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集社的氣息比風箱更洶湧,

在那光潔閃耀的鵝卵石街道底下,

編織著翡翠色的火焰。

你能聽到來自深淵洞穴裡的呻吟,

那巫術的低語,

還有那無意闖入達魯吉斯坦祕密網絡的竊賊們,

所發出的垂死嘆息……

《集社》(節選)

帕杜爾





當科勞恩爬上轟鳴著往上噴氣的月之巢時,她的右邊翅膀尖掃過了傷痕累累的黑色岩石。沐浴在星光下的巖架和密密麻麻的巢穴裡,她那群永不休止的兄弟姐妹們呱呱叫著。「我們能飛嗎?」當她走過的時候,它們都在問。可是科勞恩沒有迴應,她那閃閃發光的黑眼睛盯著上面的拱頂。她那巨大的翅膀扇動著,發出雷鳴般的聲響,像是一闋不間斷的重複旋律。她沒有時間跟這群緊張得咯咯叫的小傢伙們廢話,沒有時間迴應它們那簡單原始的需求。因為她那數千年的生命為她贏得了與眾不同的智慧。

這天晚上,科勞恩為她的主人而飛。

她飛上月之巢中間一片狼藉的高峰,猛烈的風吹打著她的翅膀,她那油性的羽毛在風中乾燥而冰冷。她的四周,一縷縷薄薄的煙霧在夜晚的空氣中繚繞,像失去了靈魂的氣流。科勞恩盤旋了一週,她銳利的目光捕捉到下方峭壁上所剩不多的一絲火光。她傾斜著一邊翅膀,駕馭著往北吹的風,朝阿祖爾湖飛去。

廣闊而單調的多林平原在她的下方,灰褐色的草地如波濤席捲,沒有山脈或者人居打破它的連貫性。正前方的天空中像是綴滿寶石的斗篷一般閃閃發光,那裡就是達魯吉斯坦,發出灼熱的藍寶石一般的光芒。當她飛近的時候,她那超乎尋常的敏銳目光發現了許多魔法的藍光,來自城內上層的莊園。

科勞恩大聲尖叫,對巨烏鴉而言,魔法就像是珍饈佳餚。那味道能夠讓它們血脈沸騰,沐浴在魔法的光環下,它們的壽命可以延長到好幾百年,還有其他的各種好處。科勞恩又叫了一聲,她的目光固定在一所特別的莊園上,那裡環繞著數不勝數的魔法防禦。她的主人告訴她,必須找到一個特別的魔法特徵,現在她找到了。雙翅略微收攏,她優雅地往那莊園下落。





從加窮比海港往內陸,自西向東有四個階梯層。鋪滿鵝卵石的街道向上延伸,拋光的馬賽克路標記著加窮比街區的交易街,總共五條,是唯一穿過沼澤街區通往下一個階梯層——湖濱街區——的通道。穿過湖濱街區彎曲的街道,有十二個木質的大門通往達魯街區,穿過達魯,另外十二個大門——由城市巡邏隊負責開關,並且設有鐵閘門,禁止出入——連接著城市的下層和上層。在第四個也是最高一個階梯層,坐落著達魯吉斯坦的貴族莊園,還有人們所知的魔法師。在舊王步行街和觀景街的交匯處,有一座平頂的山頭,上面坐落著王權大廳,理事會每天都會在裡面召開會議。一個小公園包圍著山頭,好幾個世紀以前栽種的金合歡中夾雜著浮沙點綴的小路。公園的入口靠近高絞架山,那裡有一座巨大而粗糙的石門,這是曾經統治了王權山的城堡最後遺留下來的痕跡。國王統治達魯吉斯坦的日子已經結束了很久。這座石門被人稱為暴君的望樓,荒涼而落寞地聳立在這裡,殘破的表象是早已褪去的暴政最後的一點痕跡。

在暴君的望樓門楣影子底下站著兩個人。其中一個肩膀靠著石門,穿著環鎖甲,熟皮帽上有著城市巡邏隊的徽記。腰帶上掛著一把普通的短劍,劍柄包裹著磨光的毛皮,一把長矛扛在另一邊肩膀上。

他從午夜開始的職責已經快結束了,正在耐心地等待著即將來接替他站崗,讓他獲得解放的同僚。守衛的眼睛不時瞥向另一個人,好幾年以來,多少個夜晚,他倆都分享過同一個地方。那傢伙是個衣冠楚楚的紳士,而守衛看向他的目光鬼鬼祟祟,難以言喻。理事會員塔班·奧爾每次都會在夜晚即將結束的這個時候來到大門口,這位貴族男人從來就沒有留意過門口的守衛,也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認出每次的守衛都是同一個人。

塔班·奧爾似乎是個缺乏耐心的人,不停地踱步,不時停下來整整自己綴滿寶石的紫紅色斗篷,略顯焦躁。理事會員拋光的皮靴發出喀噠的響聲,暴君望樓的地面發出柔和的迴音。站在陰影下的守衛注意到奧爾戴著手套的手,放在銀質決鬥劍劍柄的圓頭上,他的食指在劍柄上敲打著,拍子跟踱步的步點吻合。

在他值班的早些時候,理事會員還沒有來之前,守衛會慢慢地繞著碉堡轉圈,摸一下古老而莊嚴的石雕。六年來都在這扇石門這裡值夜班,孕育了一個男人和這堆粗玄武岩之間親密的關係。他知道每一條裂縫,每一個鑿痕,他知道哪個地方最脆弱,時間和風雨在那裡把石頭之間的砂漿擠出來,化成了塵土。

他同樣知道,那脆弱其實是一種假象。這望樓聳立在這裡,耐心地等待著過去的幽靈,急切地想要捲土重來。而守衛早就發誓絕不能讓它成為現實——如果這種事情是他能夠決定的話。暴君的望樓給了這個男人充分的理由做他一直在做的事情:破環者,一名間諜。

他和理事會員都在等一個人,而那人從來不會讓他們失望。塔班·奧爾會咆哮著吼出他的抱怨,他最討厭遲到。然後他抓著對方的手臂,他倆會並排走過望樓的石質門楣。而門衛那早已習慣黑暗的眼睛,將記下對方的臉,那閃耀的精準的記憶將在他那張平凡的、毫無表情的臉背後進行。

