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醒來時,我的頭在旋轉,手指抽痛。幾秒鐘後,一切細節如排山倒海般地回溯:帕特里克的吻、我割傷的手指、漢娜的手語。我猛抽一口氣,坐了起來,把丹恩吵醒了。

  「怎麼了?」他也坐起來,含混不清地問。然後他眨了眨眼,瞪大了眼睛看我。「凱特!你手指怎麼了?」

  我低頭看,發現右手小指指尖,也就是在夢中被削掉一塊皮的那根指頭,正汩汩地冒著鮮血,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我去拿OK繃!」丹恩說著已經跳下床往浴室走。「割得很深嗎?需不需要帶你去縫傷口?你怎麼會在睡覺時割傷手呢?」

  「我沒事。」我將手舉高,看著血往下流到手掌。「我沒事吧?」然後又自言自語問了一句。

  在幫我搽好藥膏、貼上OK繃後,丹恩終於不再那麼恐慌,並且說服自己那傷口其實沒有想像中嚴重。我胡亂編了個藉口,說我半夜想喝水,伸手到洗碗機裡拿水杯不小心被刀子割到,他似乎相信了。

  之後他出門去和史蒂芬打球,我發短信給吉娜,問她能不能到貝勒維醫院(Bellevue)的急診室和我碰面。

  天啊,發生什麼事了?她立刻回訊息。

  我猶豫了一下,然後回答:我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她回了我一串問號,但我沒有再回復,她隨後又傳訊息來:在路上了,你沒問題吧?

  我回覆她:我不知道。



  半小時後,我等待看醫生的時候,吉娜趕到了。「凱特,到底怎麼了?」她質問,「你怎麼可以傳那樣的短信來卻什麼都不解釋?發生什麼事了?蘇珊來了嗎?」

  我搖搖頭,「蘇珊不會了解的。」

  「瞭解什麼?凱特,你得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才行,你嚇到我了!」

  我猶豫了一下。「我一直做和帕特里克有關的夢。或者說,至少我自己認為是做夢,但不是夢會是什麼呢,對吧?但我卻知道夢中有些我不可能知道的事情,而且發現那些事情在現實世界中也是真的。那些夢實在太真實了。吉娜,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

  「好,」她在我身邊的位子坐下,眼裡滿是悲傷和關心。「你從頭開始說說看吧?」

  於是我說了。我開始解釋,訂婚派對隔天早上醒來時,在我身邊的是帕特里克,我看到他黑灰夾雜的頭髮、他的魚尾紋和已漸寬廣的肚圍,可以這樣仔細端詳他的感覺多麼奇怪又美好。我還解釋他感覺起來有多真實,他的觸摸、身上熟悉的氣味,還有穩定的心跳。

  我繼續告訴她昨晚的事,但沒提到漢娜,因為漢娜的存在好像會讓一切變得沒那麼可信。帕特里克曾經存在過,所以還有那麼一點可能,他是跨越了天堂和人間之間那條細線,雖然聽起來有些不太可能,但我要怎麼解釋漢娜呢?一個不可能是我們孩子的小女孩,卻開口叫我「媽」?

  吉娜專心地聽,看到她臉上沒有任何評斷的表情,讓我鬆了口氣。等我說完後,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好一會兒,等再度抬起頭時,臉上寫滿了憂傷。「我也常常夢到比爾,」她說,「但沒有像你描述的那麼真實。雖然那些夢有點模糊,但偶爾見到他,總是讓我好幾天陷入混亂。」她稍停一會兒又說:「永遠都不會消失,對不對?我們現在這種感覺?」

  我搖搖頭,肩膀上的壓力彷彿減輕了些。失去丈夫的人好像同屬於一個社團,這種社團沒人想加入,但知道自己並非孤單一人還是讓人感到安慰。

  「可是凱特,這些夢感覺上也還算正常,你不覺得嗎?」

  「那我的手指為什麼會割傷呢?」我問她,手握著我貼著OK繃的小指。

  「什麼?」吉娜盯著我的手。

  「我在夢裡割傷了手指,」我說,「等我醒來時,血都沾到床單上了。這怎麼可能呢?」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我。「這……不會吧。說不定你半夜夢遊起床,割到什麼東西了。」

  「那樣我不會醒嗎?」

  「我——我不知道。」她頓了一下說,「你的意思不會是這些夢是真的吧?」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知道這一切聽起來很瘋狂,但我怎麼可能會夢到我事實上不知道的事,譬如,像羅勃十一年前在聖地牙哥有個工作機會?」

