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流星劃過天際,碎成一片閃爍的光點。艾瑪敬畏地猛吸了一口氣,吸入了加爾維斯敦灣上海風的氣味。再度回到地球,一切對她似乎新奇又陌生。一覽無遺的天空,躺著的身子底下這片搖晃的帆船甲板,海水輕拍「桑娜姬號」船殼所發出的聲音。她已經好久沒能體會地球上的種種,因而只是微風拂過臉上的感覺,都讓她好珍惜。隔離在太空站的過去這幾個月,她常常遙望地球,思念著青草的氣味、海風的鹹味,以及赤腳底下土壤的溫暖。她曾想,等我回到地球,只要能回去,我就再也不要離開了。
現在她回到家了,品味著地球的景觀和氣味。卻還是忍不住把渴求的目光轉向天上的群星。
「妳有沒有期望過能再回去?」傑克低聲問,聲音小得幾乎淹沒在風中。他躺在她旁邊的甲板上,一手緊扣著她的,雙眼也凝視著夜空。「妳有沒有想過,『只要他們再給我一次機會上去,我就要把握住』?」
「每天都在想,」她喃喃道,「這不是很奇怪嗎?我們在上頭的時候,成天談的都是回地球。現在我們回到地球了,卻又不斷想著要再上去。」她一手梳過頭皮,重新長出來的那些短髮是醒目的銀色。當初傑克解剖刀所劃過的頭皮和帽狀鍵膜肌,她還能摸得到粗糙而隆起的疤痕組織。這個疤痕將是個永遠的提醒,讓她想起那段在太空站倖存的記憶;同時也是個恐怖的紀念物,刻劃在她的身上。然而,當她看著天空,還是感覺到自己對天空那種舊日的渴慕。
「我想我永遠會希望再有機會,」她說,「就像水手總是想重回海上。無論上一次航程有多麼可怕,也無論他們回到陸地有多熱情親吻土地。最終,他們還是會想念大海,總是會想要再回去。」
但她再也不會回到太空了。她就像一個困在陸地上的水手,周圍環繞著大海,充滿誘惑,卻又禁止她進入。因為喀邁拉,她永遠也不能上太空了。
詹森太空中心和陸軍傳染院的那些醫師們,儘管都再也偵測不到她體內有任何感染的跡象,但也無法確定喀邁拉已經根除。它有可能只是蟄伏,成為她身體良性的房客而已。萬一她回到太空,航太總署裡沒人敢預測會發生什麼事。
所以她永遠不會再去了。如今她是太空人小組裡的鬼魂,依然是組裡的一份子,但再也不可能被指派飛行任務了。現在只能靠其他人繼續追逐夢想。已經有一組新的人員登上了太空站,繼續完成她和傑克做到一半的修理和生物清理工作。太空站受損的太陽能板和主桁架所需的最後一批零件,下個月將會隨著哥倫比亞號太空梭發射。國際太空站不會廢棄不用。為了讓這個繞行地球的太空站成真,已經犧牲掉太多人命;現在放棄它,就會讓那些人的犧牲變得沒有意義了。
另一顆流星劃過天空,像一顆發亮的炭渣般墜落,閃爍著熄滅了。他們兩個人都等著,期望下一顆出現。其他人看到流星可能會視為一種預兆,或者以為是天使在飛行,或當成是許願的機會。但艾瑪眼中的流星就是它們的實質:一小塊行蹤不定的太空垃圾,來自冰冷、黑暗的廣闊太空。儘管這些流星只不過是石頭和冰,令人驚異的程度卻絲毫不減。
她再度仰望著天空時,「桑娜姬號」隨著一陣浪潮而上升,她忽然失去方向,覺得星星朝她湧來,覺得自己飛馳過太空和時光。她閉上雙眼,毫無預警地,她忽然有一種無法解釋的恐懼,心臟開始狂跳。她感覺到臉上滲出冰冷的汗。
傑克碰觸她顫抖的手。「怎麼了?妳冷嗎?」
「不。不,不是冷……」她艱難地呑嚥。「我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
「什麼事?」
「如果陸軍傳染院是對的──如果喀邁拉當初是隨著一顆隕石來到地球──那就是其他星球有生命的證據。」
「沒錯,那就證明了是這樣。」
「那如果它是有智慧的生物呢?」
「喀邁拉太小、太原始了。它沒有智慧的。」
「但把它送來地球的生物,或許有智慧。」
傑克在她身邊一動也不動。「殖民開拓者。」他輕聲說。
「就像散播在風中的種子。無論喀邁拉降落在哪裡,任何行星,任何太陽系,都會污染當地的物種。把那些物種的DNA加入自己的基因組。它不需要演化幾百萬年,就能適應新家。為了要活下去,它會從當地的物種身上,取得所有的基因工具。」
而一旦站穩腳步,一旦在新行星上成為稱霸的物種,接下來呢?她不曉得。她心想,答案一定就在喀邁拉的基因組裡,就在他們還無法鑑別出來的那些部分。那些DNA序列的功能依然是個謎。
又一顆隕石劃過天空,提醒她天空是永遠變化不斷、永遠充滿騷動的。也讓她想起地球只不過是廣大太空中一個孤單的旅者。
「在下一個喀邁拉到來之前,」她說,「我們得做好準備。」
傑克坐起來,看看手錬。「愈來愈冷了,」他說,「回家吧。如果明天的記者會我們沒到,高登會氣瘋的。」
「我從來沒見過他發脾氣。」
「妳不像我這麼了解他。」他開始拉著吊帆索,主帆升起,在風中翻拍。「他有點愛上妳了,妳知道的。」
「高登?」她大笑。「我無法想像。」
「妳知道我無法想像的是什麼嗎?」他輕聲說,站在船尾駕駛的位置,把她拉近了。「有哪個男人不會愛上妳。」
忽然來了一陣強風,吹在帆上,「桑娜姬號」破浪前進,滑過加爾維斯敦灣的水面。
「準備迎風換舷了。」傑克說。然後兩人迎著風,把船頭轉向西邊。指引他們的不是星星,而是岸上的燈火。
家的燈火。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