而當兩位理事會員散步回來的時候,守衛已經換班了,正在按照指令給他的主人傳遞消息的路上。如果破環者的運氣不錯,他將會在達魯吉斯坦的內戰中存活下來。他能感覺到內戰即將爆發——先別去想瑪拉茲帝國的威脅了。一次只想一場噩夢就夠了,他經常這樣告訴自己,尤其在像這樣的夜晚。暴君的望樓似乎在呼吸,像是在嘲弄地承諾它一定會復活。





「你可能會對這個感興趣。」高階煉金術士巴呂克那豐滿的手捏著羊皮卷軸,大聲地讀著。這樣的開場白,總是暗示著那些令人不安的消息。一個小時前,他的僕人羅爾德送來了這張便條,就像過去一年來所有的消息一樣,塞在莊園後門裝飾性的門孔裡面。

認出了這種式樣,巴呂克立即開始閱讀整封書信,然後派他的信使進入了城裡,這種消息需要立即採取行動,而他則是達魯吉斯坦城內有祕密的權力處理這類事情的人之一。

現在他坐在鋪了毛絨毯的椅子裡,沉思著。那看似昏昏欲睡的目光再次落到羊皮紙上。「理事會員塔班·奧爾跟理事會員費德一起在花園裡散步,我仍然只知道破環者,他是鰻魚的一名僕從,而鰻魚的利益跟你的一致。」巴呂克再次感到了誘惑。對他的才華而言,弄明白寫消息人的身份是一件小事情——當然,不會是鰻魚的身份,那是很多人都想知道的,可是無濟於事——但是,如往常一樣,有什麼東西把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他在椅子上挪動了下身體,嘆了口氣。「很好,破環者,我仍然保持對你的尊敬。雖然你瞭解我比我瞭解你更多。而幸運的是,你的主人和我利益一致,目前為止,仍然如此。」他皺著眉,想著鰻魚,想著那個男人——或者女人——沒有公開的目的。他知道的東西不少,至少明白有太多的力量開始干涉這場遊戲——太多不朽者的力量雲集,這可是一件災難性的麻煩事。繼續加強這座城市裡看不見的防禦已經越來越困難。所以問題又來了:這個鰻魚是不是也在利用他?奇怪的是,這種想法並沒有讓他感到太多的關注。他的手裡已經流過了如此多的重要信息。他仔細地摺好羊皮紙,嘀咕著這就是個簡單的惡作劇。這些音符在空氣中冒了個泡,消失在另一個安全的地方。

巴呂克閉上了眼,他身後寬敞的窗戶上,百葉窗被風吹得一陣叮噹,而後又歸於平靜。忽然,煙燻的玻璃外傳來一聲尖銳的聲響。巴呂克一下子坐直了,雙眼睜開。第二聲尖叫響起,比第一聲更大,他用跟他的腰圍完全不相稱的敏捷跳下了椅子。站在地上,面對著窗口,有什麼東西蹲在窗臺上,透過百葉窗能看到一個龐大的黑色輪廓。

巴呂克皺了皺眉。這不可能。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穿透他的魔法屏障而不被發現。煉金術士用一隻手做了個手勢,百葉窗彈開,玻璃背後一隻巨烏鴉蹲在那裡,它猛地轉頭,一隻眼盯著巴呂克,然後另一隻眼也盯著。然後它用那巨大凸起的胸膛撞了一下窗格,窗格膨脹,然後砰地碎了。

他的迷道完全打開,巴呂克舉起雙手,一陣野蠻的咒語從他嘴裡逸出。

「別浪費法力!」烏鴉咆哮,鼓起胸膛和佈滿羽毛的翅膀掃開玻璃碎片。它昂起頭,「你在呼叫衛兵。」它仔細觀察著,「沒有必要,魔法師。」輕輕一跳,大鳥就落到了房裡地板上,「我給你帶來了有價值的東西,你這有吃的嗎?」

巴呂克打量著它,「我沒有邀請巨烏鴉到房間裡做客的習慣。」他說,「另外,你是個毫不掩飾自己的惡魔。」

「當然不是,我的名字叫科勞恩。」她嘲弄地搖搖頭,「為您效勞,大人。」

巴呂克猶豫了,思考著,過了一會兒,他嘆了口氣說:「很好。我會把衛兵都派回崗位。我的僕人羅爾德會把剩餘的晚餐帶過來,如果你不嫌棄的話。」

「好極了!」科勞恩搖搖擺擺地走到壁爐前的地毯上,「那麼,大人,現在,裝著葡萄酒的水晶杯很適合鎮定情緒,你覺得呢?」

「誰派你來的,科勞恩?」巴呂克問道,朝放著酒瓶的桌子走去。通常情況下他不會在日落之後喝酒,因為夜晚是他的工作時間。不過他不得不佩服科勞恩的洞察力,能帶給他鎮定的藥劑是現在最需要的。

巨烏鴉猶豫了一下才回答:「月之巢的領主。」

巴呂克暫停了往酒杯裡倒酒的動作,「我明白了,」他平靜地說,努力控制著自己澎湃的心跳,他慢慢地從過濾器裡濾出葡萄酒,似乎花了很大力氣,把酒杯舉到脣邊。冰涼的酒液在他的脣舌間流淌,轉瞬就滑下了喉嚨——確實能夠讓人平靜。「好吧,那麼,」他轉身說著,「你的主人怎麼會想要一位和平的煉金術士為他效勞呢?」

科勞恩帶著傷痕的喙張開,巴呂克覺得那是一種無聲的笑,這隻鳥的一隻閃閃發光的眼睛死盯著他,「你的答案隨著你的話呼之欲出,大人。和平。我的主人想要跟您對話,他想來這裡,就在今夜。很快就到。」

「而你在等我的答覆。」

「只是需要您迅速做決定,大人。畢竟我還有其他事情要做呢。我可不僅僅是一名信使,智慧會讓我更加富有親和力。我是科勞恩,月之巢最年長的巨烏鴉,我的眼睛已經看過了上千年人類的愚蠢。我這破破爛爛的羽毛和帶著傷痕的喙就是你們肆意破壞的證據。我只是一名飛行著的目擊者,見證了你們永恆的瘋狂。」

帶著平靜的嘲弄口吻,巴呂克說:「可不只是一名目擊者,眾所周知,你和你們的種族在蒼白城外的平原享受了一場饕餮盛宴。」

「我們可不是第一個享受血肉盛宴的,大人,請不要忘記。」

巴呂克轉過身去,「捍衛種族對我而言可是一個遙遠的任務。」他喃喃自語,更像是對自己說的,而不是對科勞恩,科勞恩的話讓他感到刺痛。他的目光落在了地上四散的玻璃碎片上,他吟唱出一個修復魔法,讓它們重新組合。「我會跟你的主人談談的,科勞恩。」看著玻璃從地上飛起,聚集,重新裝上了窗框,他點點頭。「告訴我,他會不會跟你一樣會破壞我可憐的房間呢?」

