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八日下午,枝村幸子約福地藤子在有樂町的咖啡店見面。她坐在店裡,約定的時間到了,福地藤子仍未現身。她緩緩啜飲,喝完了杯裡的紅茶。
前天,她把寫了十來張稿紙的原稿交給福地藤子,約好今天聽取回覆。福地藤子表示,她認為寫得不錯,但還是得交由總編輯及主編看過之後才能決定。
距離約定時間已經過了四十分鐘。福地藤子身為資深編輯,肯定是忙到無法分身。幸子對自己寫的那份稿子充滿自信。
店裡的女服務生為閒暇無事的幸子遞上報紙。她還沒讀過今天的早報,馬上攤開了報紙,照樣由社會版開始看起。
沒有特別吸引人的報導。她留心注意由門口進來的客人,同時仔細檢閱各新聞標題。她讀著左下角一篇標題為《社長夫人於御嶽山中自縊》的報導。
「證券公司社長波多野伍一郎氏夫人雅子女士」這幾個字一進到她眼裡,周圍人群的動作與談話聲驟然凝結。
「六月十七日上午十點,西多摩郡青梅市外御嶽附近住戶,在山中發現一具死亡超過一週的女性縊死屍體,並通報轄區派出所。經過初步檢驗,屍體已經腐爛,並且由於掛在樹上的繩索斷裂,掉落斜坡下方。由遺物得知,死者居住在東京都新宿區四谷××,為證券公司社長夫人雅子女士(年四十一歲)。雅子女士自十日下午兩點出門後,便下落不明,似乎正受家庭問題所苦。
「丈夫伍一郎表示,雅子女士近來情緒低落。」
幸子重複讀了三四遍這篇簡短的報導,隨著每次閱讀,焦點越是明確。
六月十日,這日期正是道夫爽約的那一天。十日,她為紀念辭職,無論如何都想見道夫一面。
面貌醜陋的福地藤子遲了四十五分鐘才進入店裡。
「抱歉,抱歉……我跟主編吵起來了。」
福地藤子為遲到愧疚,當她發現枝村幸子鬱鬱寡歡後,便像是要取悅幸子似的喋喋不休。她批評雜誌社,挑剔總編輯及主編,抱怨工作無趣。這些埋怨的話只是老調重彈,沒有任何新奇之處,然而在今天,這些話卻成了為不採用幸子稿件找藉口的前言。
「我跟主編大吵了一架。」福地藤子刻意誇大其辭,「他想要特別一點的報導。嘴上說得簡單,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要什麼東西,再說,他自己還不是都刊登一些平凡的報導。我這麼提出抗議,結果他竟然反駁說,就是這樣才需要新鮮的題材。這根本就是強人所難嘛。我想是因為主編看我不順眼,乘機刁難。」
幸子迷迷糊糊地聽著福地藤子辯解。在這當下,自己的稿件沒有獲得採用這件事,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波多野雅子自殺的報導在她腦中縈繞,而那份報紙就放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報紙底下,彷彿躺臥著一名白嫩頸間纏繞繩索的肥腫女子。
波多野雅子於六月十日離家,道夫則是在那天爽約,隔天十一日晚上十一點多才現身。那時候,他右手背和左上臂都貼上了OK繃。手背上有指甲抓過的痕跡,上臂則留下了指甲嵌進肉裡的傷痕,皆為仍帶有血色的新傷。
波多野雅子離家那天,正好是道夫爽約的日子,雅子縊死與道夫手上的抓痕究竟有何關聯?
「我跟主編兩人互不退讓,其他人都嚇到看傻眼了。我氣不過,跟他理論了一番。」
福地藤子的聲音在她耳邊迴盪。
道夫手上的抓痕難道會是與雅子爭執時留下的傷痕嗎?她第一眼看見那痕跡,以為是女人做愛時過於激情,抓出了一道又一道的傷痕,因此責備道夫。然而,那不是唯一會令女人激動的時刻,雙方相互拉扯爭吵也是其中一種情形。
道夫總是撇清自己與波多野雅子的關係,幸子卻不這麼認為,只是暫且相信他的話,沒有拿這件事自尋煩惱,特地深入調查。儘管如此,她還是可以感覺到他們兩人過從甚密。她希望道夫能默默與雅子分手,道夫一定也有那個意思。不管是誰,都不可能與那像豬一樣的老肥婆長久交往。
不過,女方可不這麼想。她雖已嫁為人婦,卻不願與年少的情人分離。道夫絕口不提,但他肯定從雅子手中拿到了數目可觀的錢財,否則光憑一介受僱於人的髮型師,怎麼可能一下子就能在自由之丘開店。道夫宣稱,他變賣九州宮崎縣老家的山地,籌措開店資金,現在看來,這事另有蹊蹺。
假使他謊稱賣出山地一事,那便是為了隱瞞雅子出資開店的藉口。波多野雅子的先生貴為證券公司社長,妻子的手頭自然闊綽。不只是自由之丘店,或許這次要在青山開店的資金,也有絕大部分來自雅子。
道夫曾在福岡的旅館內苦惱如何籌資開店,幸子因此提出「會員制」的方案,最後卻無疾而終。然而,僅僅相隔兩個月,他不只買下青山店的土地,也已經開始動工。道夫的說法是自由之丘店意外賣得高價,這話聽在她耳裡只覺得交代不清,資金當中有一半可能又是由波多野雅子出資。
面對情人,雅子即使沒那財力,也會籌出錢來,並以此銬住道夫,使他越來越厭煩……
「我吵到煩了,對主編撂下狠話。我說,好,這麼有前途的人你不用,將來要是她的稿子被其他雜誌社拿走,你可要負責任到底。嗯,所以……」
所以,道夫厭倦了雅子。他原本的目的就是錢。他一心只想開店,壯大自己的事業,即使雅子有恩於他,將愛情灌注在他身上,他依然不為所動。他也清楚,雅子再也拿不出錢了,這冷漠的應對終於惹來女人怒火中燒,爆發衝突。
「對不起,這份稿子要先還給你了。你別在意,我們家的主編分不出好壞,其他雜誌社一定會很樂意接下你的稿子。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沒關係啦。」
幸子漫不經心地收下裝在信封裡的稿子,猛地站起身。
福地藤子瞪大眼,抬頭望著幸子。
幸子走出咖啡店,卻漫無目的。今天異常悶熱,令她不得不頻頻拭汗。
其實,她早有打算。她在走出家門前已擬定了今天的行程,只是現在的她無心按照預定計劃行事。她原本計劃到兩位藝人的家裡拜訪,以及走訪一家雜誌社。她的心情煩悶,不只是為了福地藤子退稿。當然,這也是其中一個原因,假使她沒讀到波多野雅子自殺的報導,這件事帶給她的衝擊將更加震撼。福地藤子誇下海口,接下她的稿子,最後卻落得鎩羽而歸的下場。她拉不下臉,不斷強調她和搞不清楚狀況的主編大吵一架,看來福地藤子在編輯部的力量,並不如她所說的強勢。
比起自己的稿子被退,幸子更關心波多野雅子縊死與道夫在十日那天採取的行動。幸子沉思著,雅子自殺時,道夫在何處?她的死與道夫手上的抓痕有何關聯?
