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店外，蘇珊和吉娜推著我往星巴克走，我忍不住在人群中搜尋，希望再見到那個像極了漢娜的小女孩。我頭昏，嘴巴發乾。剛剛窗外的那個小女孩，只是我的想像嗎？還是我夢到的是一個現實中存在的女孩？不管是哪一個，我都覺得自己快瘋了。

　　「要喝杯茶嗎？」蘇珊好不容易將我哄進星巴克角落的座位，立刻開口問。「我想喝杯茶對你會比較好。」

　　我點點頭，沒說話。

　　蘇珊看了吉娜一眼。「吉娜，你跟我一起去點餐好嗎？」她問，「凱特，你再這等一下沒問題吧？」

　　「當然。」我用自己聽來都覺得空洞的聲音回答。

　　我看著吉娜和蘇珊在櫃檯附近低聲交談，偶爾用擔心的眼神偷瞄我一眼。然後我轉頭望向窗外，搜索過往的臉孔，但只看到一片夏日週末陌生的人潮。有牽著手的情侶，有跟在媽媽身邊蹦跳不止的孩子，有拎著布魯明岱爾百貨和亨利·班戴百貨巨大購物袋的女人。我感覺悲傷，突然間，一種荒涼的孤獨感向我襲來。

　　「來，這給你，親愛的。」蘇珊打斷了我的思緒。她將一杯冒著氣的熱茶放到我面前，然後在我左邊的位置坐下，吉娜拿著一杯冰咖啡坐到我的右邊來，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

　　「想談談剛才發生的事嗎？」吉娜溫柔地問。

　　我等了一下，振作起精神。「你們記得我說過的夢嗎？」

　　「和帕特里克有關的夢？」蘇珊試探地問，然後看了吉娜一眼。

　　「對。」我又低下頭，「是這樣的，夢裡還有一個女孩。」我深吸了一口氣，「剛剛在婚紗店的時候，我敢發誓我看到她就在窗戶外面。」

　　我的話換來一陣沉默，等我再抬起頭，發現她們兩個都盯著我看。「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荒謬。」我連忙說，「我也知道她實際上並不存在。她不可能存在，這點不用你們告訴我。但看見那女孩就站在街上，感覺就像真實世界和我夢到的世界碰撞在一起了，又或者，那並不是夢。」我頓了一下，再度深吸一口氣。「我瘋了，是不是？」

　　「你說有一個女孩，是什麼意思？」蘇珊小心地問，我注意到她並沒有駁斥我說自己瘋了的說法。「是和我們差不多大，還是小孩子？」

　　「她十二歲。」我說，「嗯，事實上，她下星期就要十三歲，她生日快到了。」我露出虛弱的微笑，然後才意識到自己說的話聽起來有多蠢。「抱歉，我知道你們一定覺得我瘋了。」

　　蘇珊和吉娜互看了一眼，「沒有，你沒瘋。」吉娜柔聲說。

　　我將目光移向窗外，開口說：「我夢到關於她的好多細節，我是說，我連她擦的紫色指甲油有點斑駁都注意到了，我知道她迷戀『一世代合唱團』裡的某個傢伙，以及她有聽力障礙。」我停了一下，沒轉頭看她們又繼續說，「還有，在我做的夢裡，她是我的女兒。」

　　等我轉回頭，驚訝地發現蘇珊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好吧，到這裡聽起來就合理了。」她說，「你只是因為沒辦法生小孩太傷心了。夢見一個小女孩，這是自然的反應？至於她有聽力障礙，這很明顯是因為你最近開始上手語課的關係。」

　　「但我是先夢到她，」我沒看她，「然後才去上課的。」

　　「凱特，所以你去報名上課，」吉娜小心地問，「是因為你夢到自己有個聽力障礙的女兒？」

　　我抬起頭，「或許吧。」

　　「好吧。」沉默一會後，吉娜說：「我們送你回家吧。經過這樣的一個早上，我想，今天不是選婚紗的好日子，我們可以過幾個星期再說。」

　　「我們可以在這裡再多坐一會兒嗎？」我小聲地問。

　　吉娜把椅子移近一些，蘇珊也跟進。「親愛的，」蘇珊邊說邊摩挲著我的背，「你要待多久我們都陪你。」



　　最後蘇珊送我回家，我和她擁抱道別後，躲進浴室裡吞了幾顆普羅芬壓制頭痛，我聽到她和丹恩在客廳低聲談話。

　　「我告訴他，你做了一些很真實的夢，夢到你有個孩子。」我送她到門口時，她在我耳邊低聲說，「必須讓他知道。」她頓了一下又說，「但我沒告訴他關於帕特里克的部分，我覺得你也別說比較好。」她抱抱我，答應今晚會打電話來，然後沒等我回答就離開了。

