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刺耳的鬧鐘鈴將我叫醒,瞬間想起帕特里克觸摸我的感覺,是那麼的溫暖、可靠、充滿生命力。我猛地坐起身來,在黑暗中眨著眼睛。

  「帕特里克!」我大叫,但唯一的回應是鬧鐘的嗡鳴聲,我按下貪睡鍵,四周突然陷入寂靜。我知道自己已經回到了真實的生活,這個我和丹恩共享的生活,在這裡,我還是原來那個寡婦。「帕特里克?」我無力地重複喚道,雖然我已經知道他不在。

  隨著房間變得清晰,我的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遮光簾擋住了大部分光線,我身上裹著的是這些年已逐漸習慣的涼絲被單。

  「只是一場夢,」我大聲說,「做夢而已,帕特里克已經死了。」但我忘不了那種真實的感覺,他的觸摸、他的味道,那種一切都在閃閃發光的奇怪氛圍。

  雖然細節正迅速地消逝,但我忘不了那小女孩的樣子,還有她那雙絕對來自帕特里克的美麗眼睛。我抹不去那種感覺,她是如此真實,如此與我相連,我還感覺得到我對她的愛。當她唯一對我說過的那個字——「媽」——浮現在腦海時,我的喉頭瞬間哽住了。

  但我就是知道,她七月十八日將要滿十三歲,這表示她是在我和帕特里克第一次上床的四個月後便出生了。然而,不論在哪一個奇怪的平行時空中,她都不可能是我的女兒。

  「我不是她媽媽。」我低聲說,卻沒料到這念頭竟會讓自己有崩潰的感覺。「那不是真的。」我知道自己很不理性,但我的心還激動地猛跳,而且我在黑暗中仍然能看見她的臉。

  我打開床頭的檯燈,鬧鐘前面擺著一杯水、一瓶安舒通止痛藥和丹恩留下的一張字條,上面說他得先去上班,希望我宿醉別太厲害,最後還熱心地做了個結論:我從沒看過你喝這麼多香檳!

  我用發抖的手拿出兩顆藥丸,想止住頭的抽痛。和水一起吞下藥後,我躺回枕頭上,瞪著天花板。「我是怎麼了?」我對著空氣喃喃自語。

  幾分鐘後,我伸手拿起iPhone,滑到YoungWidowTalk.com(年輕寡婦談心室)的頁面,我每隔一陣子就會上這個網站看看,只是從來沒讓丹恩知道。我在搜索欄輸入「夢到活生生的前夫」,出現了好幾條評論,我開始點擊留言,想看看哪個寡婦曾做過真實到古怪的夢,雖然也有夢到先生還活著的,但大家夢見的都是丈夫生前的樣子。我接著搜尋「想像的小孩」「不存在的孩子」,沒有符合的結果,顯然我是唯一以這種特別的方式失心瘋的人。

  我嘆口氣,把手機放下然後起床。腳下的大理石地板一陣冰涼,將我猛然拉回現實。



  整個上午的療程我都恍恍惚惚的,午休時間一到,我發現以這樣的分心狀態,對病患不會有太大幫助,於是我請蒂娜幫我取消下午的約診,蒂娜是我和辦公室的其他三位治療師共同聘用的接待小姐。

  「沒事吧,凱特?」她問,並且擔心地看著我。「你從不取消和病患的約診。」

  「我只是不太舒服。」我說,這不算全然的謊話。

  在等待她回覆我是否連絡到所有人的這段時間,我回到辦公室裡,在大抽屜裡翻出帕特里克的裱框照片。我在和丹恩第五次約會後,就從桌面拿下來了,那時我告訴自己,該是放下帕特里克的時候了。我做到了,幾乎算是。

  過去兩年來,當我需要解答時,總會不時拿出他的照片看。他冷靜、海綠色的雙眼,總有某種力量可以解開我心中所有的結。

  可是今天,看著他只是讓所有事情變得更讓人迷惑而已。照片裡的他好年輕,和昨晚的他形成鮮明的對比,我提醒自己:那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但我還是忍不住用手指輕撫過他的眼角,想起看見他有魚尾紋感覺好可愛,又用手指劃過他深色的頭髮,回想添上灰色的髮絲,看上去有多麼美。