幸子在滿是穿著白色衣物路人的街道間穿梭,甚至無暇走在陰暗處躲避烈日。
假設道夫在雅子縊死的現場,那會是什麼情形?十日下午四點,道夫離開自由之丘店,這是由他派來的岡野正一口中得到的確切情報。雅子陳屍於青梅的御嶽山中。她沒親自走訪過,不熟悉山裡地形,而是經由屍體久未被人發現這一點,猜測陳屍地點在僻遠的山林深處。
她懷疑,雅子是否真有勇氣孤身進入那樣僻靜的場所?即使執意走上絕路,總不免心生畏懼。此時如果有個男人在身邊,再怎麼危險的地方也能勇往直前。
自殺就是在自己家裡也能做到,根本不需要特地遠赴深山,更何況,波多野雅子的體型肥胖,這麼一個龐然大物,怎麼可能會想拖著那雙孱弱的腳往山裡爬呢?這顯然不合常理。
若是有男人陪伴,情形又不一樣了。男人牽著她的手,支撐她身體的重量,不論是多麼艱險的山路,都不成問題。
或許道夫假意與她殉情,將她殺害後又逃了回來。報導裡提到,雅子的丈夫知道妻子為何自殺。這句話的意味深遠,雖然無從得知具體內容,也許是丈夫發現妻子不貞,或是知道她拿走錢,也可能是兩件事都曝了光。雅子因此受到丈夫責難,無從證明自己的清白,又被道夫的冷淡傷透了心,於是在最悲慘的情形發生之前,向道夫提出了殉情的要求。
道夫或許認為反正繼續與雅子交往也得不到好處,正好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她在絕望之中,鋌而走險,拋下名望與聲譽,不顧一切逼他共赴黃泉。道夫則是為與雅子之間的金錢往來煩惱,如果沒處理妥當,醜聞公之於世,大好前途可能就此斷送。
好不容易才在美髮界闖出名堂,道夫身邊盡是敵意與嫉妒的眼光,這起醜聞將重挫他的美髮生涯。道夫一路由無名小卒打拚至今天的地位,較常人更珍惜降臨在自己身上的好運,他充滿自信,相信前途將是一片光明。他侃侃而談青山店那充滿實驗性的嶄新設計,以及如何打動女性顧客的內心……為了捍衛自己的前途,他願意以死相守……
幸子滿身大汗地走在街上,喉嚨乾渴。或許是暑氣襲人,她走得頭昏腦脹。
她想找個有冷氣的地方,再好好整理一下思緒,可是再走入咖啡店,又覺得煩膩。她走進眼前的飯店大廳,坐在柔軟的皮革沙發坐墊上,走在豔陽下的炙熱身軀彷彿感受到了乾爽涼風的吹拂。她坐著,發了一會兒呆。她的腳像是走了十公里路似的疲憊不堪,香菸的滋味格外甜美。
不相干的人或是靜靜坐在旁邊,或是站著,或是走動。她享受著這氣氛,此時此刻,她正渴望身處於喧囂人群之中,恍若一旁的外國人置身事外。
——道夫如何解釋十日當天的行動?
四點多,他為了和負責青山店的設計師討論事情,離開了自由之丘。他先到工地現場勘查,再前往設計師事務所開會,晚餐由對方請客。
「……後來,那個設計師說想去看電影,大家一起去了電影院,可是我一直掛念著你,根本沒那心情,就在日比谷的戲院前跟他們分開了。我本來打算來這裡,沒想到在等計程車的時候,遇到了大崎夫婦。」
道夫的聲音與當時的神情又重現眼前。
「大崎夫婦?」
「夫人是我店裡的客人,先生年紀超過五十了,好像是某公司的高層,夫人到店裡都是由他開車接送,我們也很熟。他叫我別等計程車,不如搭他的便車,所以我就上車了……然後,我在奧澤的大崎夫人家裡打了三個小時麻將,她丈夫再開車送我回家,回到家的時候,已經過了晚上十二點。」
幸子從錢包裡拿出十日元銅幣,站起身,走向大廳角落的公共電話。櫃檯前,一個美國女人正對著櫃檯人員大呼小叫。
美容院裡的女店員接起了電話。
「請問大崎先生的太太在嗎?」幸子故意變聲問道。
「您說大崎夫人嗎?」
聽那聲音,是道夫美容院裡負責結帳的女孩子。道夫店裡的收銀員兼任接待,熟識所有常客的姓名和長相。她的聲音帶有幾分訝異。
「沒有叫大崎的客人……」
「這就怪了。她一個小時前就出門了,說是要去你們那裡弄頭髮。你真的不認得她嗎?」
「現在店裡都是熟客,沒有我不認識的新客人。」
女孩子像是被傷了自尊心,語氣強悍。
「大崎太太不是你們店裡的常客嗎?」
「我們店裡沒有一位叫作大崎的客人。」
「大崎太太,就是住在奧澤,丈夫是公司高層的那一位啊。」
「沒有,這位客人沒有來過我們店裡,您是不是找錯地方了?」
這下,道夫的謊言被戳破了,大崎只是他捏造出來的熟客。
仔細想想,和設計師吃飯,然後到電影院,這一連串的行動都令人存疑。在電影院前等計程車時,正好遇到「大崎夫婦」開車經過,這未免過於巧合。
道夫謊稱打了三個小時麻將,這正是製造不在場證明時常用的手法。如果他是上麻將館,或是到身分明確的朋友家裡,還能有人提供證明;而到一個不存在的人家裡,沒有人可以出面作證,唯一隻能仰賴本人提出解釋。
他不在路上攔計程車,也沒有請車行派車。他搭的不是這些營業車,而是「大崎先生的車」。這謊言簡直是天衣無縫。
車子。
幸子想知道十日那天道夫是不是自己開車出門。去年春天,他到駕訓班學開車,並且取得駕照,買了輛中型車,興高采烈地開車到處跑。除了一些特殊場合,他都會開那輛車出門。
