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早上醒來,翻身看見在我身邊熟睡的丹恩,一股巨大的罪惡感幾乎要讓我崩潰。一看見他,我的胃就開始不安地抽搐,這種反應很不正常,而且讓我感覺更糟糕了。

  當我們起床整裝準備上班時,他的體貼幾乎像是種酷刑,我寧願他冷漠疏離一些,這樣我才不會想起昨晚對他的背叛,但那是真的背叛嗎?還是一切只是我的想像?

  不管是不是想像,我在刷牙時仍能感覺到帕特里克撫摸我的觸感;我洗臉時,還能聞到他留在我身上的麝香古龍水氣味;當我走到廚房,試圖拋開一切關於他的思緒,卻仍然聽到他在我耳邊的低語。我無法理解,為什麼夢境會如此真實的令人心痛。

  「寶貝,我要再為昨晚的事向你道歉。」丹恩遞上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加了榛果風味的奶精和一包代糖,我最喜歡的組合。

  「昨晚?」我茫然地問。有關昨晚,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我和我丈夫做了愛。

  「我說的那些話啊,就是關於你想去幫忙的那些孩子,我錯了,對不起。」

  「喔。」我勉強應了一個字。

  他在餐桌對面坐下,用手爬梳過頭髮。「我沒有權利質疑你。說實話,我是在嫉妒。這種個性真的很糟糕,我也很努力盡量不要這樣,這就像上山爬坡一樣。你知道我的過去,但我知道這不能當藉口。」

  我點點頭。丹恩三十歲出頭時曾和一個叫做席芳的女人結過婚,他們在一起三年,最後因為她和上司出軌而宣告結束。我們第一次約會時他就告訴過我,他因此有一點承諾恐懼症,而且不容易信任人,不過,他正在努力改善。我告訴他,我丈夫的死亡也讓我有一點承諾恐懼,他微笑著說,我們剛剛找到了彼此的第一個共同點。

  「我不是席芳,你知道的。」我提醒他。

  「我知道,我完全相信你絕對不會背叛我。」

  「絕對不會。」我嚥下一口咖啡,含混不清地說,但我仍然沉浸在帕特里克的唇擦過我的鎖骨、手停留在我的乳房上,以及他的身體壓在我身上的感覺。

  「凱特?」丹恩關切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你還好嗎?你神遊了有一分鐘。」

  我驚訝地抬頭看他,「對不起,我昨晚沒睡好。」

  他露出擔心的表情,「要我做什麼嗎?如果有任何事情需要我幫你分擔的話……」

  「你真的太體貼了,但我沒事。」

  「對了,有關那些寄養的小孩和那個叫安德魯的傢伙,」他清清嗓子說,「如果對你來說真的那麼重要的話……」

  「丹恩——」我正要開口。

  「不是,我只是想說,我很高興,」他立刻打斷我,「我覺得你的確有能力幫助他們。」



  星期二,麥克斯的約診結束後,我出發前往皇后區,要到聖安妮服務中心的主任辦公室和安德魯碰面。他已經依照承諾,迅速辦妥了所有文書工作,讓我獲准可以對孩子們進行治療。我只需要再籤幾個名,就可以開始看第一個病患。

  在地鐵的轟鳴聲中,我翻閱著用iPad從網上下載的手語字典,感覺很興奮。過去幾天來,我研究了一些期刊文章,是有關音樂治療應用在全聾或聽覺障礙兒童身上的進展,結果我完全被迷住了。原本表面上看起來不可能的事,在花時間去了解振動、韻律和音調的力量之後,就會發現其實完全合理。我堅決相信,音樂是生命中一種莫大的恩賜,它能以言語無法做到的方式,讓人們彼此產生連接。只要我能和幾個孩子分享這份禮物,就算做到了一件好事。

  我看見安德魯就在聖安妮中心外面等我,那是一棟五十年代老教堂所改建的房子,就位在亞斯托利亞區[1](Astoria)的一個繁華街角。他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看見我走近時立刻站起身來。