  「也許只是巧合,或者你曾經不知在哪裡聽蘇珊或你媽媽提到過。」吉娜緩緩地說,「至於其他的事,有可能是你的大腦在你準備開始新生活之際,把事實和幻想纏在一起了。」

  我做了個深呼吸,「看見帕特里克,會不會是在提醒我自己,我有多希望以前的日子再回來?」

  「但這是不可能的,凱特,」她輕聲說,「那些日子都已經結束了,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瞭解這一點,我是說真的瞭解。但等我瞭解後,一切都感覺好一點了,也許你只是還沒走到這個階段。」

  腦部計算機斷層檢查、神經系統檢查、血液檢查的結果都沒有問題,醫生們跟我確認我絕沒有腦瘤或其他生理上的疾病。在送我去為小指縫兩針後,他們把我轉介給精神科,和某個醫生短暫會談過後,他幫我開了處方,是安眠藥和一種我知道我絕不會去吃的抗憂鬱劑,外加保證除了手指割傷之外,我所描述的一切聽起來都完全正常。

  「夢遊其實不算罕見,」醫生聳聳肩說,「我想一定是這個原因。」

  「但怎麼可能一切都感覺那麼真實?」我問,「我怎麼會知道我在現實中不可能知道的事?」

  他又聳聳肩。

  「潛意識的運作是十分奇怪的,魏斯曼太太,試圖去弄清楚反而會讓你更加困惑。我的建議是好好休息,忘了這件事。夢的力量可能非常強大,但要記住那都不是真的,這點很重要。」

  不過,接下來好幾天,我還是不斷想起漢娜。無法使用手語是造成我跳出第二次夢境的原因,我忍不住想像,如果能再次在另一個人生中醒來的話,我該怎麼跟她溝通。學會手語的話,會不會幫助我下次在夢裡待久一點,讓我更加適應夢裡的情勢?我割傷的手指還在隱隱抽痛,這對我來說,一點都不像潛意識的作用。



  整個週末我都早早上床,試圖再進入夢裡,但沒有成功。星期一早上,我在第一個診約開始前二十分鐘到達辦公室,花了幾分鐘搜尋美國手語協會的資料。我迅速地學會怎麼說「媽媽」、「爸爸」、「愛」、「女兒」和「這裡」。然後,在還來不及質疑自己究竟在幹嘛之前,我已經按下一則彈出的廣告,是高壇學習中心的十八週手語課程,地點就在我辦公室走路可到之處。

  課程早在一個星期前就已開始,但我還是寫電子郵件去要求報名。高壇學習中心的在線指導員很快回覆我訊息,告訴我現在加入還不晚,我只需在星期三晚上七點前帶著學費的支票,交給一位名叫安德魯·韓森的老師就可以了。

  還沒來得及告誡自己住手之前,我已經寫下「我會過去」,並且按下了傳送鍵。我心情愉快,同時也覺得自己白痴極了。我理性上知道漢娜不是真的,但比起每天喝酒試圖讓自己入睡,去上課至少有建設性多了。

  蒂娜用對講機通知我今天第一位患者已經到了,我迅速關上筆記本電腦,彷彿我看的不是手語課程,而是什麼色情影片似的。

  一會兒後,里奧·高斯坦大步走了進來,眼睛下緣有著黑眼圈,牙關挑釁似地咬得緊緊的。「好,我來了。」他說完一屁股坐在我書桌前的沙發裡。「要我幹嘛?」

  里奧今天看起來有點蒼白,我心裡這樣思量著,一邊坐到他身邊的一張扶手椅上,等仔細端詳他後,發現他捲起袖子的右手臂上有一道瘀青,紫色瘀傷周圍的皮膚是微微泛黃的綠色。

  「里奧,你手臂怎麼了?」我問。

  他低頭,皺起眉,將袖子放下遮住瘀傷。「沒事,」他說,然後又迅速改口說:「打籃球跌倒了。」

  大約四個月前,里奧的母親第一次帶他來就診,當時在湯普金斯廣場中學就讀七年級的他開始出現行為偏差。他一開始便表明態度,說自己很討厭來這裡,所以連帶一起討厭我,但年紀比較大的孩子一開始通常都很抗拒治療。我知道只要耐心等待,就有機會讓他改變心意,而他也的確做到了。

  雖然他總是抱怨唱歌是小寶寶在做的事、敲非洲鼓一點意義都沒有,但漸漸的,他總算卸下了保護殼。現在,定期的診療課似乎開始出現效果:他總是氣鼓鼓地走進我的辦公室,悶悶不樂個幾分鐘,說自己一點問題都沒有,但等我拿出木琴,就整個人開朗起來。