他們如果一同前往御嶽,搭電車難免引人注目,搭計程車則要擔心計程車司機走漏訊息。道夫如打算與雅子假殉情,確認她死後就要逃回東京,就絕不能讓人看見他與女人同行。雅子體胖,而肥女特別容易讓人留下印象,若是有人回想起,這位決心獨自走上絕路的女人身邊有位男伴,後果可不堪設想。
假使自己開車,風險便可降低不少。道夫在下午四點左右離開店裡,走上這麼一趟遙遠路途,抵達現場時想必天色也黑了。
幸子想弄清楚,道夫當天出門是否為自己開車。如果他開車出門,搭上「大崎先生」的便車這個解釋將徹底瓦解。
她煩惱著該怎麼做,才能確認這件事情。
最快的方法是詢問店裡員工,然而這麼做只是白費心力。店員受僱於道夫,如果他編出其他理由堵住他們的嘴,這些人即使回答也不是事實。最重要的是如何提問,才不會問到店員們起了疑心,立刻轉告道夫。不能讓他察覺,這得進行得讓他渾然不知。
幸子正要放棄從道夫身邊問出蛛絲馬跡時,想到了個好點子。道夫派來的岡野正一,可以幫她這個忙。
那個憨直的男人說不定會洩漏事實真相,只要她精心設下圈套,難保他不會自投羅網。即使他存有戒心,也只需隨便找些藉口含混過去就行了。
之前,道夫派岡野來的時候,幸子曾對他說過:「岡野先生,您願意跟我站在同一邊嗎?」
岡野那時困擾又迷亂的神情歷歷在目。她決定勾引這個男人,讓他掉落陷阱。
幸子試圖經由村瀨美容室取得岡野的聯絡方式,電話號碼就記在手冊裡。回想起來,她最近常需要村瀨的幫忙。
「我想請問,佐山先生在你們店裡工作時住的公寓名稱。」幸子去電傳達來意,沒報上自己的名號。村瀨店裡的員工請她稍等,便去向店長確認。老闆娘覺得沒有說的必要,店長認為無妨,一陣小吵全傳進了聽筒。那對夫妻依然對道夫抱持反感,店長的態度反倒較為寬容。最後,店員告訴她,公寓名為「藤花莊」。
她翻閱電話簿,「藤花莊」位於四谷左門町××號地。就是這個地址沒錯。她記得道夫曾說過,他那時候住在四谷一個雜亂擁擠的小巷內。
她撥了電話號碼,有個像是管理員的男人來接電話。等了一會兒,對方回答,岡野夫婦都不在家,先生大概再過一個小時就會回來了。
她算準時間,在一個小時後走出家門。昨晚半夜下起了雨,今天一大早才停,短暫陣雨過後,陽光更為猛烈。
她搭上計程車,請司機到四谷左門町××號地。司機頻頻問道,要在四谷三丁目前往南轉嗎,還是往前再轉,並對不熟路的客人顯得頗有怨言。
昨天晚上,她聽著雨聲,翻來覆去,未能成眠。退稿這件事讓她越來越氣憤,無法原諒早已誇口向她保證的福地藤子。她總對外宣稱自己在編輯部裡有權有勢,實際上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幸子後悔請福地藤子吃飯,並且極盡阿諛奉承,這簡直是場騙局,是福地藤子心懷惡意,將她玩弄於股掌之間。
這件事為她的重新出發矇上陰影,即使受福地藤子欺瞞,退稿卻是無可動搖的事實。這個事實撼動她的信心,連帶喚起對生活的不安。
心煩的事情不止這一樁,還有道夫的嫌疑。她想著,暫時忘卻前途堪憂。道夫無疑是波多野雅子上吊自殺的推手,但她無法斷定那究竟是假殉情真脫逃,又或是涉嫌更深,由他親自動手布局。前者是協助自殺,後者則為凶殺。
不管道夫是協助雅子自殺,還是親手將她殺害,都是出於相同的理由與動機。那就是,雅子的存在成了絆腳石,妨礙他的去路。
道夫這舉動如果是為了幸子而做,她會高興到無法呼吸,然而道夫不會為了守護與她的愛,使雅子消失在這世上。他這麼做,純粹只是為了本身的利益。幸子深愛道夫,也知道他對自己的薄情。她逐漸看穿了他的本性。
她在大馬路往南的轉角處下車,司機告訴她,車子開不進窄巷,其實是不願駛進這條人多擁擠的小巷。
她無可奈何,只得步行前往。沿著緩坡向下,兩旁小店林立,隨處可見石牆圍起的豪宅。她循著地址,找到了坡道盡頭彷彿位於谷底的街道。
這裡公寓密集,舉目所見皆是同樣的建築物,一棟又一棟老舊的廉價公寓。窗外晾著衣物,但不像高階公寓那樣顧及觀瞻,就是女人的貼身衣物也大剌剌地晒在外面。「藤花莊」也是其中之一。
道夫曾住過這地方,猶如成功故事自此揭開序幕的起點。在道夫累積名聲與財富之後,這間廉價公寓的照片將會安插成為故事開頭。也就是在這裡,還可以找到他當時的友人。
幸子走回窄巷。大批女人聚在魚店或蔬果店前採買,路上也有許多小孩子。
她走到車水馬龍的大馬路,進咖啡店點了杯柳橙汁,又打了通電話。岡野正一回到公寓了。
「我有點事要找你,你現在忙嗎?」幸子親暱地說。
「不,還好……」這通突如其來的電話似乎嚇到了岡野,聽得出他語氣裡的驚慌失措。
「我就在旁邊的咖啡店。」
她看著門,說出店名。嵌在店門上的藍色玻璃映出公車的倒影。
「好,我知道了。我馬上過去。」岡野結結巴巴地回答。
不到十分鐘,就見到岡野匆忙走進咖啡店。他戴著深度數的眼鏡,汗水淋漓,而且像是換過衣服才來,豔陽在短袖襯衫上留下熱氣。「上次打擾到您晚上休息了,真對不起。」
岡野不顧眼鏡因為店裡的冷氣而起霧,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以禮對待與道夫關係特殊的女人。
「你真的不忙嗎?」
「不忙,我才剛從外面回來。」
