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洛門和塔熱諾族的託卜凱人。
他們的名字永不褪色……
他們的傳說已經腐朽,冷嘲的世俗中,
榮耀閃過我的雙眼。
無法跨越忠貞的囚籠,擁抱他們無懈可擊的心。
……
無法跨越那忠貞於整片大陸的冰冷石碑。
熱洛門和塔熱諾族的託卜凱人。
仍然屹立著的名字,那些高聳的支柱。
玷汙那冰冷的奇景,
永遠在我心中……
《加鬆愚事》(11.Ⅳ)
加鬆
帝國的戰艦如無情的斧刃劈入深海,穩定的風吹得篷帆和翼樑嘎吱作響。加諾斯·帕蘭上尉仍然待在自己的客艙中,很長時間以來他已經厭倦了在東方的地平線上搜尋,以圖第一眼看見大陸的行為。總會到的,很快就會到的。
他靠在鋪位邊傾斜的牆面上,看著搖晃的提燈。百無聊賴地不停把匕首扔向桌子中間的柱子,那裡現在已經密佈了無數細微的小孔。
突然一陣冰涼的、帶著塵土味道的風吹了進來,他轉頭,正好看到託普從帝國迷道里出來。上一次他和這位利爪首領見面已經是兩年前了。「胡德之息啊,先生。」帕蘭說,「你能不能換個其他顏色的衣服?對綠色偏執的熱衷症應該是可以治癒的吧?」
上一次見到這位高個子黑暗精靈族混血的時候,他似乎穿著同樣的衣服:綠色的羊毛衣,綠色的皮革裝。只有他修長手指上數不清的指環是其他顏色。利爪首領抵達的時候看上去情緒很糟,帕蘭的歡迎詞並沒有讓他心情好轉。「你以為我喜歡這種旅行麼,上尉?在茫茫大海中尋找一艘船,簡直是挑戰魔法極限,幾乎沒有幾個人可以成功的。」
「至少證明你是一個非常可靠的信使,不是嗎?」帕蘭嘀咕著。
「看來你在禮貌方面真是一點也沒有進步,上尉——好吧,我承認,我沒看出來輔佐官信任你哪一點。」
「那就是你沒看出來的那些點,託普。好吧,你來找我有何貴幹?」
託普皺了皺眉。「她跟焚橋者在一起,在蒼白城外。」
「圍城還在繼續?你的信息是多久以前的?」
「不到一個星期,正好是我找到你的時間。不管怎麼說,」他繼續剛才的話題,「至少有點進展了。」
帕蘭哼了一聲,然後皺眉。「在哪支小隊?」
「告訴你哪支你都知道?」
「那是當然。」帕蘭自信地斷言。
託普的眉頭皺得更深了,然後他舉起一隻手,檢查手上的指環。
「威士忌傑克的隊伍。她是其中一名新兵。」
帕蘭閉上了眼,他不該大吃一驚的。看來是有神祇在跟我玩遊戲,可問題是,哪個神祇?噢,威士忌傑克,你曾經指揮整個大軍,那是拉辛被稱作舒莉的時候,那是你能聽從同伴意見的時候,而那時你本來可以做出抉擇,本來可以阻止舒莉。該死的,或者你可以阻止我。而你現在呢,指揮著一個小隊,僅僅一個小隊。而她,則成為了女皇。至於我呢?我只是一個追隨著夢想的傻瓜,而現在我受夠了,只想早點擺脫這一切。
他睜開眼,看著託普。「威士忌傑克,七城大陸戰爭中,穿過了艾倫城的缺口,深入神聖沙漠拉拉庫、潘坡特遜、納斯羅格……」
「這都是皇帝時代的事情了,帕蘭。」
「好吧,」帕蘭說,「我要去指揮威士忌傑克的小隊,我的任務會把我們帶到達魯吉斯坦,眾城之城。」
「來不及了,你的新兵已經展現出強大的力量,」託普苦著臉說,「她腐化了焚橋者,或者杜吉克·獨臂軍團,甚至吉納貝奇斯大陸上整個第二和第三軍團。」
「你是在開玩笑吧?另外,我關注的是那個新兵,僅僅是她。輔佐官同意我們必須放長線釣大魚,現在你又來告訴我說線放得太長了?我可不相信杜吉克會叛變——還有威士忌傑克。」
「怎麼計劃行動是你的事情,而我得到的指示是提醒你注意保密,保密工作的重要性高於一切,尤其在現在。當你抵達蒼白城的時候,一位利爪代理人會跟你聯繫。然後,不要再相信任何人。你的新兵已經尋到了她的武器,並且會用它給予帝國的心臟致命一擊。失敗的後果是我們無法承受的。」託普的眼神怪異地閃爍了下,「如果你覺得無力承擔這個任務……」
帕蘭仔細打量著站在他面前這個人。如果形勢真如你所說這麼糟糕,為什麼不多派幾個利爪去幹掉她?
託普嘆了口氣,像是聽見了帕蘭沒有問出口的話。「一個神祇已經佔據了她,上尉。要想殺死她非常困難。處理她的計劃需要一些……調整。事實上,需要拓展下思路。吉納貝奇斯大陸憂患重重,還有其他的隱患需要納入考量。你必須服從命令,攘外必先安內,要想拿下達魯吉斯坦,我們的部隊得保持自身的純潔。而女皇陛下對達魯吉斯坦勢在必得,另外,陛下認為,現在是時候該讓杜吉克·獨臂……」他頓了頓,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解甲歸田了。」
「為什麼?」
「他有一群死忠的部下,他們仍然認為皇帝指認杜吉克作為他的繼承人。」
帕蘭哼了一聲:「皇帝還想著要萬歲萬歲萬萬歲呢,託普。拉辛這麼草木皆兵的,簡直是荒謬至極,我看這隻能證明她是個偏執狂。」
「上尉,」託普平靜地說,「有不少比你偉大得多的人只因為些許不敬之詞而死於非命。女皇陛下需要一個完全服從的僕人,並且忠誠可信。」
「任何一位有理智的統治者,她的期望和需求都會恰好相反。」
託普的嘴抿成了一根蒼白的線。「擔任小隊的隊長,接近那個新兵,但除此之外,什麼也不要做,不要惹她起疑心。你抵達以後,必須等待,明白嗎?」
帕蘭扭過頭去,望向了舷窗,窗外是一片藍色的天空。有太多被忽略的東西存在,半真半假的話語,還有徹頭徹尾的謊言,一切都在這……這混亂不堪的狀況之中。當時機來臨的時候,我將怎麼辦?那個新兵必須死,至少這一點是明確無疑的。但其他人呢?威士忌傑克,我還記得你,你那高大的身姿,以及我那變成一場噩夢的夢想,我從來沒有料到會是這樣。一切終了的時候,我的雙手會否沾上你的鮮血?他突然意識到整件事情的核心問題在於:到底是誰背叛了誰?這一切混亂複雜的局面裡,背叛者的痕跡無處不在。是女皇嗎?又是什麼推動了戰爭?是野心,是傳承,還是那種想要顛覆和平、坐擁天下的願景?又或是一隻永遠無法滿足的貪婪巨獸?達魯吉斯坦——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會在一片烈焰之中劃入帝國版圖嗎?達魯吉斯坦人會聰明地不戰而降嗎?瑪拉茲帝國的邊境雖然動盪不安,可境內的人們享受著他們的祖先無法想象的和平生活。如果不是因為有利爪,如果不是因為遙遠的大陸上那永無休止的戰爭,他們同樣能夠享受到自由。難道讓臣民們享受和平和自由不是皇帝最初征戰的初衷?難道現在這一切反而變得不重要了?