「我的主人擁有榮譽和禮貌的品質,」科勞恩含糊其辭地回答,「我會呼喚他,可以嗎?」

「請吧,」巴呂克喝著酒說,「我會為他的到來打開一條通路的。」

一陣敲門聲傳來。

「誰啊?」

羅爾德走了進來,「有人在門口,想要跟您說話。」白髮蒼蒼的僕人說著,放下了裝滿燒肉的盤子。

巴呂克瞥了一眼科勞恩,揚起了一邊眉毛。

鳥兒豎起了她的羽毛。「你的客人是位凡人,一個不安分的傢伙,他的想法充滿了貪婪和背信棄義。一個惡魔蹲在他的肩上,名字叫野心。」

「他的名字,羅爾德?」巴呂克問道。

僕人猶豫了一下,柔和的目光不安地看著徑直飛向食物的鳥兒。

巴呂克笑了,「我這聰明客人的意思是,她已經知道那人的名字了,說吧,羅爾德。」

「理事會員,塔班·奧爾。」

「我可以在這裡陪你一起見他。」科勞恩說,「如果你願意聽下我的意見。」

「那就勞駕了,嗯,是的,我會的。」煉金術士回答。

「我只是一條寵物狗,」巨烏鴉狡猾地低吟,期待他的下一個問題,「在理事會員的眼裡,就是這樣。我的話在他聽來只是動物的鳴叫。」她叉起一塊肉,迅速地吞了下去。

巴呂克發現自己已經喜歡上這位滿身襤褸的鳥類巫婆了,「請理事會員進來吧,羅爾德。」

僕人離開了。





古老的火把燃燒著閃爍的火光,搖擺不定的陰影在莊園高牆的石頭上跳躍。夜風從湖面上吹過,沙沙作響的樹葉像一隻小鬼跳舞的影子。在俯瞰花園的二樓陽臺上,窗簾背後,兩個人影在移動著。

拉里克·諾姆俯臥在牆頭陰暗的壁龕裡,他仔細研究著女人的影子,像一條伺機出動的毒蛇一樣耐心。這是他在這個絕佳的隱匿處連續潛伏的第五夜,跟辛托夫人情人的數量一樣。不過其中有兩位特別值得關注,都是理事會員。

玻璃門打開了,一個身影走上了陽臺。拉里克笑了,他認出了理事會員利姆。刺客移動了下位置,一隻戴著手套的手滑上了弓弩,另一隻手拉開了扳機。他盯著對面靠在陽臺扶手上的男子,拉里克小心翼翼地裝上了一根四角箭。掃了一眼箭頭,讓他的心安穩了不少。溼漉漉的毒藥塗在鋒利的箭頭邊緣。他的注意力回到了陽臺上,看到辛托夫人跟利姆站在了一起。

難怪這位夫人從來不缺乏情人,拉里克想著,他的眼睛眯縫起來。那頭黑色的長髮,披散著垂到絲滑而富有光澤的背部,她穿著一件薄紗般的睡衣,身後房間的燈光照在她身上,她那圓潤身體的曲線清晰可見。他們談話的聲音隱約傳到拉里克藏身的地方。

「為什麼是煉金術士?」辛托夫人問著,看樣子是在繼續屋內的談話,「一個全身硫黃氣味的老胖子,根本沒有什麼政治權利。甚至不是理事會成員,不是嗎?」

利姆輕輕地笑了:「你的天真太富有魅力了,夫人。」

辛託的背從欄杆上離開,交叉雙臂:「那麼,教教我。」她的話很尖銳,語調激昂。

利姆聳聳肩,「我們也只是猜測,夫人。但是聰明的狼會循著蹤跡去揣摩,不管它有多微弱。煉金術士擺在人們面前的形象如你所說:一個風燭殘年的老蠢貨。」利姆頓了頓,似乎在思考,或許在想他坦白多少,「我們有消息來源。」他謹慎地繼續道,「在巫術界,他們告訴我們一個很重要的事實,這個城市裡的許多魔法師都害怕這位煉金術士。另外他們都用頭銜來稱呼他——這暗示了一個祕密的某種小集團。魔法師的集會,夫人,這是件很糟糕的事情。」

辛托夫人已經回到了理事會員的那一面,兩個人都靠在欄杆上,盯著下面陰影籠罩的花園。女人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開口。「他在理事會裡有關係?」

「如果他有,那藏得可夠深的。」利姆咧嘴一笑,「如果他沒有,那麼一切會改變——就在這個晚上。」

這就是政治和權力,拉里克默默地咆哮。那婊子張開雙腿,向理事會員提供盡人皆知的汙穢。拉里克的手開始抽搐,他會在這個夜晚殺戮,這不是交易,公會沒有派他來執行任務。這個仇殺是私人的。她的身邊聚攏了權力,眾星捧月般充實自己。拉里克認為自己知道原因,背叛的鬼魂不會放過她。

耐心,他提醒自己,瞄準著目標。過去兩年,辛托夫人的生活已經懶怠了,她竊取的財富刺激了她貪婪的慾望,而作為莊園的唯一所有人,她臥室門的鉸鏈潤滑了許多。她所犯下的罪行跟拉里克關係並不大,不過,跟她的受害者不同,拉里克並沒有那種莫名的驕傲讓他停止復仇行動。

耐心,拉里克的嘴脣翕動,重複著這兩個字。他放下了弓弩。這把弓弩的質量跟它的價值相稱,而價值即將在不遠的地方實現。





「很漂亮的獵犬,」理事會員塔班·奧爾說著,把斗篷遞給了羅爾德。

在房間裡,巴呂克是唯一一個能夠分辨出環繞在黑色獵犬身邊幻術光環的人,獵犬躺在壁爐前的地毯上。煉金術士笑著指了指椅子,「請坐,理事會員。」

「深夜打擾您,我很抱歉。」奧爾說著,在毛絨椅子裡坐下。巴呂克坐在了他對面,科勞恩在他們中間。「據說,」奧爾繼續說著,「鍊金術的花朵常在深夜綻放。」

「所以你在賭我是否清醒?」巴呂克說,「賭得非常到位,你贏了。理事會員。現在,你找我什麼事?」

奧爾伸出手來拍了拍科勞恩的頭。

巴呂克趕緊看向別處,以免自己笑出聲來。

「理事會將在兩天後投票,」奧爾說,「我們只要一直宣佈中立,就能避免與瑪拉茲帝國的戰爭——這是我們相信的,但是理事會裡有一些人並不相信。驕傲使他們好戰,這是不合理的。」

