國近代史聊起,一直聊到改革開放。最後袁鑫對馬尾辮說,加油,你一定拿冠軍。

  慧子咬著筆桿,恨恨地對我說:「你要是贏了她,我替你按摩。」

  我大為振奮,要求她簽字畫押,貼在班級黑板報上。

  當天通讀中國近代史,一直研究到改革開放,次日精神抖擻奔赴會場,大敗馬尾辮。

  晚自習解散的時候,在全班「勝之不武」的嘆息聲中,我得意地趴在講台上,等待按摩。

  王慧抿緊嘴唇,開始幫我捏肩膀。

  我暴斥:「沒吃飯?手重點!」

  王慧怒答:「夠了嗎?會不會捏死你?」

  我狂笑:「哈哈哈哈毫無知覺啊,難道已經開始了?用力啊少女!」

  其實,當時她的手一捏,我如被雷劈,差點跳起來,腦子裡不停在喊:……痛痛痛……這是被碾壓的感覺……痛啊我靠……卡吧一聲是怎麼回事……我的肩胛骨斷了嗎……痛死爹了啊尼瑪……小時候幹過農事的女人傷不起……啊第三節脊椎怎麼插進我的肝臟了……我快撐不住的剎那,慧子小聲問我:「張嘉佳,你說我留馬尾辮,袁鑫會覺得我好看嗎?」

  我不知道,難道一個人好不好看,不是由自己決定的嗎?

  1998年,慧子的短髮變成了馬尾辮。

  慧子唯一讓我欽佩的地方,是她的毅力。

  她的成績不好,每天試題做得額頭冒煙,依舊不見起色。可她是我見過最有堅持精神的女生,能從早到晚刷題海。哪怕一道都沒做對,但空白部分填得密密麻麻,用五百個公式推出一個錯誤的答案,令我嘆為觀止。

  慧子離本科線差幾十分。她打電話哭著說,自己要復讀,家裡不支持。因為承擔不起復讀的費用,所以她只能去連雲港的專科。

  我呢?當時世界盃,大學入學考期間我在客廳看球賽,大喊:「進啦進啦!」我媽在飯廳打麻將,大喊:「胡啦胡啦!」

  荷蘭隊踢飛點球,他們低下頭的背影無比落寞。我淚如雨下,衝進飯廳掀翻麻將桌,攪黃老媽的清一色。

  後來?後來那什麼第二年我又考一次。

  1999年5月,大使館被美國佬炸了。復讀的我,曠課奔到南京大學,和正在讀大一的老同學遊行。慧子也從連雲港跑來,沒有參加隊伍,只是酒局途中出現了一下。

  在食堂推杯換盞,她小心地問:「袁鑫呢?」

  我一愣:「對哦,袁鑫也在南大。」

  「他怎麼沒來?」

  「可能他沒參加遊行吧。」

  慧子失望地「哦」了一聲。我說那你去找他呀,慧子搖搖頭:

  「算了。」

  我去老同學宿舍借住。至於慧子,據說她是在長途車站坐了一宿,等凌晨早班客車回連雲港。

  對她來說,或許這只是一個來南京的藉口。花掉並不算多的生活費,然而見不到一面,安靜地等待天亮。

  慧子家境不好,成績不好,身材不好,邏輯不好,她就是個挑不出優秀品質的女孩。

  我一直想,如果這世界是所學校的話,慧子應該被勸退很多次了。

  生活,愛情,學習,她都是末等生。唯一擁有的,就是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咬著牙齒,堅持再堅持,堆砌著自己並不理解的公式。

  無論答案是否正確,她也一定要推導出來。

  2000年,大學宿舍都在聽《那些花兒》。九月的迎新晚會,文藝青年彈著吉他,悲傷地歌唱:「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去呀,她們已經被風吹走,散落在天涯……」

  我拎著啤酒,在校園閒晃。回到宿舍,接到慧子的電話。她無比興奮地喊:「張嘉佳,我專升本啦,我也到南京了,在南師大!」

  末等生慧子,以男生的方位畫一個坐標,跌跌撞撞殺出一條血路。

  2001年10月7日,十強賽中國隊在瀋陽主場戰勝阿曼,提前兩輪出線。

  一切雄性動物都沸騰了,宿舍裡的男生怪叫著點燃床單,扔出窗口。

  一群男生大呼小叫,衝到六棟女生宿舍樓下。

  我在對面七棟二樓,看到他們簇擁的人是袁鑫。

  袁鑫對著六棟樓上的陽台,興奮地喊:「霞兒,中國隊出線啦!」

  一群男人齊聲狂吼:「出線啦!」

  袁鑫喊:「請做我的女朋友吧!」

  一群男人齊聲狂吼:「請做他的女朋友吧!」

  望著下方那一場幸福,我的腦海浮現出慧子的笑臉,她穿著格子襯衫,馬尾辮保持至今,不知道她這時候在哪裡。

  2002年底,非典出現,蔓延到2003年3月。我在電視台打工,被輔導員勒令回校。4月更加嚴重,新聞反覆闢謠。學校禁止外出,不允許和校外人員有任何接觸。

  我在宿舍百無聊賴地打星際,接到電話,是慧子。

  她說:「一起吃晚餐吧。」

  我說:「出不去。」

  她說:「沒關係,我在你們學校。」

  我好奇地跟她碰面,她笑嘻嘻地說:「實習期在你們學校租了個研究生公寓。」

  我說:「你們學校怎麼放你出來的呢?」

  她笑嘻嘻地說:「沒關係,封鎖前我就租好了。輔導員打電話找我,我騙她在外地實習,她讓我待著別亂跑。」

  去食堂吃飯,我突然說:「袁鑫有女朋友了。」

  她有些慌亂,不敢看我,亂岔話題。

  我保持沉默,她終於抬頭,說:「我想和他離得近一些,哪怕從來沒碰到過,但只要跟他一個校園,我就很開心。」

  一個女孩子,男生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她卻花了一年又一年,拚盡全力想靠近他。無法和他說話,她的一切努力,只是跑到終點,去望一望對面的海岸。

  就如同她高中做的數學試卷,寫滿公式,可是永遠不能得分。

  上帝來勸末等生退學,末等生執拗地繼續答題,沒有成績也無所謂,只是別讓我離開教室。

  看著她紅著臉,慌張地扒拉著米粒,我的眼淚差點掉進飯碗。靠。

  2004年,慧子跑到酒吧,電視正直播著首屆超女的決賽。

  我們喝得酩酊大醉,慧子舉起杯子,對著窗外喊:「祝你幸福!」

  那天,袁鑫結婚。

  我看著她笑盈盈的臉倒映在窗玻璃上,心想,末等生終於被開除了。

  2005年,慧子跑到酒吧,趴在桌上哭泣,大家不明所以。

  她擦擦眼淚:「他一定很難過。」

  傳聞,袁鑫離婚了。

  那天後,沒見過慧子。打電話給她,她說自己辭職了,在四川找事干。

  2006年,一群人走進酒吧。看見當頭的兩個人,管春手裡的杯子「匡當」掉在地上。朋友們目瞪口呆,慧子不好意思地說:「介紹一下,我男朋友袁鑫,我們剛從四川回南京。」

  我的頭「嗡」的一聲,沒說的,估計袁鑫離婚後去四川,然後對他消息靈通的慧子,也跟著去了四川。

  坐下來攀談,果然,袁鑫去年跟著親戚,在成都投資了一家連鎖火鍋店,現在他打算開到南京來。

  袁鑫跟搞金融的同伴聊天,說的我們聽不太懂,唯一能聽懂的是錢的數目。同伴對袁鑫擺擺手,說:「入五百萬,用一個槓桿,一比六,然後再用一個槓桿,也是一比六,差不多兩億出來。」

  袁鑫點點頭說:「差不多兩億。」

  管春震驚地說:「兩……兩億?」

  我震驚地說:「兩……兩億?」

  韓牛震驚地說:「比我的精子還多?」

  慧子也聽不懂,只是慇勤地倒酒,給袁鑫每個朋友倒酒。她聚精會神,只要看到酒杯淺了一點,就立刻滿上。

  他們雖然聊的是兩億,結帳的時候幾個男人假裝沒看見,慧子搶著把單埋了。

  2007年。慧子和袁鑫去領結婚證。到了民政局辦手續,工作人員要身份證和戶口本。

  慧子一愣:「戶口本?」

  工作人員斜她一眼。袁鑫說:「我回去拿。」

  袁鑫走了後,慧子在大廳等。

  她從早上九點等到下午五點。民政局中午休息的時候,有個好心的工作人員給她倒了杯水。

  慧子想,袁鑫結過一次婚,他怎麼會不知道要帶戶口本呢?