「我的話你聽明白了麼,上尉?」
帕蘭抬頭瞥了一眼託普,擺了擺手,「非常明白。」
低喝一聲,託普張開了雙臂。帝國迷道在他身後浮現,他轉身步入了迷道,消失不見。
帕蘭的身體往前傾,雙手捧著頭。
時值洋流之季,港口城市吉納巴瑞斯承擔著瑪拉茲帝國繁重的運輸任務,船來船往,川流不息,纜索不停地震動,像是有巨大的猛獸在搖撼。這個碼頭從來沒有泊過這麼龐大的船隊,每一次纜索的拉扯都讓繫纜柱發出一陣不祥的嘎吱聲。碼頭上堆積如山的板條箱和包裹,那是從七城大陸運往前線的新鮮補給。供給員在成山的箱包中爬上爬下,不停搜尋包裝上的辨識標誌,嘴裡還不停地對碼頭工人和士兵發號施令。
代理人在碼頭靠海的地方,背靠著一個板條箱,肌肉發達的雙臂交叉著,狹小的眼睛盯著坐在三十碼開外一個包裹上的軍官,一個小時了,他動也沒動一下。
代理人很難相信那傢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軍官看上去非常年輕,身上那股青嫩的綠色,就像這散發著餿味的海灣一樣明顯。他的制服還帶著出廠時的粉筆線,長劍的皮革握手上連一絲汗漬都沒有。那發散出來的貴族氣息,就像一團香風裹著他,隔著這麼遠就能嗅到。這一個小時裡,他就這麼坐著。手放在膝蓋上,肩膀略弓,看上去就像只蠢笨的母牛處在一堆嘈雜之中。雖然他的軍銜是上尉,但是周圍的一兵一卒都懶得向他致敬——貴族的味道實在是太濃了。
看來去年女皇遭遇刺客那次事件中,輔佐官一定是撞壞了腦袋,否則怎麼會派這麼個傢伙來?這是代理人唯一想到的解釋。親自接待,嗯?這些天來,他總是酸酸地總結說這場鬧劇全是由傻瓜來出演的。
大聲地嘆了一口氣,代理人站直身子,往軍官那邊踱步而去。那傢伙壓根就沒啥警覺性,直到代理人站在他面前,才抬起頭來。
他的目光讓代理人愣了一下——感覺那種目光深處蘊含著什麼可怕的東西,在雙眼中一閃而過,卻藏得很深,這讓上尉的眼睛看起來比臉上的其他部分更蒼老。「你的名字?」代理人的提問變成了一種不太自然的悶哼聲。
「別浪費時間問這個了。」上尉說著,站起身來。
又是一個高個子的混蛋,代理人皺起眉頭,他討厭高個子的傢伙。「你在等誰,上尉?」
上尉看了看碼頭。「看來我已經等到了,那就走吧,相信你知道我們該去哪。」他俯下身,拿起了行李袋,率先往前走去。
代理人很快跟到了他身邊。「不錯嘛,」他忿忿地說,「這種態度。」
他們離開了碼頭,代理人帶路轉向了右邊的第一條街。「昨天晚上綠蟲子和科洛就到了,他們會直接帶你去雲霧森林,在那裡有黑蟲子接你去蒼白城。」
上尉似乎愣了,直直地瞪著他。
「難道你從來沒聽說過科洛?」
「聽說過,至少我知道它們是一種交通工具。否則我怎麼會在離蒼白城幾千裡格之外的地方下船?」
「蟲族人使用科洛,而我們則利用蟲族人。」代理人又皺了皺眉,「這些日子用得太多了。綠蟲子主要負責快遞東西,以及把像你我這樣的人運來運去。但黑蟲子主要駐紮在蒼白城,不同部族的人不喜歡混在一起。蟲族的各個部落都用顏色來區分,並且穿著各自顏色的外衣。這樣誰也不會弄混淆。」
「我得和一個綠蟲族一起,乘坐一隻科洛?」
「沒錯,看來你是個明白人,上尉。」
他們轉進了一條窄道,瑪拉茲警衛隊手持武器在每一個轉角處巡邏。有小隊對著上尉敬禮,上尉得體地回禮,「有暴動?給你們惹麻煩了?」他問代理人。
「暴動,沒錯;麻煩,沒有。」
「我倒是很想相信這話,但所見所聞讓我無法自欺欺人啦。」上尉的語氣挺激烈,「我的船沒有把我送到離蒼白城更近一些的地方,而我不得不跟一個聞起來像蚱蜢、打扮得也像蚱蜢的野蠻蟲人一起從陸地上過去。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沒人考慮到我們會花一年的時間才能抵達蒼白城?到那時候,一切都該死的完了。所以你覺得沒有麻煩?」
代理人倒是笑嘻嘻地搖了搖頭。儘管仇視高個子的人——起碼仇視比自己高的——他倒是一下子把小心戒備的心理鬆懈下來。這個高個子的傢伙起碼說話很直接——也挺義正詞嚴的,這一點倒是讓人印象深刻。或許輔佐官勞恩狀態並沒有太過失常。「你以為是從地上過去?嘿,哎,上尉啊!是從天上過去才對。」他停在一個不起眼的門口,轉身看著對方,「科洛,你明白嗎,它們會飛的。它們有翅膀,四片翅膀呢。還是透明的,而且你要是不介意的話,甚至還可以戳破它。當然啦,待在四分之一里格的高空可別做蠢事,這麼高,速度還這麼快。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上尉?」他走上臺階,打開門。
上尉的臉一下子浮現出尷尬的神情,「這麼多的情況得報告。」他喃喃自語。
代理人的笑容忍不住咧得更開:「在那之前,我們得先見見他們。活著就是為了長見識,請記住這一點,上尉。」
上尉給了他微微一笑作為回答。
他們走了進去,並關上了房門。
蒼白城裡,塔特薩爾正在穿過通向現瑪拉茲帝國指揮部的大院,一名水兵攔在她面前。男孩的臉上滿是狼狽,好幾次張開嘴,卻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女魔法師?」
讓泰斯切倫等久一點的想法讓她停下了腳步。「發生什麼事了,士兵?」
水兵回頭看了一眼,然後說:「警衛們說,女魔法師,遇上點麻煩,所以讓我來——」
「誰?什麼警衛?帶我去找他們。」
「是的,女魔法師。」
她跟著水兵來到了最靠近主建築的轉角,兩面靠得很近的牆圍出了一條狹窄的甬道。有個光頭的身影跪在甬道里,低垂著頭。他的身邊放著一個巨大的、凹凸不平的粗麻布包,上面有褐色的汙痕。成群結隊的蒼蠅在四周嗡嗡地盤旋。
水兵停下腳步,轉頭看著女魔法師:「他就呆在那裡一動不動,警衛巡邏經過的時候都忍不住作嘔。」
塔特薩爾盯著那位蜷縮成一團的人,眼淚禁不住奪眶而出。她沒有理會水兵,徑直跨入了甬道,惡臭襲來,像是一堵無形的、厚重的牆。
該死的,她想著,戰鬥結束後難道他一直就呆在這裡?已經五天了!女魔法師走到他身邊,雖然貝魯丹跪在地上,兩人的頭幾乎在一個水平線上。熱洛門高階法師仍然穿著他的戰鬥裝束,襤褸的皮甲到處是燒焦和扯碎的痕跡,短上衣被撕成了血跡斑斑的碎片。當她走到他身前的時候,她看到熱洛門人的脖子和臉上佈滿了燒傷的水泡,頭髮已經一根不剩了。
「你看上去很恐怖,貝魯丹。」她說。
巨人的頭慢慢轉了過來,充滿血絲的眼盯著她。「啊,」他低沉地說,「塔特薩爾。」一抹疲憊的微笑綻放在他皮肉燒焦的臉上。傷口裂開了,血紅,乾涸。