  「你找到這地方了。」他說著拍拍褪色牛仔褲上的灰塵,走到人行道上,咧開嘴對著我笑。我們握手,但感覺太見外了,於是他給了我一個笨拙的擁抱。

  我微笑,「我猜我穿的太正式了,對吧?」他穿著一件舊舊的蝙蝠俠T恤,而我還是一身上班時穿的絲質襯衫、窄裙和中跟鞋。

  「一點也不會。」他說,「我這樣只是為了蹲下和孩子們玩時比較舒服,或者修東西也方便,我可是遠近馳名能用螺絲起子和電鑽變魔術的男人。」

  「那我就是自以為用一把吉他或一對沙鈴就能改變生命的女人囉。」我指指我的帆布包,讓他看看裡面的樂器。

  「看來我們這樣搭一對正好。」他說著便伸手要將帆布包從我肩膀取下,我想拒絕,他瞪了我一眼。「我的打扮可能看起來像五歲小孩,但事實上是個紳士,讓我來幫你背吧。」

  「別想拿我的吉他,否則要你好看。」我面帶微笑地反擊。

  「哇,潛在的暴力傾向,夠嗆喔!」

  我做個鬼臉,抬頭看著聖安妮中心的建築。「所以我要進行療程的孩子是住在這裡嗎?」

  他搖搖頭,「這裡只是行政中心,以及讓孩子們與部分社工碰面的地方,大部分孩子都被安置到寄養家庭,那些無家庭可安置的孩子,就先共同生活在由市政府經營的寄養中心,但我們會努力盡量縮短暫住的時間。事實上,你不介意的話,我帶出來兩份文件,只要簽完後,我們就可以走路到幾個街區遠的寄養家庭去,我想讓你碰面的其中兩個小孩莫莉和拉潔就住在那裡,你願意嗎?」

  「當然。」

  他遞給我一個紙板夾,上面有幾張文件,一份是要我保證所提供的所有資料皆屬實的聲明,另外一份則是保證我從未有犯罪記錄的正式聲明書。我簽完後交還給他,我們就出發了。

  「你從沒告訴過我,一開始是什麼激發你考慮想治療聽障兒童。」我們走到三十五街時,安德魯開口問我。

  我考慮了一下,沒立刻回答,因為顯然要是我提起漢娜,一定會被當成瘋子,而聖安妮中心恐怕不會把瘋子列入志工的遴選標準。「我想音樂能幫助任何人。」最後我說,「除了用耳朵之外,聆聽音樂的方法還有許多。一個孩子全聾或有聽覺障礙,並不表示他就不能享受音樂帶來的好處。不過,一般人可能不知道這點。」

  我們在三十四街左轉,安德魯瞥了我一眼。「我最愛這些孩子扭轉一般人的看法了。」他說,「耳聾和聽力受損已經帶給他們獨有的挑戰,可是再加上待在寄養機構,你知道,其中有些孩子在寄養機構裡被犧牲的風險很高。」

  「你是說,被寄養機構犧牲?」我對安德魯的認識不算太深,但我沒法想像他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不是這樣。聖安妮中心很好,紐約市其他從事類似工作的組織也都很不錯。我說的是,我擔心他們會錯失成長為健康、快樂孩子的機會,你懂我意思嗎?這些孩子很多都很自卑,他們覺得自己是被父母拋棄不要的,所以常有很多狀況、很多憤怒。而且,由於他們需要特別的照顧,所以比普通孩子更難獲得永久安置,而且擁有適當條件的收養人也比較少。」

  「那他們會怎樣呢?」我輕聲問。

  「有些會找到新家,有些會和原生父母團聚,但不幸的是,有些孩子會從一個家庭被轉到另一個家庭,最後只能安置在社福機構。」

  「這就是為什麼我想我會永遠做這份工作的緣故。」他帶我走在一排磚造的窄房子旁的人行道上,「我希望這些孩子知道,至少有個大人是永遠在乎他們的,他們如果有任何需要,隨時可以過來找我。」

