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地藤子決定辭職。她在二十二歲入社,資歷十三年,其中十年隸屬於週刊編輯部,是位資深編輯。
她算是部裡的奇人。一頭短鬈髮,類西裝上衣,男性長褲,十年如一日,都是這身打扮。剛入社的前兩三年,她打扮得還像個年輕女孩子,後來或許受到刺激,她徹底放棄了女孩子的裝扮,「變身」成現在這副模樣,一變就是十年。私下有人嘲諷說,她突然有這麼大的轉變,是因為終於領悟到,自己那種長相根本不可能談戀愛,更遑論結婚。也有人說,她是見到同年齡的女性朋友接連走入禮堂,所以自暴自棄。這或許正是促使她有如此轉變的動機,她年輕的時候從沒傳過緋聞,也沒聽說她曾和人相親。
福地藤子長年放棄妝扮自己的容貌,那頭短髮和打扮,遠遠不及男孩子氣這詞裡形容的女性魅力,她連骨子裡都徹底是個男人,而且還是其貌不揚的醜男。她說話時不見女性的嬌柔,長年以充滿男子氣概的口吻與客戶溝通,和編輯部裡親近的同事交談時,不論男女,她都同樣粗魯無禮。
第一眼見到她的人,都認不出她竟是女兒身。她那身男性西裝上衣及長褲,在本質上與時髦女性流行的中性風大不相同,更沒有隨著每年流行變化這一回事。
福地藤子因其獨特的外貌,令人對她留下深刻印象。只要提到她的名字,不管記憶再差的人都能輕易想起,她就是曾見過一面的那位「男不男,女不女」的編輯。
她並非與結婚絕緣,只是她的條件極差,如非老男人的再婚物件,就得和低俗的小生意人或中小企業員工結婚。她因為工作關係,長期與名人往來,並且和知識分子站在同等地位,暢談甚歡,那樣的結婚物件只讓她覺得顏面盡損。
福地藤子向編輯部主編表達辭職意願時,主編以為她這一走,一定是為了轉行成為獨立記者。
「我是想過有空可以寫一些報導。」福地藤子露出了羞怯的神情,「我想要過新的生活。」
她說話突然變得溫柔有禮,主編在錯愕中直盯著她。
「你要結婚了嗎?」
他不禁大叫,一旁編輯部的員工全抬起了頭。
「沒有,不算是結婚。我不知道以常識而言,會不會有人認為這是結婚……」
這十年來,福地藤子頭一次臉紅。
「對方是誰?」
主編肩負全體員工的好奇心,興致盎然地問。
「這還不能說。」
「難不成……該不會是公司裡的員工吧?」
主編腦中閃過一位喪妻的高齡員工。
「討厭啦,我才不會跟公司的人結婚。」
福地藤子說話恢復了女性的姿態。
她以輕蔑的口吻否定,主編詫異地以為她可能是釣到了金龜婿,再試探她。
「那個人我們認識嗎?」
「應該是沒有直接來往,不過只要聽到名字……」
「就知道是誰了嗎?呵,真有你的,是個名人啊?」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有名,只是偶爾會在女性雜誌上露面。」
主編和其他員工都猜不出她的物件究竟是誰,到底誰是那個出現在女性雜誌上的人,難道是那位在私下聽她吐苦水的評論家嗎?而且與常識上的結婚不同所指為何,這問題也搞得大家糊裡糊塗。她才精神奕奕地踏出編輯部,已經引起軒然大波。
後來,據與福地藤子最親近的同事表示,對方是現今美髮界關注的新星,「鬼才」佐山道夫。他們雖然結合在一起,但並非一般世人所謂的結婚,也沒有同居。他們各自尊重對方的生活與個性差異,進出對方家中過夜,偶爾過著形如同居般的生活。經過這樣的夫妻生活之後,待雙方達成共識,再回到常軌,舉行婚禮。福地藤子如此解釋。
「有個詞叫作合約婚姻,你們這是合約同居吧?」
她的女性朋友一聽物件是佐山道夫,先是不敢置信地表現出震驚,再追問兩人將來的生活模式。
「怎麼說呢,我也想不出來適當的名字,反正就是跟一般的做法不一樣。不過,最後總是會結婚的。」
