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自立門戶

  枝村幸子與總編輯爆發衝突之日終於來臨。
  自從福岡回來那天,她因為遲到而與總編輯發生爭執後,雙方便陷入冷戰。上午幸子進辦公室總是刻意無視總編輯,總編輯雖面露慍色,卻不曾當面指責她為何沒打招呼。她為此感到痛快。
  那一天,主編正在審閱幸子所寫的影視新聞原稿。總編輯坐在一旁忙別的事,自剛才起便心不在焉,不時瞄向主編手邊的稿件。
  主編讀完,立刻默默地將稿件遞給總編輯。他接過來看,五張稿紙只讀了三張,突然一把撕毀稿件,編輯部的職員聽到撕紙聲,全抬起頭來,只見總編輯滿臉通紅,從位子上將撕碎的原稿丟向幸子桌上,原稿碎片如雪片飛舞。
  幸子在驚嚇的人群面前,看向總編輯。
  「你在編輯部工作幾年了?」
  方臉的總編輯以嘶啞的聲音怒罵幸子,她一時臉色蒼白,啞口無言。
  「這麼差勁的報導,連只有一年資歷的新人都寫得出來。」
  總編輯說完便重重坐下,若無其事地拿起其他原稿。他的情緒激動,稿子拿在手上不是為了閱讀,而是在等待幸子還擊。
  幸子站起身,椅子吱吱作響。她意識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一路走到總編輯面前。
  「請問您為什麼撕毀我的原稿?」
  幸子的語氣激動,總編輯沒有立即回答。
  「您說這篇文章差,我倒覺得是篇不錯的報導,沒有其他人寫得出來,這可是獨家報導。」
  「這種事大家都知道,看來你的情報來源需要檢討。」總編輯沒有抬起頭,回應中充滿諷刺。
  「您跟演藝圈不熟,才會說出這種外行人說的話。」
  「我跟演藝圈確實沒有你熟,就連我都覺得這篇文章乏善可陳,那肯定是一篇拙劣的報導。」
  「您是衝著我來的吧,這分明是在發洩私人恩怨。」
  「胡扯。」
  總編輯猛地抬起頭,又為了在女性面前保持高傲的態度,故意拿出香菸點火,火卻沒有一次就點著。
  「我跟你有什麼私人恩怨?」
  「之前您罵過我,從那時候開始就看我不順眼。」
  「我罵你是因為遲到,完全秉公處理。」
  「那只是表面,其實還摻雜了個人情感。」
  「什麼個人情感?」
  「我就趁這機會講清楚,這也是為了編輯部好。」
  「既然是為了編輯部著想,請務必說出來聽聽。」
  總編輯不願在屬下面前折服,神情異於平常。
  「那麼我就說了。您在調來這裡擔任總編輯之前,都待在別的部門,對這裡的工作不熟,資歷又淺,待在總編輯這職位一直覺得自卑,所以一上任就想先壓制部屬,而資深又是女人的我,就成了最容易下手的目標,所以那天您才會突然對我大吼大叫。」
  「你是這麼容易應付的女人嗎?我還以為你是個難纏的對手。」總編輯故意擺出笑臉,卻像是被看穿了心思,繼續說,「這些都是你的猜測,女人就是愛胡思亂想。」
  「您別想瞞混。」幸子尖銳反駁道,「您剛才說罵我是基於雜誌社的立場,我不過晚了一點來上班,您不也是常遲到嗎?雖然說您也有您的理由……」
  她暗指總編輯與女人會面一事,有些職員噗哧笑了出來。
  「不管怎麼說,亂撕原稿是暴君的行為,您企圖在編輯部執行高壓統治,以蠻力掩飾工作上的不專業。不經由任何討論,擅自撕毀原稿,您有這權力嗎?」
  「有!」總編輯趾高氣揚,正面迎戰,「至少我有權撕掉你那篇爛稿子。」
  「您這麼不認同我的工作表現嗎?」
  「不認同,完全不認同。」
  雙方各執己見,互不退讓。
  「哼,我沒辦法繼續在這種庸俗的總編輯底下做事了。」
  「你說什麼?」
  「我要辭職。」