  「安德魯,你真是太了不起了。」我頓了一下,才好不容易說出口,他立刻露出困窘的表情。

  「不好意思,」他說,「聽起來有點蠢吧。」

  「不,」我柔聲說,「一點都不會,我剛只是在想,我希望自己也能持續成為這些孩子生命的一部分。」

  安德魯露出驚訝的表情,但他還是點了點頭。「好啦,不說這些感性的話了,來見見拉潔和莫莉吧。」他按下門鈴,一會兒後,有個髮色黑灰交雜的女人來應門,她眼睛底下有深深的眼袋,但臉上帶著微笑。她在圍裙上抹抹手後,才伸出來和安德魯握手。

  「抱歉,我正在烤餅乾。進來吧。」

  安德魯跨過門檻,一邊示意替我介紹。「希拉,」他說,「這是凱特·魏斯曼,我跟你提過的音樂治療師。凱特,這位是希拉·密葛利亞巴達,餅乾烘焙師兼生命改造者。」

  「很高興認識你,凱特。」希拉邊說,邊笑著關上了門,屋子裡有香草的味道。「我去把兩個女孩找來,然後得在餅乾烤焦前過去看看。」

  「事實上,凱特打算和女孩們分開見面。」安德魯說,「今天我們只會花幾分鐘和她們碰個面,你可以告訴我們莫莉的房間在哪兒嗎?」

  「當然,右邊最後一個門。」她指指一條狹窄的走廊,然後便回廚房去了。

  「希拉是最優秀的一個。」我們往走廊走時,安德魯快速地幫我解釋。「她照顧七歲的莫莉和十歲的拉潔,她們和她共同生活有一年了,都是很乖的小女孩,和你相處應該也沒有問題的。」

  他看起來很緊張,我瞭解他是多麼努力想讓我可以放鬆地開始。「我們先和莫莉談談?」

  他點頭,「她四歲時因為耳朵感染卻沒有妥善治療,而喪失了大部分聽力。她原先和母親生活在一起,但出現被母親的男朋友虐待的狀況,因此她先被送走,直到州政府判定那男人不會再造成影響為止。她和其他孩子不太互動,在學習上落後很多,因為她沒辦法上學。這個秋天,她就要重新去幼兒園,所以會與比她小一兩歲的孩子共處。她是我最擔心的一個孩子。」

  「你說她沒有裝電子耳是嗎?」

  「因為她聽力受損的狀況不符合資格。」他解釋道,「因此,她絕大部分靠手語來溝通,但我儘量讓她學習唇語和發聲的技巧,我想這樣對她的社交發展比較有利。如果適合的話,我想你或許可以用交談的方式對她進行治療。」

  門沒有全掩上,因此安德魯先走進去,站在莫莉面前。那是個淡金色頭髮,嬌小、蒼白的小女孩,安德魯向她揮揮手,我看見她的表情在一秒鐘裡從懷疑變成開心,我立刻明白,她有著強烈的防衛心,但很信任安德魯。

  「哈囉,莫莉。」安德魯一邊打手語同時開口說,「這是我朋友凱特,她是一位音樂治療師,今天和我一起來看你。」

  莫莉的表情沉了下來,「不要!」她尖聲說,但發音不太正確,o的音變成比較像長音u。她對安德魯比著我看不懂的手語,然後他搖搖頭。

  「我知道你不喜歡治療師,莫莉。」他說,同時仍比著手語,「但凱特是不一樣的治療師,她會演奏音樂。」

  莫莉狐疑地上下打量我,然後又對安德魯比了幾個手勢。

  他轉頭看我,「她說她不相信我。」

  我點頭,伸手到袋子裡摸索,音樂治療將可以改善莫莉的溝通能力,但首先我必須讓她信任我。「我猜,我得先一個人彈奏我的樂器了,」我隨意地說,「或者,安德魯可以跟我一起玩。」

  他迅速地用手語翻譯我的話,然後我遞給他一個手持木琴和一支琴槌。我將吉他從背上的軟盒裡拿出來,彈出「瑪麗有隻小綿羊」的頭幾個音,而安德魯也興奮地在木琴上敲出接下來的幾個音符,這不僅出乎我的意料,也讓我鬆了一口氣。