  大部分時候,我們都會彈奏披頭四的歌,里奧稱之為「復古酷歌」,拿披頭四作為課程主題是里奧的主意,只要可能,我喜歡讓患者進行主導,因為這樣他們對於我們彈奏的音樂會感覺比較自在,也自然比較容易打開心防。

  讓里奧上鉤自己來彈奏音樂而不只是聽,是重要的一大步,因為這讓我們可以建立共同的語言。舉例來說,有時候你會很難說出自己很生氣,但藉著敲擊樂器便能夠不透過語言便達到目的,這有點類似手語。我心想,不需說話也可傳達意義,只是你得要了解怎麼進行溝通才行。

  「不管了,反正這星期我學會了《你不能那麼做》(You Can't Do That)。」里奧閃躲掉我的注視,說道:「我一直用iPad上的電子琴應用程序練習。」

  「《一夜狂歡》(Hard Day's Night)那張專輯的歌。」

  「對,一九六四年的專輯,」里奧一副專家的口氣,好像他就是來自那個年代似的。「要聽聽看嗎?」

  「好啊。」我弄散了一堆紙,又去拿木琴槌,故意拖一點時間。「我猜,你那個瘀青啊,一定是摔得很厲害吧。」

  「沒什麼,」他回答得很冷淡,但眼神卻飄忽不安。「根本不會痛。」

  「泰勒也在場嗎?」

  他猶豫了一下,眼神向我掃視,卻又立刻閃開,我知道我說中了。「也許吧,」他含混不清地說,「不記得了。」

  「你有反擊嗎?」我輕聲問。

  他盯著自己的手看了好一會。「沒有,」最後他終於說,「他那群朋友也都在。」

  「一群渾蛋。」我低聲抱怨。里奧長得高而瘦弱,是那種年紀大一點才會逐漸發育的類型,但現在,他身材就像竹竿一樣,而泰勒·曼森這個比他大一歲、體重達四十磅的傢伙,總是殘酷地嘲笑他的外表。泰勒的朋友們也會一起欺負他,說不定還會因為霸凌的對象終於不是自己而鬆一口氣。

  泰勒是那種很會為自己脫罪的小孩,所以當里奧開始反擊,反而是他被貼上了問題小孩的標籤。不知為何,老師們總是看不見泰勒首先揮出的拳頭,也聽不到他低聲嘲笑里奧是豆芽菜。結果就是泰勒的氣焰越來越高,而里奧卻成了校長室的常客。

  在學校輔導老師的推薦下,里奧的母親帶他來找我,她無法理解為什麼自己的兒子會開始出現無法解釋的暴力行為。我花了三次診療的時間,才瞭解到里奧不是挑釁的禍首,他受到霸凌,但不願意承認。在我找他的父母來解釋實際狀況時,他們已經決定持續每星期送他過來,因為他們發現他不論是功課還是在家的表現都已有了很大的改善。

  我將琴槌遞給里奧,他笑著接下(這是他進辦公室到現在第一次真心微笑)然後開始演奏披頭四的歌。他的技巧一如往常地讓我驚豔,一會兒後,我也彈起吉他加入。

  「所以,這首歌對你的意義是什麼?」演奏完後我問他,這是我和里奧的約定,他必須告訴我他選每一首歌的原因,而這也是開啟討論的一種方法。

  「我不知道。」他低下頭回答說。

  我沒說話,耐心地等待他繼續。

  「我想,是因為歌手唱『讓你趴』(leave you flat)這段歌詞時,我會想到泰勒說要打趴我,」里奧終於咕咕囔囔地說,「還有歌手唱到有人會笑他,這有時候也會發生在我身上。」

  我點點頭,很開心我們終於走到這一步,他能對我開口說出這些事。當然,披頭四這首歌唱的是某個男的告訴他女友,要是被他逮到她和另外那個男的說話,就要跟她分手,但里奧從歌詞裡抓出和主題完全不同的東西,這是我覺得音樂最棒的地方——同樣的歌詞、同樣的音符,對不同的人來說卻意義完全不一樣。

  「你和老師提過泰勒的事嗎?」我問。

  他搖搖頭,「打小報告會被揍得更慘。」

  「那你爸媽呢?」

  他沒有回答,而是拿起琴槌在木琴上狂敲一陣,然後突然停下來問我:「你有小孩嗎?」我發現他在看我書桌上和丹恩合照的兩張相片。「那傢伙是誰?」沒等我回答,他又問。

  「那是我的男朋友。」我頓了一下,糾正自己的說法:「事實上,他是我未婚夫。沒有,我沒有小孩。」

  「為什麼?」他開始轉起手上的琴槌,「你年紀感覺很大啦,比我媽還老。」

  這種狀況很常見,孩子們會企圖將治療課程的焦點轉移到我身上,但他們的目的並不是想建立關係成為朋友,而是想藉此更深入地探索他們自己。我努力掌握分寸,既要誠實地回答(我認為成人應該認真看待小孩的提問,我希望里奧覺得我尊重他的感覺)又要避掉那些太過私人的問題。