「你們會舉行結婚典禮嗎?」
「不會,我們不舉行任何儀式,就只約親朋好友大家聚在一起吃個飯。」
離職的那一天,福地藤子留長了短髮,臉上化著淡妝,身穿時下流行的套裝,腳踩高跟鞋,到編輯部告別。
那時,岡野正一剛結束一審。
一年前,五月二十九日傍晚六點半。
福地藤子至美髮沙龍二樓,造訪佐山道夫的房間。
這間店長的房間裝潢舒適且具現代感,營造出的氛圍恰好融合店裡的時尚風格。
「抱歉讓你專程跑來,我有點事要出去一下。」
佐山對著坐在椅子上大口抽菸的福地致歉。
「什麼?你說晚上要請客我才來的哎。」
「我說到做到,我會請你到外面吃飯,可是,在那之前我有點事情要處理,七點半出門,不到一個小時就會回來了,你可以等我嗎?」
「沒辦法用電話解決嗎?」
「電話裡講不清楚,一定要親自跑一趟,怕不當面談會造成誤解……七點半之前我都會待在這裡,之後才出門,只要等我一個小時就好了。你就讀讀書,看看電視,等我回來,再一起到A飯店用餐。」
「真受不了。」
福地藤子勉強答應,但能和佐山一起到飯店用餐似乎頗具吸引力。
柳田在七點過後前來道別,樓下響起一陣離開的腳步聲。佐山看了一下手錶。
「一般店員七點下班,留到比較晚的會在三十分鐘後到房間來,那時間我已經出門了,你可以大聲講話,假裝在跟我聊天嗎?」
「為什麼要這麼做?」
「店員看到你一個人留在我的房間裡,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我不在乎啊。」
「可是,我怕他們看到我竟然把女人單獨留在房間裡,亂猜一通。」
「店長要在意的事可真多。」
福地藤子的表情有些羞澀。佐山望著她,從椅子上起身走向她身邊,順手搭著她的肩。「福地小姐,拜託你。店員走到這房間來的時候,需要開啟樓梯入口的門,一聽就知道有人上來了。你聽到聲音之後,再說一些話,裝出跟我講話的樣子。店員只是按店裡的規矩來道別,知道有客人來訪,她就不會進來了。」
「……」
「她如果敲門,你再出面,告訴她我人在洗手間。」
「真怪。」福地藤子咕噥說。她覺得奇怪,不是因為懷疑佐山的行動,而是自己竟然需要防範店員胡思亂想。佐山的手放在肩上,既搔癢又沉重地壓著她。
「不會有事的,不用擔心,我馬上回來。你可別讓店員發現我出門了,只留你一個人在房間裡。」
佐山就近凝視著福地藤子的臉龐,臉上掛著溫柔笑容,放在她肩上的手又輕拍了兩三下。
佐山出門後不久,走廊傳來開門上樓的聲音,上樓的是來向佐山道別的店員,福地藤子立即高談闊論起來。
「現在的年輕人一點知識也沒有,簡直是無知。我們部裡今年剛進來的新人滿嘴政治理念跟沙特的反權力,講得頭頭是道。真要他寫篇報導出來,不只慘不忍睹,還讓人懷疑究竟是不是日文,錯別字一堆,字寫得又醜,根本看不出來在寫什麼……對,你的工作不需要寫字,沒有這問題。不過,你別看那些氣質高雅的客人一副飽讀詩書的模樣,說不定根本沒什麼內涵。」
走廊上的腳步聲逐漸遠去,這次傳來了關門的聲音。店員離開了。
佐山道夫在八點十分回到房間,福地藤子完全沒聽到他進房的腳步聲或任何聲響。他像是一路跑回來似的喘著氣,臉色有點蒼白,神情卻很平靜。
「你還真快啊。」
「對啊,事情一下子就處理好了。」
「幸子今天不來嗎?」
「她不會來,好像是跟岡野有約。」
道夫站著匆匆抽了幾口菸,臉上露出戲弄的神情。
「岡野可能會打電話來……他如果來電,你就接起來,儘量裝出年輕女人的聲音跟他對話。」