  「噢,好啊。你走吧。」
  總編輯沒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地步,但仍處之泰然。
  「您沒有權力批准我辭職,我會直接稟告社長。」
  「……」
  「我會順便報告社長,您遲到是因為花時間陪女人,還有您在午餐時間整整三個小時不見人影,其實是跑去跟女人幽會的流言。」
  總編輯的表情僵硬。
  「您請安心,我會補充說明這情報的可信度低。我做事向來公私分明。」
  枝村幸子打了通電話到自由之丘的美容院。店裡員工接起電話後,便去通知道夫,或許他正在忙,沒有馬上來接電話。
  「久等了。」五分鐘過後,話筒裡傳出道夫的聲音。
  「我告訴你,我不做了。」
  「不做了?什麼東西不做了?」
  「傻瓜,我辭掉工作了。」
  「噢,你辭職啦。」
  他聽起來不怎麼驚訝。
  「你說得倒輕鬆,這對我來說事關重大,我可是辭了從事八年以上的工作啊。」
  「嗯,不過,你不是早就想辭了?」
  「是沒錯啦……」
  幸子對道夫的冷淡回應感到不滿,心想道夫根本沒進過公司上班,不了解她的心情。
  「我從今天開始就失業啦。」
  「沒這回事,你終於邁出第一步啦。」
  「我很怕,不知道能不能順利呢。」
  「這真不像你會說的話。」
  「畢竟是辭掉長年以來的工作,總覺得心情很複雜。今天晚上我們見個面,紀念一下嘛。」
  「今天晚上嗎?」道夫沉默了一會兒,「今晚不太方便。」他突然壓低了聲音。
  「你要出門嗎?」
  「我沒有要出門,不過,有人要來。」
  「咦,是客人嗎?」
  「是來幫忙青山店室內裝潢的人,喏,我之前不是說過了嗎?就是岡野啊。」
  「噢,你說他啊。等你們談完也沒關係,只要見一下面就好了。」
  「我們已經約好要去喝酒了,對不起……」
  「我真的很想見你,你來一下嘛。」
  「嗯,我不知道有沒有時間……」
  他沉穩回應著。似乎有客人來店,他的聲音轉向別處,招呼了聲歡迎光臨。
  「求你了,我才剛跟總編輯大吵過,滿肚子火還沒消。」
  「我了解了。」
  道夫因為客人在旁,說話的語氣也跟著改變。
  「我一有時間,就會前往拜訪。」
  幸子走出電話亭,招了輛計程車到出版社找福地藤子。現在這種時候,唯一可靠的只有福地藤子。
  「噢,你總算辭啦。」
  福地藤子跟佐山道夫不同,當場表現出激烈反應。她瞪大了那雙小眼睛,動也不動地凝視著幸子好一會兒。幸子見到她這種反應,很感動。
  「你到底是怎麼下定決心的?」
  福地藤子自坐下後,便將手支在桌上托著腮,身體前傾。
  枝村幸子描述起她與總編輯的爭執,以及後來到社長面前遞出辭呈的經過。
  「沒想到社長竟然那麼冷漠,我真是嚇到了。他只說,哦,是哦,真可惜,就收下我的辭呈了。雖然他就算挽留,我也不會改變心意,可是他根本連一句話也沒提到。氣死我了,我為公司做牛做馬地工作了八年半。」
  「老闆就是這樣沒眼光囉,還覺得那些薪資比你便宜的年輕人容易使喚多了。」
  「我想總編輯一定事先跟社長告過狀了。」
  「可能吧……只是你實在不該跟總編吵架,怕會有點影響。」
  「咦,為什麼?」
  「不,也沒什麼大不了,只是怕他到處散播謠言,那就麻煩了。」
  「他要是這麼做,我一定抗議到底。」
  「我料他也不敢動作太大。好啦,你的第一份工作就交給我,你寫一篇短文來,我再拿給我們家總編審閱。」
  枝村幸子約福地藤子到赤坂的餐廳享用晚餐。這家餐廳是她基於興趣評鑑出的「美味餐廳」之一,法式料理的餐點中有兩道特別美味的佳餚,由於價格高,一人份還能負擔,兩人份則顯得有點逞強。福地藤子嗜酒,幸子坐在她正對面,望著她渾身散發男性風采,像個男人般暢飲威士忌。
