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你剛才說什麼,寶貝?」

  丹恩帶著睡意的聲音切進迷霧中,將我拉出表面。我喘一大口氣,在黑暗中猛眨著眼睛。我知道自己回到了現實,當我翻身看見枕邊躺的是丹恩而不是帕特里克時,胃因為失望而抽痛了一下。我痛恨這種感覺。

  「沒事。」我含糊地說,強迫自己深吸一口氣,集中精神。「只是做夢,還是什麼的。對不起,不是故意要吵醒你的。」

  他微笑著將我拉近一些,「嗯,我也愛你,寶貝。」我這才發現,我剛才對帕特里克說的最後一句話一定喊出聲來了,丹恩以為我是對他說的。

  我擠出笑臉,但沒辦法說出任何話來回應他。每次我匆匆瞥見帕特里克和我原本可能過的生活之後,醒來對丹恩就看得更明白一些。

  但這是真的嗎?是我突然間腦袋清明瞭起來,或是對於無法重回的過去心生無用的緬懷?因為無論探訪漢娜和帕特里克的夢究竟是什麼,一切都不是真實的。帕特里克已經過世,在這裡的是丹恩。我感覺完全失去了方向,會不會是因為我一直閉著眼睛站在原地太久了,所以才會搞不清楚自己應該往哪裡去。

  「凱特?」丹恩疑問的聲音傳來,我重新聚焦在他臉上,才看見他臉上充滿了渴望。他伸手溫柔地撫摸我的臉頰,然後手往下移到我鎖骨的凹陷處,再沿著胸骨向下,最後停留在乳房上。「凱特,」他輕聲說,這次的呼喚不再是問句,而是答案了。當他的唇與我輕觸,當他溫柔地將身體的重量壓在我身上,我閉上了眼睛,努力將腦海清空。「凱特。」他再次低聲呼喚,低沉的聲音裡帶著懇求的味道,這終於將我從現實中釋放出來。

  我沒有回答,只用身體回應他,因為我害怕會說出帕特里克的名字。我盡一切努力想關上自己旋轉不停的心思。丹恩,我對自己說,設法讓自己專注在現實。丹恩,丹恩在這裡,他是個好男人,他愛你,他想要你。

  事實證明,我也想要他,我的身體很早就學會如何用回憶來替換,所以我只要讓身體去做該做的事就好,任由肉體的潮水淹沒我。然而這次我出錯了,讓大腦闖了進來,我聽到自己喃喃地說:「我沒辦法。」就在丹恩進入我身體裡的時候。

  「你沒辦法什麼?」他停下動作,擔憂地看著我問。

  我被自己說的話嚇到了,好一陣子不知該怎麼回答,但最後說出口的只有:「沒事。」

  他看起來不太相信,但過一會兒後,又繼續原先的動作。我集中精神,專注在身體的移動,努力忘掉其他的一切。



  結果今天的天氣比氣象預報要涼爽得多,早上看新聞時,地方新聞播報員提到有一道未預期的冷鋒來臨。我出門前隨手抓了一件羊毛衫,努力甩脫掉心中的疑問。

  那天稍晚,丹恩和我以及他的朋友強和克莉絲汀一起吃早午餐,又和吉娜和韋恩去看了場電影,這時我才終於想到夢中瓊恩發生的事。

  在走出電影院時,我驚呼一聲,嚇到了丹恩、吉娜和韋恩。

  「怎麼了,寶貝?」丹恩關心地問。

  「我只是——我剛剛想起了瓊恩,不知道她怎麼樣了。」我心虛地說。

  「你怎麼會想到瓊恩呢,凱特?」丹恩小心翼翼地問,語氣像在對待一個剛說了什麼怪話的小孩。

  我發現吉娜正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我看回丹恩說:「電影裡的母親讓我想到她了。」我說謊。

  丹恩點點頭,似乎接受了這個答案,然後和韋恩開始聊起大都會棒球隊。

  「你沒事吧?」吉娜捏捏我的手,低聲問。

  「沒事。」但她似乎不太相信。

  「有人要去吃晚餐嗎?」好險這時丹恩開口,讓我不必再應付吉娜接下來的問題。韋恩說他和吉娜必須回家,因為他們的保姆今晚要出外用餐,因此,我們就道別分手了。丹恩和我搭出租車到小義大利區,那裡是我們覺得全紐約要找療慰食物最好的地方。

  我們在「普格利亞」餐廳找到位置,坐在長桌,等服務生點好餐,送上一壺紅酒後,我就先離席到化妝室去了。化妝室是空的,我趕忙拿出手機撥了瓊恩的電話號碼,接通後是錄音機的聲音,這讓我格外擔心起來,我掛斷後又撥了她的手機,但也沒人接聽,因此,我留言要她儘快回我電話。雖然知道可能過分打擾了,但我還是又撥了一次她家裡的號碼,留下相同的訊息,並且補充說我有很重要的事必須問她。