「又要裝聲音啦?剛才店員到房間外面,聽到我在裡面自言自語,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這樣啊,辛苦你了。」道夫笑著說,「那就再麻煩你了。等一下岡野如果來電,你就大聲叫我。對了,最好是叫得親暱一點,像是感情很好的樣子。」
最後那句話聽得福地藤子心花怒放,嫣然一笑。
「岡野真的會打電話來嗎?」
「會吧,應該三十分鐘內會打來,不然就得等到明天了。」
「他不是去找幸子了嗎?」
「沒錯。」
「噢,我知道了。你是想讓岡野以為有個年輕女子在你的房間裡,再把這件事告訴幸子,讓她嫉妒對吧?」
「就是這樣。」
「有意思,幸子的嫉妒心可是很重的哦。我不想挑撥你們的感情,以後幸子知道那個人其實是我,就不會生氣了。」福地藤子顯得有些雀躍。
不到五分鐘,電話響起。
「還真被你說中了。」她說完後,走到電話旁接起電話,「……是,請問哪位?」
福地藤子聽到對方問「佐山在嗎」,便故意裝腔回問,她一聽就知道那是岡野的聲音。當對方回答「我是岡野」後,她沒再響應,而是一手輕掩話筒,同樣裝出年輕女子的聲音,大聲喊:「道夫,電話。」
「誰打來的電話?」道夫的親暱態度不輸福地藤子。
「他說他叫岡野。」
「這時間打來,有什麼事嗎?」
福地藤子目光含笑,將電話拿給道夫。
「喂?」道夫說。
「喂、喂?」道夫再出聲,並掛掉電話。
「怎麼了?」
「沒聲音。」
「哎呀,電話壞了嗎?」
「他沒說話,不,說不定真的是電話壞了。」
「岡野離開幸子家了嗎?我聽到銅幣掉落的聲音,既然他打的是公共電話,你也沒辦法回撥,等一下再打到岡野住的地方好了。」
「沒那必要,反正他明天還會再打來。」
道夫坐在椅子上發呆了一會兒,像是在想事情。
「我們還不去吃飯嗎?我肚子餓了。」
「現在幾點?」
「八點半。」
「八點半了啊,對不起,再等三十分鐘,我們九點走……對了,叫輛計程車來吧。」福地藤子不明白為什麼要在房間裡待到九點。
「你在等電話嗎?」
道夫坐在她的正對面,雙腳交疊,指間夾著一根菸灰長到幾乎要落下的香菸。
「等誰的電話?」
道夫一臉剛回神的模樣。
「岡野啊。」
「嗯……對,他可能會再打來。」
煙還沒叼進口中,菸灰已經掉在地毯上了。
「他會再打來的,你們剛才根本沒講成話嘛……應該快打來了吧。」
等了十分鐘,電話不曾再響起。福地藤子不時看向電話,偶爾瞄著道夫。她倒入椅背,一隻腳擱在膝蓋上不停晃動,沒想到和道夫兩人獨處一室的夜晚,竟讓人如此難耐。她打扮成男人的模樣,總以為自己是個男人,這內心的騷動卻是如假包換的女兒心。她懷疑,莫非是受到剛才和岡野講電話時演的那齣戲影響。
道夫不發一語,只是抽著菸,使得房間裡的氣氛更加凝重。
「他沒打電話來哎。」
又過了五分鐘,福地藤子努力想恢復男人講話的口氣,卻徒勞無功。
「對啊。」道夫回答,思緒卻像是飄到了遠方。
「好餓哦。」
道夫蹙眉,嘴巴一吐,將一小截香菸丟進菸灰缸。
「怎麼了?」
「頭有點痛。」
「頭痛?」
「可能是感冒了。」
「天氣這麼好,怎麼感冒了呢?」
「今天到傍晚前都還很正常,可能是昨天晚上睡覺的時候著涼了。」
「有藥嗎?」
「我這邊沒那種東西。」
「畢竟是男人住的地方嘛。」
她不自覺地說出這句話,正證明了她本性還是個女人。
「對不起。」道夫手按著太陽穴說,「今天晚上可能沒辦法出門了。」
「那倒是沒關係。你還好嗎?發燒了嗎?」
「就快了吧,我一發燒就全身無力,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你還是早點睡吧。」
「嗯。」
「我先告辭了。需要我打電話叫幸子過來嗎?」
「不用了,你就算打電話過去,她也不在。她說八點多要去朋友家,岡野應該就是因為這樣早就離開了。」