那抹笑容幾乎讓她崩潰,「你需要治療,老朋友。」她的目光瞟到了粗麻布包,不計其數的蒼蠅在布包上爬來爬去。「趕緊吧。要是寒夜看到你現在的樣子,她會把你的頭咬下來。」她感覺到恐懼襲進了她的身體,但是強行抑制下去。「我們要照顧好她,貝魯丹。你和我,但是,首先我們得先把自己照顧好。」
熱洛門人緩緩地搖頭。「是我自己選擇這樣的,塔特薩爾。身上的傷容易治療,心裡的傷無法癒合。」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不會被這些傷口打倒的。我會獨自一人埋葬我的愛人。但是現在還不是最好的時候。」他將一隻巨大的手放在麻布包上。「泰斯切倫讓我一個人留在這裡,不受打擾。你也會這樣,對吧?」
塔特薩爾的震驚逐漸轉成一股憤怒的火焰,在她身體裡燃燒。「泰斯切倫讓你一個人留在這裡,是嗎?」她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很殘酷,而她的眼睛也眯成了嘲諷的苛刻線條。她看到貝魯丹瑟縮的身影,似乎快崩潰了,她身體的一部分想要哀號,想要用胳膊摟住這個巨人,想要哭泣,但是憤怒壓制了所有的情緒。「貝魯丹!就是那個混蛋殺死了寒夜!月之巢的領主沒有時間也沒有必要召喚惡魔獸!你好好想想吧!泰斯切倫才有時間準備那個——」
「不可能!」熱洛門人的咆哮在狹窄的甬道里轟鳴,他猛地站起身,塔特薩爾不由向後退了幾步。巨人看上去像是要把整面牆都推倒一般,絕望的火在他眼中燃燒。他的雙手緊緊地握成拳頭,死盯著她,彷彿凍結了一般。突然間,他的肩膀垮了下來,手也無力地鬆開,眼神黯淡。「不可能,」他重複了一遍,語氣充滿了悲傷,「泰斯切倫是我們的保護者,正如他一直以來那樣,塔特薩爾。還記得最初的時候吧?皇帝瘋了,但是泰斯切倫仍然堅定地支持他。正是他戰勝了敵人,成就了帝國的夢想。我們只是低估了月之巢領主的實力,就是這樣。」
塔特薩爾緊盯著貝魯丹那張憔悴的臉,海爾洛克那被撕裂的身體閃過她的回憶。她似乎聽到了某種迴響,但是聽不太真切。「我當然記得最初的時候,」她柔聲說,在自己的記憶裡搜索著,尖銳的回憶仍然刺痛她的心靈,但是將那一切連接起來指向真相的線索仍然在跟她捉迷藏。她迫切地想要跟迅影·本談談,但是自戰場出來以後,她連一個焚橋者都找不到。他們把她扔下來和海爾洛克待在一起,而那個木偶每一天都讓她感到越來越可怕。尤其是現在他更有了怨恨她的理由——關於龍之套牌的記憶對她而言仍然歷歷在目——他的怨恨讓她如墜地獄。「皇帝是一個非常有領袖魅力的人,他能把很多能人聚集在他的身邊。」她繼續說著,「可他不是傻瓜,他知道背叛的威脅來自身邊的人。皇帝身邊沒有弱者,我記得的,貝魯丹。」她搖了搖頭。「他不在了,但強者仍在。」
塔特薩爾的呼吸都急促了,「而事實上,」她低聲,像是自言自語一般,「泰斯切倫就是那個威脅。」
「皇帝已經瘋了。」貝魯丹說,「否則他會更好地保護他自己。」
這句話讓塔特薩爾皺起了眉頭。熱洛門人一語中的,如她自己剛才所說,那老頭可不是傻瓜。那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很抱歉,我們必須等會兒再談了,高階法師在召喚我。貝魯丹,我們等會兒能再談談麼?」
巨人點點頭。「如你所願。我馬上就去埋葬寒夜,地點的話……就在萊維平原遠處。」
塔特薩爾回頭瞥了一眼甬道,那名水軍士兵還站在入口的地方,兩隻腳不停地換來換去。「貝魯丹,你介意我對它用一個密封咒語麼?」
他的眼似乎籠罩了一層霧氣,低頭看了看麻袋。「警衛們很難忍受,我明白。」他想了一會兒,然後說,「好吧,塔特薩爾,拜託你了。」
「這臭味都快從這裡傳到王座了。」卡拉姆說著,傷痕累累的臉上寫滿了擔憂。他正蹲著,心不在焉地用匕首在地面上畫出雜亂的網痕,說完他抬頭看著中士。
威士忌傑克盯著蒼白城那斑駁的城牆,下巴抬起,肌肉緊縮。「我上一次站在這山頭的時候,」他開口,眼睛眯了起來,「到處堆滿了空空如也的裝甲,還剩一個半法師。」他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繼續吧,下士。」
卡拉姆點頭。「我梳理了一些過去的線索,」他說著,斜眼瞅著刺目的晨光。「高層有人在注意我們。或許是宮廷本身,或許是貴族——有人說他們已經悄悄迴歸了。」他苦笑,「現在,恩塔又派來了新上尉,估計來砍我們頭的。過去三年來了四個上尉,加起來還頂不上這位的一根汗毛。」
迅影·本站在十英尺外的山頭,雙臂交叉著,他開口了:「你聽說過那計劃,是吧,威士忌傑克。那個傢伙直接從皇宮出來,要進入我們的圈子——」
「安靜吧。」威士忌傑克咕噥道,「我正在思考。」
卡拉姆和迅影·本迅速交換了個眼神。
沉默了很久,下方道路上,大群的四輪馬車叮叮咚咚地駛往城市的方向,載著第五軍和第六軍團的殘部——被卡拉丹·布諾德和緋紅護衛軍打得潰不成軍。威士忌傑克搖了搖頭,唯一保留了完整建制的只有蟲族的部隊。他們的戰鬥序列似乎只有黑蟲子軍團,而綠蟲子則用作運輸——那該死的,他曾經聽說過很多次的金蟲子又去哪兒了?那些婊子養的非人類。在他們的復仇一小時之後,蒼白城的排水溝一直是鮮紅色的。要是把那些死去的人都埋葬在城外,城外會多好幾個山頭,很大很大的山頭。
而已逝的一萬三千名焚橋者連個埋葬的山頭都沒有,只便宜了周圍各種食屍的蟲豸。這一事實讓中士的心徹底冰冷,除了那幾個倖存者,沒有任何人為拯救他們付出了哪怕一丁點實際的行動。一名低級軍官前來,傳達泰斯切倫為這些因公殉職的士兵所擬的悼詞,然後喋喋不休地講了一車軲轆的關於英雄主義和犧牲的廢話。三十九名面無表情的士兵沉默地聆聽,沒有一個字的迴應。兩個小時後,這名軍官被發現死在了自己的房間,被人乾淨利落地絞殺。那場景真是糟透了——過去五年裡,軍團裡沒有人死得如此窩囊。可是這個消息似乎沒有引起什麼關注。絞殺——聽上去像是利爪做的。卡拉姆曾經推測過這是個陷阱,精心構造用以陷害倖存的焚橋者。威士忌傑克對此表示懷疑。他試圖理清思緒,如果有什麼花招的話,應該很簡單,簡單到不引人注意才是。但是無孔不入的疲憊如霧嵐一般矇蔽了他的眼,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晨間的空氣。
「那個新兵?」他問道。
卡拉姆咕噥著站了起來,他的眼神顯得遙遠而深邃。「或許,」最終他開口,「雖然就一個利爪而言,她太年輕,也太漂亮。」