  所以,袁鑫一定是知道的。

  也許這是一次最後的拖延。很多人都喜歡這樣,拖延到無法拖延才離開,留下無法收拾的爛攤子,只要自己不流淚,就不管別人會流多少淚。

  慧子站不起來,全身抖個不停。她打電話給我,還沒說完,我和管春立刻叫車衝了過去。

  慧子回家後,看到袁鑫的東西都已經搬走,桌上放著存摺,袁鑫給她留下十萬塊。還有一張字條:其實我們不合適,保重。

  大家相對沉默無語,慧子緩緩站起身,一言不發就往外走。

  慧子伸出手,管春把車鑰匙放她手心。她開著車,我們緊跟在後,開向一家火鍋店。

  火鍋店生意很好,門外板凳坐著等位的人。

  店裡熱鬧萬分,服務員東奔西跑,男女老少涮得面紅耳赤。慧子大聲喊:「袁鑫!」她的聲音立刻被淹沒在喧嘩裡。

  慧子隨手拿起一杯啤酒,重重砸碎在地上。然後又拿起一杯,再次重重砸碎在地上。

  全場安靜下來。

  慧子看見了袁鑫,她筆直地走到他面前,說:「連再見也不說?」

  袁鑫有點驚慌,環顧滿堂安靜的客人,說:「我們不合適的。」

  慧子定定看著他,說:「我只想告訴你,我們不是2005年在成都偶然碰到的。我從1997年開始喜歡你,一直到今天下午五點,我都愛你,比全世界其他人加起來更加愛你。」

  她認真地看著袁鑫,說:「我很喜歡這一年,是我最幸福的一年,可你並不喜歡我,希望這一年對你沒有太多的困擾。不能做你的太太,真可惜。那,再見。」

  袁鑫呆呆地說:「再見。」

  慧子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說:「再見。」

  慧子把自己關在租的小小公寓裡,過了生命中最孤單的聖誕節,最孤單的元旦。我們努力去陪伴她,但她永遠不會開門。

  新年遇到罕見暴雪,春運陷入停滯。我打電話給慧子,她依舊關機。

  2008年就此到來。

  隔了整整大半年,4月1日愚人節,朋友們全部接到慧子的電話,要到她那裡聚會。

  大家蜂擁而至,衝進慧子租的小公寓。

  她的臉浮腫,肚子巨大,一群人大驚失色,面面相覷。

  毛毛激動地喊:「慧子你懷孕啦,要生寶寶啦,孩兒他爸呢?」

  毛毛突然發現我們臉色鐵青,她眨巴眨巴眼睛,「哇」的一聲號啕大哭,抓住慧子的手,喊:「為什麼會這樣?」

  慧子摸摸毛毛的腦袋:「分手的時候就已經三個月了。站著幹嗎,坐沙發。」

  我們擠在沙發上,慧子清清嗓門說:「下個月孩子就要生了,用的東西你們都給點主意。」

  她指揮管春打開一個大塑膠袋,裡面全是紙尿褲,皺著眉頭說:「到底哪種適合寶寶的皮膚呢?這樣,你們每人穿一種,有不舒服的堅決不能用。」

  我捧著一包,顫抖著問:「那我們要穿多久?」

  慧子一愣,拍拍我手上的紙尿褲,我低頭一看,包裝袋上寫著:美好新生一百天。

  我差點哭出來:「要穿一百天?」

  慧子說:「呸,寶寶穿一百天!你們穿一天,明天交份報告給我,詳細說說皮膚的感受,最好不少於一百字。」

  我們聊了很久,慧子有條不紊地安排著需要我們幫忙的事情,我們忙不迭地點頭。

  可是,毛毛一直在哭。

  慧子微笑:「不敢見你們,因為我要堅持生下來。」

  我說:「生不生是你自己的事情。養不養是我們的事情。」

  慧子搖頭:「養也是我自己的事情。」

  離開的時候,毛毛走到門口回頭,看著安靜站立的慧子,抽泣著說:「慧子,你怎麼過來的?慧子你告訴我,你怎麼過來的?」

  管春快步離開,衝進地下車庫,猛地立住,狂喊一聲:「袁鑫我X你大爺!」

  他的喊聲迴盪在車庫,我眼淚也衝出眼眶。

  第二天。

  管春交的:好爽好爽(好爽重複五十次)。

  我交的:好爽,就是上廁所不小心撕破,卡住拉鏈。第二次上廁所,拉鏈拉不開,我喝多了就尿在褲子裡了。幸好穿了紙尿褲。唉,特別悲傷的一次因果。

  韓牛交的:那薄弱的紙張,觸摸我粗糙的肌膚,柔滑如同空氣。我撫摸過無數的女人,第一次被紙尿褲撫摸,心靈每分鐘都在戰慄,感受到新生,感受到美好,感受到屁股的靈魂。

  慧子順產,一大群朋友坐立不安地守候。看到小朋友的時候,所有人都哭得不能自已,只有精疲力竭的慧子依然微笑著。

  毛毛陪著慧子坐月子。每次我們帶著東西去她家,總能看到兩個女人對著小寶寶傻笑,韓牛熟練地給寶寶換紙尿褲。

  嗯,對,是韓牛,不是我們不積極,而是他不允許我們分享這快樂。

  2009年,韓牛群傳簡訊:誰能找到買學區房的門路?

  我回:不結婚先買房,寫誰的名字?

  韓牛:靠,大老爺們結不結婚都要寫女人的名字。

  2012年的巧克力鎮,高中同學王慧坐在我對面。東南亞的天氣熱烈而自由,黃昏像燃著金色的披薩。

  慧子不是短髮,不是馬尾辮,是大波浪。

  王慧給我看一段韓牛剛發來的影片。

  韓牛和一個五歲的小朋友,對著鏡頭在吵架。

  韓牛說:「兒子,我好窮啊。」

  小朋友說:「窮會死嗎?」

  韓牛說:「會啊,窮死的,我連遺產都沒有,只留下半本小說。」

  小朋友說:「那我幫你寫。」

  韓牛說:「不行,這本小說叫《躲債》,你不會寫。」

  小朋友「哇」地哭了,一邊哭一邊說:「爸爸不要怕,我幫你寫《還債》……」

  王慧樂不可支。

  記憶裡的她,曾經問:「我留馬尾辮,會好看嗎?」

  現在她捲著大波浪,曼谷近郊的黃昏做她的背景,深藍跟隨一片燦爛,像燃著花火的油脂,浸在溫暖的水面。

  對這個世界絕望是輕而易舉的,對這個世界摯愛是舉步維艱的。

  你要學會前進,人群川流不息,在身邊像晃動的電影膠片,你懷揣自己的顏色,往一心要到的地方。

  回頭可以看見放風箏的小孩子,他們有的在廣場奔跑歡呼,有的在角落暗自神傷,越是遙遠身影越是暗淡,他們要想的已經跟你不一樣了。

  收音機放的歌曲已經換了一首。

  聽完這首歌,你換了街道,你換了夜晚,你換了城市,你換了路標。你跌跌撞撞,做摯愛這個世界的人。

  馬尾辮還是大波浪,好不好看,不是由自己決定的嗎?