  「我小時候學過鋼琴,」他咧開嘴笑著說,以回應我懷疑的表情。「不過,這快要超出我會的曲目範圍了。」

  我笑了,然後我們兩個邊彈邊同時看著莫莉,她微張著嘴盯著我們看。只過了幾分鐘,就聽見她大聲說:「我!」看見我沒回應,她用力跺腳,然後對安德魯比著手勢。

  「我想凱特一定很樂意讓你也彈一種樂器。」安德魯邊比手語邊說,「不過,你必須有禮貌地問她。」

  她對我比了一些手勢,安德魯輕聲說:「她在向你要一個樂器。」

  莫莉目光在我們兩人身上來回打轉,然後大聲說出:「拜託。」

  「做得好,莫莉。」安德魯讚賞地點點頭說,「凱特?」

  我對那小女孩微笑,然後遞給她一對沙鈴,她幾乎是恭敬地接了過去。她把沙鈴拿在手上搖了搖,然後上下顛倒地檢視,彷彿想探究聲音和震動是來自何處。然後,她一臉認真的表情對安德魯說:「準備好了。」發音聽起來像是「均壁好了」,這讓我對接下來的工作有了靈感。

  我開始用吉他再次彈「瑪麗有隻小綿羊」,速度放得非常慢,安德魯接著用木琴加入,莫莉看著我們一會兒後,做了出乎我意料的事:她慢慢放下其中一隻沙鈴,走到我身邊。我看著她走近,手繼續彈。一開始,她將仍握在右手上的沙鈴試探性地搖了一下,然後伸出左手來碰吉他琴頸上的弦,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我知道她正在感覺震動。她的手放在弦上改變了我正在彈奏的音,但我不介意,我希望她也能感覺得到。

  過一會兒後,她開始試探性地搖起沙鈴,她完全跟得上歌曲的節拍,這讓我鬆了一口氣,她先天的韻律感會讓我比較容易幫助她用口語進行溝通。

  我們彈奏結束時——我重複同樣的旋律十幾次——莫莉不確定地看著我。我把吉他放下,用手語小心翼翼地對她說好棒,這是我利用中午休息時學會的。

  她的表情亮了一下,但微笑卻又瞬間消失,我訝異地發現她憤怒地瞪著我,她看向安德魯,對他比畫了些什麼。

  「不,莫莉,」他邊比手語邊溫柔地說,「我們沒有要丟下你,凱特下個星期還會過來,對嗎,凱特?」

  我用力地點頭。

  莫莉懷疑地端詳著我好一陣子,然後又用手語對安德魯說話。

  「她想知道你會不會再帶沙鈴來。」他帶著一點點笑意告訴我。

  「會,當然會。」我又點點頭,安德魯用手語告訴莫莉我會帶著樂器再來。她注視著我好一會,然後露出有點遲疑的微笑。

  「好吧,」她說出聲,「再見。」

  「再見,莫莉,」安德魯說,同時比出像是揮手的動作,莫莉嚴肅地點點頭,比著同樣的動作看我們離開。

  「對不起。」一等我們單獨在走廊上,我立刻說。

  「什麼?」安德魯一臉驚訝,「你為什麼道歉?」

  「我們看起來並沒有太大進展,但對孩子一開始最好放慢腳步,先得到他們的信任。」

  「凱特,這是我看過莫莉和陌生人互動最多的一次,從來沒有過。我不知道你到底做了什麼……」他頓了一下後做出結論,「總之,你一定很有天賦,我希望你也能打開拉潔的心防。」

  「她有什麼故事呢?」

  「她生下來就只剩百分之五的聽力。」安德魯開始解釋,「拉潔兩歲時,她的母親死於乳癌,然後她就被父親拋棄了。某天,他就這樣走進兒童服務管理局,說他不想獨自撫養這個孩子。我們試著尋找願意照顧她的親戚,因為他們的家族人數眾多,但結果只有一位阿姨肯伸出援手,不過只持續了一年多,她在拉潔四歲時便完全放棄了她。看起來,那年拉潔的生日派對上出了一些意外,結果那位阿姨對她大吼,說她太笨,永遠都不可能變正常。隔天,她就把拉潔送回來了,像是去商店退貨一樣。」