「我們都是。」巴呂克喃喃說。

奧爾傾身向前,「得到達魯吉斯坦城裡魔法師們的支持,將大大有利於我們的事業。」他說。

「小心點,」科勞恩低沉地說,「這個男人很認真地在狩獵。」

奧爾掃了一眼獵犬。

「它的腿有點問題,」巴呂克說,「你不必介意。」煉金術士靠在椅背,扯掉長袍上一根散掉的線頭。「我承認局面混亂,理事會員。你假設了一些我無法認同的事情。」巴呂克攤開雙手,迎上奧爾的眼睛。「達魯吉斯坦的魔法師,就是其中之一。你在所有的世界裡都無法找到比這更邪惡、更瘋狂的人群了。哦,我不是說他們都是這樣——其實他們唯一的興趣,或者說痴迷的就是追求自己的魔法境界。其中一些人的鼻子埋在書本里的時間太長了,甚至不知道現在到底是哪個世紀。其他人則覺得爭吵是生活中的唯一樂趣。」

巴呂克的話讓奧爾薄薄的嘴脣揚起一抹微笑,「不過,」他那雙狡猾的黑眼睛閃爍著,「有一件事情是他們都承認的。」

「噢?是什麼呢?理事會員。」

「權力。我們都知道,您在這座城市的巫師群裡有著無可比擬的威信。你的話會管用的。」

「你這麼認為真是讓我受寵若驚。」巴呂克回答,「不幸的是,你的第二個假設是錯誤的。即使我有著如你猜測那般的影響力。」科勞恩哼了一聲,巴呂克給了她一記警告的眼光,然後繼續說,「我也不會這麼做。有什麼理由讓我支持你們這樣的無知呢?一箇中立的宣言?還不如吹著口哨趕跑風,理事會員。這樣有什麼作用?」

奧爾臉上的笑容繃緊了,「當然有,大人。」他低聲說,「你不想重蹈蒼白城裡魔法師的覆轍吧?」

巴呂克皺起了眉頭,「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被帝國的利爪暗殺。月之巢只能憑藉自己的力量對抗帝國。」

「你的消息和我的有矛盾。」巴呂克生硬地說,然後暗罵自己。

「這種事情就別太介意啦,」科勞恩得意地說,「你們倆都錯了。」

巴呂克的話讓奧爾的眉頭揚起,「真的麼?或許我們可以分享一下彼此的信息?」

「不可能。」巴呂克說,「把帝國的威脅扔給我意味著什麼?如果中立宣言被否決,城裡的魔法師都將死於帝國的暗殺。但是,如果被通過,你們就可以自由地打開城門,跟瑪拉茲帝國和平共處,在這種情況下,城裡的魔法師仍然可以活下去。」

「一語中的,大人。」科勞恩說。

巴呂克打量著奧爾,抑制不住憤怒情緒,「中立?你們究竟怎樣扭曲了這個詞啊。你的中立宣言走出了被吞併的第一步,理事會員。你該感到幸運,幸運的是我沒有任何影響力,我沒有投票權,沒有影響力。」巴呂克站起身,「羅爾德會送你出去的。」

塔班·奧爾同樣也站了起來,「你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他說,「宣言的措辭尚未完全敲定。看來,我們得做好犧牲達魯吉斯坦城裡所有魔法師的準備了,這就是代價。」

「他太大膽了,」科勞恩觀察著他,「刺激下他,看看有什麼會發生。」

巴呂克大步走向窗口,「我只希望,」他冷冷地回頭說,「你們的投票不會通過。」

奧爾的回答是熱切的,「據我統計,我們已經得到了大多數人的支持,煉金術士。你可以在冰霜上塗蜂蜜。啊哈,」他冷笑著說,「我們會贏,雖然只會多一票,但是,那就足夠了。」

巴呂克轉身看著奧爾,羅爾德悄然走進了房間,帶著理事會員的斗篷。

科勞恩在地板上伸展開身子,「就在這個夜晚,」她嘲笑著說,「這樣的話誘惑著無數的命運。」巨烏鴉揚起了頭,依稀地,像是隔著很遠的距離,她聽到了硬幣旋轉的聲音。有著令人顫抖的力量,從城市裡某個地方傳來,讓科勞恩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拉里克·諾姆等待著,辛托夫人太鬆懈了,今晚就是這場奢華的終結。兩個人影離開了欄杆,面朝著玻璃門。拉里克的手指在扳機上收緊。

突然,他愣住了,一個呼嘯著的旋轉聲突然充滿了他的大腦,低聲說著什麼,他像是在突如其來的汗水裡洗了個澡。那一瞬間,一切似乎顛覆了。他那快速的復仇計劃破滅了,從那廢墟上升起一個全新的,更加……精心設計的計劃。

這一切都在一次呼吸之間完成。拉里克的目光清醒了,辛托夫人和利姆理事會員已經站在了門口。女人伸出手,滑動著一側的門。拉里克把瞄準點左移了一英寸,然後扣動了扳機。黑鐵的弩機上,繃緊的弓弦立刻鬆弛,四角箭飛射而去。迅速得像是失去了行跡,撞上了房間。

陽臺上的身影被突如其來的四角箭嚇得一頓,跌倒的時候,手中的武器也掉了出去。玻璃門被打碎了,一個人影倒了下來。

辛托夫人發出了一陣恐懼的尖叫。

拉里克立刻行動,在地上一翻,站起身來,把弓弩塞進了屋簷和屋頂之間的縫隙,然後,他從牆上滑到了外面,警報聲響徹了整個莊園。片刻之後,他鬆開抓著牆的雙手,在空中一個輕巧的翻轉,像只貓一樣落到了衚衕裡。

刺客站直身子,整理好斗篷,從容地走進了一側的街道,遠離了莊園。辛托夫人不會再疏忽了,不過她也沒有立刻死亡。一名手握實權、備受推崇的理事會員剛才在她家的陽臺上被暗殺。利姆的妻子——現在已經是遺孀了——肯定會對此有所說法的。第一階段,拉里克大步流星地走過奧瑟之門,來到通往達魯街區的寬闊坡道時對自己說,這只是第一階段。一場精彩劇目的開幕曲,一個暗示,告訴辛托夫人狩獵已經開始,而這位享有盛名的女主人則是獵物。這場遊戲不會太簡單:女人是玩弄陰謀遊戲的行家。