  我聳聳肩,「你為什麼會問小孩的事?」

  「只是想知道。」

  我再次保持沉默,等待他繼續往下說。只要運用得當,沉默常常和說話一樣有效。過了一會兒後,他重新敲奏起披頭四那首歌的旋律,但感覺有點心不在焉。「我打賭你一定不會讓別人揍你的小孩,」他停下敲琴的手,小聲地說:「你一定會關心他。」

  原來這才是他問題的重點。「里奧,學校發生的那些事並不是因為你爸媽不關心你。」

  他下巴繃得好緊。「我爸一直說,我要捍衛自己,要反擊泰勒,可是泰勒會把我腦漿都揍出來吧,要不然他的朋友們也會。你認為我爸希望我被揍嗎?」

  「絕對不會,里奧。他只是告訴你,有時候霸凌人的傢伙不會去惹捍衛自己的人。」

  「喔,好吧,我打賭你不會讓你的小孩被揍得慘兮兮的,」他嘀咕道,「你會解決問題,幫助你的孩子快樂起來。」



  晚上丹恩回家時,我正在廚房準備奶油蒜味蝦義大利麵。

  「晚餐好香啊,」他說著走到我身後,用鼻子磨蹭我的頸背。「我喜歡你煮菜的樣子,寶貝。」

  「你來開瓶酒好嗎?還有幫忙擺桌子?」

  「沒問題。」他開了一瓶蘇維翁白酒,幫我們兩人各倒了一杯,然後才到臥室去換下西裝和領帶。一分鐘後,我聽到淋浴的聲音,這讓我有點生氣,他明知道晚餐就快要準備好了。帕特里克從來就不會這樣,我一發現自己這樣想,立刻把這個念頭趕出腦海,拿前夫和未來的丈夫做比較,這是不公平的。

  可是當我自己擺桌子、把酒杯倒好酒,再幫兩人都各倒兩杯水時,忍不住還是感覺到兩者的差異。就像帕特里克一樣,丹恩也是一個很好的男人,但這是兩人唯一相似的地方。我第一次忍不住懷疑,丹恩最吸引我的是否就是因為他和帕特里克完全不同。他完美而光鮮,就像童話故事裡的王子,帕特里克則是隨性而溫暖,不完美的很可愛。

  我將義大利麵分盛在兩個盤子上,再放上蝦子和奶油香蒜醬汁,心裡突然感覺一陣悲傷。帕特里克和我以前常常會煮飯給對方吃,我喜歡兩人在廚房裡的親密感。我們是一個小組,如果他煮飯,我會切蔬菜和洗碗盤;如果我是主廚,他就會倒酒或準備餐具。我們有一種兩人共同參與、很自然的革命情感,但和丹恩就從來沒有。

  帕特里克和我還有一種專屬於我們兩人的縮寫式溝通法,我只要說一個字,他幾乎就可以完全瞭解我的意思。譬如說,他說「琳恩」,我就知道他今天在辦公室被老闆整得很慘,需要幾分鐘轉換一下心情。我說「五」,他就知道晚餐五分鐘後就好了,他應該開始倒水準備。當他低聲輕喚「凱蒂李」,我們會對視一會兒,然後拋下手邊的事就往臥室走去。我們之間有上千個有代表意義的詞彙,可是我卻想不出任何一個我與丹恩共享的詞。

  我甚至不知道丹恩的童年,我不曉得有哪些事造就了現在的他。我不知道他小時候希望長大以後要做什麼,也不知道他在學校裡的社交生活,還有那時候他喜歡的書和電影是什麼。可是,我到現在還能叫出帕特里克小學時最好朋友的名字,我知道他七年級時曾為一個喜歡的女孩挺身而出打架的事蹟,我還有辦法依照年齡順序,說出他小時候所憧憬的職業分別是垃圾車清潔工人、航天員、廚師、飛行員和金融分析師。

  我不知道丹恩這之類的事情,是不是代表我們之間有裂痕呢?或者因為我們交往時年紀都比較大了,離人生中的童年感覺較遠,所以這是必然的結果?