  幸子認為為了今後的工作著想,必須善待福地藤子,這是無可避免的費用支出。福地藤子所屬的雜誌社,出版的是市面上一流的週刊,在上面刊載的文章備受外界關注,以此為契機,必能吸引其他雜誌邀稿。一開始寫出的文章即使沒署名,作者是誰這點小事在這圈子裡根本不成祕密。幸子會盡可能找機會向認識的記者介紹自己的文章,相信福地藤子也會幫忙廣為宣傳。
  她試圖拋磚引玉,希望福地藤子能為她引薦接下來的工作,因此格外重視,即使需要花點小錢,也讓她覺得有投資的價值。
  酒醉的福地藤子批評起自家編輯部的愚劣,滿嘴總編及主編的壞話。平常,幸子總會隨聲附和,與她同仇敵愾,特別是和總編輯爆發衝突而辭職後,感受更為深刻。然而,現在立場不同了。獨立之後,福地藤子的上司將成為她的重要客戶,她不敢隨便開口,只是微笑以對,乖乖當個無聲的聽眾。今後兩人的立場將變得更加微妙。
  「話說回來,你到底拿了多少退職金?」
  福地藤子或許是說上司的壞話說到厭煩了,也可能有感於幸子的應對消極,轉換了話題。
  「這個嘛,扣稅之後差不多兩百六十萬吧。」
  扣除的金額中包含預支薪水,這行為開始於和佐山道夫交往之後,以前她雖然過著奢侈的單身生活,但由於確實掌握費用支出,不曾向公司預支薪水。
  「太少了。」
  「對啊,女人真吃虧。男人就算能力不高,待遇也比較好。」
  「所以才氣人啊。」
  福地藤子講到薪水就回到了女性的立場,而且或許由於威士忌讓她的身體發熱,她敞開了薄上衣領口,胸前隆起的線條也展現出她的女性特質。
  「現在這種時候,能一次拿到兩百六十萬也不賴。」
  福地藤子神情一變,那張沒化妝的臉咧嘴笑著。
  幸子見狀,生怕她想乘機撈錢。
  「一般來說是不錯,可是我接下來得靠這筆錢過上好一陣子,沒什麼把握呢。」
  她說這話是為了防範敲詐,也是實情。脫離上班族生活的不安越來越真實,工作穩定前的收入也讓她擔心。
  「沒問題的,多寫點稿子就是了。」
  「還要請你多關照了。」
  「好,包在我身上。你的人脈廣,應該不成問題,我也會再拜託其他雜誌社認識的人,幫你一把。」
  「我認識的人沒你多,這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好啦,就先從我們家的開始寫起吧。」
  「拜託你了。什麼題材比較好?」
  「寫你擅長的題材就行了,雖然說我們家那個白痴總編看不懂,你放心,我來幫你辦妥。」
  福地藤子走出餐廳後似乎酒意正濃,還想續攤,幸子卻因為掛念道夫要來家裡,藉故道別。
  「今天是六月十日。」道別時,福地藤子說。
  「對啊。」幸子心想,離職的人事命令或許會由今天生效。
  「你一週內把稿子給我,說不定再下個星期就可以刊登出來了。」
  福地藤子像是確定稿子會被錄用似的向她邀稿。
  幸子十點回到家。夜間暑熱,她開冷氣讓房裡涼快點,又點亮電燈和落地燈,房裡頓時五彩繽紛。她中意這房間的裝潢擺飾,可惜只住了一個女人,正因為可惜,房裡瀰漫著誘惑男人進入的氣息。
  幸子不願與眼前的高雅生活訣別,無法按月領薪的不安又湧現心頭。她清楚這市場裡有太多對手,競爭激烈,此後得背水一戰。她仰賴福地藤子這位有力的親友相助,不僅如此,她還打算從明天起再積極走訪各地,鞏固資源。她以工作鬥志消除不安,她對自己說,不需要擔心。她在擔任編輯時,接觸過許多內容貧乏的稿件,了解這些自由撰稿記者的程度,她有信心可以贏過他們,闖出自己的天空。