「我還是打過去看看,說不定她還在家裡。」
按著太陽穴的手掩飾著道夫,使他得以暗中窺視福地藤子撥出這通電話。她撥完號碼,將聽筒放在耳邊,等待電話線路接通。電話先是響起一聲接通的聲音,接著又傳出訊號音。她手裡拿著電話,不久又累得換手,眼神則看向道夫,彷彿在說,果然沒人接聽。
然而,福地藤子的漫長等待,帶給道夫的是無窮無盡的折磨。他不停地顫抖,害怕枝村幸子起身接電話的恐懼,宛如無數細針刺遍全身,而他人替幸子接起電話的恐慌隨後而至。如果有人在房間裡怎麼辦?就算沒人,響個不停的電話鈴聲,也會將鄰居住戶喚至死者所在的房內。時機還沒到。快住手,道夫忍不住想向這遲鈍的女人大吼。
「真的不在哎。」福地藤子總算掛掉了電話。「慢了一步啊。」
道夫自內心深處發出嘆息,枝村幸子終究沒有接起電話,她確實不在這世上了。
他趴在桌上,緊閉雙眼,一聲又一聲地說著,謝謝,謝謝,我得救了,我終於擺脫那女人的掌控,恢復自由了。原本以為要一輩子當她的奴隸,受她壓榨,那條繩子總算解開了。
她只不過幫了一點小忙,不對外說出我在波多野雅子遇害當天的行動,竟然就想逼婚,仗著妻子的身分掠奪全部財產。
「你是個藝術家,不用管店裡的營運,只要專心工作就行了。你會越來越有名,至於店就交給我管理,我有經營能力,一定可以做出不錯的成績。我認識很多把事業交給老婆打理,自己則鑽研創作,取得非凡成就的知名畫家。我在《女性迴廊》擔任編輯的時候,採訪過這些畫家,他們每個人背後都有一位善於經營的老婆。」
知名畫家的老婆算什麼,《女性迴廊》又有什麼了不起……
枝村幸子的企圖正是掌握經營實權,道夫暗忖。
他所有的收入都掌握在她手中,對她唯命是從。她一手掌控財務,以經營的名義控制銀行帳戶和股票。手中有錢就等於大權在握。
「我這是為了你好,不會害你的,你就放心工作吧。」
她攤開帳本坐在桌前,露出高傲的微笑。美容院的收入以日計算,銀行職員每天來訪卻只會和她接洽。她在適應後行為更是放縱,一開始還會跟他討論,到後來成了單方面告知,最後是事後才徵詢他的同意。她是妻子,做起事來名正言順,而且又是為了丈夫的利益著想,更不會引人猜疑。
她只想把我當成傭人,道夫想。她只打算付給我微薄的薪資,就想差遣我工作。這不只是搞不清楚誰才是老闆的問題,真正的實權都掌握在她這個負責經營的人手上。她想讓我做白工,只要我跟她結婚一天,就得永遠忍受她的壓榨。我差點因為這個女人,成了一匹無用武之地的「死馬」。
誰管什麼知名藝術家。知名畫家夫人確實會幫忙打理事業,以讓丈夫專心工作的名目,由自己出面與畫商交涉,決定畫家的工作,畫商因此不理會畫家,反而巴結夫人。畫家作畫也不再經由畫商委託,而是受夫人指使,由於收入全由老婆掌管,只能看老婆的臉色討些零用錢,身無分文的畫家於是偷偷畫些小品和小幅作品交給畫商,才能賺得一點小錢,減輕經濟壓力。多悲慘的「死馬」藝術家啊,一位自由遭夫人剝奪殆盡、空有架子的「美神」殘骸。枝村幸子在擔任編輯時見過無數這樣的奴隸,便想將這一招同樣套用在他身上。
我們結婚吧。幸子並非因愛說出這句話,愛情在兩人長久的相處中已逐漸消磨,取而代之的是算計。她就是這樣的人,一個機靈又工於心計的女人,只要一抓住機會就想掐緊他的命脈,要他終其一生受她的不當壓榨,成為無處可逃的奴隸。他如果有那麼一點想逃脫的意思,她便露出揶揄的目光。
「你想從我身邊逃走嗎?那麼你就要上死刑臺囉,你覺得哪條路比較快活呢?」
這簡直是太不合理了。枝村幸子在那件事上完全沒幫上忙,沒有出力,沒有冒任何風險,不會被當成「共犯」。萬一東窗事發,她也絕不會遭到牽連。