「在見到索瑞之前,我從來不相信有這麼純粹的邪惡。」迅影·本說,「不過我覺得你是對的,她太年輕了。他們得經受多少年的訓練才能執行任務?」
卡拉姆不安地聳聳肩,「最少十五年。不過你得注意,他們從小就開始訓練,五歲或者六歲。」
「或許有什麼魔法可以掩飾她的真實年齡。」迅影·本說,「高階魔法,高級玩意,但是在泰斯切倫的能力範圍之內。」
「這也太欲蓋彌彰了,」威士忌傑克喃喃地說,「弄巧成拙啊。」
迅影·本哼了一聲,「別告訴我你真的相信這種說法,威士忌傑克。」
中士的臉繃了起來。「不要再討論索瑞的問題了。也不要猜測我在想什麼,魔法師。」他面向卡拉姆。「好吧,你認為這些日子以來,帝國開始殘害自己的部隊。或許你還認為拉辛在進行大清洗?又或者是她的某些親信?很好,告訴我,為什麼。」
「守舊派,」卡拉姆立刻回答,「每個人都有仍然忠於皇帝的記憶。」
「太牽強,」威士忌傑克說,「我們總有一死,不需要拉辛推波助瀾。而這支軍隊裡,除了杜吉克以外甚至沒有人知道皇帝的名字,也沒有人會愚蠢地宣佈為他效忠之類的。他已經死了,而女皇的命還長。」
「她沒有耐心等這麼久。」迅影·本說。
卡拉姆點頭同意:「她已經失去了動力。過去的時光更美好——她想徹底消滅那些記憶。」
「海爾洛克是我們埋伏下的毒蛇,」迅影·本斷然點頭,「它會起作用的,威士忌傑克,我非常清楚我做了什麼。」
「皇帝如果在世也會這樣做的,」卡拉姆說,「我們在逆轉這場遊戲,我們得自己做一次大清洗。」
威士忌傑克舉起一隻手,「好了,到此為止。該死的,你倆這一搭一檔的唱得真好,像是排練過一樣。」他頓了頓,「這只是推測,非常複雜的推測。誰又能知道真相?」迅影·本的表情讓他皺了皺眉,「好吧,那是海爾洛克的任務。可是當你們跟一個強大、能力卓絕又卑鄙的對手面對面的時候,會發生什麼?」
「比如泰斯切倫?」魔法師苦笑。
「沒錯。我敢肯定你也知道答案。本來我們該自己去搞定,可你招惹了更讓人討厭的傢伙,你打的主意,你做的決定,所以如果我們動作夠快的話,出門就可以聞到玫瑰香了。我說對了嗎,魔法師?」
他的玩笑讓卡拉姆哼了一聲。
迅影·本看向遠方,「回到七城大陸,在帝國還沒有出現之前——」
「回到七城大陸是回到七城大陸,」威士忌傑克說,「地獄啊,我帶著我的部隊追著你們越過了沙漠,還記得嗎?我知道你怎麼幹的,迅影。該死的,我也知道你的能耐有多大。但是我同樣記得,當年你們團隊只有你一個人活著出來了,而這次呢?」
這句話似乎刺傷了魔法師,他的嘴脣抿緊成了一條直線。
中士嘆了口氣,「好吧,就這樣吧。開動起來,另外無論如何帶上那個女魔法師。我們需要她,如果海爾洛克掙脫了他的鎖鏈。」
「索瑞呢?」卡拉姆問道。
威士忌傑克猶豫了,他明白這句問話背後的意思。迅影·本是這個團隊的大腦,而卡拉姆則是殺手。在屬於他們自己的領域都擁有讓他感到不安的才華。「放過她吧,」最終他說,「暫時的。」
卡拉姆和迅影·本嘆了口氣,在中士背後相互咧嘴一笑。
「別太自以為是。」威士忌傑克冷冷地說。
倆人的笑容消失了。
中士的視線落在正在進城的四輪馬車上,有兩位騎手朝他們而來。「好了,」他說,「都起來吧。我們的接待委員會來了。」那兩名騎手是從他的小隊裡出去的,提琴手和索瑞。
「你覺得新任上尉到了嗎?」卡拉姆說著,爬上馬鞍。他那匹雜色的母馬轉頭衝著他打了個響鼻,他回敬一個皺眉的表情。不一會兒這兩位長期合作的夥伴就這麼僵持成了互不信任。
威士忌傑克被逗樂了:「或許吧,我們快點把頭低下來,城牆上的人看到我們可能會坐立不安的。」說完,他的幽默收了起來。
事實上,他們已經逆轉了遊戲。反正事情也不會更糟糕。他完全知道他們的下一次任務,比迅影·本和卡拉姆知道的都多。沒有必要在更復雜的事情裡攪和不清了。他們很快就會明白的。
塔特薩爾站在高階法師泰斯切倫背後約莫六英尺的地方,塔樓遍佈著煙火的斑痕,旗杆在吱嘎作響,瑪拉茲帝國的旗幟在風中飄揚,但是在城牆上的房間裡,空氣是平靜的。在她的西邊,地平線上聳立著蟲族山脈,像一隻受損的手臂,往北面遙指著吉納巴瑞斯城。蟲族山脈延伸到南邊,和塔林山脈交錯,向東伸展約莫一千里格。而她的右邊則是長滿了黃色雜草的萊維平原。
塔特薩爾靠在城牆齒上,看著下面絡繹不絕往蒼白城駛來的四輪馬車。一陣陣牛哞聲和士兵的呻吟傳了上來。而高階法師則一直沉默著,一動不動,一張小木桌靜靜地待在他的左邊,木桌上面滿是刻痕和凹洞,還有深深刻在橡木裡面的符文。木桌表面還佈滿了奇怪的暗色斑紋。
緊張的情緒似乎在塔特薩爾心裡醞釀,跟貝魯丹的會面讓她心虛不已,她無法預料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那些焚橋者。」泰斯切倫低語著起了個話頭。
女魔法師一驚,皺起了眉頭,往泰斯切倫身後靠近了幾步。往右邊的山頭看去,在那個熟悉的山頭,一群士兵在騎行,即使在這個距離,她也能認出其中四個:迅影·本、卡拉姆、威士忌傑克和那個新兵,索瑞。第五名騎手則是位矮個結實的男人,一看上去就像是名工程兵。
「哦?」她假裝沒興趣地應聲。
「威士忌傑克的部隊。」泰斯切倫說,轉身盯著女魔法師,「就是月之巢撤退以後你曾經交談過的那些人。」
沒等塔特薩爾回答,高階法師臉上露出微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來吧,我需要閱讀龍之套牌。讓我們馬上開始。」他走到木桌前,「歐普恩的命運之線曲曲折折,像是奇特的迷宮。一次又一次讓我迷惑。」他轉身背靠著城牆,坐在垛口上,抬頭。「塔特薩爾,」他清晰地說,「在帝國事務方面,我是女皇的僕人。」
塔特薩爾想起了任務報告的時候他們的爭執。什麼也沒解決。「也許我應該找她投訴,對不對?」
泰斯切倫的眉毛抬了抬:「好吧,我會把這句話當作你的嘲諷。」
「你真這樣認為嗎?」
高階法師僵硬地說:「我真這樣認為,而且你該為此感到慶幸,女人。」
塔特薩爾掏出龍之套牌,她的手指在卡牌面上摩挲著。冰冷,一種沉重而黑暗的感覺。她把套牌放在桌子中央,慢慢地放低身子,跪在地上。她的目光鎖定了泰斯切倫。「我們現在開始?」
「告訴我旋轉硬幣的事情。」
塔特薩爾的呼吸為之一滯,全身都僵硬起來。
「第一張牌。」泰斯切倫指揮著。
她努力地呼出肺部的空氣,嘶嘶作響。該死的男人,她想著。嘲笑的回聲在她腦海中響起,她意識到有什麼人或者什麼事情已經打開了那條路。她能感覺到有不朽者存在,感覺冷酷和愉悅交雜,似乎很善變。她的雙眼不由自主地閉上,摸到了第一張牌,隨意地翻開,放在自己的右邊,她的眼仍然閉著,她感覺到自己在微笑。「自由卡牌,王權寶球,審判與真實之眼。」第二張卡迅速被放置到左邊。「貞女,死亡神殿。傷痕累累,雙眼矇蔽,雙手沾滿了鮮血。」
