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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是凌晨一點四十五分,傑克累得視線都模糊了,電腦螢幕上的那些字不時失焦。「一定有更多,」他說,「繼續找。」

  葛瑞琴‧劉坐在鍵盤前,懊惱地看了傑克和高登一眼。之前她在熟睡中被他們一通電話吵醒,她過來的時候,沒有平常準備上鏡頭的化妝和隱形眼鏡。他們從沒見過這個平常打扮稱頭的公關主任這麼不光鮮,也沒見過她戴鏡片眼鏡──厚厚的角框眼鏡,讓她的瞇瞇眼顯得更小了。「跟你們說,我在LexisNexis資料庫裡面就只能找到這個了。海倫‧柯尼格幾乎什麼都沒有。另外海洋科學公司,只有平常的企業新聞稿而已。至於帕默‧蓋布里爾這個名字,唔,你們自己也看得出來,他並不想出名。過去五年來。他的名字唯一出現在媒體的地方,就是《華爾街日報》的金融版,是一些有關海洋科學公司和他們產品的商業報導。沒有傳記資料,連一張他的照片都找不到。」

  傑克往後垮坐在椅子上,揉著雙眼。他們三個人已經在公關室耗了兩個小時,仔細搜尋LexisNexis資料庫內有關海倫‧柯尼格和海洋科學公司的每一篇文章。他們找到了很多筆海洋科學公司的資料,幾打提到該公司產品的文章,從洗髮精到藥品到肥料。但幾乎找不到有關柯尼格或蓋布里爾的資料。

  「再試著找柯尼格一次。」傑克說。

  「這個名字,我們已經試過所有可能的拼字組合了,」葛瑞琴說,「什麼都沒有。」

  「那就試試看古生菌。」

  葛瑞琴嘆了口氣,打了古生菌,然後點了「搜尋」。

  螢幕上充滿了一長串摘錄文章。

  ◇◇

  「陌生的地球物種。科學家同賀新生物分支的發現。」《華盛頓郵報》

  「古生菌成為國際學術會議主題。」《邁阿密前鋒報》

  「深海生物提供生命起源的線索。」《費城詢問報》

  ☆

  「兩位,這樣是沒希望的,」葛瑞琴說,「要讀完這個名單上的每篇文章,會花掉我們一整夜。我們乾脆到此為止,回家好好睡一覺吧。」

  「慢著!」高登說,「往下到這一筆。」他指著螢幕最底下一行的摘文。「科學家死於加拉巴哥潛水意外。」《紐約時報》

  「加拉巴哥,」傑克說,「柯尼格博士就是在這個地方發現那種古生菌的。在加拉巴哥海底裂谷。」

  葛瑞琴點了那篇文章,文字出現了。報導是兩年前的。

  ◇◇

  版權:《紐約時報》

  版區:國際新聞

  標題:「科學家死於加拉巴哥潛水意外」

  撰稿人:胡立歐‧裴瑞茲,《紐約時報》特派員

  一名研究古生菌海洋生物體的美國科學家史蒂芬‧艾亨博士,昨天駕駛單人潛水艇潛入加拉巴哥裂谷,不幸因潛艇卡在海底峽谷而意外身亡。他的屍體直到今天早上才找到,並由研究母船蓋布里雅拉號的纜線,將迷你潛艇拖到海面上。

  「當時我們知道他在底下還活著,但是卻束手無策。」一名蓋布里雅拉號的科學家同事說。「他被困在一萬九千呎深的海底。我們花了好幾個小時才拉出他的潛艇,拖回海面上。」

  艾亨博士是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的地質學教授,現居加州拉荷亞。

  ☆

  傑克說:「那艘船的名字是蓋布里雅拉。」

  他和高登彼此對望,兩個人都驚訝地想著:蓋布里雅拉,帕默‧蓋布里爾。

  「我敢說這艘母船是海洋科學公司的。」傑克說,「而且海倫‧柯尼格當時就在船上。」

  高登的目光又回到螢幕上。「這下子就有趣了。艾亨是地質學家,這事情妳怎麼看?」

  「怎麼了?」葛瑞琴說著打了個呵欠。

  「一個地質學家在一艘海洋研究船上做什麼?」

  「研究海底的岩石?」

  「搜尋一下他的名字吧。」

  葛瑞琴嘆了口氣。「你們兩個欠我一夜美容覺。」她打了史蒂芬‧艾亨的名字,然後點了「搜尋」。

  螢幕上出現一個清單,總共七篇文章。其中六篇是有關他死在加拉巴哥海底的新聞。

  另外一篇是在他死亡的前一年:

  ◇◇

  「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教授將發表玻璃隕石研究方面的最新發現,並成為馬德里國際地質學術會議的主講人。」《聖地牙哥聯合報》

  ☆

  傑克和高登瞪著螢幕,好半天都震驚得沒法說話。

  然後高登輕聲說:「就是這個,傑克。這就是他們想隱瞞我們的事情。」

  傑克雙手麻痹,喉嚨發乾。他的目光集中在一個字彙,這個字彙告訴了他們一切。

  玻璃隕石。

  ☆

  很多詹森太空中心的官員都住在休士頓東南郊的清水湖,包括詹森太空中心主任肯恩‧布蘭肯緒,他的房子是一棟不起眼的家宅。對於單身漢來說,這棟房子嫌太大了,在保全燈光的照耀下,傑克看到前院打掃得非常整潔,每道樹籬都修剪得很完美。這個在凌晨三點還燈光明亮的院子,完全符合一般人對布蘭肯緒的印象,他是出了名的完美主義,而且對保全幾乎是講究到偏執狂的地步。這會兒大概就有一部監視攝影機對著我們,傑克心想,他和高登站在前門外,等著布蘭肯緒來應門。他們按了好幾下電鈴,才看到屋內亮起燈光。然後布蘭肯緒出現了,身材矮胖的他穿著浴袍。

  「現在是凌晨三點,」布蘭肯緒說,「你們兩個跑來這裡做什麼?」

  「我們得找你談。」高登說。

  「我的電話有什麼問題嗎?你們就不能先打個電話過來嗎?」

  「這件事情不能在電話裡談。」

  他們都走進屋裡,等到前門關上了,傑克才說:「我們知道白宮在隱瞞什麼事。我們知道喀邁拉是哪裡來的了。」

  布蘭肯緒瞪著他,當場忘記睡到一半被吵醒的不耐。然後看看高登,希望他能確認傑克的說法。

  「這解釋了一切,」高登說,「陸軍傳染院的保密、白宮的偏執狂,還有這個生物的習性,是我們那些醫師從沒見過的。」

  「你們發現了什麼?」

  傑克回答了這個問題。「我們知道喀邁拉有人類、老鼠、兩棲類的DNA。但陸軍傳染院不肯告訴我們,基因組裡面還有什麼其他DNA。他們不肯告訴我們這個喀邁拉到底是什麼,或者是哪裡來的。」

  「你昨天晚上告訴我,那玩意兒是跟著海洋科學公司的酬載運上去的。是一批古生菌的培養。」

  「我們原先是這麼以為。但古生菌並不危險。它們不會害人類生病──所以航太總署才會接受這個實驗。但這種古生菌有點不太一樣。海洋科學公司沒告訴我們。」

  「不一樣?你是指什麼?」

  「它的來源,是加拉巴哥的海底裂谷。」

  布蘭肯緒搖搖頭。「我不懂有什麼意義。」

  「發現這個培養的,是一艘『蓋布里雅拉號』的研究船上頭的科學家,這艘船屬於海洋科學公司。其中一個研究員是史蒂芬‧艾亨博士,他也登上了『蓋布里雅拉號』,顯然是最新加入的顧問。才一個星期,他就死了。他的迷你潛水艇卡在裂谷的底部,他因為窒息而死。」

  布蘭肯緒什麼話都沒說,雙眼仍看著傑克。

  「艾亨博士以研究玻璃隕石聞名,」傑克說,「這種玻璃物體是隕石撞擊地球而形成的。艾亨博士的專業領域就是這個,隕石和小行星的地質學。」

  布蘭肯緒還是沒說話。他為什麼沒反應?傑克很納悶。他還不僅這代表什麼嗎?

