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老遠搭E線火車到甘迺迪機場,在行李領取處和我母親碰面時,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你胖了。」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呢。」我嘆口氣說,然後給她一個擁抱。「看來你瑜伽練得很認真喔。」她染成淡棕色的頭髮上有蜜色的挑染,看起來像是剛吹整好似的,身材苗條,膚色也曬得很漂亮。我必須承認我有一點嫉妒,她比我大二十五歲,但看起來比我還漂亮。
「得帶你上上美容院才行,親愛的。」她歡快地說,「蘇珊都是到上東區的一家沙龍,她愛死那裡了,你在結婚前的改造要全靠他們了!」
我們等她的行李(兩只塞得過飽的大西洋牌滾輪箱)從輸送帶上轉出來,然後好不容易上了出租車,她問我:「所以你好嗎,說真的?」
「我很好,媽。」我沒有看她。
她沉默了一會兒,「蘇珊告訴我婚紗店發生的事了。」
我搖搖頭,看向窗外,不讓她看見我的表情。「沒事啦,我只以為自己看見認識的人而已。」
「一個你夢見過的小女孩?說真的,這聽起來不太正常。」
我盯著窗外,看著郊區的景色疾駛而過。現在,我只希望自己置身在那些高樓之間,走在沒有人認識我的街道上。
「你覺得只是因為緊張的關係嗎?」在一陣長到讓人不自在的靜默之後,我媽試著又問,「婚前症候群?」
「是啊,」我說,「有可能。」
「我想也是。」她說完往後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蘇珊很擔心你,但我說:『蘇珊啊,她沒事,她只是不習慣要結婚這回事。』蘇珊不懂這種感覺,她和羅勃結婚太久了,你和我這種單身女郎才懂,對吧?」
我看了她一眼,「媽,我是寡婦,不是單身,你也是。」
「喔,是啦,」她立刻說,「但這純粹是不同觀點的問題。我選擇不要沉湎在你爸的死亡當中,你知道,你也可以選擇別再去想帕特里克過世的事。」
現在換她望向窗外,我端詳著她的輪廓,突然感覺一陣悲痛。爸爸過世不到一年,媽媽就搬到佛羅里達州去交了新男友。「這就是她面對的方式啊。」當初我表示憂慮時,蘇珊這樣說。但我覺得,她能這麼快忘記過去,原因是早在爸爸過世前很久,他們的感情就已經隨著時間消逝了。我沒辦法想像我和帕特里克之間不再有感情。我很擔心,我爸媽的情況或許才是普遍正常的,我和帕特里克反而是例外,這讓我更加懷疑自己是不是還應該去尋找那樣的愛。
「所以在你的這些夢裡,」我媽又開口,我眨了好幾下眼睛,才讓注意力回到她身上。「你見到帕特里克了嗎?還是你理所當然以為這聽障的孩子,是你和帕特里克的?」
「都是。」我輕聲說。
「啊,」過一分鐘後,她臉色突然亮起來。「說不定這是你的心在告訴你,你準備好要生小孩了。我是說,照理說你應該是夢見丹恩,但大腦這種事誰也說不準,對吧?」她頂了我一下說,「也許這是一個預兆,你要在我變太老之前幫我生個孫子了。」
我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蘇珊沒告訴你嗎?」
「告訴我什麼?」
「媽,我不能生小孩了。」我淡淡地說。
我媽盯著我看了整整有一分鐘,然後哭喪著臉柔聲問我:「喔,凱特,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什麼事也沒發生。」我努力別讓語氣聽起來太尖銳,「只不過——只不過事情就是這樣吧,我猜。」我快速地重複一次看醫生的經過,不過捨去一些技術性的專有名詞,因為那些我媽聽了也不會比我更瞭解。
「那丹恩對這件事可以接受嗎?」她試探地問。
我點點頭,「結果我發現,生小孩對他來說不是那麼重要。」
「喔。」她停頓了一會,「我想這樣也好,日子還是照舊,不是嗎?」她又用手肘頂頂我,露出燦爛的笑容,但我太瞭解我媽了,我看見她眼睛裡反映出我的悲傷。「我的意思是,當然會失望,」她說,「但你也不喜歡被束縛,不是嗎?想想看,沒有小孩,有多少事可以盡情去做啊。」