從遠處依稀傳來了一陣馬嘶聲,如雷鳴般逐漸接近,然後似乎到了下方,就像腳下的大地吞噬了那股巨響。很快,那聲音又浮了出來,就在她的身後。她感覺到自己在點頭。那個新兵。「她雙手的血腥並非屬於自己,那罪行也不是她所犯下,矇住她雙眼的布是溼的。」
說完,她立刻翻開第三張牌,放在自己面前。她的眼瞼背後形成了一幅圖像,讓她感到冰冷和恐懼。「刺客,陰影神殿。繩索,無休無止的繩結。刺客的守護神參與了這場遊戲。」那一瞬間她似乎聽到了獵犬的咆哮。她的手放在第四張牌上,感覺到一陣認可的漣漪傳入她的身體,隨後是一種故作矜持的感覺。「歐普恩,女神在上位,男神在下位。」她拿起那張牌,放在泰斯切倫對面。
這就是你的阻礙。她對著自己微笑。仔細咀嚼吧,高階法師,女神的厭惡向你致敬。塔特薩爾明白他現在肯定快被一肚子的疑問逼得要爆炸了,不過他什麼也沒說。這一次的開啟背後有太多的能量,他感覺到了不朽者的存在嗎?她想知道這是否讓他恐懼。
「硬幣,」她聽到自己說,「仍然在旋轉,高階法師。看上去像是正面朝上的多,也或許反面的多,這是它們的卡片。」她摩挲著第五張牌,把它放到歐普恩的右邊,緊緊地挨著。「另一張自由卡牌:皇冠,智慧與正義,因為它是正位。在它周圍是一座漂亮城市的城牆,火焰在上面燃燒,藍色和綠色的。」她思索著,「對了,是達魯吉斯坦,最後的自由之城。」
通道關閉了,不朽者似乎感覺到無聊,所以離開了。塔特薩爾睜開了眼,一種意料不到的溫暖感覺安慰著她疲憊的身體。「進了歐普恩的迷宮,」她輕鬆地開著玩笑,想要把真相隱藏在這種態度背後,「我沒法再進一步了,高階法師。」
泰斯切倫猛地吐了口氣,靠在椅背上。「比我好得多,女魔法師。」他抬頭看著她,「你的能力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雖然這些消息不會讓我覺得愉快。」他皺著眉頭,手肘抵在膝蓋上,修長的手指在面前收攏。「那旋轉的硬幣,不斷地迴響。這就是小丑的幽默吧——即使是現在我仍然覺得我們被誤導了。死亡神殿的貞女,很可能是一個騙局。」
這次輪到塔特薩爾留下深刻印象了。高階法師是內行人,是否,他也聽見了這片區域裡不斷傳來的笑聲?她希望他沒有。「或許你是對的,」她說,「貞女的臉不斷變化——她可能是任何人。不能斷言跟歐普恩,或者繩索相關。」她點點頭,「非常可能是一個騙局。」她很高興能夠平等地交談——真相讓她在內心偷偷扮了個鬼臉。仇恨和義憤仍然如此純粹,不可妥協。
「我想聽聽你的想法。」泰斯切倫說。
塔特薩爾一驚,迴避了高階法師凝視的眼神。她開始收起套牌,給出解釋會有什麼後果?如果有什麼的話,那會更進一步激怒他。「欺騙是刺客守護神的拿手好戲。我沒有感覺到那個他假設中的主人——陰影王座。所以我懷疑只有繩索本人在這裡。謹防刺客,高階法師,如果有的話,他的遊戲將比陰影王座更微妙。雖然歐普恩扮演著自己的角色,不過這仍然是同一場遊戲,這場遊戲很快就會在我們的世界上演。機運雙子是無法控制陰影王國的,而我們所知的陰影迷道,總是在自己的邊緣悄悄滑動。為了打破規則。」
「的確如此。」泰斯切倫咕噥著說,一邊站起身來,「這個混蛋王國的誕生曾經給我帶來了不少麻煩。」
「而它才剛開始,」塔特薩爾說,她收起了套牌,放回斗篷的口袋裡,「它的最終形態還很遙遠,或者永遠不會呈現。要記得也有其他高等神殿曇花一現,很快滅亡。」
「這就是力量太大所導致的惡果。」泰斯切倫繼續研究他的蟲族山脈地圖,「我的感激之情,」當塔特薩爾走向通往下方城市的門道時,他說著,「一定是有所回報的。我希望,無論如何,女魔法師,你應該得到。」
塔特薩爾站在樓梯平臺上,猶豫了下,然後繼續往下走。如果他發現自己剛才誤導了他,就不會這麼寬宏大量了。她可以猜出貞女的身份,她的思緒回到了觀察到貞女外貌的那一刻,她聽到了戰馬嘶鳴,從地底掠過,這可不是錯覺。威士忌傑克的部隊剛剛進入這座城市,通過下方的大門。而索瑞,就是其中之一。巧合嗎?或許,但是她不這樣認為。旋轉的硬幣在那一刻已經依稀搖搖晃晃要定局了,然後又一次恢復旋轉。雖然她的腦海裡,那旋轉聲日夜不停地響著,幾乎成了自然,塔特薩爾仍然發現自己需要集中精力才能抓住它。而她卻是抓住了那細微的聲響,感受到了那短暫瞬間的變化和不確定性。死亡貞女,和暗影神殿的刺客,它們之間有什麼關聯,而或多或少地,困擾著歐普恩。顯然,一切仍然處於不斷變化中。「太棒了。」當她走到樓梯底部的時候,喃喃自語著。
她看到了那名之前跟她對話的年輕水兵,他站在一堆新兵當中,沒有看到指揮官。
塔特薩爾把那個男孩叫了過來。
「有什麼吩咐,女魔法師?」他站在她面前問道。
「你們站成一堆幹什麼呢,士兵?」
「我們正準備領取武器,運送武器的上士正在給我們發放武器。」
塔特薩爾點頭:「我有件任務要交給你。我會讓你得到武器的——可不是你的朋友拿的這種脆弱的小玩意。如果有高級軍官質疑你為什麼缺席,你可以讓他來找我。」
「是,女魔法師。」
塔特薩爾看著水兵那明亮、渴望的目光,一陣歉意湧上心頭。或許幾個月內,他會因為這次意外的機遇而喪失性命。帝國的旗幟被許許多多汙穢的罪行弄得骯髒,而這一次或許是最齷齪的。她嘆了口氣。「你要親自去,把這個消息轉達給焚橋者部隊的威士忌傑克中士:會魔法的胖女士想要跟他談談。你明白了嗎,士兵?」
男孩的臉都嚇白了。
「來,複述一遍試試。」
水兵平板單調地重複著聽到的消息。
塔特薩爾微笑。「非常好。現在快去吧,不要忘了從他那裡得到回覆。我會在住所等你的。」
帕蘭上尉最後瞥了一眼黑蟲族的山脈,部隊剛剛走到高原的頂峰,他凝望著,直到他們消失在他的視線中。然後將目光轉移向東方的城市。
從這個距離望過去,間隔著寬闊平坦的平原,蒼白城似乎已經平靜了下來,雖然城牆外面的地上還堆滿了黑色的玄武岩碎片,戰爭的記憶黏附在煙火之上,冉冉飄在空中。城牆上到處都是腳手架,上面有許許多多的人影擁擠著。他們在重新修復城牆上那些巨大缺口。緩慢行走的四輪馬車像是一條遲滯的小溪,從蒼白城北面的城門一直延伸到群山,在它們上方,成千上萬的烏鴉盤旋不去。它們的終點在群山邊緣,那一排排太過規則的土堆,明顯不是自然的產物。
