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最後我們走進離教堂只有幾步遠的一間快餐店。「告訴你,」安德魯把門撐著讓我先進。「這裡有全曼哈頓最美味的油膩漢堡,或許也是全紐約州最棒的。」

  一位女服務生帶我們到桌邊,等我們入座後,安德魯擺擺手拒絕了服務生遞上的菜單。「我已經知道要點什麼了。」

  「那,你女朋友呢?」服務生問。

  安德魯似乎覺得很有趣。「我想她需要菜單。」

  「我不是他女朋友。」我告訴她,但話一出口就覺得自己很渾蛋。「我聽說這裡的漢堡很棒,」於是我趕忙接著說,「所以我要跟他點一樣的。」

  「這樣的話,」安德魯說,「就兩份漢堡,半熟,你們的特製醬汁,然後上面各加一個煎蛋,還要兩杯櫻桃可樂。」

  「櫻桃可樂?」等服務生離開後,我問他。

  「他們放的可是真的櫻桃糖漿,你敢說這不會是全宇宙最棒的飲料嗎?」

  我發現自己在微笑,「好吧,我同意,可是漢堡上面加煎蛋?」

  安德魯誇張地瞪大眼睛,「你沒吃過加煎蛋的漢堡?好吧,凱特,你等著被震撼吧。」

  服務生送上兩杯巨大的、紅色調的可樂。我們在等餐點的同時,安德魯給我一小疊上面有很多手語圖示的講義,然後開始急速地講解手語。

  「如同上個星期,我告訴過其他同學的,」他說,「美國手語的文法和一般英語的標準文法規則不太一樣。我的意思是,在一般英語裡,直接賓語通常接在動詞後面,但在手語裡,直接賓語有時候會放在句子的開端。」

  「我的文法幾乎忘光了。」

  「沒關係,那我們用舉例的。在英語裡你會說『我愛漢堡』,但在手語裡,你可以用同樣的結構,但『漢堡,我愛』或『漢堡,愛我』這樣的說法也很常見。」

  「聽起來有點像是尤達大師在說話。」我說。

  「啊,瞭解《星際大戰》的女人實在太厲害了。」他笑著說,「對,有點像尤達大師。」

  他把手掌弓成杯形,水平地互敲兩次,第一次右手在上,第二次左手在上,有點像在幫麵糰塑型。「這是漢堡。」他說,「然後這是我愛。」他將雙手在胸前交叉,然後指指自己。

  他繼續告訴我,在美國手語裡,眼神的接觸非常重要,如果不這樣做會被認為很粗魯。「很多人以為手語只用到手,」他說,「其實不然,還要加上臉部表情,嘴巴的動作等。事實上,臉部表情和手的動作及位置一樣重要。想像一下,如果你是發出聲音和我交談的話,會用語調來傳達你的感覺,對不對?在手語裡,沒有語調的優勢,所以必須依賴視覺的提示。就像我和其他人說過的,接下來的課程會學到更多關於這方面的東西。」

  當他正在講解手語的五大關鍵要素時——手的形狀、手勢的位置、手掌的方向、動作和臉部表情,服務生將我們的漢堡端上來了。「休息一下,我們先把這些解決掉怎麼樣?」

  我低頭看著我的肥滋滋漢堡,德式編結麵包上高高堆著一顆蛋、萵苣、洋蔥、酸黃瓜,再淋上厚厚一層溢出的醬汁。「看起來還真是有益健康耶。」

  他揚起一邊眉毛,「全世界都知道,星期三的卡路里是不列入計算的。」他沒等我回答,就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大口漢堡,然後發出誇張的呻吟。

  我笑著也吃了一口,然後完全明白他的意思,真是太好吃了。「我先生會愛死的。」我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

  我看到安德魯瞥了我手上的戒指一眼。「你有機會一定要帶他來。」

  我的臉瞬間紅了起來,因為我說的是帕特里克而不是丹恩,丹恩已經戒吃紅肉很久了。「喔,不,我還沒有結婚。」我知道這句話聽起來一定很不合理,畢竟剛剛是我自己先提起的。

  安德魯把頭歪向一邊,等我繼續說下去。

  「我的意思是,我訂婚了,但還沒結婚,所以他不是我先生。」

  「但他喜歡漢堡。」安德魯還想幫我緩頰,像在哄騙一個難搞的小孩把故事說出來一樣。

  「沒有。」我感覺臉頰還在熱辣辣地燒,我知道自己應該把話說清楚,解釋我剛才說的是十二年前就已去世的丈夫,但我和安德魯還不太熟,而且我覺得自己的表現已經夠荒謬了,因此,我勉強裝出笑容說:「抱歉,今天太累了。」