  書桌上的對講機突然滋滋作響,嚇了我一跳。

  「所有人都連絡上了,凱特。」蒂娜尖細的聲音充滿整間辦公室。「今天下午所有的約診都已經取消了。」她猶豫了一下又說,「你確定沒事?需要我幫你做什麼嗎?」

  「不用,我很好!」我故做輕鬆地說,「謝啦!」

  話筒安靜了一會。「那我去吃午餐了。」

  「好!」我開朗地回答她,「明天見!」

  我將帕特里克的照片放回抽屜,塞在一疊檔案底下,然後伸手拿電話。鈴才響一聲,蘇珊就接起來了。

  「我今天下午休息,」我說,「可以過去你那裡嗎?」

  「發生什麼事了?」

  「沒啊,沒事就不能去看看我姐姐嗎?」

  「你過來我們再好好談。」從她堅定的語氣中,我知道她看穿我了。

  二十五分鐘後,我搭的出租車已停在她家的褐石色大門外面了,她拿著一杯白酒站在門口向我打招呼,沒說什麼就把酒杯遞了過來。

  「現在才下午一點。」我說著還是接過酒杯。

  「我聽你的聲音就知道你是否需要來一杯酒,而現在的你就需要。」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就走開了,只好關上門,跟在她後面走進屋裡,邊走還邊啜了一口酒,她說得沒錯。

  「嗨,小傢伙們!」我經過客廳,看見珊米和凱文黏在電視前面。螢幕上,有隻我沒看過的卡通老鼠正拿一片生菜葉給一隻卡通熊,凱文樂得咯咯笑。珊米轉過頭,咧著嘴向我揮揮手。突然間,我好渴望見到那個夢中的綠眼睛小女孩。

  蘇珊在廚房裡,也拿著一杯白酒,靠在流理臺上。臺子上有瓶打開的夏多內白酒,旁邊還擺著一碗洋芋片。我一轉進門她就說:「好吧,快說,跟訂婚的事有關對不對?」

  「不是。」我立刻回她,但她只是揚了揚單邊的眉毛,我就低下頭沉默了。「這真的很蠢,其實是因為昨天晚上做的那個夢。我是說,我想那應該是一場夢吧……」

  我沒繼續往下說,發現她沒有任何反應,我強迫自己抬頭和她對上視線,她看起來冷靜而平和。正是現在的我應該有的樣子,但我卻緊張不安,活像個出現戒斷症狀的毒癮患者。

  「繼續說啊。」她平靜地說。

  於是我告訴她我早上醒來時身邊是帕特里克,我聽到他的聲音,感覺到他的碰觸,還告訴她,他的頭髮有點變灰,他的身材厚實了一些,他的觸摸還是和熟悉的一樣讓我發癢。我越說,她的表情越悲傷,等我說完時,我感覺到自己臉頰有滑落的淚水。

  她嘆了一口氣,將酒杯放在臺子上,將我拉進懷裡。「你只是緊張,親愛的。」她頭靠在我肩膀上說,「答應丹恩的求婚是件大事,會做這樣的夢很正常。」

  「但我從沒做過像這樣的夢,」我小聲地說,「感覺好像的的確確在發生的事一樣。」

  「這是當然的。」她放開我,退後一步說:「我覺得你內心有一部分認為自己邁向前是錯的,但也該是時候了,凱特。沒關係的,帕特里克會希望你這麼做的。」

  我又猶豫地喝了一小口酒,我在考慮要不要告訴她關於綠眼睛小女孩的事,但我想她已經覺得我大概瘋了,於是我改口說:「那種感覺就像是讓我稍微看到我本來應該有的生活。」

  蘇珊堅定地握著我的雙臂,直到我看著她的眼睛。「這才是你應該有的生活,就在這裡,就是現在。失去帕特里克是很可怕,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能每次一有機會往前時,就因為想到他而退縮,還是你要讓生命就這樣白白過了,那是你要的嗎?」

  「不是。」我抽噎地說。我低垂著頭好長一段時間,才又抬起頭迎向她的目光。「只不過那感覺就好像我應該屬於那裡,我知道好多我不可能知道的,完全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樣。」

  「凱特,聽聽看你講的是什麼話,那只是在做夢,」她堅定地說,「你說一遍我聽。」

  「可是——」

  「凱特,我是認真的!」

  「那只是在做夢。」我頓了一下後,順從地複述一遍。

  這時,珊米出現在廚房門口,我迅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想藉此遮住臉上的淚水,但沒逃過她的眼睛。「凱特阿姨怎麼了?」她問蘇珊,一邊擔心地看看我。「她在哭。」