他聽到很多傳聞,到處都有。五名法師死了,其中還有兩名高階法師。第二軍團損失慘重,引爆了跟第五和第六軍團合併成新部隊的猜測。月之巢帶著滿身煙火往南方退卻,越過了塔林山脈直到阿祖爾湖,搖搖擺擺,左傾右倒,像是燃燒過後的火柴棍。諸多傳聞中,唯有一個引起了上尉的密切關注:焚橋者部隊不見了。有傳聞說他們全軍覆沒了,也有傳聞說在隧道坍塌前有幾支小隊成功逃生。
帕蘭很沮喪,他已經跟蟲族人混在一起好幾天了。這些奇特的部隊很少說話,即使有,也是用他們那種難以理解的語言。他能得到的所有消息都是過時的,這就讓他處在一種陌生而尷尬的地位。要記住,他提醒自己,自到了吉納巴瑞斯以後,他一直處在這種位置。所以,現在也只能等待事情結束。他整了整行李袋,做好了繼續等待的準備,突然他看到一個騎著馬的身影走上了高原的頂峰。這個男人跟他隔著一個山坡,而他徑直朝上尉騎行而來。
他嘆了口氣,跟這些利爪打交道真是一件煩人的事情。他們那副該死的頤指氣使的樣子。除了在吉納巴瑞斯見到的那個男人,沒有一個人喜歡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遇見稱呼他為朋友的人。事實上,兩年了。
騎手過來了,帕蘭近距離看著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這個男人的半邊臉被燒燬了,右邊眼睛戴著眼罩,他的頭偏成一個奇怪的角度。男子的臉上閃過一個可怕的笑容,迅速消失。
「就是你,嗯?」他用刺耳的聲音問道。
「有焚橋者的確切消息嗎?」帕蘭詢問,「全滅了?」
「或多或少吧,有差不多五支小隊生還,約四十人。」他的左眼眯了起來,整了整傷痕累累的頭盔。「以前不知道你是做什麼的,現在知道了。你是威士忌傑克小隊的新隊長,嗯?」
「你認識威士忌傑克中士?」帕蘭皺起了眉頭。這個利爪跟其他人不一樣,其他人不會多說什麼,而帕蘭更喜歡面前這位說話的方式。
男子又爬上了馬鞍:「我們先上馬吧,可以邊走邊說的。」
帕蘭把行李袋繫到另外一匹馬的馬鞍上,馬鞍是七城大陸的風格,高靠背,還有帶著鉸鏈的摺疊前角——他曾經在這片大陸上看到過好幾次。這個細節他已經記錄下來了,七城大陸的原住民有著惹是生非的本能,而從一開始,整個吉納貝奇斯大陸戰役就顯得混亂不堪。而這並非巧合。大部分第二、第五和第六軍團的部隊都招募於七城大陸。
他翻身上去,兩個人控著馬以穩定的小跑速度跨過平原。
利爪說話了:「威士忌傑克中士在這裡有非常多的追隨者,他表現得像不明白這一點。你必須記得某些在瑪拉茲帝國已經被遺忘的該死的東西——威士忌傑克曾經指揮過自己的軍隊……」
帕蘭猛地點頭,雖然帝國史冊裡早就抹去了這個事實——就帝國的歷史而言,這種事情還是第一次發生。「……可以追溯到達森·奧爾託掌管軍務的時候。」利爪愉快地說了下去,「在潘坡遜荒地,正是威士忌傑克的第七軍粉碎了七城大陸法師的陰謀,也正是他結束了那裡的戰爭。當然,自那以後一切都該死的像下了地獄一樣,胡德帶走了奧爾託的女兒。不久以後,奧爾託也去世了,他手下的人很快跟著垮臺。就在那時候,官僚吞沒了整個軍團。那群該死的豺狼。然後他們彼此之間相互阻擊,最終在戰役中全部死亡。」利爪身子往前傾,放下了前角的鉸鏈,輕輕拍了拍戰馬的左耳朵。
帕蘭打了個寒顫,他看到了那個手勢,在古老的日子裡,它標誌著七城大陸各部落之間戰爭的開始。而現在,則成了瑪拉茲帝國第二軍團的標誌。「你是在暗示,」他插話,「你剛才所說的故事算是老生常談了?」
「簡單來說,是這樣。」利爪承認,「不過第二軍團很多老兵曾經跟奧爾託並肩作戰,不止是在七城大陸,甚至可以追溯到法拉爾大陸。」
帕蘭思考了一會兒,騎行在旁邊的男人不光是一名利爪,也是第二軍團的一名軍人。看來隨軍征戰了很長時間,這可是個很有意思的身份。他看了利爪一眼,發現對方正咧嘴笑著。「什麼事情這麼有趣?」
利爪聳了聳肩。「焚橋者這幾天很出風頭嘛。不停地在戲弄新兵們,搞得像他們已經快解散了一樣。跟任何人聊天都能扯到返回瑪拉茲的消息,告訴他們兵變很快就會在他們的手上完結,有人在焚橋者之中散佈混亂。我上報的每一份報告裡面都包含了這些情況,不過似乎沒有人聽我的。」他笑得更開心了,「或許有人覺得我已經變成了其他的什麼東西,嗯?」
帕蘭聳肩:「你是被派來找我的,對吧?」
利爪大笑。「你跟組織已經失去聯繫了,不是嗎?他們派我來是因為我是第二軍團最後一個還活下來的利爪,還有第五軍團和第六軍團——好了不說這個。布諾德的黑暗精靈能夠從一千步以外的地方辨認出利爪,所以都死光了,本來還剩一個頭領,可是兩天前被絞死了——啊,又說跑題啦?好吧,言歸正傳,上尉。當我們進攻城市的時候,我會送你到你該去的地方,或許那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然後你就可以開始擔任第九隊的上尉了,他們或許會當面嘲笑你,或許會把刀子刺進你的眼睛——我敢打賭他們一定會這麼做。很糟糕,不過事實如此。」
前方,蒼白城的大門隱約可見。
「還有一件事,」利爪看著城牆上的鋸齒說,「挺棘手,我得事先提醒你,免得歐普恩衝你微笑。這裡的事務由高階法師泰斯切倫負責,杜吉克對此可不愉快,尤其是考慮到關於月之巢的事情。他們之間的關係比較緊張,但是高階法師的依仗在於他不斷地與女皇保持密切聯繫,這也是他之所以站在高位的原因。那麼,給你一個忠告,杜吉克的士兵會跟隨他……到任何地方,第五軍團和第六軍團的士兵同樣如此。現在這裡正醞釀著一場風暴,等待爆發的時機。」
帕蘭盯著利爪,其實託普已經給他介紹過這個情況,然而帕蘭推翻了他的推測——聽上去太像一幕設計好的場景,女皇拉辛想要塞滿絞刑架。我不想涉足這樣一團亂麻的糾結狀況中,我只想安安靜靜地完成我的任務——我就這麼一點小小的願望。
當他們經過城門下的陰影時,利爪再次開口了:「順便提一句,剛才泰斯切倫看見我們進來了,他有沒有可能認識你,上尉?」
「沒可能。」帕蘭說。我希望沒可能。他在心裡默默地加了一句。
他們迅速地進了城牆之內,喧譁聲一下子充斥著耳朵,帕蘭的雙眼輕輕眯了起來。蒼白城就是個瘋人院,四周的建築物都被大火燒燬,街上隨處可見各種石塊,有的地方還滿是凹坑。人擠著人,車擠著車,動物的嘶鳴混雜著水兵的大叫聲。他懷疑自己的生命可以用分鐘開始計量了。指揮一支三年來有四名上尉消失的小隊,交給他們一個任何有理智的士兵都不會接受的任務,再加上這兒正在醞釀一場大規模叛亂的風暴,由帝國最優秀的指揮官,對抗看上去想要在世界上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巨大神龕的高階法師——這一切讓帕蘭覺得挺氣餒的。