本來應該是安慰的話,在我聽來卻像是被打了一巴掌。「是啊,媽。」我本打算讓這話題就此打住,但卻忍不住又說:「不過,你知道,我們可以領養小孩。」
「領養?」
我點點頭。
我媽眨眨眼睛,「當然,你們是可以,但寶貝,這可是個很重大的決定,像這樣無法反悔的事千萬不能急啊。」
「但才幾秒鐘之前,你還催我趕快生寶寶呢。」我說。
她嘟嘴,「那可不一樣。」
「是嗎?」
「這是語意學。」她說。雖然我不懂她是什麼意思,但我很確定她也不懂自己在說什麼,所以也沒再多說話。
我送我媽到麗思卡爾頓飯店,雖然蘇珊和我都說家裡有客房,但她堅持要住這裡。我們在飯店裡的奧登酒館等蘇珊,媽替我們兩人各點了一杯香檳。等酒送上來後,她舉起杯子對我說:「把那些夢全忘了,好好過你的真實人生吧——別忘了,你還有一場美麗的婚禮要忙,親愛的。」
我勉強露出微笑,和她碰了碰香檳杯,但我沒說話,我害怕說了什麼而觸犯禁忌,讓我回不到夢中。
「我真為你高興,凱特,」媽媽啜飲了一口香檳後說,「你爸爸和我都很擔心,你在帕特里克走後就再也找不到人一起過幸福的生活。」
「我自己也很擔心。」我承認。
「但丹恩是合適的人,不是嗎?」她說,「他真是個好男人,我很開心你找到這麼完美的人。」
「是啊,外表看起來的確是這樣啦。」我忍不住脫口而出,尖酸的感覺連我自己都嚇一跳。我看媽媽的表情,知道她也聽到了。
「唉,當然啦,」她避開我的目光說,「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真的很合得來。」
「有嗎?」
她茫然地看著我,「什麼?」
「你怎麼會覺得我們很合得來,媽?從我和丹恩第一次約會開始,你就不斷地說,他對我而言是最完美的男人,為什麼呢?」我不確定自己這番話是在尋求一個證據,證明我留在他身邊是對的,或者我是在怪罪她,不停把我往他的方向推。不管是哪一個,她都沒有上鉤。
「嗯,你們是真的很合啊,不是嗎?」她問,「你是他的未婚妻,應該由你來告訴我,是什麼讓他如此完美呢?」
「沒有人是完美的。」我沒有直接回答。
她又喝了口香檳,嘆了口氣,然後完全改變話題。「你剛才提到領養時,我不是故意那麼不屑的。」
我驚訝地抬頭看她。
「丹恩也贊成嗎?」她繼續說,「關於領養的事?」
我咬咬嘴唇,「我們還沒有好好討論過。」
「但如果你未來可能想要一個孩子,那你必須確定丹恩是贊成的才行。」
我深吸一口氣,「要是他不贊成呢?」
媽媽沒有立刻回答。「我喜歡丹恩,」最後她開口說,「我相信蘇珊也是,但孩子的事情,是會影響到整個婚姻的大事。你必須百分之百確定,否則的話,只會在不知不覺間越來越後悔。」
這一段莫名正中紅心的智慧語錄,讓我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但這時蘇珊突然出現在桌邊,全身黑的她頭髮剛挑染過,脖子上還戴著一條香奈兒的短項鍊。「媽!」她大叫,緊緊抱了媽一下,我起身招呼她時,她又在我兩頰上各輕吻一下。「抱歉讓你們等我。先讓我點一杯香檳,然後我們再來好好聊聊。」
有關小孩和丹恩的對話,被蘇珊到達的一陣狂風掃到不見蹤影,雖然媽媽用不確定的眼神看了我好幾次,但最終還是全心投入和我姐姐的對話,討論起有關歌劇與戲劇的優劣比較。
我努力想集中精神在她們的談話上,但媽媽剛才的話不斷在我耳邊響起:你必須百分之百確定。這讓我想到,現在我的生命中,好像沒有任何事是我能百分之百確定的。
這頓午餐吃了很久,我們聊得很盡興。媽點的是番茄奶油醬蟹肉天使細麵,蘇珊吃的是藜麥沙拉,我則點了一份烤雞三明治。等到我低頭看錶時才發現已經快三點了,我預計去皇后區和安德魯碰面前,要先回公寓一趟拿吉他,如果現在還不出發就來不及了。
「今天真的很愉快,」我突兀地打斷她們的談話,一邊從提包裡拿出二十元放在桌上。「可是我得回去工作了。」
「我還以為你今天休息。」蘇珊皺著眉說。
我搖搖頭,「今天下午有個約,抱歉。」
媽媽把錢塞回給我,堅持這頓午餐由她請客。「來吧,寶貝,」她說,「我陪你出去。」
我擁抱蘇珊和她道別後,她繼續埋頭吃她的沙拉,媽媽起身跟著我走到飯店大廳。