「還會流出更多的鮮血。」他低聲說著這話,轉了個彎,來到了鳳凰酒館光線昏暗的入口。「不過,最終她會跌倒下來,她的跌倒會讓一位老朋友爬起來。」當他靠近酒館的時候,一個人影從旁邊小巷的陰影中閃出來,拉里克停下了腳步。人影示意他跟著,然後走入了陰暗。

拉里克跟著他走進了衚衕裡,他等待著雙眼的調整。

在他前面的人嘆了口氣,「你的仇殺可能會在今晚救你一命。」他說著,語氣苦澀。

拉里克靠在牆上,交叉著雙臂,「噢?」

宗派領袖豹貓走近了一步,他那張狹長的、滿是麻子的臉扭曲成慣常的怒容:「夜晚就是個爛攤子,諾姆。你難道什麼都沒聽到?」

「沒有。」

豹貓薄薄的嘴脣抿出一個毫無幽默感的笑容:「屋頂上的戰爭開始了。有人在殺我們。一小時之內我們已經失去了五名漫遊者,意思是在外面可不止一個殺手。」

「毫無疑問。」拉里克回答,那種不安的感覺就像酒館牆壁上潮溼的石頭鑽進了斗篷裡,那股寒意直接滲透進他的皮膚。一如既往,公會的事務讓他厭煩。

豹貓繼續說,「我們失去了那個像公牛一樣的男人,塔隆·克拉法,還有一名宗派領袖。」他說著,猛地回頭望了一眼,似乎感覺到有匕首在自己的背後閃爍。

儘管對公會事務缺乏興趣,最後這句話還是讓拉里克抬了抬眉毛,「那他們一定是不錯的殺手。」

「不錯?我們所有的目擊者都死了,今晚上真是場黑色幽默的玩笑啊。他們從來不犯錯誤的,那群混蛋。」

「每個人都會犯錯誤,」拉里克喃喃自語,「沃坎出去了?」

豹貓搖了搖頭,「還沒有,她忙著召集所有的宗派呢。」

拉里克皺眉,已經有點好奇了,「這會不會是對她作為公會首領的一次挑戰?或許是我們內部事情,某個派別——」

「你的意思是我們都是傻瓜,是嗎,諾姆?沃坎首領早就排除這個可能性了。不,絕不是內部的問題。殺害我們的人來自公會之外,甚至不是這個城市裡的人。」

突然間,對拉里克而言,答案已經很明顯了,他聳聳肩,「這麼說的話,就該是帝國的利爪。」

雖然表情不情不願的,豹貓還是承認這一點,「或許吧,」他咬著牙,「他們是最優秀的,不是嗎?可是,為什麼會對付我們公會?一般人覺得他們應該刺殺貴族。」

「你是讓我去猜測帝國的意圖嗎,豹貓?」

宗派領袖眨了眨眼,看上去更加憤怒了:「我是來警告你的。這是對你的恩惠,諾姆。既然你陷入你自己的仇殺抽不開身,公會本來是沒有義務把你保護在羽翼下面的。你欠公會一個人情。」

拉里克背脊挺直,不再靠著牆,轉身向衚衕口走去。「一個人情,豹貓?」他輕輕地笑了。

「我們設置了一個陷阱。」豹貓猛地移動到他身前,擋住了拉里克的去路。他傷痕累累的下巴一抬,指了指鳳凰酒館的方向。「讓自己清醒點,毫無疑問,把自己的命保下來。」

拉里克的目光凝視著豹貓,面無表情。「誘餌?」

「只管向前衝就是。」





拉里克沒有回答,徑直離開了衚衕,登上臺階走進了鳳凰酒館。

「今晚上會有狀況。」塔班·奧爾走了以後,科勞恩說。她周圍的空氣閃爍一下,她又變回了真正的樣子。

巴呂克走到了放著地圖的桌子前,揹著雙手,平息著自己仍然顫抖的身體。「你也感覺到了。」他頓了頓,然後嘆了口氣,「總而言之,這幾個小時真是繁忙啊。」

「權力的遊戲,風雲變幻。」科勞恩說,站起來伸展著翅膀,「黑色的風暴聚集了,煉金術士。要提防它們怒吼的呼吸。」

巴呂克哼了一聲:「當你騎上它們的時候,就預示了我們的悲劇。」

科勞恩大笑起來,搖搖擺擺地走向窗口:「我的主人來了,我得去完成其他任務。」

巴呂克轉身:「請稍等一下。」他說著做了個手勢,窗口一下子變得透明瞭。

科勞恩拍打著翅膀跳上了窗臺,轉了轉頭,抬起一隻眼睛盯著巴呂克,「我看見十二條船騎在深水港上,」她說,「其中十一條在火焰中高高地矗立。」

巴呂克全身一僵,他沒想到自己會聽到一個預言。現在他很害怕。「那第十二條呢?」他問道,聲音低得像耳語。

「陣風吹來,冰雹如雨,絢爛夜空。我看到它們在旋轉,圍著最後那條船旋轉。」科勞恩頓了頓,「仍然在旋轉。」說完她就走了。

巴呂克的肩垂了下來,他轉身看著桌子上的地圖,研究了一下十一個曾經是自由城市,而現在飄揚著帝國旗幟的城市。只有達魯吉斯坦還倖存,第十二個,也是唯一一個沒有被灰色和酒紅色旗幟標誌的城市。「逝去的自由啊。」他喃喃地說。

突然,他周圍的牆壁發出巨響般的呻吟,巴呂克頓時覺得呼吸都困難了,沉重的壓力似乎按在他身上。血液在他的大腦裡沸騰著,翻滾著,帶來了劇烈的刺痛。他抓住桌子邊緣,穩定著自己的身體。陰暗的天花板上爆發出一股耀眼的光芒,一個球體出現,閃爍著。煉金術士在黑暗中聽到了牆體迸裂的聲音,猶如一隻巨大的手掌抓握了整所房子。一瞬間,那股壓力消失了,巴呂克抬起一隻顫抖的手,抹去了眉間如潮的汗水。