「對不起,麻煩你出來一趟,要喝點什麼?」
「我也是果汁就行了。」
「哎呀,十二點多了呢,我們去找個地方吃飯好嗎?」
幸子盡力表現親密,甚至帶有幾分嬌媚。
「不用了,我還不餓。」
「那就在這裡吃一點,來個吐司好嗎?」
「好,那我就不客氣了。」
幸子想盡量拖延時間,讓岡野久留。她要拜託他的不是件可以公事公辦的差事。
「之前你來得突然,沒能好好招待,改天我再重新約你來我家,到時請你務必要到哦。」
「噢,謝謝……上次實在很抱歉,那麼晚還去打擾您。」
岡野似乎回想起在大半夜進入單身女子家中,臉頰微微泛紅。
「那是因為佐山拜託你幫忙傳話,不能怪你。」
「不,他早就請我來跟您說了,是我自己忙著工作,才會拖到那麼晚。」岡野語氣堅定,像是在為佐山辯護。
「他大概幾點交代的呢?」
「我想是三點過沒多久,三點十分左右。」
他努力記起準確的時間,以強調錯在自己。
「那時候他正準備外出吧?」
「對,他說有件事等著他去處理,請我轉告枝村小姐。」
岡野頭一次將枝村小姐掛在嘴邊,講得不甚流利。
「他有說他要去哪裡嗎?」
「他說要到銀座討論青山店的設計,沒告訴我確切地點。」
「他是坐車出去的嗎?」
「可能吧,我沒看到他出門的樣子,沒辦法確定。」
「他不都是自己開車出門的嗎?」
「他是常坐車,可是不一定都是自己開車,也會有人來接他。」
「既然是跟設計師開會,他應該會自己開車過去吧?」
「您說得有理,只是我沒親眼看著他出門。」
前往銀座與設計師開會,這點與佐山告訴她的話沒有衝突。然而,他也可能早已編好了這一套說辭。
「我之前問過他那時候穿什麼衣服,可以再告訴我一次嗎?」
「好……他穿的不是正式西裝,是灰色薄毛衣搭配一條斜紋布料的深藍色長褲,毛衣裡有一件藍條紋的運動衫。」
幸子想像著他的穿著。那一身打扮正好適合登山,而他也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刻意打扮輕便。長褲為斜紋布料,材質堅韌,不怕撕裂或破損。這身裝扮全是為了方便活動。
她明白了,這不可能是假殉情。沒有人會以運動休閒的打扮與情人共赴黃泉。如果這是殉情,他應該會依女人要求,穿上更為體面的服裝。那是莊嚴浪漫的死亡儀式,以登山的裝扮前往,難免令對方懷疑他的心意。
那麼,雅子又如何呢?她真是為「殉情」離家的嗎?幸子注意到這是個關鍵。雅子如果是為了和道夫約會,特地梳妝打扮後才出門,可見她無意殉情。既然她沒那個念頭,便推翻了道夫在假殉情後獨自逃亡的假設。也就是說,這是蓄意謀殺。
幸子面對眼前的岡野盤算著,需要再針對雅子方面詳加調查。
岡野似乎正在尋思為什麼事到如今,幸子又問起了這件事,卻沒有露出疑惑的神情。他以自己的方式下了結論,這件事起因於道夫與幸子爭吵,幸子由於嫉妒,調查起道夫那天的行動。他這麼自我解釋,幸子從岡野的表情也看出了他的想法。
這樣也好,她打算將錯就錯,順水推舟。
「我要拜託你一件事。」她的神色凝重,「你可以幫我查查他那天是不是自己開車出門嗎?」
她神情肅穆,一雙媚眼卻直瞧著岡野。
「呃……」岡野像是禁不住誘惑,垂下了眼。
「喏,拜託嘛,我能拜託的只有你了。」
「……」
「我想你也發現了,我和佐山不只是朋友關係。雖然不好意思,我就跟你招了吧,這事沒有人知道,我們已經交往三年多了。」
岡野低著頭,滿臉為難。厚重的眼鏡順著鼻梁一路往下滑。
「可是我們最近的關係不太好,他好像有別的女人了。你們是老朋友,你應該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吧?」
「不,我不知道。」岡野滿臉通紅,搖頭直稱不知。
「他這祕密行事的作風從以前到現在都沒變呢。」
「我很早就認識他了,不過,是最近才因為工作的關係熟了起來。」岡野這藉口是為了佐山,也是為了替自己解套。
「我剛才拜託你的事,你願意幫忙嗎?」
「……嗯,這麼點小事應該沒問題。」岡野像是被強迫似的點了頭。
「太好了。其實上次你到我家來的時候,我有好多關於佐山的事想跟你商量。那時我有說過,請你幫我。」
岡野困惑地點著頭。
「那句話就這麼自然而然地冒了出來。我一個人悶在心裡,又沒辦法找人商量,老是心神不寧。見到你的時候,我覺得好像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可以找你商量。我這麼一廂情願,給你帶來困擾了吧。」
「……不會。」岡野小聲回應,額頭滴下了汗水。
沒有人動手取用桌上的吐司。
「我真是太高興了。」
岡野詞窮,不知該如何回應,幸子則顯得十分激動。
「那麼車子的事就拜託你了……不只是車子,以後我還有很多事要拜託你,找你商量。不過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讓他發現,增添你的麻煩。」
岡野一句話也沒說,只是輕輕地點點頭。
兩人之間的祕密。這祕密關係的成立,恐怕已使得純樸的岡野內心躁動不已。
「那天是六月十日對吧?」幸子問。
「嗯。」岡野歪著頭,彷彿不記得日期。