  幸子洗好澡,從衣櫃裡挑了件豔麗的連身睡衣。睡衣花樣風格迷幻,鮮明的藍色、黃色、紅色交錯,款式寬鬆,穿著舒適。她站在鏡子前面,看著自己搖身一變,一身宛如酒家女的打扮。
  她化上濃妝,重新繪眉,用手指塗抹眼影,擦上大紅色口紅,為等待男人前來裝扮。她噴上精心挑選的香水,不選花香,而是甜膩中散發出強烈的動物香氣,準備迎接夜晚。她走進臥房,為偌大的睡床灑下香水。
  她確認冰箱裡有啤酒,再放進水壺,還準備了豐盛的水果。
  時鐘顯示時間為十點四十分,電話跟門鈴不曾響起。白天道夫在電話裡頭承諾,與人談完工作後會再繞過來,但回覆的語氣並不肯定。她相信既然已再三囑咐為了紀念離職,今晚務必要見到他,如此特殊的情況,他絕不可能爽約。道夫常窮於應付她生氣時的激烈反應,近來甚至感到畏懼,因此幸子相信,再晚他都會前來赴約。
  走廊上的腳步聲全往他處走去,她讀起雜誌上其他記者的報導作為參考,卻無法專注看著這些在眼前流動的文字。
  晚上十一點,外頭響起敲門聲,她把雜誌丟到一邊,朝三面鏡瞥了一眼後,走到門邊。她以為是道夫來了,完全不懷戒心,和平常一樣隨手開門,沒想到門外訪客竟然不是道夫,她驚訝地看著眼前一位沒繫上領帶的肥矮男人。
  「您好。」男人低下頭。
  「請問是哪位?」時間已晚,幸子充滿警戒地盯著來者。
  「佐山先生派我來的。」男人又點了個頭。他有一頭沒有修剪的亂髮。
  「佐山先生?」她一時摸不著頭緒。
  「對,我叫岡野正一,是個設計師,承蒙佐山先生照顧。」他說話時有個奇怪的腔調。
  「噢,您就是岡野先生啊,我聽佐山提過。來,請進。」
  讓他一個人杵在走廊上不像樣,她先請他進門。
  「打擾了。」
  他進了屋,沒關上門,佇立在門口。
  男人年紀三十二三歲,嘴唇肥厚,膚色黝黑,額頭滲出汗珠。
  「那個,佐山先生請我轉告您,他今天晚上抽不出時間,無法來訪……」岡野的態度侷促,說話結結巴巴。
  「哎呀,這時間他還在忙嗎?」
  「對不起。」岡野再次低頭致歉,「我應該早點來的,可是被工作拖晚了。他白天就交代我來,對不起,拖到了這麼晚。」
  「他現在在哪裡?」
  「他正在跟負責青山店的設計師開會,應該是約在銀座,詳細地點我就不清楚了。」
  那麼他在事情談完後,應該還是可以來這裡一趟,從白天就交代岡野傳話這點可見,他早就沒有來的打算。
  「他怎麼不親自打電話來?」
  「這個嘛……」岡野的表情困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他沒請你打電話來嗎?」
  「嗯,他說電話講不清楚,請我來這裡當面跟您解釋。」
  她猜想,道夫知道請人代為來電有誠意不足之嫌,可能惹她生氣,於是請岡野直接前來。不管何種情形,他到最後還是沒有出現,而且這貼心請人前來婉拒的舉動可疑,有必要再向岡野問清楚情形。
  「這樣啊,抱歉還讓您特地跑一趟。喏,請進來坐吧。」幸子對岡野的態度突然變得親切。
  「謝謝您的邀請,不過,時間也晚了,我得走了。」岡野往後退,鞠了個躬。
  「哎,別這麼說,坐一下再走嘛。」幸子作勢伸出了手。
  「可是已經很晚了。」
  「只坐個五分鐘沒關係吧?而且我還有點事想問你。」
  「噢。」
  岡野猶豫不決,露出有問題可以在這裡解決的神情,卻由於懦弱,難以啟齒。
  「請,請進吧。」
  幸子擺好拖鞋,語氣堅定,不讓他有回頭的機會。
  「……好,謝謝。」
  岡野躊躇但也不得不屈服,他脫下過大的鞋子,一腳才踏上拖鞋,幸子就關上他身後的門,讓他一陣錯愕。