　　我關上門，慢慢走進客廳，丹恩坐在沙發上，手肘撐在膝蓋上，雙手緊握。「寶貝，」一看見我，他立刻跳了起來。「你沒事吧？」

　　我點點頭，任他將我攬進懷裡，他的擁抱總能讓我感到安全，我閉上眼睛，放鬆地靠在他胸口，感受他沉穩呼吸的熟悉韻律。

　　「蘇珊告訴我，你夢見自己當媽媽了？」等我站直身後，他立刻開口問，「夢見我們有個女兒？」

　　我們這兩個字讓我愣了一下，不過，他會這麼認為也是當然的。「類似的狀況。」

　　「然後你以為自己今天看到她了？」他謹慎地問。

　　我做了個深呼吸，「我看到一個很像我夢見的那個女孩。」我說，「我想——我大概是太累了吧。」話一說出口後，我發現自己真的有點相信這個說法。雖然我真的在街上看見了漢娜，但那是不可能的事。

　　「你為什麼沒告訴我？」他問，「這些夢，很明顯已經嚴重到讓你報名去上那些課了……」

　　我垂下頭，「我知道說出來會很蠢。」

　　「凱特，你當初應該說的。當你毫無理由地決定要去上手語課時，我還覺得你腦袋不清楚了，現在我知道為什麼了。」

　　「是嗎？你不覺得我瘋了嗎？」

　　他嘆氣，「我覺得你是傷心。你傷心，我就很難過。」他坐回沙發上，直視著前方好一會兒。沉默的空氣讓我感覺很不自在，於是我也在他身邊坐下。「關於孩子的事，」他猶豫了一會後說，「恐……恐怕會在我們之間形成裂痕。我想，我們應該先確定兩人在這件事上是一致的。」他停頓了一下，我正準備開口，他接著說下去，「我一直以為你的想法和我一樣，我們年紀已經太大，不適合當父母了，但我應該和你討論過才對的。只不過，和你在一起時，所有事情感覺都那麼自在，所以我還以為這件事情我們的態度也會一致。」

　　「是啊。」我輕聲附和。但或許不應該感覺那麼自在的，我發現，或許這就是我們的問題所在。

　　「小孩對我來說，是個很棘手的問題。」丹恩繼續說，沒有看我。他抓抓後腦勺，嘆一口氣。「我和席芳的婚姻就是因為生育的問題破裂的。她想生寶寶，但我們沒辦法懷孕，因此越來越疏遠。」

　　「我還以為你們會分開是因為她外遇。」

　　「確實是的，但一開始是因為生孩子的事讓我們之間產生了裂痕，我不希望這樣的事也發生在你身上。」

　　我看著他，「我多希望你告訴我這件事。」

　　他聳聳肩，「這個嘛，你也很少談到帕特里克啊。過去就過去了，凱特。」

　　「可惜並不會。」我聽到自己這樣說。丹恩狐疑地看著我，我聳聳肩。「我的意思是，過去並不會消失，而是造就了現在的我們。所以你和席芳發生過的事，以及我和帕特里克發生過的事，都是重要的。」

　　「但當我們談到比較嚴肅的話題時，你總是閉口不提。」丹恩柔聲說，「你不談過去，也不談未來。」他頓了一下又說，「凱特，我一直努力嘗試把焦點放在現在就好，但你似乎卻因為這樣而生我的氣。」

　　「我沒有生你的氣。」我說，但我明知這不是實話。最近似乎有些黑暗的東西一直隱約要浮出檯面，我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在內心深處，我對丹恩有所不滿，只因為他不是帕特里克。我感覺，這個事事完美的男人不該是和我一起變老的人，我應該跟那個缺點和優點都一樣可愛的男人，大剌剌地共度亂糟糟、卻充滿活力的生活。這對他不公平。