「是十日沒錯,看來這一點我記得比你清楚多了。」
幸子嫣然一笑。看在岡野眼中,她那份固執說明她是因嫉妒而發狂的女人。
「佐山在十日下午四點有沒有開車出門,這件事要問誰才知道?」
「店經理長谷川,或是柳田吧。」
「對,問柳田,他就像是佐山的跟班。你可要問得不著痕跡,不能讓對方起疑。」
「好。」
「還有,佐山是不是真的到銀座跟設計師吃飯,可以幫我跟設計師打聽一下嗎?你認識那位設計師吧?」
「認識。我負責青山店的室內設計,我們開過好幾次會了。」
岡野似乎也越來越投入了。
「好,你要順利問出來,不能讓對方起疑……對了,還有一件事,我想知道車子在十一日那天有沒有加油。」
佐山如果在十日當天往返御嶽,勢必會耗掉不少油。
山根設計事務所位於新橋某棟大樓的二樓。這間事務所共租下三間辦公室,一間作為辦公室與會客室,所長山根及其他員工則各有一間工作室。
「請問所長在嗎?」
岡野拿下眼鏡擦拭,向負責接待同時身兼雜務的年輕女子傳達來意。
「他剛好出門了。」
她的身形嬌小,胸部豐滿,一張下巴略長的臉從帳簿裡抬起,對前一陣子才開始出入事務所的岡野懷有戒心。
「噢,這樣啊,他什麼時候回來?」
「他說要出去一個小時,差不多快回來了吧。」
「他是去自由之丘嗎?」
道夫委託山根負責青山店的設計。
「不,是其他客戶。」
他戴起眼鏡,拭去脖子上的汗水。
「有什麼事嗎?」
她待在冷氣房裡,一臉涼爽。
「唔,有些設計方面的事,要跟他討論一下。」
「很趕嗎?」
「也沒那麼急。」
「可以和其他人討論嗎?譬如工藤先生。」
「工藤先生?噢,設計主任啊。好,工藤先生也行。」
「我現在去請他過來……您汗流浹背呢。」
「我很會流汗。」
「那裡很涼,請進。」
她指向一旁的會客室,轉身走進了辦公室。
他才剛坐下,身材高大、臉色白皙、穿著短袖襯衫的工藤,就急忙走了進來。
「有什麼事嗎?」工藤劈頭就問。負責部分室內裝潢的岡野在他眼中就像委託施工的油漆工人。
「聽說山根所長不在。」岡野毫不介意。
「他外出了。」
「您聽他提過關於青山店櫥窗設計的事嗎?」
「櫥窗?沒聽過。」工藤回答的態度彷彿這件事與設計無關。
「您不知道啊,那就糟了。十日傍晚,我跟佐山還有山根所長三個人討論,大致定出了具體規劃,就是細節還有點問題,才想來問一下山根先生。依這情形看來,店面的部分設計可能要跟著調整。」
「更改部分店面設計嗎?」工藤盯著岡野,「所長沒提過這件事。」
「也不是非改不可,只是可能要改,希望他能重新斟酌一下。」
「你們什麼時候談到這件事的?」
「我剛才也說了,十日下午五點,就在這裡。」
「十日?」
他正苦思不得其解時,剛才的女職員端了冰紅茶進來。
「我問你,十日那天所長在嗎?」工藤仰頭看著她。
「十日……」她稍微抬起了下巴,像是在回想,「所長那天早上就去橫濱了。」
「嗯,他那天確實是到了橫濱的森田先生家裡討論新居裝潢,一直到晚上都沒回來。」
「對,我記得所長一直沒回來,那天我比平常還早走,五點半就下班了。那時候剛好住在千葉的姐姐到我家來玩。」
「你是不是記錯日期了,不是十日,是九或十一日。算了,那不重要。」工藤說。
「我記得是十日沒錯,這很重要。」
岡野強調說,這件事很重要,工藤和女子的眼神露出些許驚愕。
「我們在十日談到這件事,我跟山根所長約好,之後再討論這件事情,所以我才會到這裡來。」
岡野解釋著自己是為遵守約定前來。這兩個人都很清楚,他是個生性耿直的人。
「真奇怪,十日所長去了橫濱啊。」
她又重複說了一次,岡野專心聽著,工藤卻沒這耐心。
「反正所長沒告訴過我,我也不知道,請你直接跟所長談。」
他只喝了一口紅茶,便匆匆離去。
「工藤先生好像很忙。」岡野拿起茶杯。
「他的個性就是那麼急。」體型嬌小的女職員眼角含笑,試圖緩和氣氛,「所長快回來了,再等一下好嗎?」
「我是想等,可是我待會兒跟別人有約。」他不解地瞄了一眼手上的那隻大表,突然懷疑起自己的記性,「難道說那天不是十日嗎?」
「應該不是吧。所長十日早上就去橫濱了,我想他是晚上才回來的。」
「呃,所以是我記錯囉……等等,難道是我弄錯了跟其他設計師的約定,跟我約的人不是山根所長。」
「岡野先生真是的。」
他那副傻樣惹得她發笑。
「啊,對了,一定是這樣,我一定是弄混了。」岡野回答的語氣十分肯定。
「您振作點啊,岡野先生,就算外頭再熱,也別被太陽晒昏頭了。」
「對不起,是我的錯。唉,真是太丟臉了,請別告訴山根所長,拜託。」岡野低下了頭。
傍晚,岡野搭上汗臭味瀰漫的擁擠電車,前往自由之丘。道夫不在店裡。
「岡野先生,有什麼事嗎?」
溫文的柳田前來接待。即使店長道夫不在,店裡依然高朋滿座,還有客人坐在一旁等待。
「我有點事要找佐山。」
「老師去銀座了,不在店裡。需要我幫忙傳話嗎?」柳田迅速答道。
「不,不用了,也不是什麼重要大事,我改天再來找他。他是自己開車出去的嗎?」
「車子在車庫裡……您怎麼突然問起車子了呢?」
「老實說,我想買車,一輛二手車。」
「您會開車嗎?」
「我想差不多該學了。沒車到哪裡都不方便,只怕油錢會是一大筆開銷。」
「油錢可以自己掌控。」