  在幸子準備紅茶的時候,岡野正一正襟危坐,渾身不自在。房裡明明開著冷氣,他卻頻頻擦拭額上的汗水。
  他畢竟是位設計師,一坐下便張望房間擺設,幸子從他那個樣子看得出來,他對這間單身女子居住的時髦房間有濃厚興趣。
  她將紅茶端到岡野面前,他感到一陣炫目。她照過鏡子,鏡子裡映出一張為道夫濃妝豔抹的臉,寬鬆的睡衣上布滿鮮豔的花樣與色彩。即使對方不是岡野,兩人在深夜裡相對而坐,除了那些習於穿梭於女人之間的情場老手,只要是男人都無法招架。
  岡野一本正經地啜飲幸子端來的紅茶。
  幸子拿起香菸,遞了一根給岡野。
  「謝謝,我不抽。」
  岡野頭一低,手中的紅茶隨之灑出,滴落在盤子上,他一時慌了手腳。
  幸子慢慢地坐下,隨口吐煙,擺出總編輯指責的「下巴高抬,舉止高傲」的態度。
  「您跟佐山約在哪裡見面?」
  「自由之丘的店裡,大概是下午三點。」
  「佐山請您過去的嗎?」
  「對,他請我幫忙青山店的室內裝潢,雖然只是其中一部分,我們見面就是為了討論這件事。」
  「下午三點……」
  也就是在她打電話給佐山之後。她察覺岡野的話中有異,似乎另有隱情。
  「之前就約好了嗎?」
  「沒有,臨時約的。」
  事情果然不尋常。
  「佐山那時候在工作嗎?還是已經準備外出了?」
  「他身上是外出的打扮,不過不是西裝。他穿了件灰色薄毛衣,斜紋布料的深藍色長褲,我記得毛衣下穿的是藍條紋運動衫。」
  或許由於他的工作與設計相關,記得非常仔細。
  「談了多久?」
  「嗯,我想有十五分鐘吧……」岡野面對幸子一連串的問題,一臉為難。
  「十五分鐘夠你們討論嗎?」
  「嗯,這件事一直都在談……」
  道夫約岡野的目的肯定是為了傳話,不過,岡野因為工作纏身,拖延了時間。幸子大致了解事情的前後經過。
  「佐山真的在銀座跟那些設計師見面嗎?」幸子面露微笑,吐了口菸。
  「我想是的。」
  「可是,您沒辦法證明吧?」
  「您說得也沒錯……」
  幸子等岡野好不容易喝完紅茶,再請他抽菸。他謙讓著接下煙後,她立刻拿起打火機接近他,為他點火。她確定岡野聞到了香水味,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瞄向寬鬆睡衣前微露的酥胸。
  岡野內心激動,鼻頭及兩頰汗水直冒。房裡開著冷氣,照理說一直坐著不動應該不會感覺悶熱難耐。
  「岡野先生。」
  「是。」岡野沒將菸吸進口中,而是吞了吞口水。
  「您跟佐山之前就認識了吧?」
  「對,他住在四谷的公寓時,我們是鄰居。」
  「您知道他在外面有沒有其他女人?」
  「不,我不知道。」岡野眨了眨眼。
  「是嗎?我可不這麼認為。」
  「……」
  「店裡的人只要碰到這問題,一個個全閉緊了嘴巴,什麼也不肯說。老闆的私事,他們總不好多嘴,這也沒辦法……」幸子凝視岡野,微笑說道,「岡野先生,您是佐山的朋友,可以跟我站在同一邊嗎?」
  隔天,幸子從出版社的財務那裡領到退職金兩百零二萬。她自己計算扣除稅金及其他費用後應可實領兩百六十萬,領到的總額卻不足兩百四十萬,再扣除高額的稅金及預支薪水,實領金額比她事前計算的還要少上許多,她又是失望,又是對公司的反應感到心寒。離職的人事命令自六月十日起生效。
  局長及其他職員的表現都非常冷淡。
  「長久以來辛苦你了。你要結婚了嗎?」
  局長與幸子在局長辦公室裡只聊了短短的三分鐘,他安慰的話語及笑容都是出於禮貌,而且明知她離職的內情,卻假意問起結婚。