  「真可怕。」我喃喃地說。

  安德魯點點頭,「這樣的事情會留下很久的陰影。拉潔在我們這裡的六年內,也曾試過幾次的安置。兩年前,我們幫她裝了電子耳,但進展很慢。她聽和說都沒有問題,但她還是經常使用手語。」

  「因為她用手語比較自在?」

  「我不確定,」安德魯說,「但我比較認為那是一種心理防衛機制,彷彿是藉著拒絕用人們可以瞭解的語言進行溝通,而把大部分人擋於門外。」

  「可憐的孩子。」我說。

  「別這樣,試著換個角度想:她現在是個幸運的孩子,因為她有機會接受你的治療。」我還沒來得及回應,他已經轉身走開,我感覺臉羞紅了起來。

  安德魯先走進拉潔昏暗的房間裡,快速地和她用手語交談了一陣後,才來招呼我進去。「我跟她說你的事,」他說,「她說她不要跟你說話,但你想彈樂器的話則沒關係。」他抱歉地聳聳肩。

  「沒問題。」我說完跟著他走進房間,發現拉潔坐在地板上,她是個壯壯的黑人小女孩,長頭髮紮成細細的小辮子。她看起來不只十歲,或許是因為她的表情吧,她正瞪著我看,一臉歷盡人事的厭世表情。

  「哈囉,拉潔。」我說,一邊帶著微笑揮手打招呼,並且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拼字拼出她的名字。她揚起一邊眉毛,看看安德魯,然後快速地打了幾個手語。他嘆了口氣,也用手語回應她。

  「她說什麼?」我問。

  「她想知道,你是不是精神有問題?」他說,「看來,她覺得你比手語太慢了。」

  我看著拉潔,她露出揚揚得意的笑容。我右手比出字母A,在胸口中央的位置畫一個圈,是手語對不起的意思。接下來我比出學習的手勢,左手掌向上翻再貼到額頭上,彷彿要把知識從書中提取出來轉到腦袋裡。

  拉潔瞪著我看了一會兒後,把頭轉開。

  我做了個深呼吸,沒等她回過頭來,便將一個鈴鼓放在她身邊的地板上,再遞給安德魯一個三角鐵,然後便開始自顧自彈起吉他。我沒想過要彈什麼,然而我的手則彈出披頭四《黃色潛水艇》的旋律,這是我最喜歡彈給孩子們聽的歌之一。

  「在我長大的小鎮,」我開口唱,安德魯的三角鐵打得正在點上,「大」字後敲兩下,「鎮」字後面再敲兩下。聽到我開口唱歌,安德魯熱情地敲三角鐵,她終於轉過頭來。

  我們一直重複了三次副歌之後,她才好不容易拿起鈴鼓,仔細看我撥動琴絃的手指,開始用鈴鼓拍另一隻手,剛起頭有點不太確定,但接下來就有自信了一些。她的拍子不太對,但重點是她參與了,第一次探訪就能做到這樣,大大超出了我的預期。我一遍又一遍不斷重複齊唱的部分,安德魯也努力地繼續敲三角鐵,我甚至看見拉潔的嘴角浮起一抹笑意。

  可是,在唱完第四遍後,她抬起頭定定看著我好一會兒,然後她臉色沉下來,將鈴鼓往地上一摔,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

  安德魯和我停下手上的演奏,面面相覷。

  「對不起。」我無助地說,「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還以為我們有了一些進展。」

  我以為會看見他失望的表情,結果他竟然對我微笑。「你的確有一些進展啊。」

  我不確定地看著他,「真的嗎?」

  我們走到廚房去找希拉,安德魯約略地向她描述兩人簡短的診療經過,然後開始討論以後的療程該選在星期幾最好,而我則趁機觀察起周遭的環境。希拉的房子裡到處都是家族照片,其中很多可以看到莫莉和拉潔的身影,但也有些照片看起來年代比較久,主角是其他孩子,我猜希拉照顧寄養孩子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在這些照片裡,我看不見男主人的身影,獨力完成這種照顧的工作,需要多麼堅強的力量,真是難以置信。