  「海洋科學公司讓艾亨搭飛機飛到加拉巴哥群島,因為他們需要地質學家的意見。」傑克說,「他們必須確認他們在海底發現的東西,一顆小行星。」

  布蘭肯緒的臉變得僵硬。他轉身走向廚房。

  傑克和高登跟過去。「這就是為什麼白宮這麼怕喀邁拉!」傑克說,「他們知道它是哪兒來的。他們知道它是什麼。」

  布蘭肯緒拿起電話撥號。過了一會兒,他說:「我是詹森太空中心主任肯恩‧布蘭肯緒。我要找傑瑞德‧普拉菲。對,我知道現在幾點。這是緊急狀況,麻煩你幫我轉接到他家……」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對著話筒說:「他們知道了。不,我沒告訴他們。他們自己發現的。」停頓一下。「傑克‧麥卡倫和高登‧歐比。是的,長官,他們現在就站在我家廚房裡。」他把話筒交給傑克。「他想跟你講話。」

  傑克接了過去。「我是麥卡倫。」

  「有多少人知道?」傑瑞德‧普拉菲劈頭就問。

  於是傑克立刻明白這個資訊有多麼機密。他說:「我們的醫療人員知道了。還有生命科學處的幾個人。」他知道最好不要講名字。

  「你們所有人能不能保密?」普拉菲問。

  「要看狀況。」

  「什麼狀況?」

  「看你們是不是願意跟我們合作,把資訊跟我們分享。」

  「你想知道什麼,麥卡倫醫師?」

  「全部。你們對喀邁拉所知道的一切。解剖結果。你們臨床實驗的資料。」

  「那如果我們不分享呢?會發生什麼事?」

  「我在航太總署的同事,就會開始傳真到全國各個新聞通訊社。」

  「傳真過去要講什麼?」

  「真相。說這個生物不是源自地球。」

  普拉菲沉默了好一會兒。傑克聽得到自己的心臟怦怦直跳。我們猜對了嗎?我們真的發現真相了嗎?

  普拉菲說:「我會授權給羅蒙醫師,請他告訴你一切。他會在白沙基地等你。」然後掛斷電話。

  傑克也掛上電話,看著布蘭肯緒。「你知道多久了?」

  布蘭肯緒的沉默只讓傑克更火大。他往前威脅地逼近一步,布蘭肯緒後退靠著廚房牆壁。「你知道多久了?」

  「只有──只有幾天而已。我發誓要保密的!」

  「在上頭死掉的那些,是我們的人啊!」

  「我沒有辦法!這件事把所有人都嚇壞了!白宮。國防部。」布蘭肯緒深吸了一口氣,直直看著傑克的雙眼。「等你到了白沙基地,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

  ☆

  八月二十日

  ★

  艾瑪牙齒咬著止血帶一頭,在手臂上綁緊了,她左手臂的血管隆起,像躲在蒼白皮膚底下的藍色蠕蟲。她用酒精棉迅速擦了一下肘前靜脈上的皮針尖刺入時,她的臉皺了一下。就像有毒癮的人渴望注射毒品,她把針筒裡面的液體全部注射到體內,中途鬆開止血帶。等到打完了,她閉上眼睛飄浮一下,想像著人類絨毛膜性腺激素的分子,就像小小的希望之星,沿著她的血管往上,旋轉著進入她的心臟和肺臟。流入動脈和微血管。她想像自己已經可以感覺到那個效果,頭痛退去,發燒的熱焰被悶熄到只剩一點最後的餘光。還剩三劑,她心想。再讓我多活三天。

  她想像自己飄浮著,離開自己的身體,然後她彷彿從遠處看著自己,在棺材裡蜷曲成一團,像個有斑點的胚胎。她嘴裡流出一個黏液形成的泡泡,破掉了,形成一片發亮而蠕動的細線,像蛆。

  她忽然睜開眼睛,這才明白自己剛剛睡著了。在做夢。她的襯衫已經被汗濕透了。這是好跡象,表示她的燒退了。

  她揉揉太陽穴,努力想擺脫夢裡的那些影像,但是沒辦法;現實與夢魘已經合而為一了。

  她脫掉汗濕的襯衫,從黛安娜的置物櫃裡找出一件乾淨的穿上。雖然做了惡夢,但剛剛短暫的睡眠消除了她的疲勞,她又恢復精神,準備要尋找新的解答了。她飄進美國實驗艙,在電腦上叫出所有喀邁拉的相關檔案。塔德‧卡特勒已經告訴過她,那是一種地球外的生物,而且航太總署所知道有關這種生命形態的一切,也都已經上傳到太空站的電腦裡。她重新閱讀那些檔案,希望能有新的啟發,找出其他人還沒想到的辦法。但她所閱讀到的一切,都熟悉得令人沮喪。