  幸子收拾著最後一批私人物品,清空相伴八年半的辦公桌,並與同事告別。總編輯自她進了辦公室,便故作忙碌,氣沖沖地走了,顯然是不想再與她有任何交集。依照慣例,離職慰問金由全體同事捐款,並交由主編代為贈予,由於是自掏腰包,總數剛好與規定金額相符,不高也不低。幸子也感受不到同事們的友情。
  編輯部內的員工平時即與枝村幸子疏遠。她的資歷老,老愛擺出前輩的架子,個性上又不會主動與人親近。她開創屬於自己的領域,對工作充滿自信,不假他人之手,也不出手助人。如果對上面交代下來的工作有興趣,她會投入全部精力,沒興趣的工作則找盡藉口推辭,因此被認為固執己見,情緒起伏不定,又只會為自己著想。她總是嚴厲批評上層決定的企劃案愚昧無知,而知性涵養正是她最引以為傲的長處。
  幸子在編輯部裡的地位超然獨立,卻也遭受眾人排擠。她沒有交心的朋友,不和男同事喝酒,不與新人往來,發現好餐廳也是自行前往,頂多回來後再大肆炫耀。
  由於她的年資長,同事們也默默容忍她獨來獨往的態度,如今她辭了工作,他們對她行事專橫跋扈的反感一湧而上。她辭職,沒有人為她惋惜,也沒有人向她表示希望今後仍能保持聯絡。
  她在部門裡沒有朋友,因此便有她單身又存了不少錢的流言傳出。其他人以為她進公司時的工作待遇好,薪水高,足可享受奢侈的單身生活仍綽綽有餘。她習慣私生活保密,更增添想像空間。曾經有三四個同事想跟她借錢,她都以手頭不寬裕為由回絕,他們於是詆譭她吝嗇,生性自私。
  在幸子成為獨立記者之後,《女性迴廊》將會是其中一個重要客戶。她深知這地方對她的觀感,暗自期許將來能寫出出色的報導,刊登在其他雜誌上,還以顏色。她像是被人拿石頭追趕,趕出了她長年任職的公司,而她照樣朝他們砸下重石,才轉身離去。
  她將兩百萬的退職金、這個月份的薪水以及同事們的慰問金全放進皮包,並且比平常更慎重地提著。她搭計程車前往銀行,將退職金全數存入戶頭,再把其餘兩個信封原封不動地帶回家。薪水藏在即使小偷闖空門也無法立即發現的隱祕地點,慰問金二十八萬兩千日元則放進錢包。這筆錢夠她花上一陣子,還可以拿來請那些雜誌編輯飽餐一頓,跟他們打好關係。
  時鐘指向十一點半,幸子為解決從早便懸在心頭的疑問,拿起了電話。
  打電話到美容院,接聽的人後面充斥著女人聲音。還不到中午,店裡就已經忙得不可開交。
  她請接聽電話的人幫忙轉達,兩分鐘後,道夫來接了電話。
  「昨天晚上真抱歉。」道夫聽到幸子的聲音,搶先致歉。
  「怎麼了?我等你等了好久哦。」幸子一開口就埋怨,昨晚久等難耐的焦慮忍不住脫口而出。
  「真的對不起……岡野應該去跟你解釋過了。」道夫道歉後說道。
  「嗯,我見到他了。」
  「我請岡野幫我轉告,因為昨天晚上我實在抽不出時間過去,又怕你等,才會拜託岡野……」
  「你怎麼不自己打電話來呢?」
  「我在忙,沒時間打電話。」
  「你昨天不是四點就離開了嗎?」
  「嗯,不過,設計師來得比我以為的時間還要早……反正我會再去找你,跟你講清楚。」
  「今天晚上可以嗎?」
  「今天晚上是嗎?我再看看。」道夫的聲音聽起來不太甘願。
  「不行啦,你晚上一定要來……我工作只到今天了。」
  「噢,到今天啊。」
  「昨天晚上我本來想跟你見面,一起紀念這份工作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再三叮嚀你,你竟然沒來,真過分。」
  「……抱歉,今天晚上我一定會前往拜訪。」
  道夫似乎因為有客人走到身旁,用字遣詞極為禮貌。
  「大概幾點?」
  「這我就不知道了,有什麼事嗎?」
  「你早點來嘛。我們一起去吃飯,我請客。」