  他微笑,但我看得出來他的眼神有些關切。「我瞭解這種感覺,不過相信我,這些漢堡會讓一切都變好一些的,它們有魔法。」

  我也回以微笑,又咬了一口,忍不住讚嘆這漢堡也太多汁完美了吧,並且努力不去想脂肪含量和卡路里的問題,要是丹恩在場,他一定會說出來的。我太專注在忽視這漢堡有多不健康,等到發現自己消滅它的速度未免太快時,我已經幾乎快吃光了。我抬頭看安德魯,他的盤子已經空了,臉上一副覺得有趣的表情。

  「我就說你會愛上吧。」他說。

  「真不敢相信我竟然吃這麼多!」我驚呼,低頭看著我的手,彷彿它們才是罪魁禍首,該為我疏於營養管理的失誤而負責。「真是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他重複我的話,「才不會,相信我,只有沙文主義的大男人才會對能吃的女人興趣缺缺。就我個人來說,我覺得這樣好極了。」

  我的臉又紅了起來,正準備將剩餘的漢堡放下,但他立刻傾前過來對我說:「小姐,不吃完漢堡就沒有手語課。」

  「好吧,你還真難討價還價耶。」我說,然後突然感覺自己的語氣像是在調情,於是趕緊收斂起臉上的笑容,清了清喉嚨。「所以,呃,你為什麼會決定要來教手語呢?這是你的全職工作嗎?」

  「你先說,」他說,「你為什麼會來上手語課?」

  我又咬了一口漢堡來爭取時間,因為我不能直接說:「我來學手語,因為這樣才能在我熱愛吃漢堡的過世前夫所在的虛構世界裡,和我虛構的女兒進行溝通。」所以,我吞下漢堡後所說的話是:「我是音樂治療師,」我猶豫了一下後繼續說,「嗯,我聽說聽障兒童的音樂治療已經有所進展,所以我想可能值得深入研究一下。」

  安德魯的臉色立刻亮了起來。「真的嗎?太棒了!」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好吧,我要說的可能很白痴,音樂治療我當然聽說過,但我從來沒認識過任何音樂治療師,那到底是怎麼進行的?」

  「有很多不同的方法,」我抬頭,發現他正專注地看著我,因此我繼續往下說,「很難有個概括的說法,事實上,就算在音樂治療的圈子裡,對於音樂治療也有很多不同的定義,施行的方法也各有不同。」說到這裡我停了下來,想到安德魯可能對音樂治療的學術論戰沒太大興趣,於是我試著講得比較精簡一些。「所謂音樂治療,基本上是利用音樂來促進病患的身體及情緒的健康,視個別病患的狀況而定。舉例來說,音樂治療師可能會使用音樂來幫助某個兒童克服他的語言障礙,但在治療過程中,一旦病患信任你的話,可能某句歌詞會觸發他心裡的某些東西,他或許會對你透露一個祕密,或說些不禮貌的話,然而,這有助於你更瞭解他。」

  安德魯點點頭,「所以你的工作有點像是電影《王者之聲》的醫生?」

  「不完全是,那是言語治療。在那個領域中,利用音樂是一種非常普遍的技巧。」我說,「音樂治療比較偏向利用音樂來建立與患者的關係,然後以這種關係為基礎來努力,達成患者的需要。一旦你搭好了橋,音樂可以打開許多門。」

  說到這裡我突然停了下來,覺得自己有點蠢,但安德魯滿臉笑容,用力地點著頭。「對!」他說,「我完全瞭解你的意思,除了說話之外,還有很多溝通方式。所以你現在有聽障的病患嗎?」

  我搖搖頭,迴避他的目光,吃完最後一口漢堡。「還沒有,那你呢?」我問,「你怎麼會來教手語課?」

  「事實上,我在一所名為聖安妮的服務機構擔任顧問。」他說,「你聽過嗎?」

  「沒有。」

  「但你應該知道ACS吧?兒童服務管理局?」

  「兒童寄養機構嗎?」

  「對,一些有特殊需求的孩子會被轉到其他服務機構,像『聖安妮』或『兒童新選擇』。我們有適合的規劃來幫助這些面臨身心障礙的孩子。而我的工作,便是服務這些來到聖安妮服務中心的聽障小朋友。」