他的思緒被突然拍在背上的一巴掌打斷,利爪驅使著馬靠近他,俯過身子。
「超出你想象了,上尉?這裡每一個該死的傢伙都無法想象。有的人明白,有的人渾噩。你無需為他們擔憂。火燒眉毛,且顧眼下,其他的別去管它。隨便找個水兵,問問焚橋者在哪兒。這個開局應該很容易。」
帕蘭點頭。
利爪猶豫了一下,然後更近地靠過來:「我一直在想,上尉。或許是種預感,你得記住,我認為你來這裡是一件好事情。不,不要回答。只不過,如果你有什麼麻煩,可以帶話給小托克,那就是我。我在第二軍團,先驅隊,信使團。明白了嗎?」
帕蘭再次點頭。「謝謝你。」他正說著,湊巧背後突然一陣巨響,然後是一團嘈雜的憤怒的吼聲。他倆都沒有轉身去看發生了什麼。
「你剛才說什麼來著,上尉?」
帕蘭微笑,「你趕緊走吧,把臉遮好——免得來給我找麻煩的人順便找上你。我會為自己找到嚮導的,按照慣例。」
「沒問題,上尉。」小托克揮了揮手,然後搖搖擺擺地騎進了一條小道。過了一會兒,他就從帕蘭的視線中消失。帕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目光在街上逡巡,尋找一個可以帶路的士兵。
帕蘭明白,勞恩輔佐官需要的是自己早年在家鄉的貴族庭院裡養成的那種虛偽特質,然而,在過去的兩年裡,他開始逐漸清晰地明白自己的本性。那個曾經在伊特克·卡恩海岸跟輔佐官談過話的,性情急躁而誠實的年輕人已經殘缺不全。他就像一團沒有定型的黏土落在勞恩的膝蓋上,而她儘可能地把他捏成最需要的形狀。而這些日子來,最讓帕蘭感到恐懼的是,他已經習慣了過去的習慣。他已經擁有了那種曾經在許多人身上見慣的臉,聽慣的聲音,他不停地跟自己在戰鬥。當他想到自己,想到那個年輕的、擁有貴族血統以及過火的誠實和信仰的人時,他現在的眼神卻是冰冷、堅硬和黑暗的。這一切隱藏在他腦海深處的陰影中,它在觀察著。沒有沉思、沒有判決,只是冰冷而客觀的觀察。他不認為那個年輕人還有重見光明的一天,他只能越來越深地瑟縮在陰影裡,被黑暗所吞噬,然後消失,不留痕跡。
不過帕蘭覺得這都無所謂。
他走進了曾經駐紮著蒼白城貴族護衛隊的軍營,裡面只有一名老兵躺在床上,伸出床外的腿上還打著綁腿。床墊已經被扔到一邊的角落,女兵雙手枕在腦袋後面。
帕蘭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暫地停留了下,然後環視著整個房間,除了這名女兵,房間空無一物。他的注意力回到了她身上:「下士,是嗎?」
女人一動不動地回答:「是,怎麼了?」
「看樣子,」他冷冷地說,「這裡的指揮體系早已分崩離析。」
她睜開眼,懶洋洋地瞥了面前的軍官一眼,「或許吧,」她又閉上了眼睛,「你在找人,還是找什麼?」
「我在找第九隊,下士。」
「找他們幹什麼?他們又有麻煩了?」
帕蘭對自己笑了笑:「你是一名普通的焚橋者嗎,下士?」
「所有普通的都已經死了。」
「你們的指揮官是誰?」帕蘭問道。
「安特西,不過他不在這裡。」
「我看出來了,」上尉等了一會兒,然後嘆了口氣,「好吧,那個安特西在哪?」
「去諾博酒館碰碰運氣吧,就在街上,我最後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就在那裡,把自己的襯衫輸給了籬笆。安特西喜歡玩牌,這倒沒錯,只不過他玩得很爛。」她把手伸進嘴裡,開始剔牙齒。
帕蘭的眉毛抬了起來:「你們的指揮官跟他的手下賭博?」
「安特西只是一名中士,」女人解釋說,「我們的隊長已經死了,另外,籬笆可不是我們隊的。」
「哦,那他是哪個隊的?」
女人笑了,吞下了手指頭上不知道是什麼的玩意。「第九隊。」
「你叫什麼名字,下士?」
「匹克,你呢?」
「帕蘭上尉。」
匹克驚得坐了起來,眼睛瞪大:「噢,你就是還沒有拔過一次劍的新隊長,嗯?」
帕蘭笑了。「沒錯。」
「你對你現在的賠率有什麼想法麼?看上去可不太妙。」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的嘴咧得更開了,「我的意思是,」她又躺回了床板,再次閉上眼,「你所能看到的第一滴血就是你自己的。帕蘭上尉,回去庫恩·塔裡吧,那裡很安全,去吧,女皇需要人舔她的腳呢。」
「她的腳已經夠乾淨了。」帕蘭說。他有點不知道怎麼處理現在的情況,一個想法是拔出劍把匹克砍成兩半,而另一個是想大笑,這個想法似乎到了歇斯底里的邊緣。
他身後的門板被重重地撞開,沉重的腳步聲從地板上傳來。帕蘭轉身,一個紅著臉的中士衝進了房間,他臉上最惹人注意的是一大把翹八字鬍。像是壓根沒看到帕蘭一樣,他大步走到匹克的板床前,怒視著她。
「該死的,匹克,你告訴我籬笆正在走黴運,而現在那個羅圈腿的狗屎把我洗劫得乾乾淨淨!」
「籬笆確實是在走黴運,」匹克說,「不過你的運道更倒黴。你又沒問過我這個,是吧?安特西,來見見帕蘭上尉,第九隊的新長官。」
中士盯著帕蘭看了會兒,「胡德之息。」他喃喃自語,然後又轉頭看著匹克。
「我在找威士忌傑克,中士。」帕蘭輕聲說。
上尉語氣中的威懾力讓安特西轉過頭來,他張了張嘴,不過迎上帕蘭目光時又閉上了。「有個孩子送來消息,威士忌傑克跟人出去了。他有幾個手下在諾博。」
「謝謝你,中士。」帕蘭徑直走出了房間。
安特西長出了一口氣,掃了匹克一眼。
「兩天,」她宣佈,「然後會有人做掉他。老巖面已經下注二十了。」
安特西的臉繃緊了。「兩天?讓他舒服兩天簡直是種恥辱,我的直覺告訴我。」
帕蘭走進了諾博酒館,在門口停了下來。這裡面擠滿了士兵,混亂而喧譁。只有少部分人的制服上有焚橋者的火焰徽記,其他的都是第二軍團的人。
底樓有一條朝向房間的懸垂走道,靠近走道的地方擺著一張大桌子,那兒有六個焚橋者坐著在玩牌。背朝房間坐的是一名肩膀寬闊的男人,他黑色的頭髮編成一股馬尾辮,上面裝飾著各種符咒和神物,他正在耐心十足地發牌。甚至在一片轟鳴般的嘈雜聲中,帕蘭都能聽清楚他單調的數牌聲。桌子邊的其他人早就不耐煩地咒罵,不過似乎對他沒什麼影響。
「巴哈斯特野蠻人,」帕蘭盯著發牌的人,喃喃道,「在焚橋者裡只有一個巴哈斯特,正巧在第九隊,沒錯。」他深吸一口氣,隨後混入了人群。
當他走到這名野蠻人身後之時,他背上漂亮的斗篷已經被酸啤酒和苦酒浸透了,汗水在他的額頭上閃閃發光。那名野蠻人剛剛結束髮牌,正在把牌堆放在桌子正中。帕蘭可以看到他赤裸的手臂上佈滿了螺旋般的紋身,只是被隨處可見的白色傷疤毀壞了。
「這是第九隊的人嗎?」帕蘭大聲問。