  「我也想早點過去,只是六點有客人要來,我會在這邊吃了再走,所以,應該是八點以後……」
  幸子氣憤地結束通話了電話。
  下午,幸子走訪藤浪龍子家。龍子外出表演之餘都待在家裡畫油畫,她未婚,與母親和妹妹同住,家裡還有兩位女弟子和一名女傭,總共六人。
  她被帶往走廊另一頭的小畫室。房裡冷氣很強,白色霧氣籠罩著玻璃窗。藤浪龍子正在畫布上畫下素描本裡描繪的山林風景,那是她之前在北海道巡迴演出時的風景寫生,畫布仍停留在以木炭勾勒出輪廓的階段。由於幸子來訪,她沒換下畫袍,直接往一旁的椅子坐下。
  「我今天正式辭職了。」幸子一開頭便向龍子報告。
  「哎呀,這樣啊,這種時候我應該跟你道賀,還是該怎麼說呢?」
  這位知名歌手的身形雍容氣派,臉龐也頗具分量。
  「我希望您能祝福我,畢竟我從今天開始要自己一個人闖蕩了。」
  「這樣啊,恭喜。」
  「謝謝。以後我希望可以為多家雜誌社寫稿,還麻煩您多多幫忙。」
  「好啊,只要我能幫上忙,儘管開口。」
  弟子送來了哈密瓜。
  「我想以您作為我第一篇報導的物件。我也採訪過您幾次,我想整理這些採訪內容,不曉得是不是能再請問您的近況?」
  幸子開始進行「採訪」,而且與過去不同,她將姿態放得很低。她自從一開始就決定要撰寫關於藤浪龍子的報導,作為她交給福地藤子的第一篇稿子。這麼一位名聲響亮的歌手,光題材就足以讓福地藤子所屬的編輯部立刻點頭。
  「這篇報導會刊在哪家雜誌?」
  藤浪龍子以指尖輕輕拿起一片哈密瓜。
  「我打算把稿子給M雜誌。」
  「噢,什麼時候刊登?」
  「……還沒正式簽約。」
  何時在M雜誌刊登,這問題確實難以回答。報導必須先交由福地藤子確認,再等待編輯部回覆,她甚至無法告知何時預定刊登,又怕隨便回答惹得藤浪龍子事後不快,只得照實道出。
  「這個嘛,你之前已經採訪過不少關於我的事了。」藤浪龍子嘴裡含了口哈密瓜汁,平靜地說。
  「過去採訪的內容幾乎都刊登過了,所以才想請問您的近況。」
  「嗯,最近實在沒什麼好說的……」
  「我們可以聊聊您這次在北海道旅行途中發生的趣事,或是您的畫作。」
  「這麼無聊的話題……再讓我想想吧。」
  她期待的不是再想想,而是立即得到答案,為免死纏爛打破壞龍子的心情,她將拿出來的筆記本再收進皮包。她從《女性迴廊》拿回好幾本筆記本,目的就是為了將來採訪使用。
  女弟子前來請龍子接電話,她於是起身,向幸子表示今天較為忙碌,希望她以後有時間仍能來訪。這情形前所未有,以往總是龍子在百忙之中再三挽留,不讓她走。
  「佐山的人氣越來越高了呢。」
  藤浪龍子或許出於愧疚,對著她微微一笑。
  「是啊,他很開心,感謝您不吝提拔。」
  藤浪龍子最近已經不找佐山道夫打理髮型了,但似乎早已隱約察覺到幸子與道夫之間的關係匪淺。
  「他有過人的美感,將來會比現在更受歡迎。」
  「不知道能不能這麼順利呢。」
  「不過,我有點擔心。男人在這個節骨眼上最危險了,尤其是在處理女性關係上特別容易發生問題。」
  「您聽到了什麼流言嗎?」
  「沒什麼,就怕他的對手嫉妒心強,一點小事也會誇大其辭,大肆宣揚,你提醒他小心點。」
  藤浪龍子挪動龐大的身軀,走向電話。
  幸子對藤浪龍子今天的態度感到些許不滿。她排除萬難重新出發,以為能得到更多協助,結果飽受冷落。藤浪龍子並非忙得不可開交,卻異常冷淡,尤其當問到何時於M雜誌刊載時,一聽尚未簽約,立刻變臉。