  她打開基因組的檔案。一個核苷酸序列出現在螢幕上,連續不斷的A、C、T、G。這就是那個喀邁拉的基因碼──總之是一部分。是陸軍傳染院挑出來跟航太總署分享的部分。她瞪著螢幕,像被催眠一般,看著一行行序列碼往下跑。此刻在她體內生長的那個外星生命形態,本質上就是眼前的這些基因碼。這就是敵人的關鍵,真希望自己曉得如何運用這些資訊。

  關鍵(key)。

  她忽然想到傑克稍早說過的一件事,有關荷爾蒙的。荷爾蒙為了要發揮作用,就得連結在目標細胞的一個特定受體上。這個荷爾蒙就像一把鑰匙(key),要找到一個正確的鎖才能打開。

  為什麼像人類絨毛膜性腺激素這樣的哺乳類荷爾蒙,會抑制一種外星生命形態的繁殖?她很納悶。為什麼一種外星生物,跟地球上的生物這麼不相干,卻會擁有吻合的鎖,可以讓我們的鑰匙打開?

  在電腦上,分子序列已經跑完了。她瞪著閃爍的游標,想著那些地球物種的DNA被喀邁拉劫掠。藉由取得這些新的基因,這種外星的生命形態就變成一部分人類、一部分老鼠、一部分兩棲類。

  她打開跟休士頓的通訊頻道。「我要跟生命科學處的人講話。」她說。

  「要找哪個特定的人嗎?」通訊官問。

  「找個兩樓動物專家。」

  「請稍待,瓦森。」

  十分鐘後,一位航太總署生命科學處的王博士來了。「妳有關於兩棲類的問題嗎?」他問。

  「是的,有關北美豹蛙的。」

  「妳想知道些什麼?」

  「如果豹蛙接觸到人類荷爾蒙,結果會怎樣?」

  「什麼樣的荷爾蒙?」

  「比方雌激素,或人類絨毛膜性腺激素。」

  王博士毫不猶豫就回答:「大體來說,環境荷爾蒙對兩棲類會有不利影響。事實上,已經有很多相關的研究。有些專家認為,全世界蛙類數量之所以減少,就是因為類荷爾蒙物質污染了河流和池塘。」

  「什麼類荷爾蒙物質?」

  「比方某些殺蟲劑,會模仿荷爾蒙。這些殺蟲劑會破壞蛙類的內分泌系統,讓蛙類無法繁殖或健康長大。」

  「所以類荷爾蒙不會真正殺死蛙類。」

  「對,只會破壞繁殖。」

  「蛙類對這種物質特別敏感嗎?」

  「啊,是的。比哺乳類敏感得多。此外,蛙類的皮膚有滲透性,所以大體上,牠們對有毒物質比較敏感。那是牠們的致命弱點。」

  致命弱點。她沉默了一會兒,想著這個詞。

  「瓦森醫師?」王博士說,「妳還有其他問題嗎?」

  「還有。有任何疾病或毒素會殺死青蛙,但對哺乳動物無害嗎?」

  「這個問題很有趣。講到毒素的話,就是要看劑量。如果給一隻青蛙一點點砷,就會殺了牠。而砷也會殺死人,但是要給比較大的劑量。同樣的道理,有一些微生物疾病,由某些細菌和病毒引起的,只會殺死蛙類。我不是醫師,所以我不完全確定這些疾病對人類無害,但是──」