  對的,所以,慧子,你不是末等生,你是一等兵。


5.三朵金花列傳

  在酒吧裡,我問:「為什麼你在筆記本上,寫著亭亭如蓋?」

  她沒有說話。

  三朵金花的前半輩子,號稱陽關三疊。

  她的筆記本裡,扉頁寫著一句話。

  「今已亭亭如蓋。」

  有一次她打電話給某男:「分,還是不分?」

  在電話裡哭得屁滾尿流。

  直到一天,她說:「我解脫了。我再也不會在電話裡掉一滴眼淚。」

  我問:「為什麼?」

  她說:「當男人不愛你的時候,你哭泣是錯,微笑是錯,平靜是錯,吵鬧是錯,活著呼吸是錯,連死在當地都是錯。而無論我哭泣、微笑、平靜、吵鬧、活著、死去,媽媽都是愛我的。」

  我說:「你以後還和男人討論分手的問題嗎?」

  她說:「分分分,還不如梳個中分。」

  這是第一個轉折。陽關第一疊。

  結果沒多久,她繼續轟轟烈烈。

  這次的男人彷彿人妖,他媽的沒事塗香水,戴領結。

  在他們故事的末尾,娘炮送三朵金花一句古詩: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還你大爺,恨你妹夫,又不是女人,嫁你四表舅。

  但是三朵金花嘴巴裡面這麼說,依舊躲在房間裡哭。

  就算過了一段時間,她也會在倒水的時候,突然想起什麼,然後一陣心痛,痛得水杯倒在地上,水潑在地上,然後蹲在房間裡哭。

  她會在看電視的時候,哪怕是看喧囂胡鬧的喜劇的時候,眼淚突然洶湧而出,用被子蒙住頭,痛得縮成蝦米。活不下去了,她想,既然回不去了,那我就活不下去了。

  她會失眠,然後端著咖啡,坐在陽台上,安靜地等待天亮。

  她在QQ的資料裡,用了三流作家張嘉佳的文字做簽名檔。

  多麼多麼愛你。

  多麼多麼愛你。

  多麼多麼愛你。

  多麼多麼愛你。

  既然我們相愛,就一定要在一起。

  什麼都可以放棄,一定卻一定不能放棄。

  主人一旦變成行屍走肉,房間就跟著失魂落魄。

  她的房間成了垃圾場。

  衣服和食物堆在一起,客人只剩下螞蟻。

  她的媽媽過來探望,於是幫她打掃。

  媽媽住在鄉下,下午就沒有班車回去。而三朵金花住的地方,離車站還有很長的車程。

  於是媽媽只能早上就去趕車。

  媽媽走的時候,三朵金花剛加完班,躺在床上昏睡,沒有一絲力氣送媽媽。

  媽媽說:「不要送啦,我認識路的。」

  三朵金花喊:「媽媽那我睡了!」

  媽媽說:「你趕緊睡吧!」

  三朵金花沒有聽到媽媽關門的聲音,卻聽到媽媽的哭聲。

  三朵金花立刻翻身坐起,喊:「媽媽你怎麼了?」

  媽媽一邊關門一邊說:「沒什麼沒什麼!趕緊睡吧!」

  可是媽媽明明哭了,三朵金花拖鞋都來不及穿,穿著睡衣赤腳往門口沖,喊:「媽媽,媽媽,怎麼啦怎麼啦?」

  門已經關上了,有媽媽下樓梯的聲音,有媽媽抽泣的聲音,媽媽說:「你老是這麼晚回家,你這樣怎麼讓我放心啊……你老是不會照顧自己,你這樣怎麼讓我放心啊……」

  媽媽說的每一個字都能聽見眼淚。

  三朵金花沒開門,但她扶著門,眼淚一顆一顆滾下來。

  有一陣子,她在家裡喝多了。

  我們幾個同事陪著。

  她喝多了,開始發酒瘋。

  我們嘗試扶她去睡覺。

  但她突然哭著喊,我們一聽,就沒有再去扶她。

  因為我們也哭了。

  她趴在桌子上,醉醺醺的,低聲說:

  「媽媽,你為什麼會變老的呢?媽媽,你為什麼會變老的呢?」

  「我想要回頭啊,我想要到過去啊,那時你是一個老師,一個普通的國中老師,我小小的,被強壯的男孩子欺負,和小小的女孩子吵架,被嚴厲的老師責罵,我不想從頭來過,我不想又開始不停地畢業,可是,我又想回頭啊,因為,媽媽你老了,你讓我只到你的膝蓋吧,你讓我被罵了可以離家出走吧,你讓我可以去採摘那些桑葚吧,你讓我去學騎那高高的自行車吧,你讓我罰站吧,媽媽,只要你不要老啊……」

  接著三朵金花掙扎著往地上躺。

  我們趕緊去扶她。

  可是她又哭著喊。我們一聽,就沒有再去扶她。

  因為我們也哭了。

  她跪在地上,哭著說:

  「媽媽,我愛你。」

  「媽媽,你為什麼會老的呢?媽媽,我愛你。」

  「媽媽,你為什麼會老的呢?」

  「媽媽,讓我向你磕頭,第一個,是為生育之恩;第二個,是為撫養之恩;第三個,是為你漸生漸多的白髮。」

  「讓我一直磕下去。」

  「媽媽,我是快樂的小女孩,你就年輕了,我是唱歌的小孩子,你就年輕了,可是我長大了,你也老了。」

  後來大家大醉,大哭,從此三朵金花不接近陌生男人一個月。

  這是第二個轉折。陽關第二疊。

  最後的轉折,是終點。

  她又分手了。

  分手後脾氣暴躁,連經理和同事看到她都繞道而行。

  據說女人暴躁是因為內分泌失調。

  她的QQ資料裡,繼續用了三流作家張嘉佳的文字做最新簽名檔:

  驕傲敗給時間,知識敗給實踐,快樂敗給想念,決定敗給留戀,身體敗給失眠,纏綿敗給流年。

  這天,暴躁的三朵金花在開會,接了個電話,立刻膝蓋撞在凳子上,頭碰在門框上,跌跌撞撞地去找電梯。

  會議室和電梯只相隔十幾公尺。

  她還沒走到電梯,眼淚已經落地。

  沒有夜班車。

  她叫車回到老家。

  媽媽說:「別加班了,身子吃不消。」三朵金花一邊哭一邊點頭。

  媽媽說:「房間記得打掃,媽媽不放心,深更半夜往外面跑什麼,還穿這麼少……」

  媽媽說這句話的時候,抓著三朵金花的手,說完的時候,就鬆開了手。

  這句話是媽媽留給三朵金花的最後一句話。

  樹欲靜而風不止。

  三朵金花以前因為失戀,最多曠工一個星期。

  但這次,過了整整一個月,才回到公司。

  經理一分工資都沒有扣她。

  三朵金花回來工作的一個月,每天打字的時候,眼淚就會流下來。

  所以她打不了字。

  每天喝水的時候,眼淚就會流下來。

  所以她吃不下飯。

  每天開會的時候,眼淚就會流下來。

  所以她沒有業績。

  但是經理一分工資都沒有扣她。

  媽媽說:你老是不會照顧自己,你這樣怎麼讓我放心啊……媽媽說:房間記得打掃,媽媽不放心,深更半夜往外面跑什麼,還穿這麼少……她在終於恢復了神志之後,就變成了三朵金花。

  原本笑不露齒,現在喜歡尖叫,小舌頭直接撞擊牙床。

  原本走不帶風,現在熱愛狂奔,高跟鞋無意踢翻板凳。

  在酒吧裡,我問:「為什麼你在筆記本上,寫著亭亭如蓋?」

  她沒有說話。

  我突然想起來了,亭亭如蓋,應該出自歸有光的《項脊軒志》。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三朵金花喜歡吃桃子。