  我將手機丟回皮包裡,迅速在臉上潑點水讓自己振作些,然後再補點口紅。我做了個深呼吸,對著鏡子裡的自己點點頭,然後走出化妝室。

  回到座位後,我們點的大蒜麵包剛好送上來,等我坐定,丹恩遞上一杯他早已倒好的紅酒。「敬我們,也敬未來。」他說。

  我舉起杯,低聲說:「敬我們。」

  「所以,」丹恩吃下一小塊麵包後開口說道,「這星期要和你媽見面了,你期待嗎?」

  我眨了好幾次眼睛,困窘地發現我幾乎忘記她要來的事情。「當然。」我勉強露出笑容又說:「雖然我們都知道,她是為了躲避佛羅里達州華氏上百度的酷熱而來的。」我父親七年前過世,在那之後,我母親決定要開始新的人生,她往南搬到離迪士尼樂園只有二十五英里的一個退休社區。她現在每星期去上三次瑜伽課,跑步五公里,並且發誓她這輩子身材不曾像現在這麼好看過。她還一個接著一個換男朋友,我本來覺得有點好笑,但三年前她找我坐下來談,說如果她能夠重新站起來,我當然也應該可以。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她對我的態度已經從擔心變成純粹的同情了。「我星期四早上會休假到機場接她。」我說。

  丹恩微笑,「她在這裡住過這麼多年,還是不習慣自己單獨進出甘迺迪機場。」

  我翻個白眼,「我想她只是喜歡得到關注吧。」

  「你是個好女兒,」丹恩說,聲音變得溫柔。「而且也是個好人。凱特,我很幸運。」

  「我也很幸運。」我含糊地低聲說。

  「關於我們昨晚吵架的事,」他說,「我想說對不起,我想自己可能沒有好好聽你說話。我的意思不是我決定絕對不要小孩,好嗎?我只是需要時間消化一下。」

  我心中突然燃起小小的希望,「好。」

  「我們沒事吧?你和我?」

  我頓了一下才回答,「我不知道,但我希望我們可以好好的。」

  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我們吃了波隆那麵疙瘩、蛤蜊白醬扁面,又吃了提拉米蘇和卡諾里奶酪捲。一整壺紅酒被喝完後,丹恩又點了兩杯巧克力馬丁尼來搭配甜點。

  「今天晚上兩位有什麼特別的慶祝嗎?」服務生端上飲料時問道。

  丹恩聳聳肩,他的笑容因為酒精而顯得放鬆。「只是一個美麗的夜晚,在美麗的城市裡,和我美麗的女朋友在一起而已。」他說。

  我們都笑了。等帳單送上來時,我們開始回憶起去年到義大利的旅行。晚餐結束後,我們沿著莫貝瑞往運河的方向走,一路招出租車。丹恩一手提著打包的菜,一手牽著我,嘴裡繼續說著某個同事到歐洲旅行的一籮筐糗事。

  等上了出租車後,我們的笑聲才稍停下來,而我的羞愧感隨之湧來。丹恩完全沒有問題,他還是以前的他。是我自己,我沒辦法繼續這樣過著兩種版本的生活。而且真相是,現在這個生活不是我的選擇。



  媽媽抵達的前一晚,我到聖寶拉天主堂去上安德魯的第三堂手語課。我比自己預期的還要期待,而且我很自豪,過去幾天來我在閒暇時間已經先查找過我想學的手語。我學會了做得好、現在試試這個、鋼琴、琴鍵、吉他、沙鈴、唱歌、音符和音樂,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再見那幾個孩子。下課後我想找安德魯談談,安排再次探訪莫莉和拉潔的時間,同時也要去看看他提過的另一個女孩。

  我坐在教堂地下室的摺疊椅上,等著安德魯出現。薇薇安衝了進來,在我身邊的座位坐下,我原本正在瀏覽一位新病患西蒙的檔案,聽到便抬起頭來對她微微一笑。

  「請問幾點了?」她指指手腕。

  我看一下表,告訴她現在還差兩分就七點,她驚呼了一聲。

  「真不敢相信,我終於在開始上課之前趕到了!」她歡呼說,我第一次發現她有英國腔。「安德魯還沒到,對吧?」

  「還沒。」

  「二度得分!」她揮了一下拳,大叫道。「通常,我都是那個老師課上到一半跳進來打斷的懶鬼學生,你知道的,就像上次,還有上上次那樣。哈哈!終於準時一次!不過,在我們講話的同時,地球已經稍微自轉了一點點。」