  「病毒?」艾瑪打斷他,「什麼病毒?」

  「唔,比方說,蛙病毒屬。」

  「我從沒聽過這種病毒。」

  「只有兩棲類專家才熟悉。這個屬是DNA病毒,虹彩病毒科的。我們認為這一屬的病毒會造成蝌蚪水腫併發症。蝌蚪會腫脹、出血。」

  「會致命嗎?」

  「會,非常會。」

  「那這種病毒也會殺死人類嗎?」

  「我不知道,這點恐怕沒人知道。我只知道蛙病毒屬殺死了世界各地的大批蛙類。」

  致命弱點,艾瑪心想。我找到了。

  喀邁拉把豹蛙的DNA加入了自己的基因組,變成了一部分的兩棲類,也就取得了兩棲類的弱點。

  她說,「這種蛙病毒屬,有辦法取得活體樣本嗎?用來測試對抗喀邁拉?」

  對方沉默了好久。「我懂了,」王博士說,「還沒有人試過。連想都沒想到過──」

  「你有辦法取得那種病毒嗎?」她打斷他。

  「可以。我知道加州有兩個蛙類研究室,正在用活的蛙病毒做研究。」

  「那就趕快動手吧。另外去連絡傑克‧麥卡倫,把這件事告訴他。」

  「他和高登‧歐比剛出發去白沙基地。我會聯繫他們的。」

  ☆

  一片刺人的沙塵掃過地面,風滾草飛掠過馬路。幾名男子開著車經過警衛室,經過通電的圍籬,進入荒蕪的陸軍營區。傑克和高登下了車,瞇起眼睛抬頭望向天空。太陽被滿天風沙遮蔽成暗橘色了,不像中午,倒像是黃昏。他們在艾林頓起飛前,只設法睡了短短幾小時,現在光是看到白晝的天色,都讓傑克的眼睛發痛。

  「兩位,這邊請。」那個司機說。

  他們跟著那個軍人走進建築內。

  這回的接待方式跟上次傑克來訪時不一樣。這回陸軍的護送人員禮貌而恭敬。這回艾札克‧羅蒙博士在前面櫃台等著,不過看到他們時,並沒有露出特別開心的表情。

  「只有你可以跟我進去,麥卡倫醫師,」他說,「歐比先生得在這裡等。這是講好的。」

  「我可沒講好。」傑克說。

  「普拉菲先生代表你講好的。你能進入這棟建築,完全是因為他開口。我時間不多,所以就別在這上頭浪費時間了吧。」他轉身走向電梯。

  「看吧,這就是你們標準的陸軍混蛋。」高登說,「去吧,我在這裡等就是了。」

  傑克跟著羅蒙進入電梯。

  「第一站是地下二樓,」羅蒙說,「我們在那裡進行動物實驗。」電梯門打開,眼前是一面玻璃牆。那是觀察窗。

  傑克走近窗邊,看著另一頭的實驗室。裡面有一打穿著生物污染防護服的工作人員。幾個籠子關著蜘蛛猴和狗。離觀察窗最接近的則是關在玻璃罩內的老鼠籠。羅蒙指著那些老鼠。「你會發現,每個籠子上都標示了牠們感染的日期和時間。要說明喀邁拉的致命性質,我想不出更好的方式了。」

  在「第一天」的籠子裡,四隻老鼠看起來很健康,精力旺盛地爬著牠們的旋轉輪。

  在標示著「第二天」的籠子裡,疾病的第一絲跡象出現了。六隻老鼠中的兩隻在顫抖,雙眼一片鮮豔的血紅。其他四隻則無精打采地擠在一堆。

  「前兩天,」羅蒙博士說,「是喀邁拉的繁殖階段。你要知道,這跟我們地球的狀況完全相反。通常一個生命體要先達到成熟階段,才會開始繁殖。但喀邁拉卻是先繁殖,才開始成熟。它分裂的速度很快,在四十八小時內可以複製出高達一百個自己。一開始小得要顯微鏡才能看得見,肉眼看不到。小得你可能會在呼吸中吸入,或者透過黏膜組織吸收到體內,而你卻不曉得自己已經暴露了。」

  「所以在它們生命週期這麼早的階段,就有傳染性了?」

  「它們在生命週期的任何階段,都有傳染性。只要被釋放到空氣中就夠了。通常釋放的時間,大約是在被害者死亡時,或是屍體死後幾天脹破的時候。一旦你感染了喀邁拉,一旦它在你體內分裂,這些個體就開始成長。開始發展為……」他暫停了一下。「我們其實不太知道該怎麼稱呼它們。我想,就叫卵囊吧。因為它們每一個裡頭都裝著一個幼體的生命形態。」