坐在野蠻人對面的男子抬頭,那張飽經風霜的臉跟頭上的皮帽幾乎就一個顏色,他掃了帕蘭一眼,然後低頭看手中的牌。「你是帕蘭上尉?」
「沒錯,你呢,士兵?」
「我叫籬笆,」他衝著坐在自己右邊的壯實男子點點頭。「這位是木槌,小隊的治療師。這位巴哈斯特野蠻人的名字叫特羅茨,別誤會,他可不喜歡跑步。」(附註:特洛茨的英文名叫Trotts,其中trot在英文裡有「小跑」的意思)他又朝左邊點了點頭,「其餘的人不重要——他們都是第二軍團的,而且是最骯髒的紙牌玩家。坐下來吧,上尉。威士忌傑克和其他人被叫出去了,應該很快就回來。」
帕蘭找了張空椅子,拉到了木槌和特羅茨中間。
籬笆大叫:「嘿,特羅茨,你還打不打算開始玩牌了?」
長舒了一口氣,帕蘭轉頭看著木槌。「告訴我,治療師,一般在焚橋者擔任軍官的人平均期待自己的壽命有多長?」
籬笆的嘴裡發出一陣咕噥:「在月之巢戰役前還是後?」
木槌的濃眉略微上揚,回答了隊長的問話:「或許就兩場戰役吧,取決於很多方面。光會胡說八道是不夠的,不過也有必要。意思是你得遺忘所有學會的東西,像個小寶貝一樣跳進中士的懷裡。你聽說過他的,你知道什麼意思。」
籬笆重重地捶了捶桌子:「醒醒,特羅茨!我們到底要玩什麼?」
野蠻人皺起了眉頭。「我還沒想好呢。」他低沉地說。
帕蘭靠在椅背上,鬆開腰帶。
特羅茨還是決定按照自己的喜好開始一場牌局。因為他總是樂此不疲地玩一種牌,招來了籬笆、木槌和其他三名第二軍團的士兵一陣抱怨。
木槌開口:「上尉,你聽說過有關焚橋者的事情,對吧?」
帕蘭點點頭。「大多數軍官都被焚橋者的標誌嚇得夠嗆。據說,之所以隊長會有這麼高的死亡率,因為他們都是被從背後刺來的匕首終結的。」
他頓了頓,正準備接著說,發現屋子裡突然沉默了。紙牌遊戲暫停,所有的人都盯著他。帕蘭的冷汗從衣服底下直冒出來。「就我目前看到的狀況來說,」他強行鎮定下來,繼續說,「我想我還是傾向於相信這個謠言。不過我要告訴你們——你們所有人——如果我真的有朝一日死於背後的匕首,那麼我希望至少那是事出有因。否則,我會非常非常失望的。」他重新拴好腰帶,站起身來,「告訴中士,我在軍營。在我們正式集合之前,我想跟他談談。」
籬笆緩緩地點了下頭。「會轉告他的,上尉。」他猶豫了下,「嗯,上尉?你介意旁觀我們玩牌麼?」
帕蘭搖搖頭。「謝謝,不用了。」一抹笑容出現在他的脣角,「一名軍官從手下士兵那兒弄錢可不是什麼好事情。」
「等你把錢包餵飽了,隨時歡迎來挑戰。」籬笆反脣相譏,雙眼閃爍著。
「我會考慮的。」帕蘭回答,然後從桌子邊離開。他擠過人群,渺小的感覺越來越強烈,而這一切他從來沒有心理準備。打自他在學院的時間開始,來自於貴族血統的傲慢已經深入骨髓。而那種傲慢現在已經蜷縮在他大腦的某個角落,震驚讓他沉默,並且麻木。在遇見輔佐官之前,他早就習慣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了:在水兵學院的軍官培訓團裡,他走到哪都有無盡的阿諛奉承點頭哈腰跟隨。可是帝國的戰爭發生在這裡,在這個離帝國首都好幾千裡格之外的地方,在這裡,帕蘭已經意識到,沒有人在乎宮廷的影響力,也沒有人在意什麼互惠互利的東西。這些玩意只能把自己引向死亡,還是條通往死亡的捷徑。要不是有輔佐官,他對當這個軍官簡直是毫無準備。
帕蘭苦笑了下,推開酒館的門來到大街上。難怪老皇帝的軍隊如此輕易就吞噬了這些小公國,鋪平了帝國之路。他突然對沾染在制服上的汙漬高興起來——他不再顯得跟這個地方格格不入。
他快步走入了通往軍營側門的小巷,兩旁都是建築的高牆,陽臺上懸掛著褪色的遮篷,將小巷籠罩在陰影之下。蒼白城一片死氣,帕蘭瞭解它的歷史,他能理解蘊含在被漂白的色彩中遺失許久的榮耀。是的,曾經的蒼白城掌控著如此強大的力量,讓他們成為了月之巢的同盟,不過上尉懷疑那只是月之巢領主的權宜之計,而並非認同它所擁有的力量。當地的紳士們衣著光鮮,虛榮浮華,可是他們的靠山看上去疲憊而飽受挫折。他很想知道,自己這樣的人和那些無精打采的市民有多少相似之處——
突然,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響起,那微弱的摩擦聲讓帕蘭轉過身來,一個被陰影包裹著的身影正在靠近。帕蘭大叫一聲,按住佩劍,那身影撲了過來,帶起一陣刺骨的寒風。上尉往後踉蹌著退了幾步,那身影的兩隻手上閃爍著刀刃的寒芒。他閃過一邊,劍剛從劍鞘裡拔出一半,攻擊者的左手飛快地揮了過來。帕蘭猛地低頭,肩膀往前一撞,想要抵擋襲擊的刀刃,只不過他撲了個空。相反,一把長匕首滑入了他的胸口,如熾熱的火焰灼燒。第二把刀刃迅速地沒入了他的體側,血液一瞬間從他的嘴裡湧出。隨著一陣咳嗽和呻吟,帕蘭暈眩著跌跌撞撞,撞上一堵牆,貼著它滑倒。他的一隻手在牆角的石塊上徒勞地抓著,石頭表面的青苔上留下了他指甲的痕跡。他的思緒被一陣黑暗包裹著,只留下從心底湧上的深深的懊悔。模糊中,一陣鈴響傳到他耳朵裡,彷彿某種小的金屬的東西飛快地跑過堅硬的地面。那種響聲一直繼續著,有什麼東西在旋轉,阻擋了黑暗的侵蝕。
「這麼溼,」一個纖細的聲音說,「我很驚訝。」這個口音很耳熟,把他的記憶帶回了童年,他父親跟多洪商人打交道的時候。
回答的聲音直接從帕蘭的上方響起,「一直在盯著我是嗎?」這是另一種他認得出的口音,卡恩口音。似乎是個女孩,或者說是個小孩子,但是他明白,這是殺死自己的刺客在說話。
「巧合而已。」對方回答,然後發出咯咯的笑聲,「有人——或者有什麼東西,確切地說,已經侵入了我的迷道。不請自來,我的獵犬正在追捕。」
「我不相信巧合。」
咯咯的笑聲再次響起。「我也不相信。兩年以前,我們開始了自己的遊戲。很簡單地解決宿怨。看來我們似乎已經跌跌撞撞地走入了一場新的遊戲,在蒼白城。」
「誰的遊戲?」
「我想很快我就會知道答案了。」
「不要分心,安曼納斯。我們的目標仍然是拉辛,還有那個被她統治但是從來沒有掌控的帝國。」
「我從來、一直都對你有著至高無上的信心,科提利昂。」
「我必須回去了。」女孩說著開始移動。
「當然,這個人就是勞恩派來找你的傢伙?」
「我想是的。這樣應該可以拖她進入戰局了,無論如何。」
「這樣會令你滿意麼?」
隨著兩人的離開,他們的談話越來越模糊,在帕蘭的頭腦裡面,唯一剩下的,就是那不停的嗡嗡聲,恰似一枚硬幣在旋轉,無休止地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