「佐山是一次付一個月的油錢嗎?」
「對,老師加油不是一次次付現。」
「他常開車,累積的金額很可觀吧。大概會花多少?」
岡野那張黑臉堆滿了笑容。
「我也不清楚,要看發票才知道。」柳田似乎嫌麻煩地說,「老師常去的加油站就在前面的車站附近,您到那裡問比較快吧。」
「車站附近啊。好,謝謝你告訴我這個訊息。加油最好是去固定的加油站嗎?」
「能那麼做最好,跟加油站裡的人混熟了,他們會提供很多像是洗車之類的額外服務……您的預算多少呢?」
「我想先買輛三十萬左右的車。」
既然是買便宜的二手車,也難怪從現在就開始在擔心油錢了,柳田訕笑著目送岡野的背影離去。
加油站裡有個十八九歲的女店員,另有兩名店員忙著幫前來的汽車加油。加油站裡飄散著汽油味。
「佐山先生一個月的油錢大約一萬元。」女店員站在擺設汽車蠟等瓶罐的架子前說。
「嗯,果然是不少錢。」
「可是跟搭計程車比起來,便宜多囉。」
「說得也是,不過要是開那麼長的路,不就得常常到這裡來加油嗎?」
「佐山先生不太開車,也沒那麼常來。」
「他最近一次來加油是什麼時候?」
「最近嗎?大概一個禮拜前。我去看一下發票。」
她手裡翻著發票,指尖在其中一張停下。
「有了,是十一日。」
「十一日?」岡野不自覺地身體前傾。
「他加了多少油?」
「三十二升,四十升就加滿了,所以來的時候只剩下八升。」
「三十二升可以跑多少公里?」
「三百公里左右,不過,這可是十天的量哦。咦,不對,他在四天前加過油了。應該是開了趟長途旅程,到什麼地方去了吧。」
結束工作的店員走進來,女店員描述了一下事情始末。
「對啊,那次油少的速度比平常還快,而且整輛車子髒兮兮的,好像是從很偏遠的地方回來,輪胎上沾滿紅土跟雜草,我還幫他把整輛車子洗了一遍。」店員跟岡野說。
「紅土跟雜草?」岡野瞪大了眼,「他那天幾點來的?」
「蠻早的,大概是九點半吧。」
「他有說去了哪裡嗎?」
「因為車實在太髒,我順口問了一下,他說是前一天開車到多摩川去了。」
「那會一下子耗掉這麼多油嗎?」
「要看路線怎麼安排囉。」
岡野走向車站。
十日下午三點,佐山道夫聲稱要與山根設計師到青山店,請他幫忙傳話給枝村幸子。然而,山根的事務所方面卻表示,山根當天去了橫濱。雙方各執一詞。另一方面,加油站店員說,佐山似乎開車到了一個有紅土跟雜草的地方,油會少得比平常還快,就是因為他十日開車出了趟遠門。只不過他懷疑,光沿著多摩川開上一趟,真的會消耗那麼多油嗎?
道夫那天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卻推說是和山根設計師一起出門。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不清楚其中緣由,或許這件事和枝村幸子的猜疑有莫大關聯。
岡野同情著即將遭道夫拋棄的女人,為了她,他希望他的「調查」多少可以派上用場,讓她開心。
枝村幸子在咖啡店前與岡野正一道別,便搭上計程車前往日本橋。她不是臨時起意,而是在與岡野談過話後決定採取行動。與岡野的一席話,激起了她的動力。
波多野證券股份有限公司開在蠣殼町的大廈裡。幸子在服務臺遞出名片,要求與社長會面。她遞出仍印有《女性迴廊》頭銜的名片,她在獨立之後訂製了標示「記者」身分的名片,權威卻遠遠不及以往。那些見到她的人,注重的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她是否來自一間具有高知名度的雜誌社。尤其第一篇稿子被福地藤子退回,更讓她失去自信,沒有臉拿出自己的名片。
等了三十分鐘,她被帶到一間豪華會客室。著名畫家的大作,金碧輝煌的擺設,令人不敢隨意入座的高階座椅,暴發戶的喜好打造出這麼一間證券公司的會客室,這樣的裝潢同時具有帶給瘋狂追逐金錢的客人幻想,以及讓他們相信這一家公司穩定可靠的效果。
波多野伍一郎社長面寬體胖,精力十足,在現身時,以和藹的笑容化解全身上下散發出的威嚴。他微笑,是因為對女雜誌記者前來採訪感到志得意滿。
實業家總是歡迎任何可以在媒體上公開露面的機會。
貌美的女祕書端來冰涼水果與冰淇淋,這似乎是特別待遇。
「有什麼事嗎?」伍一郎將名片遞給幸子後,平靜地問。他的眼睛很圓,鼻子扁平,嘴唇厚實,下巴飽滿,就算是一般人也能看出那是一張富貴臉。原來這就是雅子的丈夫啊,真是極為登對的一對夫妻……
「其實我這次來,是想訪問最近喪妻的名人,請他們說說心中的悲慟之情。」
幸子不動聲色地提出來訪目的。她以「名人」為餌,只要是稍微有點名氣的「名人」都會上鉤。
「喪妻的感想?這話題也太殘忍了吧,我老婆才剛過世沒多久。」
伍一郎眉頭緊蹙,神色卻不怎麼沉痛,甚至可以見到他的厚唇微微上揚。他沒有為了表現出身為日本人的拘謹,不在人前表露悲傷,那明顯是個開朗的笑容。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向您提出這話題,我也覺得很難受。但是這世上有許多人與您同樣經歷了喪妻之痛,希望您能分享自身的經驗,安慰他們。」幸子一臉同情地說,並且公式化地拿出筆記本。