  傑克繼續往下,看著第三天那一區。所有的老鼠都在抽搐,四肢拚命揮動,好像被連續電擊似的。

  「到了第三天,」羅蒙說,「幼體急速生長。純粹的腫塊效應讓受害者的腦部物質移位。摧毀宿主的種種神經功能。等到第四天……」

  他們看著第四天的區域。只剩一隻還活著。屍體還沒移走,雙腿僵直躺著,嘴巴大張。前面還有三個籠子;屍體分解的過程還會繼續。

  到了第五天,屍體開始膨脹。

  到了第六天,屍體的腹部脹得更大了,皮膚像鼓面似的緊繃著。黏稠的晶亮液體滲出眼睛和鼻孔。

  然後到了第七天……

  傑克在窗子旁邊站住了,瞪著第七天的那個圍區。破裂的屍體像洩了氣的氣球般棄置在底部,皮膚脹破了,露出一灘發黑分解的內臟。一隻老鼠的臉上黏著一團由不透明的凝膠狀小球所形成的團塊。那個團塊在顫抖。

  「那就是卵囊,」羅蒙說,「到了這個階段,屍體的體腔內都裝滿了這些卵囊。它們以宿主的組織為食物,生長的速度很驚人。它們會消化掉肌肉和器官。」他看著傑克。「你熟悉寄生蜂的一生嗎?」

  傑克搖搖頭。

  「成蜂會將卵產在活的毛蟲體內,幼蟲成長期間,會攝取宿主的血淋巴液。在這整個過程中,那隻毛蟲都還活著。這種昆蟲在另一種生命形態體內孵化,從裡面蠶食這種生物,最後幼蟲會從垂死的宿主內部破體而出。」羅蒙看著那些死鼠。「這些幼體也一樣,在活的宿主體內繁殖、成長,最後還殺死了宿主。這些幼體擠在顱腔內,一點接一點吃掉腦部神經灰質的表皮,破壞微血管,引發顱內出血。使得顱內壓力愈來愈大,眼部血管充血。宿主會感覺頭痛得視線模糊,很混亂。他會腳步不穩像是喝醉一般。三天或四天之內,他就會死掉。但那些生命體還繼續蠶食宿主的屍體,劫掠宿主的DNA。利用這個DNA來加速自己的演化。」

  「演化成什麼?」

  羅蒙看著傑克。「我們不曉得最後演化成什麼。每一代喀邁拉都會從宿主身上得到新的DNA。現在我們看到的喀邁拉,跟當初我們取得的喀邁拉已經不一樣了。它的基因組已經變得更複雜,生命形態已經變得更高等了。」

  愈來愈像人類了,傑克心想。

  「這就是我們要完全保密的原因,」羅蒙說,「任何恐怖份子,任何有敵意的國家,都可以潛入加拉巴哥海底裂谷,去找這個玩意兒。這種生物要是落在不當的人手裡……」他的聲音愈來愈小。

  「所以這種生物,完全沒有人工的成分。」

  羅蒙說:「沒錯。它是意外在那個裂谷中發現的。由蓋布里雅拉號帶到水面上。一開始柯尼格博士以為自己發現了一個新品種的古生菌。沒想到,她發現的是這個。」他看著那個蠕動的卵塊。「一千年來,它們被困在那個小行星的殘骸裡,埋在一萬九千呎的深海中。一直被那個環境抑制住。它在深海中才會安分,上了陸地就不會了。」

  「現在我明白,為什麼你們會測試高壓艙了。」

  「一千年來,喀邁拉一直活在那個深海裂谷中,沒有危害。我們認為,如果我們能複製那樣的壓力,就可以讓它回復到無害的狀況。」

  「結果呢?」

  羅蒙搖搖頭。「只是暫時的。這種生命形態因為暴露在微重力環境下,已經永遠改變了。總之,它被運上國際太空站後,繁殖的開關就打開了。好像它天生就是致生物。但是必須在缺乏重力的環境下,才能再度啟動它的機制。」

  「高壓治療法有多暫時?」

  「感染的老鼠只要待在高壓艙裡,就能保持健康。現在已經待了十天了,都還活著。但只要把任何一隻取出來,那種疾病就又復發了。」

  「那蛙病毒呢?」才一個小時前,航太總署生命科學處的王博士在電話裡跟傑克簡報過。就在那一刻,一批兩棲類病毒已經上了空軍噴射機,正在運往羅蒙博士實驗室的途中。「我們的科學家相信蛙病毒會有用。」

