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當我睜開雙眼,心底不禁湧起一陣感激,我發現自己回到了我們的舊公寓,身邊躺的是帕特里克。
「謝謝。」我喃喃地說,但帕特里克還是被我的聲音吵醒了。
他翻個身,眼睛眨了好幾下,睡眼惺忪地向我伸出手。「你說什麼,寶貝?」他問。
「沒有。喔,有,我是在說話,但不是跟你說,」我猶豫了一下,「我是在和上帝說話吧,我想。」
「喔,好,那就沒關係。」帕特里克說著將我拉近,「上頭的那個老大我可以例外通融一下。」
他給我一個又深又長的吻,我感覺到自己全身因為快樂而微微顫抖,但一聲由我胸口向上湧出的嗚咽打斷了他的吻。
「凱特?」帕特里克稍微拉開距離,擔憂地凝視著我。「你沒事吧?」
「沒事,」我努力,「我很好。」
「但你在哭。」
「我只是——只是太想念你了。」我說。周遭閃一下後又變暗,讓我警醒過來。
渾然不知的帕特里克撫摸著我的頭髮,「我就在這裡啊,凱蒂李。」
我勉強笑了一下,「是啊,你在,你當然在。」房間清晰回來,顏色也回復原來幾乎令人炫目的鮮豔色調,我鬆了一口氣。
他輕輕擦乾我的眼淚,粗糙的拇指抵在我的臉頰。我正準備再多說、多問些什麼的時候,帕特里克翻過身看了時鐘一眼,大叫:「糟糕!我們要遲到了,要趕快幫漢娜準備好,讓她出發。」
我眨眨眼,「去哪裡?」
「去夏令營啊。」他不放心地看著我,「彼得的媽媽要來接她,記得嗎?」
沒等我回答,他已經一躍而起,套上衣服,我呆呆地看著灰色T恤滑過他赤裸的胸膛,感覺心就要跳出來了。
「你要來嗎?」他微笑地看著我問。
「當然。」我低聲說。不管真實與否,我都應該享受在這裡的每一秒才對。我清清喉嚨,「我幫大家煎一些鬆餅當早餐怎麼樣?時間夠嗎?」我猶豫了一下又問,「等等,漢娜喜歡鬆餅嗎?」
我話才剛說完,心裡便立刻浮現肯定的答案,而且我立刻知道,她最喜歡的口味是花生醬及藍莓鬆餅,那是她一年級時我們不小心亂湊弄出來的組合,而且她喜歡用蜂蜜代替糖漿。
「我還天空是不是藍色的呢!」帕特里克笑著問我,省去我一番解釋。
「開玩笑的啦。」他大步往外走,我心虛地回答,然後迅速套上一件我沒看過、但知道自己很愛的藍色長毛絨睡袍。
我聽到浴室洗手槽有水嘩嘩流過的聲響,還聽到有人在門口的櫃子翻找東西。「這是我的家人。」我喃喃地說,然後突然間我知道,我必須停止懷疑自己是否屬於這裡,如果我一直擔心無法在這個世界立足,那一切就會成真。
我走到廚房,從櫥櫃裡拿出一把單柄煎鍋,放在爐子左側、開火,切下幾小塊奶油丟進鍋裡。這是真的,我告訴自己。我把麵粉、糖、泡打粉、蔬菜油、鹽、牛奶和一顆蛋,全混合在一個大碗裡,然後放進半杯花生醬攪勻,我真的在這裡。我用勺子將麵糊舀起放進煎鍋裡,等鍋裡的鬆餅開始吱吱冒泡,在每個煎餅上放一些冷凍藍莓做點綴。
當廚房飄滿奶油和煎餅的香味時,我告訴自己:我屬於這個生活,我非屬於這裡不可。
我將第一批鬆餅堆在烘焙紙上,準備送進烤箱保溫,漢娜穿著可愛的花洋裝和紫色Converse帆布鞋走進廚房。「早安。」她說。我轉頭向她打招呼,心臟快樂地怦怦跳著,我第一次發現,她的頭側邊有一個小小的、長橢圓形的結,就在右耳後面,幾乎被頭髮蓋住。我上次看到她時,那裡綁著一個髻,所以我才沒發現,等她轉頭看別的東西時,我發現她左側邊也有個一模一樣的。
「人工電子耳。」我低聲說,雖然漢娜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房間沒有變模糊,這時,一些細節突然間湧進我腦海:從她還在學走路,我們就開始教她手語,並且鼓勵她讀唇語和嘗試說話。漢娜快滿兩歲半前,我和帕特里克共同決定,這時裝人工電子耳對她是最好的事。她去進行植入手術時,我驚慌不已,幾星期後發現女兒開始聽得到,這才安心下來。我也知道,她因為在學說話之前就先學了手語,而且我們鼓勵她繼續上手語課,以便和聽障團體有所聯繫,因此,她在和我與帕特里克交談時,經常兩種語言形式自由轉換。
「媽?」她大聲喊我,我這才發現她正一臉關心地看著我,大概是因為我一直站在那裡,手拿鍋鏟,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
我振作起精神,微笑地對她比出手語:早安。這是我從網絡上學來的。
她看起來鬆了一口氣,用手語回答我:「你又怪怪的了」,但臉上還是帶著笑容。發現自己竟然完全瞭解她的意思,我嚇了一跳,同時也提醒了我,這不可能是真的,但要說這只是夢的話,也太瘋狂了,因為這顯然不只是夢境。