  「我們只是在聊你的帕特里克姨父,所以凱特阿姨有點傷心。」蘇珊說。

  珊米看起來很困惑。「可是我沒有什麼帕特里克姨父啊。」

  她的話讓我嗆了一下,在蘇珊趕她出去的時候,我還聽見她提醒珊米,說我原來有一個丈夫,他過世後我有時會很傷心。

  稍後蘇珊回來,臉頰有點紅紅的。「不好意思,」她說,「我們很少在孩子面前提帕特里克,因為有人過世的話題會讓他們挺迷惑的,她不是故意要讓你難過的。」

  「我今天實在是太情緒化了,不是她的錯。」我擠出一個微笑,努力想提振情緒。「對了,有件事你可能會感興趣,在我的夢裡你住在聖地牙哥,我敢說你膚色一定曬得很漂亮。很怪吧?」

  蘇珊僵住了。「聖地牙哥?」

  我點點頭。「對啊,你顯然是十一年前搬過去的,因為羅勃在那裡有個工作機會,這還真幸運,是吧?」

  蘇珊緊抿著嘴唇。「我要爸媽別告訴你的,」她抱怨,「你知道多久了?」

  「知道什麼?」

  「羅勃的工作機會啊。」

  我茫然地看著她,她嘆了一口氣。「帕特里克走的隔年,羅勃在聖地牙哥有個很好的工作機會。」

  「真的?」我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

  她點頭。「但我們決定留在這裡。」

  「為了我嗎?」我低聲問。

  蘇珊猶豫了一下。「換成是你也會這麼做的,但你怎麼會知道加州的事啊?是媽告訴你的?」

  「不是。」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感覺更迷惑了。

  「那麼,是誰告訴你的?」蘇珊問。

  我無助地聳聳肩,心跳得好快。「帕特里克。」



  這不可能啊,不是嗎?看見帕特里克和得知這麼多的細節,都只是因為做夢的話,那我怎麼會知道聖地牙哥的事?

  我離開蘇珊的公寓,朝十六街的地鐵站走,滿腦子轉的都是這個問題。在我心頭縈繞不去的並不是那個夢境本身,雖然看見帕特里克讓我勾起了我原以為已永久埋葬的情緒,但困擾我的是這個夢所代表的意義。如果我猜到和真實世界相符的訊息,那麼,那個夢有沒有可能還有更多的意義?

  「別發神經了。」我自言自語起來,一個路人一邊稍微繞開我,一邊投來憐憫的眼光。我尷尬地微笑道歉,然後一路低頭走進了地鐵站。

  我搭上六號線,但沒有和往常一樣在中央車站下車,反而一路坐到布魯克林大橋至市府站,然後朝西走到錢柏斯街,往我們的舊公寓走去。我必須回去看看,就當是最後一次提醒自己,帕特里克已經離開了,我們曾有過的生活也早就結束了。

  自從我搬到上城區後,就刻意避開曼哈頓。我婉拒在那附近的所有生日餐宴,不管路線有多荒謬,也會提醒出租車司機繞開這一區,然而,幾乎快要成功說服自己,帕特里克生前那幾年的所有回憶都已被藏進一個上鎖的箱子裡。但就在昨天晚上,鎖被打開了。

  我來到舊公寓的大門,走上臺階,深吸了一口氣後,才敢直視住戶的姓名牌。我的目光停留在五樓,那上面曾經感覺永遠不變地寫著「P+K魏斯曼」,但現在電鈴底下寫的是「舒伯特」。

  我不由自主地感覺到失望,但我到底在期待什麼?期待帕特里克還住在這裡,和一個虛構的女童一起祕密在這裡生活,然後姓名大咧咧地寫在外面嗎?我搖搖頭,我大聲對自己說:「你實在太荒謬了。」

  但我還是忍不住按了門鈴,沒人回應。當我掉頭走開時,才注意到轉角的葬儀社不在了,就和夢裡一樣。我屏住呼吸,潛進那棟建築物右側的窄巷,透過新圍籬的木板條縫往裡看,我能辨認出裡面有個新的兒童攀爬方架、黃色的溜滑梯和一棵遮蔭的白楊樹。

  「不可能。」我喃喃地說,一邊轉身走出巷子,回到錢柏斯街已漸漸減弱的陽光下。我十幾年沒來附近了,怎麼可能會知道遊戲器材和樹的事?我怎麼可能那麼清楚地看過它們,而且各種細節都完全正確?我怎麼會知道它們在這裡?

  我走回公寓門前,踏上臺階,再次按了五樓的門鈴,但還是沒人回應。我有點期待聽到帕特里克的聲音,隨著靜電的震動透過對講機傳出來,但這想法實在太瘋狂了。

  早在很久之前,我便將他埋葬在一個九月的明亮早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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