「寶貝,我今晚要和蘇珊和孩子們吃晚餐,然後明天早上約好要做水療,午餐和幾個老朋友敘敘舊,明天晚餐約你和丹恩一起,可以嗎?」
「當然可以,媽。」
我媽雙手扶住我的肩膀,然後往後仰看著我的眼睛。「凱特,」她柔聲說,「不管你做任何決定,只要是順從自己的心,就是正確的。」
「謝了。」我喃喃地說。
「重點是,」她又說:「你必須先仔細聆聽你的心在說什麼,然後你才會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到皇后區的車程上,我不斷回想媽媽的話,但最終我發現,我聽不到自己的心,因為它已經被層層的保護層包裹住了。我一直忙著努力做該做的事,努力回到我媽和我姐所謂的「正軌」,以至於我根本忘記要如何判讀我內心的指南針。
我趕到聖安妮中心前的人行道時,已經四點過了好幾分。「抱歉我遲到了。」我說。
和上次一樣,安德魯坐在建築物前的臺階上,今天他穿著牛仔褲和一件褪色的淺灰色T恤,胸前是同樣褪色的笑臉圖案,模糊得幾乎只剩輪廓了。
「三分鐘不算遲到。」他說,「還有,你今天看起來真漂亮。」
「是嗎?」我懷疑地低頭看看自己。我穿著一件褪色的格子襯衫,搭窄管牛仔褲,是午餐後趕回家匆忙間換上的。
「比穿套裝漂亮多了。」他說,「當然,純粹是以臨床觀點來看。」
我感覺自己臉上有忍不住的笑意,「所以現在要出發去看莫莉和拉潔了嗎?」
「事實上,我有一個小小的驚喜要給你。」他抓抓頭,突然露出擔心的表情。「等等,我現在才想到剛剛應該先打電話給你的,不能沒通知就突然幫你安排一個約會,對吧?」
「和誰的約會?」
「嗯,我不想干擾到你明天的行程,尤其是你媽媽剛好來訪,」他說,「你願意來當志工已經幫了大忙,所以我今天下午打了幾通電話,協調了一下,安排把莫莉和拉潔送來這裡,這樣你就能立刻和她們碰面,之後我們再去看我說過的那個女孩,這樣可以嗎?」
「當然,聽起來很不錯啊。」
「太好了,」他看來鬆了一口氣,「將來我會一定先提醒你,我保證,我只是不想讓你浪費太多時間在我們這裡。」
「安德魯,我一點也不覺得浪費。」我的真誠讓自己都嚇了一跳。
安德魯轉身要我跟著他走,進去之後,我發現建築物裡面比我想像的更溫馨一些,長長的前走廊裡,牆上掛著一排裱著框的畫,分別是孩子們的作品和汙漬斑斑的手指畫。沿路有好幾個敞開沒關的門,我經過時看了幾眼,發現約有十幾間辦公室,裡面到處都是照片和明亮的色彩,其中許多房間看起來很歡樂喧鬧,這讓我有些驚訝,我本來以為會是比較冰冷官僚的感覺。
「這裡的工作環境感覺很愉快呢。」走過轉角,安德魯打開一扇門時,我說。
「這個嘛,工作時間很長,我大概近期內都買不起遊艇什麼的,」他笑著說,「不過,我也想不出有比這更有成就感的工作了。」
安德魯帶我進入一間擺滿玩具的會議室,莫莉和拉潔正面對面坐在會議桌的兩邊,兩人沒有任何互動。莫莉正把玩著兩個芭比娃娃,拉潔則俯下身,用彩色鉛筆在筆記本上畫東西。一時間,我想到了漢娜和她的畫,心揪了一下,但我連忙眨眨眼睛,把那思緒暫時趕出腦海,現在這些孩子們需要我,我不能迷失在自己創造出的世界裡。
「凱特!」坐在桌子正中央的希拉站起身向我走來,給我一個溫暖的擁抱。「真高興又見到你了,我知道女孩們也很期待和你碰面呢。」
我看了她們倆一眼。莫莉還是完全不看我,拉潔則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觀察著我,幾秒鐘後,她又將目光移回面前的筆記本上,繼續畫起圖來。
「我也很期待看到她們。」我對希拉說,「謝謝你把她們帶來這裡。」
「欵,沒事,」她不在乎地揮揮手,「有機會到外面透透氣也蠻好,你知道的。」
「我們看看今天的進展如何吧,」安德魯說,「如果孩子們很自在,或許我們可以定期約在這裡碰面。」
「我覺得她們上星期的療程很有收穫。」希拉說,「我很樂意帶她們過來。」
安德魯碰了下我的手臂,「你覺得可以的話,我們先從拉潔開始吧。我準備了一間備用辦公室,就在走廊往裡面一點,我們走吧?」
我猶豫了一下,「你知道嗎,我想這次最好讓我和拉潔獨處看看。」我說,「而且,這星期我自己又多學了很多句手語。」
他有點訝異,「不過你要了解,如果她堅持還是只用手語,你可能會有點麻煩。」