我努力回憶安德魯教過我的:對不起,我之前有點奇怪。我指指自己,然後右手握拳在心口上摩擦一下,再指指自己,拇指抵著食指彈兩下,再把手握成爪狀,由右到左從臉前掠過,同時中指、無名指和食指要扭動。
漢娜盯著我看了好一會,我擔心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沒想到她突然大聲說:「你一直都怪怪的啊,媽。」邊說還邊大笑,然後用手語比:「鬆餅好了嗎?」
「再等幾分鐘。」我跟她說。我在鍋裡再融化一些奶油,舀進五勺麵糊,然後添加藍莓。我轉頭發現,漢娜正從櫥櫃裡拿出三個盤子,再從餐具抽屜裡拿出三隻叉子。
她發現我在看她,翻個白眼,「又怎麼了,媽?」她大聲問。
我趕緊搖搖頭,移開視線。「沒事。」我說,接著用手語比「我愛你」。
她又翻了個白眼,「我也愛你,笨蛋。」她大聲說,「你不用一直比手語啦,我知道,我保證,我會繼續練習手語的,好嗎?」
呿!我稍微板起臉用安德魯教的手語俏皮話回她,她對我做了鬼臉,但臉上帶著笑容。
我將第二批鬆餅也放進烤箱,準備開始煎第三批。漢娜溜到我身邊,開始滔滔不絕地跟我聊起某個叫梅姬的女孩。我知道,梅姬是漢娜在學校最好的朋友,我一直都很喜歡她,然後她又立刻轉換到手語模式,長篇大論地比畫,提到昨天在夏令營坐她旁邊、名叫潔西卡的女孩。潔西卡去年遇到過「一世代」合唱團!她興奮地比畫,眼睛瞪得大大的,好酷!
我確定漢娜正看著我,然後才開口問:「所以你今天在夏令營也會和潔西卡玩嗎?」
她搖搖頭,她比道:除非梅姬沒有來,梅姬不喜歡潔西卡。
帕特里克大步走進廚房,剛剃過鬍子,聞起來有香皂的味道。他已經穿好上班的裝束:衣領尖有鈕釦的襯衫、斜紋棉布褲和平底便鞋。「嗯,鬆餅耶!」他驚呼一聲,拍拍肚皮,走到我的背後搔我的癢,就和以前我們兩人一起在廚房時一樣,他用鼻子蹭我的頸背,我發出滿足的嘆息。
漢娜比畫說:爸、媽,噁心耶。把我們兩人逗笑了。
我們在令人愉快的安靜中吃著早餐,我驚訝地發現漢娜發明的藍莓加花生醬組合還真是風味獨特,酸酸的莓果完美地平衡了帶鹹味的花生醬。
吃完早餐後,我和帕特里克送漢娜到門外,幾分鐘後,有個婦人開著一輛小貨車停靠在路邊,駕駛座旁的座位上坐著一個少年。
道別時,我緊緊地擁抱她好久好久,害得她不得不扭動著逃脫我的懷抱,埋怨道:「天啊,媽,別這麼黏好嗎?」小貨車駛離時,她從後座向我們揮手。我痴痴地目送著她,直到貨車消失在轉角。
「你還好嗎?」帕特里克將手搭在我肩膀上,溫柔地捏了一下。
我心裡想的是:不,我不好,我好怕再也見不到她了。但我只是低聲說:「我已經開始想她了。」
「她馬上就回來了,」帕特里克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轉身往大門的方向走。「你幾乎不會感覺到她離開過。」
進屋後,我發現他在臥室裡,正面對著窗戶打領帶。我凝視著他好一會兒,那種熟悉感讓我忘記了呼吸,還來不及多想,我已經往他身邊走去,一隻手扶在他肩膀上,他轉過身,喃喃地說:「凱蒂李。」
這聲呼喚讓我全身微微一顫,於是我緩慢地、小心翼翼地鬆開他的領帶,然後解開他襯衫的鈕釦。他盯著我看,像是在心中做什麼決定。「凱蒂李。」他低聲又說了一次,但我可以看見某種強烈的東西從他眼底閃過。
「拜託。」我凝視著曾以為再也見不到的丈夫,輕輕吐出的這兩個字,卻包含了千言萬語。
他幾乎沒有猶豫,用我思念而深愛的強壯的雙臂將我拉進懷裡,靠在他的胸口,我可以聽見他心臟怦怦作響,然後他的手放到我身上,接下來,我們就倒在床上了。
他的身體和以前感覺不太一樣,比較結實,沒有那麼柔軟,移動的方式多了以前所沒有的自信,彷彿他已經對我的身體熟悉多年,而不只那短短的、珍貴的二十個月,然後我拋開所有思緒和無止無盡的分析,全心地與我的丈夫做愛,一次緩慢、深情、點燃全身細胞般的魚水之歡。
結束之後,我癱在帕特里克赤裸的胸膛上,眼淚沾溼我的臉頰。
「真是太美妙了。」帕特里克喃喃地說。
「我好愛你。」我回應他,但這時我想起了丹恩,一陣愧疚感襲來。
我看著帕特里克,看著他完美的綠眼睛,那雙我想念的眼睛,我沒辦法停止哭泣,他捧起我的下巴。「怎麼了,凱蒂李?」他溫柔地問,「我就在這裡啊。」
「對,」我喃喃地說,而說出口的每個字就像千萬把匕首插進我的心一樣。「你就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