  媽媽去世前在庭院裡種了一棵桃樹,還沒有開花結果,就去世了。

  這棵桃樹,今已亭亭如蓋。


第七天 懷念:青春裡沒有返程的旅行


引言

  夜如此深,因為你安眠在我黑色的眼珠裡。

  一旦睜眼,你就天明,走進街道,走進城市,走進入來人往,走進別人的曾經,一步一個月份,永不叫停。

  我願成為瞎子,從此我們都沒有光明。

  我無法行走,你無法甦醒。


1.駱駝的姑娘

  他是帶著思念去的,一個人的旅途,兩個人的溫度,無論到哪裡,都是在等她。那麼,也許並不需要其他人打擾。

  做菜跟寫字一樣。寫字講究語感,做菜講究手感。手一抖,整坨鹽掉到鍋裡,結果狗都嚥不下去。有人用鬧鐘也掌握不了火候,而有人單憑感覺,就能剛剛好。一切技能最後都靠天賦,勤學苦練只能變成機器人,跟麥當勞的流水線差不多。

  有個姑娘,是黑暗料理界的霸主。她做的菜,千篇一律焦黑焦黑的,不可思議的是裡面依舊是生的,有時候還帶著冰碴兒。

  我家小狗吃她做的排骨,興高采烈地搖著尾巴,「喀嚓」一口,狗臉一變,好端端一條金毛當場臉綠了,它小心翼翼地吐出來,「嗷嗷」叫著,躲到牆角哭到大半夜。

  我見識過她最厲害的一道菜:清蒸鱸魚,只花半小時,鱸魚在蒸籠上被她醃成了鹹魚。

  姑娘工作忙碌,在一家外企上班。儘管如此,每個月總找機會大宴賓朋,擺席當天,她家廚房就是個爆炸現場,我們都叫她居禮夫人。

  她無所謂,眼巴巴地望著你,你在她水汪汪的注視中,艱難地去挑個賣相比較正常的。鹹鴨蛋甜得像蜜,水餃又厚又圓跟月餅一樣,好不容易決定嚐嚐炒木耳,結果是盤燒□的魚香肉絲。

  我的一個朋友駱駝非常喜歡她,連蹦帶跳地去她家做客,每次必參加。

  他能堅持吃完所有的菜。各種奇怪的食材在他嘴裡,一會嘎巴嘎巴,一會「噗噗」冒泡,因為燒得太抽象,經常肉跟骨頭分不清,他就一律用力嚼,嚼,嚼,嚼,咕咚嚥下去。

  後來兩人結婚了。

  我問駱駝:「你這麼吃不怕出人命?」

  駱駝說:「她一個月才做一次,我就當自己痛經了。」

  去年姑娘查出來肝癌晚期,春節後去世。

  城市不時傳來鞭炮聲,連夜晚都是歡天喜地。我放心不下駱駝,去他家拜年。家裡只有他一個人,坐在書房的電腦前,開著文件,我湊前一看,是份菜譜。

  我說:「你要出本菜譜?」

  駱駝讓我坐會兒,他去做蛋炒飯。

  我站在旁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他聊天。

  他將米飯倒進油鍋,然後灑了半袋鹽,炒了會兒,自己吃了一勺。

  他咂摸咂摸嘴,說:「真夠鹹的,但是還缺點苦味。」

  我突然沉默了,突然知道他為什麼在寫菜譜,他想將姑娘留下來,人沒有留住,至少能留住那味道。

  駱駝又吃了一口,用手背擦擦眼睛。

  他哭了。手背擦來擦去,眼淚還是掛到了嘴角。

  他說:「我挺幸運,找了個做菜獨一無二的太太,她離開我後,能留給我複習的味道真多。」

  他說:「還缺點苦味。你說,那個苦味是炒焦炒出來的,還是有什麼奇怪的作料?」

  他說:「你看電視吧,我繼續去寫菜譜。」

  我說:「要不我們去喝杯茶?」

  他說:「不了,我怕時間一久,會將她的做法忘記,我得趕緊寫。」

  我的眼淚差點湧出眼眶。

  後來我勸他,老在家容易難過,出去走走吧。他點點頭,開始籌備去土耳其的旅行。然後一去許久,我曾經想打電話給他,但是打開通訊錄,就放下了手機。

  他是帶著思念去的,一個人的旅途,兩個人的溫度,無論到哪裡,都是在等她。那麼,也許並不需要其他人打擾。

  昨天下午我跟梅茜在自己的小店睡覺,一人一狗睡得渾然忘我,醒來已是黃昏。

  駱駝推開木門,走了進來。我很驚奇:「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他說:「人人都知道你在這裡。」

  我磨了杯咖啡給他,得意地說:「我不會拉花,所以我的招牌咖啡,叫作無花。」

  駱駝喝了兩杯,我說:「再喝就睡不著了。」他說:「睡不著就明天再睡。」

  聊了許久。

  駱駝真的去了土耳其,因為姑娘嚮往伊斯坦堡,最大的願望就是學會做那裡的食物。他想嘗一嘗,這樣能在夢裡告訴她。

  駱駝說:「只有你沒打電話給我。大家都勸我,別想多,會走不出來,這樣太辛苦。可是,走不出來有什麼關係,我喜歡這樣,我過得很好,很開心,我只是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且我的菜譜快寫完了,現在發現,她會做的菜可真多。」

  駱駝喝了好多酒,醉醺醺地看著檯燈,說:「我有天看到你的一段話,覺得這就是現在的人生,我很滿足。這個世界美好無比,全部是她不經意寫的一字一句,留我年復一年朗讀。」

  他站到書櫃邊,搖搖晃晃找了半天,把我的書挑出來,撕了扉頁,寫了歪七扭八的一行字,貼在小店的牆上。

  他走了後,我翻了翻自己的微博,終於找到了這段:

  我覺得這個世界美好無比。晴時滿樹花開,雨天一湖漣漪,陽光席捲城市,微風穿越指間,入夜每個電台播放的情歌,沿途每條山路鋪開的影子,全部是你不經意寫的一字一句,留我年復一年朗讀。這世界是你的遺囑,而我是你唯一的遺物。


2.青春裡沒有返程的旅行

  我們喜歡說,我喜歡你,好像我一定會喜歡你一樣,好像我出生後就為了等你一樣,好像我無論牽掛誰,思念都將墜落在你身邊一樣。總有一秒你希望永遠停滯,哪怕之後的一生就此消除,從此你們定格成一張相片,兩場生命組合成相框,漂浮在藍色的海洋裡。紀念青春裡的乘客,和沒有返程的旅行。

  4月28日又離得很近。這天,有列火車帶著座位和座位上的乘客,一起開進記憶深處。

  對於惦記著乘客的人來說,4月28日是個特殊的日子。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在時光河流上漂流,把每個日子刻在舢板上,已經記不清楚那些刀痕為什麼如此深,深到一切波浪都無法抹平。