輕柔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問候您,高階煉金術士,我是月之巢的領主。」

仍然面對著桌子,巴呂克閉上了眼睛,點了點頭,「頭銜是沒有意義的東西,」他低聲說,「請直接叫我巴呂克吧。」

「我在黑暗的故鄉里,」領主說,「這樣會給你帶來不便嗎,巴呂克?」

煉金術士低聲念出咒語,面前的地圖上某些細節發生了變化,閃爍出藍色的、清涼的光輝。他轉身面對著領主,吃驚地發現一個身材高大、穿著斗篷的身影投映在屋裡,沒有熱度,像是毫無生命。不過,他能清楚地分辨出這個身影的特徵。「您是一位黑暗精靈。」他說。

領主微微鞠了一躬,那雙三角形的、多彩的眼睛掃視著房間,「你這兒有酒嗎,巴呂克?」

「當然,領主大人。」煉金術士走向了他的桌子。

「我的名字,在人類的語言裡最能近似讀出來的,叫阿諾曼德·瑞克。」領主跟隨著巴呂克來到桌子前,他的靴子在拋光的大理石地板上咔嗒作響。

巴呂克斟上酒,轉頭好奇地打量著瑞克。他曾經聽說過黑暗精靈族戰士在北方跟帝國作戰,由一名野獸般的男人卡拉丹·布諾德指揮。他們和緋紅護衛軍結盟,這兩股力量殺死了許許多多瑪拉茲帝國的戰士。而站在他面前的,則是月之巢裡諸多黑暗精靈的真正主人。

這是第一次巴呂克跟一名黑暗精靈面對面地接觸,這讓他感到相當的不安。如此令人難忘的眼,他想著。一會兒是令人不安的深琥珀色,閃著光,像貓的眼睛;一會兒又變成灰色的一條細縫,跟蛇的眼睛一樣——他們的眼睛就像是一條彩虹,不同的顏色代表著不同的情緒。他很好奇,這個種族的人還能撒謊嗎?

在煉金術士的圖書館裡有各種大部頭的《加鬆愚事》的抄本,雪魔族加哈特在數千年前抄寫的。巴呂克回憶起其中記載的黑暗精靈總是籠罩著一層令人恐怖的氛圍。加松本人就是一名雪魔族魔法師,誕生於上古魔法最深處的迷道。他曾經讚美過當時的神祇,因為黑暗精靈的數量是如此稀少。而自那時開始,這個神祕的黑皮膚種族還在持續減少中。

阿諾曼德·瑞克的皮膚烏黑髮亮,跟加鬆的描述相符,但是他的頭髮浮現著銀色的光芒。他站直差不多有七英尺高,線條銳利,像是由瑪瑙雕琢出來的。那雙大的,有著豎直瞳孔的眼稍稍有點上翹。他寬闊結實的背上負著一把雙手劍,古老的劍柄上雕著一個龍頭,木質劍鞘差不多有六英尺半長。這把武器全身散發著力量,像是黑墨水在一潭水池裡那般引人注目。凝視著那把雙手劍讓巴呂克感到一陣暈眩,而他僅僅只看了片刻。蒼茫的夜色似乎在他面前打了個呵欠,他全身冰冷,猶如身在冰川的核心。他隱約能嗅到遠古時期的腐朽氣息,能聽到那微弱的呻吟。巴呂克的視線轉開,不再看那柄武器,一抬頭,發現瑞克正扭過頭打量著他。

黑暗精靈露出一個怪異的笑容,然後遞給巴呂克一個裝滿葡萄酒的高腳杯。「科勞恩是不是表現得很誇張?」

巴呂克眨了眨眼,忍不住笑了出來。

瑞克啜飲著紅酒:「她從來不會在展示自己才華的時候稍微謙虛點。我們能坐下嗎?」

「當然。」巴呂克回答,他的誠惶誠恐放鬆了一些。多年對鍊金術的研究讓他明白,強大的力量將不同的靈魂塑造成不同的形態。巴呂克能夠感覺到瑞克的靈魂被扭曲了,但是領主的控制力卻是絕對的、毫無疏漏的。僅僅這一點就足夠讓人敬畏,這名男子塑造了他強大的力量,而不是被力量所塑造。這樣的控制力,簡直是非人所及。他在這個世界上第一次感覺到如此令人驚訝和恐懼的能力,而擁有它的人,就是眼前這位戰鬥法師。

「她傾盡全力朝我攻擊。」瑞克突然開口說,黑暗精靈的眼睛閃爍著冰冷的綠色光芒。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巴呂克一震,他皺起了眉。她?哦,女皇,毫無疑問。

「即使如此,」瑞克繼續說,「她也不能打倒我。」

煉金術士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可是,」他謹慎地選擇措辭,「您被趕回來了,被打敗了。我能感覺到您的力量,阿諾曼德·瑞克,」他苦著臉說,「從您身上散發出來,像一陣陣驚濤駭浪。所以,我必須問這個問題:您是怎樣被打敗的?我對帝國的高階法師泰斯切倫略有所知,他確實法力高強,但是跟您完全不可相提並論。所以,我再一次問:究竟怎麼回事?」

目光盯著桌上的地圖,瑞克回答說:「我的巫師被派到北方支援布諾德的戰役了。」他轉身,對巴呂克露出一個毫無幽默感的笑容,「留在城市裡面的只有一些小孩、牧師和三個年老又極其書呆子氣的術士。」

城市?在月之巢裡面有一座城市?

瑞克的眼變成了暗褐色,「我無法保護整個月之巢,我分身乏術。至於泰斯切倫,他壓根不在乎自己身邊人的死活,我想阻止他,不過代價太高……」他彷彿有點困惑地搖了搖頭,然後盯著巴呂克,「為了保全我的家園和人民,我撤退了。」

「留下蒼白城淪陷——」巴呂克閉上了嘴,暗罵自己白痴。

但是瑞克只是聳了聳肩,「我沒有預料到會面臨全面的戰爭。請別忘了,僅僅是我的存在,就把帝國壓迫在海灣,整整兩年。」

「我聽說女皇缺乏耐心。」巴呂克喃喃說,他眯起眼睛,抬起了頭,「您曾經要求跟我面談,阿諾曼德·瑞克,所以我們現在見面了。您需要我做什麼呢?」

「聯盟。」月之巢的領主回答說。

「跟我聯盟?個人的?」

「別跟我玩把戲,巴呂克。」瑞克的聲音突然變冷了,「我不會被那群在王權大廳爭吵的蠢貨理事會員愚弄。我明白你和你的魔法師才是真正控制達魯吉斯坦的人。」他站起身,灰色的眼睛盯著巴呂克,「我告訴你這些,是因為女皇認為你的城市是這片泥濘大陸上唯一的珍珠。她想要,而她想要的東西,通常就能得到。」