  和希拉擁抱道別後,安德魯告訴我,他還有一個孩子希望我能去看看,是個十二歲的女孩。不過,她這星期在學校惹麻煩,被禁足了,所以或許我們下星期再到她住的地方去拜訪。

  「當然沒問題。」我說,「我很喜歡今天莫莉和拉潔的診療過程。」

  「你真的很棒,」他瞥了我一眼說,「你覺得,你會考慮定期過來嗎?我想這些孩子們真的能受益很多。」

  「當然,」我說,「我要先確定一下時間表,但我想星期四晚上應該大致上都沒問題。」

  「凱特,那真是太棒了。如果你有什麼需要,我們這邊都可以配合,你肯花時間過來真是太感謝了,而且我保證,我們明年會努力擠出這筆預算的。」

  「別擔心錢的事。」我低聲咕噥。通常,我會氣憤人們覺得音樂治療師應該不介意免費幫個忙,言下之意就是我們的工作沒有價值。但這次的情況卻不同,我寧願安德魯把錢直接花在那些孩子身上,如果他一直在運用資金為中心的孩子裝電子耳,那麼我希望他繼續做下去。

  我們就這樣沉默地朝百老匯大道和第三十一街交叉的地鐵站走,突然間,他用手肘推推我,「你和你未婚夫有孩子嗎?」

  他瞄了我手上的戒指一眼,然後抬頭看我的眼睛。

  我想到漢娜,但那實在太蠢了。「還沒有。」我回他。

  「嗯,看見你和莫莉、拉潔今天相處的狀況,」他臉上浮現溫暖的笑容,「或許這樣說很傻,但我覺得你有天會成為一個很好的母親,如果你想的話。」

  「謝謝。」我低聲說。我們安靜並肩走的氣氛突然變得尷尬,所以我急忙改變話題。「你弟弟,就是你之前提過的那位,他也住在紐約嗎?」

  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凱文嗎?說來話長了。」

  「我時間很多啊。」

  看他臉上的表情,我立刻知道時間不是重點,我問到不該問的痛處了。

  「對不起,」我連忙說,「如果你不想說——」

  「他死了。」他打斷我,然後望著遠方含糊地說出:「當時我們都還小。我們在前院踢足球,就是兩個人來來回回地互踢而已,後來有個我喜歡的女生騎腳踏車經過,所以我停下來去和她說話。我才轉身一秒鐘,凱文已經衝到馬路上去追球了,他沒聽見車子朝他按喇叭的聲音。」

  「喔,安德魯。」我說,我感覺自己眼眶溼了。

  「當時我十二歲,他九歲。」他故作不在乎地聳聳肩,「那是陳年往事了,但有些事你就是沒辦法釋懷,你瞭解嗎?」

  「我知道失去一個人是什麼感覺。」我說,不過我沒提起帕特里克,情況不一樣。「但你不能責怪自己。」

  他搖頭,「事實就是這樣,我當然要責怪自己,轉身的人是我,我應該是照顧他的人才對啊。而現在他死了,我卻繼續活了下來,感覺不太公平,不是嗎?」

  我張嘴想回答,但他打斷我。「我不應該告訴你這些的,還把自己講得像是殉道者一樣。我現在很好,我曾經進行過一段時間的心理治療、也克服了,不過,那件事將永遠是我的一部分。」

  「我知道。」

  「跟你說話很自在,凱特,謝謝你聽我說。」我們走到了地鐵站的階梯前,兩人尷尬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安德魯指指街道說:「我住的地方離這裡大概十分鐘路程,你一個人回去沒問題吧?」

  「當然。」

  「好,再次謝啦,凱特。」他和我握了一下手,「明天上課見。」

  我還來不及回答,他揚起單邊嘴角笑了一下後,便轉身離開。



  * * *



  [1] Astoria,位於紐約皇后區西北方的商業區域,有中產階級定居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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