「藏匿犯人或依法逮捕拘禁之逃脫人或使之隱避者,處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或二百元以下罰金。」(刑法第一零三條)
「證人依法律宣誓而為虛偽陳述者,處三個月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刑法第一六九條)
枝村幸子的情形不符合以上條文,她既沒有藏匿犯人也沒有使之隱避,道夫是「凶手」一事未受到證實。幸子沒有在現場目睹道夫殺害波多野雅子,未參與他的計劃,他也沒有事先告知自己即將犯罪,一切都只是她的「懷疑」。光憑「懷疑」,不足以構成「藏匿並使犯人隱避」的罪嫌。
幸子不曾因此事接受調查,沒有犯下偽證罪,當然也不具有「依法律宣誓的證人」資格。
由於波多野雅子的死因確定為上吊自殺,從未展開「調查」,不論是基於法律或道義,她都沒有將此「懷疑」告知警方的義務。
不過,他們對於「知其為犯人而沉默並藏匿其行蹤」一罪互有共識,在這張依雙方共識製作的損益表上,明顯可看出他的虧損慘重。
他不欲與早已厭煩的女人結婚,還得一輩子受她剝削,容忍如此不公平的待遇。他無法忍受這個傲慢、善妒又貪婪的女人終其一生以正室自居,更遑論失去自由與財力,光想像都叫他頭昏目眩,甚至有生不如死之感。
我還年輕,道夫想,未來有享之不盡的歡愉,而那個女人心老且肉衰,究竟何者可為世人貢獻?我可以藉由新技術開發,帶給女性生存價值,使世間充滿光明與歡樂。兩相比較之下,得為此送上性命的人肯定是她,就算是神,也會認同這公平的行為。
「你還好嗎?」
福地藤子見道夫一直把手放在頭上,擔心地靠近他身邊,想看他是否安好。
「嗯,還是有點不舒服。」道夫一臉痛苦地說。
「燒得很厲害嗎?」
「不知道。」
「有溫度計嗎?」
「這裡沒有那種東西。」
「真是的,這裡怎麼什麼都沒有……我來量量。」
福地藤子將溫熱的掌心覆上他的額頭。
「咦,好像沒發燒。」
她正想抽開手,卻被道夫一把握住。他的動作從容,使得她一時之間反應不及,如急忙放手,似乎又顯得是自己多心。
「再放久一點,我覺得自己真的發燒了。」
「是嗎?」
福地藤子又將手掌貼著他的額頭,掌心炙熱如火。
「怎麼樣,發燒了嗎?」
「我覺得還好啊。」
她看向別處,表情像是在確認溫度,呼吸卻不平靜。
「那麼就是體內發熱,熱氣積在身體裡沒有散出來,我覺得好累。」
「早點睡吧。」她提出忠告。
「嗯。」
道夫聽從她的話,從椅子上起身,準備脫下上衣,卻連脫掉袖子都顯得吃力。
「幫我一下。」他的聲音帶著倦意。
「需要嗎?」
她繞到道夫背後,幫他脫下上衣,穿著白色襯衫的背部如龐然大物映入她的眼簾。「幫我把襯衫放到那邊的衣櫥。」
福地藤子依令行事。一開啟衣櫥,衣架上掛著一件又一件品味獨到的衣服。她才放好衣服,道夫又將領帶解開遞給她。
福地藤子背對著將領帶掛上衣架時,一股重量猛然從背後壓住她的肩。他的雙手環抱她的身體,正當她試圖掙脫時,一陣濕熱的氣息襲上了頸間。
福地藤子欲言又止,茫然不知此時該如何應對。長久以來,她習慣以男性之姿示人,導致習性與本性在此時爆發激烈衝突。她毫不在意地參與男性編輯及作家的低階對話,卻幾乎沒有實際經驗。她聽到心臟的聲音正強烈震動著耳膜,她的脖子因男人的親吻輕顫,無以名狀的痙攣沿著血管竄奔至全身。她再也無法站立,肩膀不住抖動,張嘴彎下了腰,腦子昏沉。他輕齧著她的耳朵,疼痛激起她的感覺,使她不由自主地輕撥出聲。
道夫開始脫福地藤子身上的西裝,她有些抵抗,卻像是失去了自由行動的能力。他脫去她身上的男性上衣,除下領帶,將解開鈕釦的襯衫褪到肩膀,露出了女性內衣。