  青春就是匆匆披掛上陣,末了戰死沙場。你為誰衝鋒陷陣,誰為你撿拾骸骨,剩下依舊在河流中漂泊的刀痕,沉寂在水面之下,只有自己看得見。

  2003年,臨近冬天,男生半夜接到一個電話,叫車趕到鼓樓附近的一家酒吧。

  酒吧的木門陳舊,屋簷下掛著風鈴,旁邊牆壁的海報上面,還殘留著半張非典警告。剛畢業的男生輕輕推開門,門的罅隙裡立刻就湧出歌聲。

  那年滿世界在放周傑倫的《葉惠美》,這裡卻迴盪著十年前王菲的《棋子》。男生循著桌位往裡走,歌曲換成了陳升的《風箏》。

  我知道你是個容易擔心的小孩子,所以我在飛翔的時候,卻也不敢飛得太遠。

  男生來到酒吧,師姐一杯酒也沒喝,定定地看著他,說:「我可以提一個問題嗎?」

  回想起來,這一段如同繁華世界裡最悠長的一幅畫卷。

  我們喜歡說,我喜歡你。

  古老的太陽,年輕的臉龐,明亮的笑容,動人的歌曲,火車的窗外有膠片般的風景。

  你站在草叢裡,站在花旁,站在綴滿露珠的樹下,站在我正漂泊的甲板上。等到小船開過碼頭,我可以回頭看見,自己和你一直在遠處守著水平面。

  我們喜歡說,我喜歡你,好像我一定會喜歡你一樣,好像我出生後就為了等你一樣,好像我無論牽掛誰,思念都將墜落在你身邊一樣。

  而在人生中,因為我一定會喜歡你,所以真的有些道路是要跪著走完的,就為了堅持說,我喜歡你。

  師姐離開後,男生在酒吧泡了半年,每天酩酊大醉。

  許巍日夜歌唱,他說有完美生活,他說蓮花要盛開,他說從這裡開始旅行。男生電腦桌前擱著幾罐啤酒,網頁突然跳出一條留言,是個不認識的女孩子,說,看你的帖子,心情不好?男生回了條,關你什麼事。女孩說,我心情也不好,你有時間聽我說說話嗎?男生回了條,沒時間。

  真的沒時間,男生在等待開始。

  我們在年少時不明白,有些樂章一旦開始,唱的就是曲終人散。

  半年後男生辭職,收拾了簡單行李,和師姐直奔北京。他們在郊區租了個公寓,房間裡東西越來越多,合影越來越多,對話越來越多。如果房間也有靈魂,它應該艱難而喜悅,每日不知所措,卻希望滿滿。

  接著房間裡東西日益減少,照片不知所蹤,電視機反覆從廣告放到新聞放到連續劇放到晚安,從晚安後的空白無聲孤獨整夜,到凌晨突然閃爍,出現健身節目。

  這裡從此是一個人的房間。

  2004年北京大雪。男生在醫院門口拿著自己的病歷,拒絕了手術的建議,面無表情,徒步走了二十幾公里。雪花慌亂地逃竄,每個人打著傘,腳步匆忙,車子遲緩前行,全世界冷得像一片惡毒的冰刀。

  男生坐在十幾樓的窗台,雪停後的第三天。電話一直響,沒人接,響到自動關機。下午公寓的門被人不停地敲,過了半小時,有人撬開了鎖。

  發呆的男生轉過頭,是從里昂飛到北京的哥們。他緊急趕來,打電話無人接聽,輾轉找到公寓。哥們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舉起拳頭,想狠狠揍男生一頓。

  但他看見一張蒼白無比的面孔,拳頭落不下去,變成一個擁抱。他哽咽著對男生說:「好好的啊渾蛋!」

  好好的啊渾蛋。

  我們身邊沒有戰爭,沒有瘟疫,沒有武器,沒有硝煙和末日,卻總有些時候會對著自己喊,對著重要的人喊,要活著啊渾蛋,要活得好好的啊渾蛋。

  2005年,男生換了諸多城市,從廣州到長沙,從成都到上海,最後回到了南京。

  他翻了翻以前在網路上的ID,看見數不清的留言。密密麻麻的問候之中,讀到一條留言內複製的新聞,呼吸也屏住了。

  南師大一女生抑鬱自殺。他忽然覺得名字在記憶裡莫名熟悉。

  兩個名字疊在一起,兩個時間疊在一起。

  在很久以前,有個女孩在網路上留言說,看你的帖子,心情不好?男生回了條,關你什麼事。女孩說,我心情也不好,你有時間聽我說說話嗎?男生回了條,沒時間。

  對話三天後,就是女孩自殺新聞發佈的時間。

  到現在男生都認為,如果自己當時能和女生聊聊,說不定她就不會跳下去。

  這是生命之外的相遇,線條並未相交,滑向各自的深淵,男生只能在記憶中參加一場素不相識的葬禮。

  男生寫了許多給師姐的信,一直寫到2007年。

  讀者不知道信上的文字寫給誰,每個人都有故事,他們用作者的文字,當作工具想念自己。

  2007年,喜歡閱讀男生文字的多艷,快遞給他一條瑪瑙手鏈。

  2008年,多艷說,我坐火車去外地,之後就到南京來看看你。

  2008年4月底,手鏈擱在洗手台,突然繩子斷了,珠子灑了一地。

  5月1日17點30分,化妝師推開門,傻乎乎地看著男生,一臉驚悚:「你去不去天涯雜談?」

  男生莫名其妙:「不去。」

  化妝師:「那你認不認識那裡的版副?」

  男生搖頭:「不認識。」

  化妝師:「奇怪了,那個版副在失事的火車上,不在了。版友去她的部落格悼念,我在她的部落格裡看到你照片,深更半夜,嚇死我了。」

  男生手腳冰涼:「那你記得她叫什麼名字嗎?」

  化妝師:「好像叫多艷什麼的。」

  男生坐下來,站起來,坐下來,站起來,終於明白自己想幹嗎,想打電話。

  男生背對著來來去去的人,攥緊手機,頭皮發麻,拚命翻電話本。

  從A翻到Z。

  可是要打給誰?

  一個號碼都沒撥,只是把手機放在耳朵邊上,然後安靜地等待有人說喂。

  沒人說喂。

  那就等著。

  把手機放下來,發現走過去的人都很高大。

  怎麼會坐在走廊裡。

  拍檔問:「是你的朋友嗎?」

  男生說:「嗯。」

  拍檔說:「哎呀哎呀連我的心情都不好了。」

  男生說:「太可怕,人生無常。」

  拍檔問:「那會影響你台上的狀態嗎?」

  男生說:「我沒事。」

  接著男生繼續翻手機。拍檔和化妝師繼續聊著人生無常。

  5月1日18點30分,直播開機。

  拍檔說:「歡迎來到我們節目現場,今天呢來了三位男嘉賓三位女嘉賓,他們初次見面,也許會在我們現場擦出愛的火花,到達幸福的彼岸。」

  男生腦中一片空白,恍恍惚惚可以聽到她在說話,那自己也得說,不能讓她一個人說。

  男生聽不見自己在說什麼。

  男生側著臉,從拍檔的口型大概可以辨認,因為每天流程差不多,所以知道她在說什麼。

  拍檔說:「那讓我們進入下一個環節,愛情問一問。」

  男生跟著她一起喊,覺得流程熟悉,對的呀,我每天都喊一遍,可是接下來我該幹什麼?

  男生不知道,就拚命說話。

  但是看不到自己的口型,所以男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男嘉賓和女嘉賓手牽著手,笑容綻放。