  「理論上是這樣。但現在發射援救太空梭還嫌太早。首先我們必須證明蛙病毒有用,否則太空梭上頭的所有人員都會有性命危險。我們需要時間測試這種病毒。至少要幾個星期。」

  艾瑪沒有幾個星期,傑克心想。她只有三天份量的人類絨毛膜性腺激素。他沉默地往下看著籠內的鼠屍,看著那些卵在一堆黏液中發亮。要是我能爭取更多時間就好了。

  時間。他忽然想到一件事。跟剛剛羅蒙說過的一些話有關。

  「你剛才說,到目前為止,高壓艙讓老鼠活了十天。」

  「沒錯。」

  「可是發現號墜毀,不過是十天前的事情。」

  羅蒙避開他的目光。

  「你從一開始就計畫好高壓艙實驗。這表示你早就知道自己要處理的是什麼,甚至早在解剖屍體之前,就已經知道了。」

  羅蒙轉身想走回電梯,被傑克一把抓住領子轉過來,羅蒙驚訝得倒抽了一口氣。

  「那不是商業酬載,」傑克說,「對不對?」

  羅蒙推開他,踉蹌後退,往後靠著牆。

  「國防部利用海洋科學公司當幌子,」傑克說,「你們付錢給那家公司,讓他們幫你把實驗送上太空。只為了要掩蓋軍方對這種生命形態有興趣。」

  羅蒙側身走向電梯,想溜掉。

  傺克抓住羅蒙的實驗袍領口。「這不是生物恐怖活動。這是他媽的你們犯的錯!」

  羅蒙的臉漲成紫色。「我沒辦法──沒辦法呼吸了!」

  傑克放開他,羅蒙沿牆往下滑,雙腳癱軟。有好一會兒,他都沒說話,只是垮坐在地上,努力要恢復正常呼吸。最後他終於開口時,只能發出氣音。

  「我們當初根本不曉得它會怎麼樣。沒有了重力,誰曉得它會怎麼改變……」

  「但你們知道它是外星生物。」

  「沒錯。」

  「而且你們知道它是喀邁拉。它已經有兩棲類的DNA了。」

  「不,不,這點我們原先不知道的。」

  「別跟我鬼扯。」

  「我們不曉得青蛙的DNA是怎麼進入它的基因組的!這事情一定是發生在柯尼格博士的實驗室裡。是某種錯誤。在海底裂谷發現這種生物的是她,終於明白這種生物是喀邁拉的人也是她。海洋科學公司知道我們會有興趣。一種外星生物──我們當然會有興趣。他們的KC-135實驗由國防部買單。酬載登上太空的經費則由我們出資。這個實驗不能當成軍事酬載送上去。因為有太多審核的委員會,會引起太多疑問。航太總署會很好奇,為什麼軍方會在乎無害的海洋微生物。但如果是私人公司送上去,就不會有人提問了。所以它就以商業酬載的身分送上去,由海洋科學公司出資。柯尼格博士是研究主持人。」

  「柯尼格博士人在哪裡?」

  羅蒙緩緩站起身。「她死了。」

  這個消息讓傑克很意外。「怎麼死的?」他輕聲問。

  「那是個意外。」

  「你以為我會相信?」

  「我說的是實話。」

  傑克審視著羅蒙一會兒,然後判定羅蒙沒撒謊。

  「車禍發生在兩個多星期前,是在墨西哥,」羅蒙說,「就在她辭掉海洋科學公司的工作之後。她搭的那輛計程車全毀了。」

  「然後陸軍傳染院就劫掠她的實驗室?你們不是去調查的,對吧?你們是打算把她的檔案全部銷毀。」

  「我們在談的是一種外星生命形態。這種生物的危險程度,超過我們所了解。沒錯,那個實驗是個錯誤,造成了大災難。但是你想像一下,如果這個資訊洩漏,讓世界各地的恐怖份子知道了,結果會怎麼樣?」