他輕聲呢喃著無意義的話語,男人在這種時候說的話大同小異。他對待福地藤子的態度雖有所不同,不久便了解她也不過是個平凡的女人。原先的迷惘消失之後,他終於可以為所欲為。
道夫牽起她的手走向床邊,她則是神情恍惚,宛如患者將手交給醫生般踩著碎步前行。
福地藤子一看到床便掩住了臉,任由道夫將她壓倒,趴在床上。她併攏穿著長褲的雙腳,兩手掩面。
道夫關燈後,拉下她的長褲,雖然不怎麼容易,卻也並非難事。接著,他調整一下她歪斜的位置,抬起她的身體,讓她的頭枕在枕頭上,再蓋上棉被。棉被蓋上後,她隨即停止了掙扎。
他走向窗邊,觀察樓下的狀況。路上沒有人抬頭往這邊瞧,這也是理所當然,枝村幸子還躺在那房間裡,警察不可能找上門來。
望著街燈,他拉上窗簾,回到床邊,福地藤子正一動也不動地趴在棉被裡,如不是看見肩膀的呼吸起伏,那模樣簡直和枝村幸子的屍體一模一樣。
道夫在得到福地藤子身體的時候,訝異得知她曾有過經驗,併為此大感意外。
福地藤子年過三十,一般來說,這年齡的女性不可能從未有過經驗。不過她與眾不同,論誰都會認為她仍保有處女之身。
這與她那貌不驚人和一身奇裝異服有關,她將自己徹底變成了男人,最明顯的特徵便是,她不穿女性長褲,總是穿著男性的西裝褲。她將所有吸引異性的特徵摒除在外,就連說話也是男人的聲調,這樣的她不只是像個男孩子,她本身就是個粗獷的男人。那雙細長的眼睛、單眼皮、扁平的鼻子、肥厚的嘴唇,一看就是個醜男。反過來說,她自知不受異性青睞,為了擺脫屈辱,便轉而將自己變成男人。因此她早已和異性發生過關係一事,給道夫帶來莫大的衝擊。
他對她當時的物件頗感興趣,不只是驚訝於有個真心愛她的男子,縱使只是一時衝動,會選擇她為物件,也令人難以置信。
沉睡在福地藤子身體裡的女性本能因他甦醒,燃起熊熊熱火。她的意志朦朧,生理的強烈渴望無恥地爬竄她全身。
令人感到反常的是,激情過後,在道夫面前,福地藤子竟像罪人般抬不起頭。她感到羞恥,但卻非「養在深閨人未識」的羞澀,她愧於被人發現自己已非處女,宛如犯下錯事,羞於見人。
道夫為了安撫福地藤子,也為使她的空腹獲得滿足,打電話叫來計程車,一起前往飯店。在計程車裡,他的態度就像對待一般客人,絕不讓計程車司機看穿他們之間的關係非比尋常。
「司機先生,請問現在正確時間是幾點?」一上車,道夫就開口詢問,像是要調整過慢的手錶時間。
他即使到了飯店也一再確認時間,並且試圖讓對方記住自己的長相。
「餐廳營業到幾點?」
他先將臉貼近電梯服務生詢問時間,接著關心起飯店裡住宿旅客的多寡。
在餐廳坐定後,他一直看著選單,看得服務生心煩氣躁,又反覆詢問每道菜的做法,並且向服務生指著手錶問料理所需時間。即使到了這裡,他對待福地藤子的態度仍如生意上的客人,不帶任何私人情誼。他四下張望,觀察周圍有無熟人,一見到常光臨美容院的女星,也不管同桌另有男伴,依然任意離席,前去招呼。
福地藤子不責備道夫的態度浮躁,行為莽撞。她就像隻溫馴的小貓,靜靜坐在桌前,甚至無暇思考道夫的行動可疑。
她的雙頰仍泛紅,沒有隨身攜帶化妝品這事讓她後悔莫及,一個「男人」自是沒有攜帶化妝包的必要。外表暫且不管,她的本質已經開始轉變,逐漸回覆女兒身。她鮮少與道夫交談,始終低垂著頭,端莊地將湯匙送到嘴邊,優雅地握著手中刀叉。她的外形還是個男人,舉止卻是個女人。
佐山道夫清楚福地藤子的本性善良,她不曾以女性之姿與男性往來,心地依然純真。她化為「男人」與男人相處,沒有嚐過女人的辛勞,終究只是個「天真的女人」。
這一點與固執又陰險狡詐的枝村幸子截然不同。
福地藤子不一樣,她一邊用餐,一邊如夢般回想一個小時前發生的事。彷彿即使是夢境,亦要珍惜這突來的雲雨。