巴呂克俯下身,扯掉長袍邊上的線頭,「我明白,」他低聲說,「蒼白城有自己的魔法師。」

瑞克皺眉:「事實如此。」

「然而,」巴呂克繼續說,「當戰鬥如火如荼地展開,您首先考慮的並不是你和城市的聯盟關係,而僅僅是保全你的月之巢。」

「誰告訴你的?」瑞克問道。

巴呂克抬起頭,雙手舉起,「有一些魔法師成功逃了出來。」

「他們在城裡面?」瑞克的眼睛變成了黑色。

巴呂克看到了,感覺冷汗從衣服底下冒了出來。「為什麼問這個?」他問道。

「我要他們的腦袋。」瑞克隨口回答,他斟滿了自己的酒杯,啜了一口。

一隻冰冷的手攫住了巴呂克的心,現在猛地收緊。這幾秒鐘讓他的頭痛加劇了十倍,「為什麼?」他又問了一次,這個詞幾乎是喘息出聲的。

即使黑暗精靈明白煉金術士突然的不適,他也沒有任何表示,「為什麼?」他吐出這個詞像是一口酒,淡淡的醇香觸碰著他微笑的脣角,「當蟲族的軍隊從山裡走出來,當泰斯切倫領著他的法師團前來,當謠傳帝國的利爪已經潛伏進了蒼白城。」瑞克的笑容扭曲得像是在咆哮,「蒼白城的法師逃跑了。」他頓了頓,彷彿在重溫回憶,「我發現利爪的時候,他們只進城幾十步。」他又頓了頓,臉上似乎閃過遺憾的表情,「要是城內的法師能留下來,突襲是可以被阻擋的。泰斯切倫似乎在忙著……其他的重要事情。他的防禦很完美——在一個山頂上——有著防禦魔法。然後,他釋放出了惡魔,但是不是攻擊我,而是自己的同伴。它阻擋了我,不過,只是讓我的魔法不是進攻向我想要打擊的地方。我花了很大的力氣摧毀他的防禦。」他嘆了口氣說,「在被破滅幾分鐘之前我把月之巢帶回去了。離開它以後,我追蹤著那些魔法師。」

「然後呢?」

「我幾乎全部找到了,除了兩個。」瑞克盯著巴呂克,「我要這兩個人,最好是活著的,不過他們的腦袋也足夠了。」

「你殺了你找到的那些人?怎麼殺的?」

「當然是用這把劍。」

巴呂克後退了一步,像是被重擊,「噢,」他低聲說,「噢。」

「聯盟。」瑞克說著,一口喝光了他杯中的酒。

「我會跟集社談這個事情。」巴呂克回答,顫抖著站起身,「有決定的話,會很快告知您的。」他盯著黑暗精靈背上的長劍。「告訴我,如果你找到那些活著的魔法師,你會祭出這把劍嗎?」

瑞克皺起了眉。「當然。」

轉身,巴呂克閉上了眼睛,「這樣的話,我保證,你能拿到他們的腦袋。」

他身後的瑞克冷酷地笑了:「你的心裡有太多的憐憫,煉金術士。」





蒼白的光從窗口投射,標誌著黎明的來到。鳳凰酒館內還有一張桌子被人佔據。桌旁坐著四個男人,其中一人趴在椅子上睡著了,腦袋埋在一攤酸掉的啤酒裡,大聲打著鼾。另外兩個在玩紙牌,雙眼充滿了血絲,最後一個在研究自己的手,然後說話。一直在說話。

「……我救了拉里克·諾姆的命,就在盡夕街的背後,四個,哦不,五個邪惡的流氓把這個男孩逼到了牆角。他勉強站直了,是拉里克,身上一百多處刀傷,還在噴著血。對我來說這是個很嚴峻的現實,他撐不了多久的,所以撕打也沒有持續多久。我來到那六個刺客背後,老科盧普的指尖,火焰在跳舞——那是個恐怖而暴力的魔法。我在一個呼吸之間就念完了咒語,瞧啊!拉里克面前立著六根燒成灰燼的柱子!六堆灰燼,閃光的硬幣從他們的錢包裡掉出來,落在地上——啊哈!多麼有價值的獎勵啊!」

莫瑞里奧那瘦長優雅的身軀靠近了克魯克斯·揚罕,「你說,一場牌局有可能持續到像科盧普自言自語這麼長的時間嗎?」他低聲問。

克魯克斯疲倦地衝著這位朋友一笑:「我無所謂啊,真的。反正在這裡很安全,這對我而言就夠了。」

「刺客戰爭,狗屎!」科盧普說著,靠在椅背上,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絲綢手帕擦了擦額頭,「科盧普仍然完全不相信。告訴我,你有沒有看到早先的時候拉里克在這裡?跟莫瑞里奧聊了很久,真的。跟平時一樣平靜,不是嗎?」

莫瑞里奧苦笑:「諾姆每次殺了人之後都這樣。快發牌,該死的!我已經預約了要參加這輪遊戲啊。」

克魯克斯問道:「那拉里克跟你說什麼了?」

莫瑞里奧沒有回答,只是聳了聳肩。他瞪著科盧普。矮個子的男人纖細的眉毛抬了抬:「輪到科盧普了?」

閉上眼,克魯克斯倒在椅子上,他嘆了口氣:「我在屋頂上看到了三個刺客,科盧普。其中兩個殺了第三個,而那個在追殺我。即使很明顯,我可不是刺客。」

「好吧,」莫瑞里奧說,盯著衣衫襤褸的年輕竊賊,克魯克斯的臉和手上到處都是擦傷,「我傾向於相信你。」

「蠢貨!科盧普跟一群蠢貨坐在一張桌子。」科盧普掃了一眼打鼾的人,「科爾是其中最蠢的。不過可悲的是他有著自知之明的天賦,自他的現狀,可能會得出許多世俗的真理。你預約了嗎,莫瑞里奧?科盧普不認為城市裡的眾多貴婦人會在這麼早的時候醒來。畢竟,她們會在鏡子裡面看到什麼呢?這樣的想法讓科盧普不寒而慄。」