　　「喔，是啊，你從來不生我的氣，是吧？」他的語氣突然間變得尖銳起來，「但自從你發現自己不孕後，就一直和我衝突不斷，好像那是我的錯一樣。」

　　「那不是你的錯。」我機械式地回應，「當然不是。」

　　「我知道，」他說，「但我不確定你是不是真的這麼想。」

　　我咬著嘴唇，盯著自己的手看。「我只是還沒辦法接受自己被宣判不孕。」

　　「凱特——」丹恩剛要說話，被我打斷。

　　「不，這我一定得說出來。在還沒發現自己無法生孩子前，我不知道原來我是想當母親的。」我低聲說，「我知道這些我們以前就應該要討論，一直沒談或許是我的錯。可是現在……好吧，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我會夢到自己有個女兒的緣故吧。我知道這聽起來不合理，但我想當母親，丹恩，我真的真的很想。我想，這些話我早就應該說的。」

　　他沉默了一會，「所以你現在的意思是要領養小孩嗎？」

　　我點頭，屏住了呼吸。

　　「寶貝，你四十歲，」丹恩沒有看我，「我四十五歲了，等我們完成所有領養程序……唉，我只是不希望我們那麼老才為人父母。」

　　「或許我們可以領養年紀大一點的孩子。」

　　「或許我們必須承認，你的不孕是一個跡象，」他的語氣柔和，但說的話卻讓我畏縮了一下。「或許命運是在告訴我們，我們就是不可能為人父母。」

　　「可是——」

　　「我看過太多朋友婚姻觸礁都是因為小孩。」他打斷我，「而且都還是他們親生的孩子。」

　　他的話激怒了我，「領養的孩子和親生的沒有兩樣。」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說，他們會讓事情更加複雜。」

　　「親生的孩子一樣也會，丹恩，」我反駁道，「或許生命本來就不是容易的，或許生命最棒的部分正是來自於巨大的挑戰。孩子會讓事情複雜化，本來就是應該的，但所有複雜的難題到頭來都是值得的。你為什麼拒絕去正視這一點呢？」

　　「我沒有拒絕正視任何事，凱特！我只是在表達我的觀點。」

　　「但你說的像是已經有了最後結論一樣！好像我沒有權利有意見！」

　　「你當然有權利有意見，」他誇張地聳聳肩，「但並不表示你的意見就是正確的。」

　　我瞪著他看，「我的看法和你不同就是錯的嗎？」

　　「不是，你的錯誤在於，你不能中途變卦。」

　　「我沒有中途變卦，丹恩！我一開始並沒有下定決心。」

　　他看著我好一會兒，「你真的覺得我們不會是糟糕的父母嗎，凱特？我們喜歡到餐廳吃飯、喜歡旅行、喜歡買好衣服、喝高檔的葡萄酒，這樣的生活方式容許有小孩嗎？」

　　「那是你的生活方式，不是我的。」我柔聲回答，「不是的，丹恩，我不覺得我會是糟糕的母親。」我想到在夢中我對漢娜的愛，每當我看著她，心中是如何充滿澎湃的情感，以及她被養育成如此甜美貼心的孩子。「事實上，我覺得我會是個很稱職的母親。」

　　「可惜你的卵巢不同意。」

　　我張大了嘴，睜大了眼睛驚訝地看著他。

　　「該死，對不起，」他立刻說，「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說出這種話。」

　　但我沒有回答。我只是轉身望向窗外，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而樓下的街道上仍然充滿了出外享受溫暖夏日午後時光的人。一對情侶正牽著手經過；有個穿著背心短褲的女人正推著嬰兒車，身後還跟著一個搖晃學步的孩子；兩個戴著皮帽和編織毛線帽的少女走過。然後，我的目光被一個將小男孩舉在肩膀上的男人給吸引，那面帶微笑的小男孩左手戴著棒球手套，頭上是洋基的棒球帽，正興奮地嘰嘰喳喳說著話，男人則一臉有趣的表情仔細聽著。

　　「要是我已經有個孩子了呢？」我幾乎是無意識地問道。

　　「什麼？」

　　「我是說，當你遇見我的時候，」我轉過身，對著丹恩說，「如果帕特里克死前我們已經生了一個孩子。如果我是個單親媽媽，你還會約我出去嗎？」

　　丹恩看著我，「說實話，我想不會，但凱特，這種假設沒有意義。事實上不是如此，我們應該高興，不是嗎？」

　　我沒說話，只是點點頭。

　　一直到晚上睡覺前，丹恩在床上伸手過來攬住我，喃喃地說他愛我，我才意識到我們其實什麼事也沒決定，我們只是在那個主題上繞圈子，然後縮回自己的角落，和以前沒有兩樣。或許長久以來我一直都是這樣，只是漫無目的地走，因為這樣比放開過去要容易得多。

　　最後，我終於沉沉入睡，但婚紗店櫥窗外長得和漢娜很像的那張臉，一直深深地烙印在我腦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