  男生閉上了嘴巴,他記得然後就是ending(結尾),直播結束了。

  5月1日19點30分,男生啟動車子,北京的朋友要來,得去約定的地方見面,請客吃飯。

  開車去新街口。

  車剛開到單位鐵門,就停住了。

  男生的腿在抖,腳在發軟,踩不了油門,踩不下去了啊,他媽的。

  為什麼踩不下去啊,他媽的,也喊不出來,然後眼淚就嘩啦啦掉下來了。

  油門踩不下去了。男生趴在方向盤上,眼淚嘩啦啦地掉。

  5月1日19點50分,男生明白自己為什麼在直播的時候,一直不停地說話不停地說話,因為眼淚一直在眼眶裡打轉。

  不說話,淚水就會湧出眼眶。

  5月2日1點0分,朋友走了。男生打開第二包煙,點著一根,一口沒吸,架在菸灰缸的邊沿。

  它擱在那裡,慢慢燒成灰,燒成長長一段。

  長長的菸灰折斷,墜落下來,好像一定會墜落到你身邊的思念一樣。

  菸灰落在桌面的時候,男生的眼淚也正好落在桌上。

  多艷說要到南京來看他。也許這列火車就是行程的一部分。

  車廂帶著多艷一起偏離軌道。

  一旦偏離,你看得見我,我看不見你。

  如果還有明天,要怎麼說再見。

  男生最討厭汽笛的聲音,因為預示著離別。

  多艷還沒有到達南京,他就哭成了淚人。

  連聽一聲汽笛的資格都沒有。

  書本剛翻到扉頁,作者就說聲再見。

  多艷鄭重地提醒,這手鏈是要用礦泉水泡過,才能戴的。戴左手和戴右手講究不同。但還沒來得及泡一下,它就已經散了。

  如果還有明天,要怎樣裝扮你的臉。

  新娘還沒有上妝,眼淚就打濕衣衫。

  據說多艷的部落格裡有男生的照片。

  男生打開的時候,已經是5月4日1點。

  到這個時候,才有勇氣重新上網。才有勇氣到那個叫作天涯雜談的地方。才有勇氣看到一頁一頁的悼念帖子。然後,跟著帖子,男生進了多艷的部落格。

  在小小的相冊裡,有景色翻過一頁一頁。

  景色翻轉,男生看到了自己。

  那個穿著白衣服的自己。欠著多艷小說結尾的自己。弄散多艷手鏈的自己。

  那個自己就站在多艷部落格的一角。

  而另一個自己在部落格外,淚流滿面。

  台階邊的小小的花被人踩滅,無論它開放得有多微弱,它都準備了一個冬天。青草彎著腰歌唱。雲彩和時間都流淌得一去不復返。

  陽光從葉子的懷抱裡穿梭,影子斑駁,歲月晶瑩,臉龐是微笑的故鄉,赤足踏著打卷的風兒。女子一抬手,劃開薄霧飄蕩,有蘆葦低頭牽住汩汩的河流。

  山是青的,水是碧的,人沒有老去就看不見了。

  居然是真的。

  2009年搬家,男生翻到一份泛黃的病歷。或者上面還有穿越千萬片雪花的痕跡。

  2010年搬家,男生翻到一盒卡帶。十年前,有人用鋼筆穿進卡帶,一圈圈旋轉,把被拉扯到外面的磁條,重新捲回卡帶。

  那年,從此三十歲生涯。

  2011年,回到2003年冬天的酒吧。那裡依舊在放著王菲和陳升。

  聽著歌,可以望見影影綽綽中,小船漂到遠方。

  2012年5月。我坐在小橋流水街邊,滿鎮的燈籠。水面蕩漾,泛起一輪輪紅色的暗淡。

  我走上橋,突然覺得面前有一扇門。

  一扇遠在南京的門。

  我推開門,一扇陳舊的木門,屋簷下掛著風鈴。旁邊牆壁的海報上面,還殘留著半張非典警告。剛畢業的男生輕輕推開門,門的罅隙裡立刻就湧出歌聲。

  那年滿世界在放周傑倫的《葉惠美》,這裡卻迴盪十年前王菲的《棋子》。男生循著桌位往裡走,歌曲換成了陳升的《風箏》。

  我知道你是個容易擔心的小孩子,所以我在飛翔的時候,卻也不敢飛得太遠。

  有張桌子,一邊坐著男生,一邊坐著女生。

  女生說:「我可以提一個問題嗎?」

  我站在女生背後,看見笑嘻嘻的男生擦擦額頭的雨水,在問:「怎麼這麼急?」

  女生低頭說:「我喜歡一個人,該不該說?」

  男生愣了一下,笑嘻嘻地說:「只要不是我,就可以說。」

  女生抬起頭,說:「那我不說了。」

  我的眼淚一顆顆流下來,我想輕輕對男生說,那就別再問了。因為以後,房間裡的東西會日益減少,照片不知所蹤,電視機通宵開著,而一場大雪呼嘯而至。

  然後你會一直不停地說一個最大的謊言,那就是母親打電話問,過得怎麼樣。你說,很好。

  我的眼淚不停地掉。

  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我喜歡你,好像我一定會喜歡你一樣,好像我出生後就為了等你一樣,好像我無論牽掛誰,思念都將墜落在你身邊一樣。

  我一定會喜歡你,就算有些道路是要跪著走完的。

  面前的男生笑嘻嘻地對女生說:「沒關係,我知道你擔心什麼。是有很多艱難的問題。那麼,我帶你去北京。」

  女生說好。

  我想對女生說,別輕易說好。以後他會傷害你,你會哭得讓人心疼。然後深夜變得刺痛,馬路變得泥濘,城市變得冷漠,重新可以微笑的時候,已經是八年之後。

  女生說:「你要幫我。」

  男生說:「好。」

  女生說:「不要騙我。」

  男生說:「好。」

  青春原來那麼容易說好。大家說好,時間說不好。

  你們說好,酒吧唱著悲傷的歌,風鈴反射路燈的光芒,全世界水氣朦朧。你們說好,這扇門慢慢關閉,而我站在橋上。

  懷裡有訂好的回程機票。

  我可以回到這座城市,而時間沒有返程的軌道。

  我突然希望有一秒永遠停滯,哪怕之後的一生就此消除。眼淚留在眼角,微風撫摸微笑,手掌牽住手指,回顧變為待會見。

  從此我們定格成一張相片,兩場生命組合成相框,漂浮在藍色的海洋裡。

  紀念2008年4月28日。紀念至今未有妥善交代的T195次旅客列車。

  紀念寫著部落格的多艷。紀念多艷部落格中的自己。紀念部落格裡孤獨死去的女生。紀念蒼白的面孔。紀念我喜歡你。紀念無法參加的葬禮。紀念青春裡的乘客,和沒有返程的旅行。


3.唯一就等於沒有

  這個世界上,沒有兩個真的能嚴絲合縫的半圓。只有自私的靈魂,在尋找另外一個自私的靈魂。我錯過了多少,從此在風景秀麗的地方安靜地跟自己說,啊哈,原來你不在這裡。

  我一直恐懼等錯了人。

  這種恐懼深入骨髓,在血液裡沉睡,深夜頻頻甦醒,發現明天有副迫不及待的面孔,腳印卻永遠步伐一致,從身邊呼嘯而過。

  2002年,和一群志同道合者做活動。活動結束後,大家在路邊飯館聚餐。吃了一半,招牌菜酸湯魚上來。我眼巴巴地等它轉到面前,和我隔三四個座位的女孩X放下筷子,說我要走了。

  她是大學校花,清秀面龐,簡單心靈。男生們紛紛舉手叫著,我來送你。X紅著臉,我不要你們送,我要張嘉佳送。

  我好不容易夾到一塊魚肉,震驚地抬頭,慘烈地說:「為什麼,憑什麼,幹什麼,我囊中羞澀沒有錢叫車。」說完後繼續埋頭苦吃。然後呢?然後再見面在三年之後。

  2005年,X打電話來,說想和我吃頓飯。吃飯總是好的,我正好懷抱吃郊區一家火鍋的強烈慾望,就帶著她叫車過去了。她說:「一年多在高新區上班,離家特別遠,都是某富二代開車一個多鐘頭來回接送。」我沉默一會說:「也好,他很有毅力。」X低頭,輕聲說:

  「一開始堅持坐公車,但他早上在家門口等,晚上在公司樓下等,堅持了幾個月。有次公車實在擠不上去,我就坐了他的車。」我一邊聽一邊涮羊肉,點頭說:「上去就下不來了吧。」她什麼都沒吃,筷子放在面前,小聲說:「不知道,我不知道。」

  吃完了,我摸著肚子,心滿意足地出門等計程車。半天沒有,寒風颼颼,凍得我直跳腳。X打電話喊車過來接我們,我知道就是富二代的車。車是寶馬,人也年輕。雖然不健談,可是很文靜。