  我笑了,「你參加很多類似的課程嗎?」

  「喔,親愛的,我一直都在上!」她說著拉開身上雨衣(這身裝扮有點難以理解)的拉鍊,扭扭身體脫了下來。「我之前上的是摺紙課,再之前是計算機程序。我是個六十八歲的年輕人,想知道我的祕訣嗎?只要不斷學習,就永遠不會變老。」

  「哇,好棒的哲學,」我說,看著她將雨衣摺好,掛在椅背上。「那你為什麼會來上美國手語課?」

  「我已經上過十七種其他的語言課,包括英國手語,那和美國手語可是完全不同。」她說著聳聳肩,「我不管是什麼都想了解一點。美國手語課已經列在我的清單上好一陣子了,但一直找不到吸引我的課程,後來我是從朋友那聽說這裡的。你呢?」她一口氣說完,幾乎沒有停下來喘息。「你怎麼會來這裡?為什麼要上這個課?你是因為誰而學的?」

  「我女兒。」話一出口,我不禁伸手遮住嘴巴,我不敢相信我剛剛竟然親口承認,自己來上手語課是為了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孩子。

  「喔,真有意思。」薇薇安說,但她顯得有些困惑。「不過,幫我搞懂一件事,為什麼是現在來學?你女兒是最近聾的嗎?」

  我盯著自己的膝蓋看,「不是,我最近才找到她的。」我含糊地說。

  「找到她?」

  我知道自己的說法越聽越不正常,於是趕緊修正成我所能想到最合理的解釋。「我是說收養她,我最近才收養她的。」

  「喔,天啊!」薇薇安雙手捧住了臉,滿臉笑容地看著我說,「凱特,這真是太了不起了!」

  「喔,是啊,謝謝。」我咕噥地回了一句。我這是把自己往瘋子的坑裡埋得更深了。

  「你知道,我真的覺得收養是全世界最出乎意料的祝福了。」她繼續說,語氣變得真誠。「想想這有多美好,給一個孩子一個家,讓他成為你的家人,只因為你選擇要這麼做!這或許是創造一個家庭最棒的方式了,你不覺得嗎?」

  「是啊。」我心虛地說。

  「好,」她雙手一拍,「來聊聊你這個女兒吧,她叫什麼名字?」

  「呃,」幸運的是,我正準備回答時,安德魯拯救了我。他抱著一堆書和講義,急匆匆地走進地下室的門。

  「抱歉我稍微晚了,同學們。」他說著,將所有東西丟在這間臨時教室最前面的書桌上。

  大家紛紛表示沒關係,然後安德魯問我們有誰自己練習過手語。

  「如果你曾經在課堂外,自己獨自練習美國手語的,請舉起手來。」他說。愛咪搶先舉手,薇薇安和我交換一個好笑的眼色,也舉起手來。

  「太好了,」安德魯說,「愛咪,我看見你第一個舉手,那你學到什麼新東西可以和我們大家分享嗎?」愛咪點頭,安德魯說:「你要示範嗎?」

  我今天坐在愛咪後面,因此沒辦法完全看清楚她的手勢,但從我的距離可以看見她的耳朵變紅了。我靠向前去看她在比什麼手勢,我看懂了吃飯(五根手指捏緊,朝嘴巴的方向動兩下)還有和我,忍不住挑挑眉毛。

  安德魯看起來很困惑,過一會兒後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愛咪,太好了,你學會如何說,你想和我一起吃飯嗎?」

  愛咪的臉紅了起來,「對。」

  安德魯如果不是完全搞錯重點,就是故意忽視這問題明顯是針對他問的,因為他只是咧開嘴笑說:「你知道,這句子很棒,非常實用,你這樣讓我很慚愧,竟然沒想到要在課堂上教這句。同學們,大家一起把這個句子學起來吧。愛咪,可以再幫我們示範一次嗎?來,站起來,面對所有同學。」

  愛咪一副沮喪的樣子,站起來重複一次動作。安德魯將自己的右手放在她的右手上,為她——也為我們其他人——示範更準確的手勢:兩隻手掌心向上,手指張開,做出往身體的方向拉什麼東西的動作,有點類似在開抽屜。他的手碰到愛咪時,她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抽開手,把安德魯嚇了一跳,他這時才瞭解,愛咪不只是想學這個句子,而是想約他出去。

  他的臉微微泛紅,往我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後清清喉嚨。「做得很好,愛咪,太好了。」他急忙地說,「各位同學,這個句子很值得在家多練習。」