  幾分鐘後,一等到丹恩坐在餐桌前,我立即就迫不及待地問:「你高中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他穿著睡褲和T恤,身上有肥皂的香味。

  他吃一口義大利麵,又喝了一口酒後才回答:「我不知道,跟現在一樣吧,問這個幹嘛?」

  「只是覺得,或許我應該要更瞭解你一點。」

  「喔,好吧。」他說著,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說給我聽吧。」我說。也許可以利用他提供的片段信息來填補我才剛發現兩人之間的鴻溝。「我是說,你的過去。」

  「你感覺怪怪的。」

  「就配合我一下嘛。」

  他聳聳肩,「好吧。學校沒什麼問題,我向來表現得不錯。我中學時踢足球、高中玩美式足球,所以人緣一直都蠻好的,和其他人相處也沒什麼問題。事實上,我是畢業舞會上票選最受歡迎的男生,我沒告訴過你嗎?」

  我沒理會他的這個問句,事實上,這件事我已經聽過至少十幾次了。「但你一定有過掙扎的時期吧?」我反駁,「譬如被霸凌,或者悲傷的事,還是有幾個月心情不太好之類的。」

  「記憶裡沒有。」他仔細地看著我,「怎麼了,你被霸凌過嗎?」

  「沒有,」我突然間很渴望分享,「但我在學校裡曾有過一些很艱難的時期。譬如說,五年級的時候,我們剛搬到一個新學區,我班上所有同學都穿名牌衣服,搭爸媽的豪華名車上學,而我搭的是巴士,最喜歡的衣服是超人T恤和圓點裙,一天到晚都穿,那年我被嘲笑得很慘。」我微笑著說,打算讓這些話變得輕鬆一點,但他一臉困惑。

  「那你為什麼還要一直穿那套會被嘲笑的衣服呢?」丹恩問完,又吞下一口義大利麵。

  我瞪著他。「我只是做我自己而已,」我說,「而且那時我才十歲,哪懂什麼流行時尚啊?」

  「我只是覺得,如果你試著融入大家,就可以省下很多麻煩。」他說著,聳聳肩。「或許是我沒搞懂吧,不過,你為什麼要聊到這件事呢?」

  「我不知道。」我小聲地說,「我只是覺得更加了解彼此也不錯。」

  他聳聳肩繼續吃飯,但我已經沒胃口了。我挑著盤子裡的食物,忍著別去回想,當初我告訴帕特里克關於我五年級的衣著品位以及引起的麻煩之後,他隔天下班回來,就送了我一件超人T恤,他當時是這麼說的:「這是要提醒你,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應該堅持永遠做自己,因為我覺得你是全世界最棒的人。」

  晚上,丹恩坐在客廳裡回覆電子郵件,我則躺在床上用筆記本電腦,再次搜尋美國手語協會的網站。十點半過後,丹恩準備上床睡覺,當他走進臥室時,我正比畫著:我愛你超出你所能想像。

  「你在幹嘛?」他問。

  「沒事。」我說著,啪地一聲就合上筆記本電腦。

  「那是手語嗎?」他朝我的手點了點頭,「你在比手語?」

  「嗯……是啊。」

  「為什麼?」

  「是因為一個患者。」聽著自己說出口的謊言,我知道想收回已經太遲了。

  他笑了。「你是音樂治療師。」他說,「怎麼會治療聽障的小孩?」

  我按捺住油然而生的不快。畢竟,我沒理由期待不是專業領域的人瞭解到,即使是聾人也能經由震動和視覺提示來感受聲音。「用音樂治療來幫助聽障兒童其實並非那麼罕見,」我告訴他,「而且非全聾的孩子通常還是可以聽到一部分的聲音。」

  他輕笑了一聲,「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說,你準備幫盲人計劃觀星旅行了吧?」

  「我敢說那也並非沒有可能,」我告訴他,「我記得有點字星座還是什麼的,人們不應該因為有殘疾就錯過一些事。」

  「可是音樂耶?聽障兒童?拜託,凱特。」

  「音樂不只是用耳朵聽而已。」

  「你聽起來好像那種狂熱的新世紀擁護者。」

  我從鼻子緩緩地呼出一口氣,「不,我只是一個嘗試新事物的音樂治療師。」我嘴裡雖然這樣說,但我發現自己對於如何在失聰和重聽的小孩身上應用音樂治療,其實所知不多。

  我暗暗決定,接下來有時間要進一步去查查資料。可是,那樣會不會太傻了點,我打算要幹嘛呢?翻遍期刊尋找為聽障兒童進行音樂治療的資料,只為了挑出幾首吉他能用的歌,如果夢見帕特里克和漢娜時可以派上用場,以防萬一嗎?就連我自己都覺得,這聽起來未免太瘋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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