「該怎麼說呢,我老婆的情形跟其他人不太一樣。」伍一郎警戒地盯著幸子的手。
「對了,我在報紙上看過,夫人是……」
「沒錯,是自殺。」伍一郎接完話,肯定地點點頭。
「請恕我詞窮。」
「那個蠢女人,完全沒考慮到我的立場。我要是個承受不了打擊的男人,恐怕會有好一段時間走不出家門,幸好我的心臟夠強……」伍一郎笑著。
「夫人不幸喪生,請問有什麼徵兆嗎?」
她此時所說的「不幸」,指的當然是「自殺」,對方也懂她這話的意思。伍一郎才剛說:「她自殺了,完全沒考慮到我的立場。」
即使如此,一個局外人畢竟不適合露骨地提出這種問題,這也算是「雜誌記者」的特權,可以理直氣壯地假借「讀者代表」名義發問。
「徵兆?」伍一郎一手托著肥胖的下巴,一時間默不作聲,眼神低垂,「嗯,那倒也不是沒有。」他臉上帶著淺笑說。
「這麼說來是有嗎?雖然難以啟齒,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我告訴你,跟一個女人結婚生活了二十年,總是會發現很多蛛絲馬跡。這件事不單純,有很多原因讓她選擇了自殺。」
他的回答抽象,卻又意有所指。
「請問有遺書嗎?」
「有,我也告訴過警察,他們知道後,才終於放心斷定這是一起自殺案。」
放心斷定這是一起自殺案,這說法聽來奇怪,伍一郎似乎也有所察覺。
「警方辦案的時候,得要找到決定性的物證,證實判斷正確無誤。內人是吊死的,只不過發現得晚,屍體不只腐爛,還因為用來上吊的繩子斷裂摔到地上,導致沒有明確證據顯示她是自己上吊,只能由現場狀況判斷死因為自殺。不過這也只是推測,所以當警方聽到我說內人有留下遺書,才鬆了一口氣。」他補充說明。
「遺書上寫了自殺的理由嗎?」
「女人啊,」伍一郎苦笑,「就是死到臨頭,也不會表明自己的真心。裡頭沒提到任何具體的事情,只有承蒙諸多照料,還有對不起做出這麼任性的行為,這一類告別人世前的懺悔罷了。」
「警方讀完那封遺書之後,就接受這個結果了嗎?」
「沒有,我把遺書燒了,沒交給警察,還因為這樣被盤問了一番。」
「……」
「我現在後悔了。可是老實說,我讀到那封遺書的時候,簡直是氣瘋了,一時衝動就撕了信。」
他看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叼著菸,將打火機湊近嘴邊。
「一直到最後一刻,她還是那麼為所欲為。」他說,空氣中煙霧瀰漫。
「請問您這話是指?」
「她活著的時候享盡了人生樂趣,既然她自己選擇了死這條路,我一點也不覺得哀傷。」
「……」
「我不是不服氣,也不是在找藉口。真要說起來,她在世的時候比別人家的夫人還要享受人生,發生這種事我也不認為悲慘。你可能覺得稀奇,不過我也只是實話實說。」
「您剛才說夫人走上絕路有很多因素,這跟夫人生前的生活態度有關嗎?」
「我沒辦法斷定,或許也算是其中一個原因吧……倒是你,冒昧問一句,你結婚了嗎,還是單身?」
「我還沒結婚。」
「等你結婚就會明白了。夫妻或是家庭生活裡存在許多細微的裂痕,而且一個個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當累積得越來越多,將會造成空前的危機。就像一棟歪七扭八的房屋,門窗沒辦法開關,懶得處理就放著不管,或是門窗可以順利挪動,卻將把手裝反了。起先雖然在意也束手無策,只好放棄,久了,也就不在乎了。在外觀上,門窗都有關好,看不出其實是一棟歪斜的房子,這就是家庭生活。」
幸子手中握住鉛筆,眼神朝向拿來記錄的紙張,思考接下來要提出的問題。
「夫人常造訪美容院嗎?」當問題難以啟齒時,最好是不看對方的臉,她眼神朝下盯著筆記本發問。
侃侃而談的伍一郎過了好一陣子才回答。「女人嘛,應該有吧。」
「我聽人說,夫人的髮型總是非常完美。」
「這我就不清楚了,丈夫很少會留意到妻子的頭髮。」
「夫人的髮型極具個性,富有美感,一定是有間中意的美容院幫忙設計的吧?」
「哈,哈哈哈。」
伍一郎突然大笑出聲。肯定與否定,以及他的情感,都消失在這陣洪亮的笑聲當中。
幸子離開後想著,波多野伍一郎對妻子的行為瞭如指掌,那陣快活的笑聲正是暗示。商人藉由笑,阻止對方踏進雷池。
伍一郎表示妻子自殺的原因很多,其中最大的原因即與美髮師佐山道夫相關,不過,他大概不曾為此當面責罵妻子。他將自己的家庭比喻為歪斜的建築物,門窗緊閉,但方向全部相反。伍一郎自己也有情婦。
夕陽正在街道的屋頂上燃燒赤色火焰。幸子站在人行道上,迷惘不知去向,伸手招了輛計程車。
在回家的計程車裡,幸子又反覆思索。
伍一郎在外面也有女人,因此從沒當面指責過妻子的行為,但是當雅子掏出一大筆錢給男人這事曝光之後,他便開始窮追猛打。道夫在自由之丘開店以及青山店成立的資金,多由雅子出資,這一點毋庸置疑,沒有其他的可能性,只有證券商的妻子才可能籌出這麼一大筆錢。
伍一郎發現這漏洞,抓住機會斥罵妻子,毫不留情地追究她的責任。對錢斤斤計較的商人,因為失去金錢的執念,激起了他的怒火。即使這是為逼死妻子,將情婦扶正的計謀,他那商人的性格仍自然流露出苛責的態度。