  他迅速從愛咪身邊走開,邊比個手勢請她坐下,邊走回教室最前方。「薇薇安和凱特?你們也學了新句子嗎?」

  薇薇安說她學的是我和女皇共進午茶,引起大家一陣鬨堂大笑。在她驕傲地示範完畢後,安德魯轉頭對著我。

  「凱特?那你今晚為我們帶來的句子是?」他問。

  「我學會說,我非常高興和你一起在這裡。」我選了一句相對比較無害的話,不過,我當初學它是準備下次再見到漢娜時跟她說的,如果我還能再見到她的話。

  「很好,」安德魯對我露出溫暖的笑容,「示範讓我們看看吧。」

  我指指自己,然後努力將句子剩餘的部分流暢地比出來。「非常」是兩手各做一個和平的V字,互相碰觸再分開;「高興」是打開的手掌在胸口的位置向上輕撫;「這裡」是雙手掌心張開,向上動幾下;「和你在一起」是雙手握拳靠近,手指的部位互相碰一下,然後指對方。

  「太棒了,」我比完後,安德魯喃喃地說,然後他舉高雙手,掌心朝外,凌空拍一下。「這是『太棒了』的手語,」他補充說,「凱特,你甚至可以說「和你一起在這裡」太棒了。」

  我點點頭,重複他的動作,然後再加上和你一起在這裡。「完全正確!好,同學們,大家都來試試看,並且感謝凱特分享這個句子。」

  安德魯流暢地重複我的句子,其他同學也跟著模仿,愛咪轉過頭來用口形無聲地說:「老師的小寵物。」她面帶笑容,但眼睛裡一點笑意都沒有。

  一小時後,我們學了二十幾個新句子、三十個常用詞,還有一點美國手語的歷史,安德魯看看手錶說:「好,同學們,時間到了,再次感謝你們今天的參與,接下來一個星期請好好練習,我們下週三見。」大家開始收東西,安德魯又說:「凱特,下課後可以留下來幾分鐘嗎?我有事情要問你。」

  他這句話換來愛咪對我的怒視,但我還是點點頭,等待其他人陸續離開後才走近安德魯的桌子,他正在桌邊整理講義。

  「你今天表現得真好。還有,很抱歉沒有早點聯絡你關於孩子們的事,我在想,能不能儘快安排再去看看莫莉和拉潔?」他問,「下星期你有時間嗎?」

  「事實上明天我可以,如果你那邊沒問題的話。」

  他看起來很驚訝,「哇,看來你的時間表比我有彈性得多。」

  「不是,因為我母親明天要來紐約,所以我休假一天準備去機場接她,明天去探訪孩子們時間剛好。」

  「你不和母親多相處一些時間嗎?」他問。

  「她明天晚上要和我姐姐及她的小孩吃晚飯,她喜歡分開與我們見面,很奇怪吧?」我翻個白眼又說,「我猜她是想分別說我們兩個壞話。所以相信我,我寧願去看孩子們,也不想坐在家裡猜疑我媽和我姐在說我什麼八卦。」

  「你沒問題的話就好。」他笑著說,「我在想,或許我們可以像上次那樣,和那兩個女孩做在家的簡短療程,我應該可以和希拉安排她們的時間。」

  「你上次提過的另外那個女孩呢?要我也去看看她嗎?」

  「你知道嗎?是該看看她了。」他眉頭緊皺了一會,「如果你同意的話,我會去想辦法看看能不能幫她安排星期五的時間,或許我可以帶她到你的辦公室,你覺得這樣可以嗎?這樣你這週就不必跑兩趟皇后區了。」

  「好啊,」我說,「我的助理可以安排時間,我明天會告訴她。」

  「哇,你還有助理,」他說,「蠻有派頭的嘛。」

  「派頭超大的。」我說,他聽了大笑。「不過我必須承認,那助理是我和辦公室其他三位治療師一起聘請的。」

  「所以事實上只有小小的派頭,是吧?」他一本正經地說,惹得我笑出來。

  然後我們商量後決定明天下午四點在他的辦公室碰面,再走路去莫莉和拉潔的寄養家庭。

  「對了,我還有一件事要道歉。」我轉身要離開時,他說。

  「道歉,為什麼?」

  「是關於我告訴你我弟弟的事,我很多年沒這樣了。」他頓了一下又說,「我知道自己現在應該走出過去的陰影才對。」

  「首先,這樣的事根本不需要道歉,我很高興你告訴我了。」

  「真的嗎?」

  我點頭,「失去一個人,會在你的生命裡留下一個洞,我覺得那樣的失落是永遠不可能忘懷的,但我覺得你已經熬過去了。」

  「嗯,我想你說的沒錯。」他微笑地看著我往門邊走,「喔,對了,凱特?」他叫住我。

  我轉過身,「什麼?」

  安德魯看著我的眼睛,微笑地對我比了一個手勢,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夾住左手的中指,往下巴的方向拉高。「明天見。」他說。

  我走到上面的教堂,朝門口走時,才突然意識到他剛剛比的手勢意思是,你很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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