克魯克斯按了按藏在他那頭長長的棕色頭髮下的瘀傷,眨了眨眼,然後俯身向前,「來吧,科盧普,」他喃喃說,「來玩牌。」

「輪到我了?」

「似乎自知之明不能延伸到輪到誰的領域啊。」莫瑞里奧冷冷地說。

樓梯上響起靴子的聲音,三個人轉頭,看到拉里克·諾姆從樓上走了下來。這位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的男人看上去休息得不錯。他穿著貴氣華麗的紫色日行斗篷,一枚銀色的翻蓋胸針緊緊地扣在脖子邊上。他黑色的頭髮梳理得整齊,服帖地繞在那張狹長、光滑的臉上。拉里克走到了桌子邊,抓住了科爾的頭髮,把他的頭從啤酒灘裡提上來,仔細打量著科爾髒汙的臉。然後,他輕輕地放下他的頭,拉過一把椅子。

「遊戲跟昨晚的一樣?」

「當然,」科盧普回答,「科盧普已經把這兩個傢伙逼到了牆角,他們輸得連褲子都快當掉了!很高興再次見到你,我的朋友拉里克。這個小夥子,」科盧普搖搖晃晃的指頭點了點克魯克斯,「說無休止的謀殺就在我們的頭頂上發生。一場名副其實的如傾盆大雨般的流血!你曾經聽說過這樣的謠傳麼,科盧普的朋友,拉里克?」

拉里克聳聳肩,「又是謠言,這個城市就是在謠言中建立的。」

克魯克斯衝著自己皺了皺眉頭,似乎今天上午沒有人願意回答問題。他開始好奇,早先在這間屋子昏暗燈光下的角落裡,刺客和莫瑞里奧彎著腰湊在一起說了些什麼。克魯克斯懷疑是某種陰謀,否則的話,他們的舉動太不尋常了,通常科盧普會在他們中間的。

莫瑞里奧的目光投向了吧檯。「蘇提!」他叫了聲,「你醒啦?」

木質櫃檯後面傳來一聲喃喃的應答,而後,蘇提那張胖臉從背後露出,她站了起來,蓬鬆的金髮讓她的臉看起來更胖了。「啊,」她喃喃自語,「幹嗎?」

「為我的朋友們準備早餐,勞駕。」莫瑞里奧站起身,對自己這身衣服投以非難指責的目光。柔軟的亮綠色褶皺襯衫,本來在他瘦高身軀上很合身的,現在亂成一團,到處都是啤酒的印跡。他那精細的鞣質皮革褲子到處是摺痕和斑點。嘆著氣,莫瑞里奧離開了桌子,「我要洗澡和改善下形象,至於遊戲,我投降了,毫無希望。我現在相信,科盧普壓根就不是在玩牌,他讓我們困在他的回憶中那個虛妄的世界裡,潛在的,永遠的。晚安,大家。」

他和拉里克交換了下目光,然後莫瑞里奧輕微地一點頭。

克魯克斯目睹了他們的眼神交流,這讓他更加憤怒。然後,他瞥了一眼拉里克。刺客正坐在那兒,盯著科爾,他的情緒像以往一樣隱藏得很好。

蘇提慢吞吞地走進了廚房,片刻之後,叮噹作響的鍋碗瓢盆合奏曲傳進了房間。

克魯克斯拿起了牌,扔到桌子中間,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這位小夥子也要投降?」科盧普問道。

克魯克斯點頭。

「啊哈,科盧普保持不敗。」他放下手裡的牌,把餐巾塞到他那厚重、不停搖晃的脖子裡。

在竊賊心裡,陰謀論正大肆氾濫。首先是刺客戰爭,現在又是拉里克和莫瑞里奧在醞釀的東西。他深深地嘆了口氣,睜開了眼睛。他的全身還因為昨晚上的冒險而疼痛,但他知道自己已經非常幸運了。他盯著科爾,但思緒飄在了別處。那些身材高大,全身黑衣的刺客遮住了他的視線。然而,昨夜那場在屋頂上危險的狩獵過去之後,他不得不承認,其實那也是非常刺激的。

身後的門砰地一響,啜飲著蘇提塞到他手裡的啤酒,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克魯克斯的全身都在顫抖。

他的目光集中在科爾身上。科爾,科盧普,莫瑞里奧和拉里克。真是奇特的組合——一個酒鬼,一個不靠譜的肥胖法師,一個花花公子和一個殺手。儘管如此,他們仍是他最好的朋友。在他四歲那年,父母就死於迅猛的瘟疫,自此之後,他的叔叔曼莫特撫養他長大。老學者盡己所能地教育他,不過對克魯克斯而言那還不夠。克魯克斯發現街頭巷尾的陰影,還有月黑風高的夜晚,遠比他叔父櫃子裡那堆發黴的書籍有趣得多。

而現在,他感到非常孤獨。科盧普那張幸福的蠢貨面具從來就沒有一絲一毫的鬆動,哪怕是一瞬間——這麼些年來,克魯克斯向這名胖子學習竊賊藝術,他從來沒見過科盧普有其他的表現。科爾似乎這輩子就沒有清醒的時候,其中的原因克魯克斯並不知道——雖然他曾經猜測過,以前的科爾應該不會是這個樣子。而現在拉里克和莫瑞里奧又在策劃什麼新的陰謀,把他排除在外。

突然間,他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幅圖像——月光下沉睡少女的四肢——他生氣地搖著頭。

蘇提帶著早餐來了,黃油炸的麵包皮,一大塊山羊奶酪,一串當地的葡萄,還有一壺卡勞斯的苦咖啡。她首先把早餐遞給了克魯克斯,他喃喃地說著感謝的話。

當蘇提接下來為拉里克服務的時候,科盧普開始不耐煩了,「真是太無禮了。」他邊說邊調整著外套上沾著東西的寬袖子,「科盧普想要在無禮的蘇提身上釋放一千個恐怖的魔法。」

「科盧普最好別這麼做。」拉里克說。

「噢,不會,當然不會。」科盧普改口,用手帕擦拭著額頭。「不管怎麼說,一個像我這樣擁有諸多技能的魔法師絕不會把自己的魔法浪費在一個僕傭身上。」

蘇提轉身對著他,「僕傭?」她突然從盤子裡搶過一塊麵包皮,猛地扣在科盧普的頭上。「別擔心,」她邊往吧檯走去邊說,「你這個頭髮不會引人注目的。」

科盧普把麵包皮從頭上拉了下來,似乎想把它扔在地板上,然後改變了主意,他舔了舔嘴脣,「今天早上,科盧普寬宏大量。」他說著,咧開嘴一笑,把麵包放在盤子裡,他身體前傾,圓滾滾的手指合在一起,「科盧普希望開始用餐的時候能有點葡萄佐餐,勞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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