她想起伍一郎那句不尋常的話。警方因為妻子留下遺書而感到心安。然而,警方並未實際見過那封遺書,那只是丈夫的片面之詞。況且,他還將遺書燒成了灰。警方釐清真相後,便不會再深入了解夫妻生活。
妻子的死因「確定」為自殺,為此感到安心的人不是警察,而是他自己。
排除與妻子自殺相關的一切疑點後,伍一郎所得到的是這社會對「鰥夫」的同情。世人不僅不責難他迎娶新妻,不在乎他與這情婦交往已久,甚至還會送上一聲祝福。不能不說,伍一郎從一開始就打著這如意算盤。
伍一郎響亮的笑聲還迴盪在她耳邊。
回到家,她在一樓餐廳簡單地吃了頓飯,然後回房沖澡。這段時間,她滿腦子都是伍一郎的笑聲。
幸子思考著如果事實是道夫假意殉情,協助雅子自殺後逃走,後續將會如何發展。伍一郎與道夫有著共同利益,假設伍一郎不是個心胸寬大的男人,如果他懷疑妻子不是死於自殺,而追究其死因,道夫也無法安然逃過。伍一郎知道,妻子的外遇物件就是道夫。
由於屍體腐爛,因此沒有決定性的證據來證明雅子是否真為自殺,只能依現場狀況推斷,警方因此為了遺書的出現而「心安」。如果伍一郎沒說出遺書的事,反而針對曖昧不明的自殺真相質疑警方,並且明確告知妻子生前的行為舉止,事情發展應會有所轉變。
伍一郎即將迎娶新妻,為了本身利益,他收起將妻子逼上絕路的凌厲攻勢,藏起妻子是否真為自殺的疑惑,無意間幫助道夫逃脫了罪嫌。
幸子推論至此,卻只釐清了脈絡。她所做的只有推測伍一郎的心理以及道夫的行為,依此獲得初步結論。她的思緒遇到瓶頸,見不到往後發展,只有一路繞著剛才推理的過程兜圈。
不知不覺過了三四個小時,街道上的霓虹燈在窗戶上不停閃爍。
電話聲響起,她回過神來。
「我是岡野。」他的呼吸聲也一併傳進了話筒,「關於佐山十日那天的行動……」
「你查出來了嗎?」
「嗯,雖然只是大致情形。」
「你到我家來說吧。」
她有意避人耳目,脫口說出不要在電話裡講,請他來家裡一趟。
「這麼做方便嗎?」岡野有點遲疑,聲音中卻聽得出期待。
「不要緊,你來吧。」
不到三十分鐘,岡野正一就敲了門。他似乎期盼能夠親自走訪,特地在附近打了那通電話。他的臉上滲出汗水。
幸子急忙前來應門。
「外頭很熱吧。來,快請進。」
她關上門,溫柔地看著岡野。
「好。」
岡野從長褲口袋拿出手帕,摘下眼鏡,擦了把臉,手帕也因為他的汗水濕透了。
「我馬上去拿條毛巾來。」
「別客氣,不用了。」
岡野像是目眩神迷,拿下眼鏡的雙眼眯成了一條線。
幸子從冰箱拿出毛巾,遞給岡野。兩人指尖觸碰的那一剎那,他緊張到表情僵硬。
他趕緊拿毛巾擦臉。他意識到幸子就站在面前等他擦完臉,這讓他慌了手腳。
「怎麼樣,很舒服吧?」
「是,謝謝。」
他將用完的毛巾還給幸子,小心地不敢再碰到她的手指。
直到坐下前,他都沒正視過幸子,他需要一點時間讓自己鎮定下來。
「你查到了什麼?」幸子大膽地看著他。
「我只查出了個大概……」
十日,山根設計師一早便去了橫濱,不在辦公室,直到晚上很晚才回來。岡野一五一十地向幸子報告他打聽到的訊息。
「所以佐山去設計師那裡是騙人的囉。」
這正如她所預料,她不覺得意外,卻刻意表現出驚訝。
「對,佐山可能以為設計師在才出門,而且告訴我這個理由,交代我來向您轉達,他晚上沒空。」岡野生硬地說。他明瞭自己與幸子之間的關係特別,恭敬地以「您」來稱呼她。
「如果是這樣,他至少會去山根的事務所一趟,事務所的人怎麼說?」
「這我就不清楚了。」
「他沒去。他如果去過,他們就會告訴你了。聽起來你像是想幫佐山圓謊,不過,我手上可是握有確切證據哦。」
「……」
「他說,他跟山根先生一起去日比谷看電影,可是他沒進電影院,而是到了住在奧澤的熟客家裡打麻將。那個人根本就不存在,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虛構的。」幸子說著,憤怒之情溢於言表,「對了,你知道那天他是自己開車出門,還是把車停在車庫裡嗎?」
岡野越來越不知所措。他吞吞吐吐地告訴幸子,道夫是自己開車出門。
「我果然被他騙了。他那天油少了多少?」
「聽說油消耗得很厲害。隔天他去加油,比平常早很多天,而且整臺車髒兮兮的,他還洗了車。」
「你這是聽誰說的?柳田告訴你的嗎?」
「這事我沒辦法問柳田,我是去佐山常去加油的加油站問出來的。」
「你這麼盡心,我真是太感動了……他一天花掉那麼多油,會是去哪裡了呢?」
「佐山告訴加油站店員,他開車去了多摩川,輪胎上還沾上了紅土跟雜草。」
「紅土跟雜草嗎?」
「對,多摩川沿岸幾乎都是紅土。」
他不是去多摩川下游,而是把車子開到了上游,那裡正是御嶽。總算掌握到證據了,她的神情非常激動。
岡野兩眼直盯著幸子激動的臉。他一臉同情,以為那是女人受男人欺瞞,悲傷難耐的反應。
幸子流下眼淚,道夫終於成了她的囊中物。偏激的女人只要情緒有些起伏,便潸然淚下……岡野誤解了她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