  X坐在副駕,從後視鏡裡,我能望見她安靜地看著我。我挪到門邊,頭靠在車窗上。夜滲透玻璃,空調溫暖,面孔冰涼。

  駛過高架,路燈一列列飛掠。什麼都過去了,人還在夜裡。

  這場景經常出現在夢中,車窗外那些拉大的光芒,像時間長河裡倒映的流星,筆直地穿越我的身體,橫貫著整場夢。

  夢裡,可以回到2002年的一次聚餐,剛有女孩跟我說,算了吧。剛有另一個女孩說,送我吧。然後呢?再也沒有然後了。

  多少年,我們一直信奉,每個人都是一個半圓,而這蒼茫世界上,終有另外一個半圓和你嚴絲合縫,剛好可以拼出完美的圓。

  這讓我們欣喜,看著孤獨的日,守著暗淡的夜,並且要以歲月為馬,奔騰到彼岸,找到和你周長、角度、裂口都相互銜接的故事。然後捧著書籍,曬著月光,心想:做怎樣的跋山涉水,等怎樣的蹉跎時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對面有誰在等你。

  有個朋友的世界觀在禽流感爆發那天展示給了我,他依舊在吃雞,並且毫無畏懼。他說,撞到的機率能有多少,大概跟中彩券特等獎差不多吧。我突然覺得很有道理,如果十幾億人中,只有唯一的半圓跟你合適的話,是命中注定的話,那撞到的機率能有多少,大概跟中彩券特等獎差不多吧。

  分母那麼浩瀚,分子那麼微弱。唯一就等於沒有。

  這個世界上,沒有兩個真的能嚴絲合縫的半圓。只有自私的靈魂,在尋找另外一個自私的靈魂。我錯過了多少,從此在風景秀麗的地方安靜地跟自己說,啊哈,原來你不在這裡。

  2012年,在西安街頭,我捧著手機找一家老字號肉夾饃。烈日曝曬,大中午地面溫度不下攝氏四十度。我滿頭大汗,又奔又跑又問人,走了一個多小時,終於頭暈目眩,頂不住,癱倒在樹蔭下。最後希望出現,旁邊飯館服務員說他認識,帶我走幾步就抵達。小店門頭已換,所以我路過幾次都沒發現。肉夾饃還未上,嚴重中暑的我暈厥了過去。暈得很短暫,醒來發現店裡亂成一團,夥伴想幫我叫車,我無力地攔住他,說:「他媽的,讓我吃一個再走。」

  不能錯過那麼好的肉夾饃,因為我已經錯過更好的東西。


4.只有最好的愛情,沒有偉大的愛情

  你覺得它偉大?它本身放著光芒,讓你覺得世界明亮,其實跟黑暗中看不見東西的道理一樣,照耀同樣使你看不清四周。

  世界上只有三種東西是偉大的。偉大的風景,偉大的食材,和偉大的感情。它們與生俱來,無須雕琢,立地成佛——這也算三觀吧。

  由於職業使然,會有女生問我,怎麼控制男人?我說你的意思是男人有什麼缺點,這樣容易把握對不對?她說對。

  在追尋世界上最偉大的風景與食材的過程中,我四處奔波。其中在西安,接連碰到兩位神奇的司機,他們可以解答這個問題。

  遇見第一位是在我剛下飛機,奔赴鼓樓的車上。當時忘記調整語系,我用了南京話。司機樂呵呵地問:「來旅遊的?」我說:

  「對。」他說:「怎麼不買張地圖?」我說:「反正你認識路,那又何必呢。」司機不吭聲了,埋頭猛開。幾十分鐘後,我看手機導航,震驚地發現他在繞路。我喊:「師傅,你繞路了吧?」司機恐慌:

  「你怎麼知道,你不是沒買地圖嗎?」我喃喃道:「但我開著手機導航呀。」司機沮喪地說:「難怪哦,後座老是傳來什麼前方一百公尺右轉、什麼靠高架右側行駛……我說呢。」我比他還要恐慌:「師傅你都聽到這些了,還繞路?」司機長嘆一聲:「我這不想要賭一把嗎。」

  第二位是我在回民街出口,攔了輛三蹦子。三蹦子要價十塊,結果他也繞路。繞就繞吧,還斬釘截鐵不容我商量:「太遠了我講錯價格,應該二十塊。」我氣急敗壞地跳下車,塞給他十塊錢說:「那我就到這裡!」他踩著車溜掉,我憤憤前進一百公尺,在路口轉彎,斜刺裡衝出一個人大叫:「哇哈!」嚇得我差點一屁股坐地上。定睛一看,是適才的三蹦子司機。我怒吼:「你做什麼!」司機得意地說:「我心裡氣嘛。」然後揚長而去。

  前一位司機說明男人永遠都有僥倖心。你常常無法明白他這麼選擇的理由,事情的主次本來有目標、有結構、有輕重,往往一個忽閃而過的念頭,就莫名其妙變成了最大的支撐點。

  男人總體講究邏輯層次,自我規劃出牛氣沖天的系統,卻失敗於對待核心內容常常抱著「這不是賭一把嘛」的心態。這就像豁出老命造輛好車,剎車輪胎外殼底盤樣樣正宗縝密,處處螺絲咬合得天衣無縫。但就是發動機,他還不太清楚會不會轉。要是轉,開得歡快,要是不轉,一攤雜碎兒。或者他就塞個痰盂在裡頭,賭一把,說不定痰盂也能啟動,對吧,啟動了就全運作正常了耶。

  後一位說明男人永遠都有孩子氣。女人會在思索他們某些舉動的過程中死於腦梗。這位司機師傅在我走一百公尺的時間裡,沿著大樓另外三條邊拖車暴奔半公里,掐准鐘點氣喘吁吁地衝出來咆哮一句「哇哈」,取得讓我嚇一跳的成績。投入產出如此不成比例,但我估計很多男人會狂笑著按讚。包括我自己,事後恨不能跟他浮一大白。

  男人能在事業轟然倒塌後,臉色如舊捲土重來,「鴨梨山大」的情況中置生死於度外。但支持的球隊輸了也會讓他成天吃不下飯,超級瑪麗漏了個蘑菇直接掀桌子。就如同寧可用腳撿書十分鐘憋得臉紫,也不肯彎下腰幾秒鐘用手完成。說懶吧,力氣花得挺多。說蠢吧,的確還真有點蠢。這就是養於娘胎帶進棺材的孩子氣。

  大概這兩點各磨損女人的一半耐心,讓小主們得出男人無可救藥的結論。

  就因為各自長著尾巴,握著把柄,優缺點淪為棋子,絞盡腦汁將軍,費盡心機翻盤,所以我說,最偉大的感情,一定不包括男女之情。

  只要偉大,就不好找。去見莽莽崑崙,天地間奔湧萬里雪山。去破一片冰封,南北極臥看晝夜半年。你得做出多大犧牲,多大努力,才邁進大自然珍藏的禮盒內。風景如是,食材亦如是,它孕育在你遍尋不到的地方,甚至行走經過卻不自知。

  我在胸外科一室的走廊打這些話。父親躺在病房,上午剛從ICU搬出來。心臟搭了五座橋,並且換了心瓣膜,腎功能診斷有些不足。

  我在北京出差時,母親打電話說父親心肌梗塞。母親在電話裡哭,救救你爸爸,千方百計也要救他一條命呀。

  託了很多人,請來最好的醫生。手術前,醫生找我談話,由於腎功能不全,手術死亡率是別人的五到十倍。雖然朋友事先同我打招呼,醫生一定會說得很嚴重,但這個數字依舊砸得我喘不過氣,全身冰涼。

  手術的五小時,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五小時。當父親從手術室送出,推進ICU,醫生說手術順利,在這件事情中我第二次哭了。

  第一次是手術前,我去買東西回來,聽見父親在打電話,打給他以前單位的領導。他說:「我退休幾年了,這次有個不情之請。如果我這次走了,希望領導能考慮考慮,千萬拜託單位,照顧好我的家人。」