  這就是為什麼航太總署一直被蒙在鼓裡,為什麼真相從未揭露。

  「而且最糟糕的你還沒看到呢,麥卡倫醫師。」羅蒙說。

  「這話是什麼意思?」

  「還有一個東西我想讓你看。」

  他們搭電梯到下一層,也就是地下三樓。深入冥府了,傑克心想。他們出了電梯,迎面還是一面玻璃牆,牆裡也是實驗室,裡面還是有很多穿著太空衣的工作人員。

  羅蒙按下對講機說:「可以把標本拿出來嗎?」

  裡頭一個工作人員點點頭。她走到實驗室裡一個龐大的落地式鋼製保險庫前,轉動上頭一個巨大的暗碼轉盤鎖,然後走進去。再出來時,她推著一輛推車,車上的托盤放著一個鋼製容器。她把車子推到觀察窗前。

  羅蒙點點頭。

  她打開容器蓋子,拿出一個壓克力玻璃的圓柱形瓶子,放在托盤上。裡頭的東西泡在福馬林裡面,正在上下輕晃浮沉。

  「我們是在平井健一的脊柱內部發現這個的。」羅蒙說,「因為有他的脊椎當保護,所以發現號墜毀時,衝擊的力量得到緩衝。我們把它取出來的時候,它還是活的──不過已經奄奄一息了。」

  傑克想說話,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駭然瞪著那圓柱瓶內的物體,只聽到排風扇的嘶嘶聲和自己轟響的脈搏聲。

  「那些幼體就是會長成這個樣子,」羅蒙說,「這就是下一個階段。」

  ☆

  現在他明白了。為什麼要保密。他所看見保存在福馬林裡面的,蜷縮在那個壓克力玻璃圓柱瓶裡面的,解釋了一切。儘管它在取出時受到嚴重損傷,但基本特徵還是很明顯。光滑的兩棲類皮膚、幼蟲的尾巴,還有那蜷曲胎兒的脊椎──不是兩棲類,而是更恐怖得多,因為它的基因起源可以清楚辨識。哺乳類,他心想。或許甚至是人類。它看起來已經開始像宿主了。

  只要讓它感染一個不同的物種,它就會改變自己的外形。它會劫掠地球上任何物種的DNA,呈現出任何樣貌。最後它會演化到再也不需要宿主,就可以生長並繁殖。它會獨立存在,自給自足。或許甚至會有智力。

  而艾瑪現在就是這種生物的溫床,她的身體是一個滋養的大繭,讓那些生物在裡頭生長。

  傑克站在柏油跑道上,看著跑道外的一片荒蕪,不禁打了個寒噤。剛剛載著他們回到白沙空軍基地的那輛陸軍吉普車開遠了,此刻只剩一個發亮的小點,後面拖著一道扇形的塵土尾巴。太陽白熱的亮光刺得他雙眼泛淚,一時之間,整片沙漠閃爍模糊起來,好像在水面下。

  他轉過頭來看著高登。「沒有其他辦法了,我們得這麼做。」

  「有一千個細節都可能出錯。」

  「總是有的。每次發射、每趟任務都是這樣。這一趟憑什麼要有不同呢?」

  「到時候不會有應變計畫,沒有安全的備用方案。我很清楚狀況,這是個將就湊合的辦法。」

  「所以才有可能成功。他們的口號是什麼?更小,更快,更便宜。」

  「好吧,」高登說,「姑且假設你不會在發射台上爆炸,也假設空軍不會在天上把你轟爛。一旦你上去了,還是得面對最大的賭博:蛙病毒能不能見效。」

  「高登,從一開始,有件事我就一直想不透:那個基因組裡為什麼會有兩棲類的DNA?喀邁拉是怎麼取得蛙類基因的?羅蒙認為那是個意外,是在柯尼格的實驗室裡面出了錯。」傑克搖搖頭。「我認為那根本不是意外。我認為是柯尼格把那些基因放進去的。當成防止故障的裝置。」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或許她有先見之明,想到要提防可能的危險。她擔心這種新的生命形態在微重力之下的改變,可能會產生不良後果。萬一喀邁拉失控了,她希望能有個辦法消滅它。所以她留了一扇穿透它防禦的後門,就是這個。」

  「蛙病毒。」

  「它會見效的,高登。一定可以。我願意用我的命來賭。」

  一道旋風吹過他們兩人之間,捲起沙塵和碎紙片。高登轉身,望著跑道對面他們開來的那架T—38飛機,然後嘆了口氣。「我就怕你會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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