  她懷疑難道是因為自己離開《女性迴廊》,一個人出來跑新聞,藤浪龍子才會表現出不屑一顧的態度。她沒有與特定的雜誌社合作,因此不受尊重。換句話說,在她喪失雜誌的權威撐腰後,藤浪龍子也跟著對她失去興趣。
  在雜誌社的時候,她常耳聞類似情形,但總認為自己絕不會步上這些人的後塵。沒有實力的人才會一離開組織的權威保障便無所作為,最佳證據便是脫離編輯生活後,表現耀眼的女性作家、評論家、散文家及記者數不勝數。大多數女性評論家的程度只略勝記者一籌,由於名聲不高,盡會在編輯面前裝腔作勢,幸子自信有贏過她們的實力。
  她相信她與藤浪龍子的友情不會因此改變。五年來,她們交情甚篤,幸子常在《女性迴廊》讚賞她,藤浪龍子能有現在的地位,全拜她大力宣傳所賜。藤浪龍子也清楚這一點,平時即感激在心,對待她比其他雜誌記者更親近,甚至主動提供特別題材。她因此向自己解釋,龍子並非態度突變,她要她等,是為了能提供更好的資料。藤浪龍子時常稱讚她的文章,她對自己也有信心,相信獨立之後必可大放異彩。
  藤浪龍子臨別時說的那段話,仍縈繞在她心頭。佐山道夫名氣漸盛,與女人交往會為他帶來危險。常有競爭者為剷除對手,捏造併到處散播毫無根據的謠言,然而小題既然可以大作,至少表示那不會是空穴來風。
  她在前往電視臺的途中仍在煩惱著這件事,或許龍子發現自己與道夫之間有特殊關係,因而出言警告。由於龍子身處演藝圈,交遊廣,訊息靈通,說不定有什麼風聲傳進了她的耳裡。
  她話裡指的人會是波多野雅子嗎?這件事早已在掌握之中,無須擔心,但如果出現了新的女人,不能置之不理。
  昨天晚上,道夫沒有現身。不僅理由曖昧不清,特地派岡野正一當面向她致歉這點,也叫人覺得不太尋常。今晚道夫一定會到,她決定要追根究柢,把事情問個清楚。她並未發現,這正是老女人的焦慮與急躁。
  她到電視臺找女演員E.A。今天正是這位女演員參與演出的連續劇拍攝的日子,她因此特地選在這一天登門拜訪。
  E.A是現在當紅的女星。幸子自三年前便開始在《女性迴廊》推薦她,當時她還只是個不起眼的新人,報導介紹讓她一炮而紅。這個新人比藤浪龍子更感激她,直呼她為恩人。
  她正待在電視臺大廳等待錄影結束時,留著覆額的厚重瀏海、有著一雙圓滾滾大眼及宛如貓兒般的臉孔、身材嬌小的E.A隨三四個人快步迎面走來。
  「聽說您離開《女性迴廊》了?」E.A嗲聲嗲氣,急忙向她確認。
  「對啊,我接下來要自己寫報導了,再麻煩你多幫忙啦。今天是我開張的第一天,你那邊有沒有什麼有趣的話題可以講來聽聽?」幸子一如往常,邊抽菸邊提出要求。
  「對不起哦。」E.A俏皮地聳了聳肩,「今天很忙,連一分鐘的空閒也沒有呢。這樣好了,下禮拜再打電話給我好嗎?」
  「下禮拜啊?」幸子雖然失望,仍繼續拜託,「只要三十分鐘就好了,明天或後天不行嗎?」
  「真的很抱歉,這星期的行程排得好滿,連三十分鐘的時間也抽不出來呢。下星期再打電話給我嘛,到時候我再看行程安排,跟您約時間。」
  那個兩個月前再忙都會欣然接受採訪的E.A,竟然變得如此大牌。
  幸子怒目瞪視E.A蹦蹦跳跳走出大廳的背影,再提振起精神,拿起公共電話,撥到女性評論家R.T女士家中。
  「我昨天聽說囉,你離開《女性迴廊》啦。」她的聲音如男人般粗啞,「嗯,我也想跟你見面,可是最近稿子多,實在是快忙不過來了。」
  她的工作不可能如此繁忙,而應該只是每天顧著挪動肥胖身軀,左右擺動粗短脖子,為家中十隻小狗疲於奔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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