福地藤子是他的女人這件事一旦傳開,周遭的反應必定是目瞪口呆,驚訝他竟選了一個醜女,又或許會有人諷刺他這是眼光太高,最後只挑到別人剩下的殘渣。
他不在乎別人的眼光,那些人根本不了解他的用意。他沒有娶她為妻的打算,但目前必會以妻子相待,他這麼做自有道理,外人無從評斷。
日後即使違背誓約,福地藤子也絕不會像枝村幸子那樣氣憤難平,反而會為曾在他的生命中占有一席之地,心懷感激。她從不敢奢想的幸運因他實現,最清楚這難能可貴之處的人就是她自己。
她兢兢業業,唯恐言行間有所冒犯,並自覺卑微,成為替他保守祕密的女僕,與枝村幸子完全相反。
即使姿色欠佳也得暫且忍受,貌美的女人俯拾皆是。福地藤子不被允許嫉妒,她也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沒有那個資格。
道夫搭計程車將福地藤子送到家門口,再回店裡。她家位於中央沿線,四周環境幽靜,房子陳舊且雄偉,她的母親、弟弟和弟媳亦同住一處。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在他不在的這段期間,房裡沒有任何變化,沒有通報枝村幸子出事的跡象。
他沖了個澡,躺上床,感到疲憊不已。
床上還留著與福地藤子溫存後的皺褶,她的肉體走進了他的思緒。原來她不是處女,他沒多過問,今後也沒興趣,更不打算了解她以前的物件。她的身體充分滿足了他本能的需求,這一點更是嚇著了他。長期未與男性發生關係,她的體內出現既新鮮又緊張的反應,這反應一再刺激他,使他抽搐,不禁臣服於她的身體。
果實的外形越是醜陋,滋味越是甜美。上帝造物法則的神妙之處在於,不論果實或人,皆依循相同原則打造,兩者皆是自然物。
因此,道夫有自信可以和醜女福地藤子和平共處一段時間,即使他人震驚,也不會感到受盡屈辱,至少他可以在兩者之間取得平衡。
翌日傍晚,福地藤子匆忙趕到道夫的房間。她出現時,頭髮梳理整齊,臉上化著不明顯的淡妝,不再穿著西裝褲,而是女性長褲。
她的臉色因驚恐與激動而顯得蒼白。她發現房裡沒有其他人後,馬上從口袋裡拿出摺好的報紙。
「這是今天的晚報,枝村幸子在家裡遇害了。」
「我知道。」道夫眼神堅定地回望著她單眼皮眨個不停的雙眼。「早上十點我就接到警察通知,剛剛才從她家回來。」
「聽說是絞殺,真的嗎?」
「好像是,報上寫到遺體已經送往解剖,明天早上可以知道結果。」
「找到凶手了嗎?」
「還沒,警察也問了我一些事,都是關於昨天傍晚到今天早上的行動。」
福地藤子跌坐在椅子上,道夫走近她身旁。
「我沒說出我們昨天晚上在這裡做了什麼事,沒有說的必要。我是個男的也就算了,我不想讓你也成為警察跟世人關注的物件。」
福地藤子神情一變,含淚帶笑地低著頭。他溫柔地摟上她的肩。
「藤子。」他第一次親密地喚她的名。
「我昨天晚上七點半有事離開了四五十分鐘,讓你一個人留在這裡。其實,那時我是去找民間借貸公司討論貸款的事,對方剛好只有那時間有空……我因為開這間店跟銀行借太多錢,只好求助高利貸。這事實在太丟臉了,我沒有臉說出口。」
「……」
「幸子昨天晚上被殺了,時間還不清楚,也有可能是我去跟高利貸借錢的那段時間。警察問了我的行動,可是我不想說出這件事,不只是為了店的信譽,這也攸關我的名聲。這件事要是傳出去,肯定會遭到同業攻擊,與我為敵的人又多。而且……」
道夫用力地將福地藤子結實的肩膀摟在懷裡。