  我拎著塑膠袋站在走廊上,眼淚止不住地掉。

  所以我說這是最偉大的感情。唯一世間人人都擁有的偉大。

  至於愛情,互相索取討要平衡你對不起我我對不起你最後還得需要政府發放的紅本本來證明的東西,你覺得它偉大?它本身放著光芒,讓你覺得世界明亮,其實跟黑暗中看不見東西的道理一樣,照耀同樣使你看不清四周。它的一切犧牲需要條件,養殖陪護小心呵護,前路後路一一計算。

  「這世上有沒有奮不顧身的愛情?」

  「說得好像你沒有經歷過二十歲一樣。」

  嗯,原因是年輕。沒有與生俱來,沒有無須雕琢,沒有立地成佛。

  只有最好的愛情,沒有偉大的愛情。

  所以一切為愛情尋死覓活的人哪,他們只是沒在意那三種偉大。去不了,吃不到,最後一種也似乎忘掉。

  當然了,寫這些的是個男人,所以車架完整油電充足,但發動機可能是個痰盂。


5.寫在三十三歲生日

  故事開頭總是這樣,適逢其會,猝不及防。故事的結局總是這樣,花開兩朵,天各一方。

  經歷絕望的事情多了,反而看出了希望。

  我有個朋友陳末,脾氣很糟糕,蠢得無藥可救,一天掉過三次家門鑰匙。他索性把備用鑰匙放在對面有點交情的鄰居家,每天興高采烈地出門去。

  他出差回來,下午高溫攝氏三十七度,喘著粗氣汗流浹背地走進家門:裡頭滿滿當當坐滿十幾號人。三台空調全開,三台電視全開,三台電腦全開,小孩子裹著被子吃冰淇淋,老頭兒老太穿著毛衣打麻將。

  鄰居太太正在推窗說:「透透氣,中和一下冷氣。」鄰居看見陳末邁進門,臉色刷白,一邊罵太太,一邊扯小孩,一邊笑著打招呼:「那什麼,太熱了,我家空調漏水……」

  第二天,陳末裝了指紋鎖,再也不用帶鑰匙。

  既然老是丟鑰匙,怎麼都改不過來,那就一定有不需要帶鑰匙的辦法。

  陳末是三十二歲離婚的。他想,幸福丟掉了。每天靠伏特加度過,三個月胖了二十斤,沒有告訴任何人。朋友們也不敢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陪他坐在酒吧裡,插科打諢說著一切無聊的話題,看夜晚滲透到眼神。

  免不了難過。

  難過是因為捨不得。捨不得就不願意傾訴,連一句安慰都不想聽到。身處喧囂,皮膚以內是沉默的。

  既然老是難過,怎麼都快樂不起來,那就一定有不恐懼難過的辦法。

  喝了好幾天,他發現卡裡怎麼還有錢。想了想,我是三十二歲的男人,到了今天錢如果一個人花的話,是很難花完的。可以坐頭等艙了,可以買衣服不看價錢了,可以隨意安排時間了,可以沒事住酒店尿床也不用洗了,可以把隔壁那桌姑娘的帳單一起付了。

  他背上包裹,開始中斷了好幾年的旅行。三十二到三十三歲,機票和火車票加起來一共三百張。

  難過的時候,去哪裡天空都掛著淚水。

  在越南的一座小寺廟,陳末認識了胸口掛著5D2(一款相機的型號)的老王。老王住在河內的一家小客舍已經四十幾天,每天胡亂遊蕩。他說以前在這裡度的蜜月,後來離婚了,他重新來這裡不是為了紀念,是要等一個開酒吧的法國佬。

  當初他帶著太太,去法國佬酒吧,結果法國佬喝多了,用法語說他是亞洲標準丑男。他懂法語,聽見了就想動手,被太太一把拽住,說別人講什麼沒關係,我喜歡你就可以了。

  兩年後離婚了,他痛苦萬分,走不出來,來到河內這條街,心裡一個願望非常強烈,要跟那個法國佬打一架。

  但他嘗試幾次,都沒有勇氣,一拖拖了兩個月。

  陳末跟老王大醉一場,埋伏在酒吧外頭,等客人散盡已經是凌晨,法國佬跌跌撞撞地出門。陳末和老王互相看一眼,發一聲喊,衝上去跟法國佬纏鬥。

  幾個老外在旁邊吶喊加油,三個人都鼻青臉腫,打到十幾回合,只能滾在地上你揪揪我褲子,我捶捶你屁股,也沒人報警。

  法國佬氣喘吁吁地說了幾句,在地上跟老王握了握手,艱難地爬起來,和圍觀的老外嘻嘻哈哈地走了。

  陳末問老王:「那狗逼說什麼?」

  老王奄奄一息,說:「他記得我,他認為我現在變帥了,但總體而言還是屬於醜的,為了表示同情,去他酒吧喝酒打折。」

  陳末說:「他大爺的。」

  老王看著太陽從電線桿露出頭,一邊哭一邊笑,說:「我可以回國了。」

  陳末說:「回國幹嘛呢?」

  老王說:「我想過了,去他媽的總監助理,老子要賣掉房子,接上父母,一起回江西買個平房,住到他們魂牽夢縈的老家去。我就是喜歡攝影,老子現在拍拍照就能養活自己,我為什麼要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我今年三十六,離過婚,父母過得很好,我為什麼還要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

  老王說:「我愛過她,就是永遠愛過她。以後我會愛上別人,但我的世界會更加完整,可以住得下另外一個人。」

  我們曾經都有些夢想居住的地方。比如,在依舊有炊煙的村莊,山水亮麗得如同夢裡的笑容,每條小路清秀得像一句詩歌。或者在矮簷翹瓦的小鎮,清早老人拆下木門,傍晚河水倒映著燈籠。或者在海邊架起的小木屋,白天浩瀚的蔚藍,晚上歡騰的篝火,在柔滑的沙灘發呆。或者在陽光跳躍的草原,躺下自己就是一片湖。

  陳末喝醉時,寫過兩句話:故事開頭總是這樣,適逢其會,猝不及防。故事的結局總是這樣,花開兩朵,天各一方。

  原本你是想去找一個人的影子,在歌曲的間奏裡,在無限的廣闊裡,在四季的縫隙裡,在城市的黃昏裡。結果腳印越來越遠,河岸越來越近,然後看到,那些時刻在記憶中閃爍的影子,其實是自己的。

  與其懷念,不如嚮往,與其嚮往,不如該放就放去遠方。

  難過的時候,去哪裡天空都掛著淚水。

  後來發現,因為這樣,所以天空格外明亮。明亮到可以看見自己。

  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上帝會讓你付出代價。

  照顧好自己,愛自己才能愛好別人。如果你壓抑,痛苦,憂傷,不自由,又怎麼可能在心裡騰出溫暖的房間,讓重要的人住在裡面。如果一顆心千瘡百孔,住在裡面的人就會被雨水打濕。

  你千辛萬苦地改變,覺得要去適應這個世界。因為憐憫自己偷偷留下的一小部分,在抵達美麗的地方後發現,那一部分終於重新生長。生長到熱烈而寧靜,毫無恐懼。

  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上帝會讓你付出代價,但最後,這個完整的自己,就是上帝還給你的利息。

  在空閒的時候,我和大家說睡前故事,從來不想告訴你解決問題的辦法,只是告訴你活著會有這些問題。

  而這些問題,我們都會找到解決的辦法,每個人都不同,所以不需要別人的教導。只需要時間,它像永不停歇的浪潮,在你不經意的一天,把你推上豁然開朗的海闊天空。

  陳末就是我自己。因為沉默。

  因為我執意,因為我捨不得,因為看到太多絕望,所以反而看出了希望。

  哪怕花開兩朵,也總要天各一方,感謝三十二歲男人失去的世界,才有三十三歲男人看見的世界。

  寫在三十三歲生日。並祝自己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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