  「所以你來這裡教課只是兼差?」

  他點點頭,「感覺似乎蠻有趣的,這其實只是我第二次教課,到現在為止的表現如何呢?」

  「你是天生的教學好手,」我誠實地說,「你從小就會手語嗎?」

  他的笑容突然黯淡下來,「我弟弟一出生就有聽覺障礙,」他說,「當他開始學手語時,我爸媽連我也一起教,我甚至不太記得自己曾經有不會的時候了。」他停頓了一下,臉上的表情軟化了。「這感覺有點像我們會一種其他人都不知道的神祕語言。」

  「酷耶。」

  他朝我眨眨眼,「告訴你,我可是厲害到不可思議喔。好囉,我的事談夠了,那你是怎麼進入音樂治療這一行的?」

  「故事超長的。」我不想提到帕特里克,「簡單來說,是因為某個我愛的人曾經提醒過我,追求自己最熱愛的事有多重要。」

  他點點頭,「我常常說,人生苦短,要趁早追尋你的夢想。」

  我差點哽住,「他跟我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聽起來是個很棒的傢伙啊。」

  我苦笑了一下,「曾經是。」

  「那麼,」一陣尷尬的沉默後,他輕輕喉嚨才又開口。「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可以啊。」我吃掉幾根薯條後,把盤子推開。我開始感覺有點反胃,我不確定是因為那個超大的漢堡,還是因為想起帕特里克讓我傷感起來。

  「是這樣的,我接下來要講的事可能會有點直接,所以你想拒絕也沒關係。安妮服務中心有幾個有聽力障礙或全聾的孩子,我很想讓他們試試新的療法,他們都是很可愛的孩子,但現在可能還沒辦法立刻付你酬勞——為了幫我們的兩個孩子植入人工電子耳,今年的預算已經超支了——但如果你有興趣和聽障人士合作的話,我們這裡或許是你嘗試的好地方。」

  「嗯。」我沉吟一下,思考該如何禮貌地婉拒。

  「好吧,算了,我們還是就此打住好了,」安德魯說,「我是不是太瘋狂了?只不過,如果有任何新方法可以更靠近他們,我都不想錯過,你能理解吧?然後剛好又遇見你。不過,他們大概不是適合你進行治療的對象。」

  我猶豫了。「我想這要視孩子們的情況和他們的需要而定。」最後我終於說,「不過,音樂治療可以應用的範圍很廣。」

  他露出微笑,「啊,就和超能力一樣。」他頓了一下又搖搖頭,「好吧,很明顯我和孩子們相處的時間實在太久了。要你假扮漫畫裡的超級英雄的話,你要選什麼超能力,魔法直笛?」

  我笑了,「很可惜,我不會吹直笛。」

  「你打碎了我的夢想,凱特。我猜你會說你不穿披風,對吧?」

  「只有特殊場合才穿。」我故意一臉嚴肅地回答,惹得他大笑,我深吸一口氣後才毅然說:「你要談談那些孩子嗎?你覺得我能替他們做什麼?」

  「嗯,三個孩子裡,有兩個前幾年才植入電子耳,所以還在適應說話的舒適度以及發展說話能力。當然,電子耳仍然會影響到聽音樂,但據我所知,還是可以充分享受音樂的樂趣。你覺得,音樂治療有沒有可能稍微幫助他們的說話能力,並且帶他們從保護殼裡走出來呢?我的想法合理嗎?」

  我思考了一下,「你知道嗎?我想我應該可以幫助他們,而且我也很樂意試試看。」我聽到自己說,「有何不可呢?」

  「真的。凱特,我說真的,你不知道自己可以造成多大的改變。有個小女孩,我怎麼樣都沒辦法打開她的心防,或許你可以試著接近她。」他笑著搖搖頭,「天啊,對不起,我激動過頭了,還要先請你填一些文書資料才行,不過,我會加快速度完成的。你肯來幫忙,我實在太開心了。」

  「是我的榮幸。」我說,我有點訝異自己講的並不是客套話。

  服務生快步走過我們身邊,放下帳單,安德魯堅持要付帳。「這至少是我能做的,凱特,」他說,「如果你能幫我這些孩子改善一些,我每星期都請你一客油膩膩的漢堡。」

  當我草草寫下聯絡信息給安德魯時,心裡突然浮出一個念頭,或許這就是帕特里克和漢娜的怪異夢境出現的原因,這是在提醒我,縱然我現在的生活已經滑進某種得過且過的舒適圈,但其實我還是有東西可以做出貢獻的。這是第一次,我找到可以讓自己感覺好些的解釋,而不再只是讓自己內心翻攪、一片混亂。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