「而且,我如果說出高利貸的事,警察一定會問我在那前後又做了什麼。我不知道幸子遇害的確切時間是幾點幾分,這麼一來,勢必得說明你的事。這件事遲早會公開,只是現在還太早了點,我不想在這種時候製造花邊新聞,在回答警察之前,必須先經過慎重考慮。」福地藤子在他胸前點頭,為了他保證總有一天會將兩人的關係公之於世,她感動不已。因為他表現出男人的誠意。
「至於岡野打來的那通電話。」他慢條斯理地說,務求她能完全理解,「他打來的時間是八點二十五分,那時候我剛從高利貸那邊回來。」
「對啊。」
「岡野應該會把這件事告訴警察,警察如果問起,你就回答他確實有打電話來。不過,我們那時候根本不知道出事了,還裝聲音戲弄了他一下。你得要否認我們捉弄岡野,由你假裝年輕女生的聲音親暱地跟我對話,以免引起誤會,讓人懷疑我們的關係。你昨天來是為了工作,也就是來採訪我的,知道了嗎?」
「嗯。」福地藤子響應的語氣完全是個小女人,她憂心地抬頭仰望。「可是這樣會不會害了岡野?」
「岡野啊……」道夫沉重地說,「警方懷疑他就是殺害幸子的凶手。」
「咦,真的嗎?」
「昨天晚上八點,他到了幸子家,剛好就是我去找高利貸的那個時候。岡野有殺害幸子的動機,我不想說朋友的壞話,可是他確實愛慕著幸子。」
「這我也有一點感覺,懷疑他是不是對幸子有意思。」
「幸子也有錯,她好像在暗中引誘岡野。那女人就是這樣,老想吸引男人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幸子的個性就是那樣,可是你不是喜歡幸子嗎?」
「怎麼可能,起先是有那意思沒錯,不過,我越摸清她的本性,越覺得厭惡。她不管做什麼事都要盡如己意,甚至還強迫我跟她結婚,簡直就是逼婚。」
「的確……她是任性了點,因為她總是對自己很有信心嘛。」
福地藤子在說這話的同時,想起了枝村幸子曾交稿給她一事。
「我就是討厭她這一點。她這一逼婚,害得我的將來一片黯淡,完全失去希望。」
道夫判斷再毀謗幸子恐會招致危險,又把話題轉回到岡野正一身上。
「岡野也因為絕望,隨著幸子跟我結婚的日子越接近,他的情緒越不穩定。我聽幸子說過,岡野一再求她中止婚約,她每次拒絕,岡野都會以自殺要挾。岡野在說這話時的眼神凶狠,她很怕岡野會在那之前先殺了她,叫我去勸勸岡野。但是我不相信岡野會做出那種事,沒有找他出來談過,況且他又是我的朋友,我說不出口。我知道岡野的精神狀態不太穩定,只是做夢也沒想到他竟然會殺了幸子。」
「他真的殺了幸子嗎?」
「警方還在調查,這件事似乎是真的。」
「天啊。」
福地藤子全身直打冷戰。
「岡野既然下了手,再討論下去也是無濟於事,我們能做的只有確保自身的安全。我不想沒來由地被人懷疑,只要有那麼一點嫌疑,都會毀了我的名聲。即使之後發現真凶另有其人,信譽一旦失去就難以挽回。世人只會記得一開始造成的錯誤印象,何況這又是大家都有興趣的話題。」福地藤子點頭表示同意。
「我費盡千辛萬苦才有現在的地位,我不想成為嫌疑犯,讓對手有機可乘。我還要更上一層樓,取得更大的成就。」
「你可是天才呢。」福地藤子出言激勵。
「拜託你,不管警察怎麼問,都要回答你昨天整晚都跟我在一起。昨天六點半到九點多,我們待在這個房間裡談公事,接著到A飯店用餐後才分開。我會這麼告訴警察,你也得配合我的說法,不能出任何差錯。既然確定岡野就是凶手,我說什麼也不想蹚這攤渾水。」
這套說辭雖然多少有些矛盾,福地藤子卻在昨晚一夜繾綣過後萌生愛意,對道夫堅信不疑。由於許久未曾與男人發生關係,這突然降下的甘霖打動了她,使她相信完全服從就是愛的表現。
福地藤子與枝村幸子不同,她不因協助提供不在場證明要求回報,她是個不會害人,也不帶危險性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