我搖搖頭,「用另一種觀點來看,我希望她不得不藉由說話或音樂來和我溝通,如果想達成這樣的效果,我就必須贏得她的信任才行。也就是說,我們一定要有一對一的時間。」
安德魯還是有些懷疑,但過一會兒後,他點頭了。「好,這聽起來很合理。」他頓了一下又說,「你說你又學了一些新句子嗎?自己去學的嗎?」他轉頭向希拉解釋,「凱特是我的得意門生。」
我感覺臉紅起來,這樣的反應連我自己都覺得很蠢。「我學會了這句,」我深吸一口氣,慢慢地比出:我知道你故意表現我很笨的樣子,因為我不擅長手語,沒有關係。可是今天我們不會用手語,今天我們要用音樂,你必須說我的語言。
安德魯驚訝地看著我,「你為了拉潔學會這些?」
「是啊,我比得怎麼樣?」
「凱特,太完美了,你怎麼有時間練習?」
「我睡覺的時候練的。」我帶著一絲淡淡的笑容說,他大笑,顯然覺得我在開玩笑。
「那好,」他說,「我們開始吧。」他走到拉潔身邊蹲下,比的手語快到讓我看不懂,他們來來回回流暢地比畫溝通,我看著他的手,又看看拉潔的手。我的手語還是比得很生澀、不明確,而安德魯和拉潔比起來就好像是看得見的樂音,流暢、精緻、從容又美感十足。
拉潔似乎在爭論什麼,但最後她還是翻個白眼,站起身來。她大步走出門外,安德魯示意要我跟上去。
就像安德魯剛才說的,他替我們準備了一間沒有傢俱的備用辦公室。房間裡除了兩把椅子外,什麼都沒有,當安德魯按下電燈開關,整個空間看來有點荒涼冰冷。我輕輕地用右腳腳趾點一點木頭地板,發現有一點微微的震動。我露出微笑,這裡剛好適合我們。
櫃子?拉潔帶著一抹冷笑比道,我昨晚在瀏覽手語字典時剛好看到這個詞。
「不,是音樂廳。」我搶在安德魯解釋前說,他驚訝地揚起了眉毛。拉潔只是哼了一聲,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下,然後把頭轉開。
「好吧,」安德魯對我說,同時不確定地看了拉潔一眼。「如果你確定沒問題的話,那我離開讓你們兩個獨處囉。」
「我確定。」我說,「對了,還有一件事,等下這裡可能會有點吵,沒有問題吧?」
「當然,我會跟同事們說一聲。」他看看我,又看看拉潔,但還是沒有往門口移動。「你真的確定不需要我幫忙?」
「安德魯,」我微笑說,「讓我做我該做的事。」
我的話一定傳達出比我內心實際感覺還充分的自信,因為他終於點頭,往走廊的方向邁步了。「好好玩啊,兩位。」他說完走出門外,將門帶上。
他離開後,我轉頭看拉潔,她仍然故意不看我,我叫了她的名字幾聲,但她顯然打定主意假裝我不在這裡。我在她身邊繞了一會兒,最後站定在她面前,她看我一眼後就撇開頭,動作很刻意。
根據我們上次的互動,我早就預想到她會這樣,不過,這次我已有所準備。我從大包包裡拿出我的iPhone和一對體積小但功率很強的藍牙喇叭。
「拉潔,安德魯告訴我,你喜歡聽音樂。」
沒有回應。
「但你曾經感受過音樂嗎?」
還是一樣,沒有回應。
我找出手機裡今天下午收集的音樂播放清單,連接上喇叭,將音量調到最大,把東西全放在地板上,然後說:「因為音樂不只是你用耳朵去聽到的東西,而是一種你可以用全部感官去體驗的東西。」我沒等待她的回應,直接按下播放鍵。
由費城交響樂團演奏錄音的柴可夫斯基的一八一二序曲,像爆炸一樣在整個房間迴盪。我知道我放的音樂大聲到遠在走廊另一端的安德魯和他的同事們都聽得見,但沒有關係。重要的是,聲音讓牆到地板全都震動了起來,能讓坐在椅子上的拉潔也有所感覺,我需要讓她感覺到節奏,好發現原來聽不是欣賞音樂的唯一方法。我一直站在她背後,看到她的身體不自主地隨著音樂起落而有所反應,不禁微笑起來。每當樂曲漸強,她的身體就會稍微扭動一下,到了最後,我甚至看見她的胸口隨著節奏的強弱起伏。
我等了一會兒(在兩段音樂之間我故意編排一段空檔),然後正如我所期待的,拉潔轉頭看我,「音樂呢?」她比道,「在哪裡?」
我沒有回答,只是微笑看著她,等待我的iPhone給她答案。一秒鐘後,答案來了,開始播放的是「流浪者合唱團」(Outkast)的《你移動的樣子》(The Way You Move),低音吉他的聲音讓地板不停震動。拉潔又看著我,一臉震驚的表情,然後她發現我正跟著旋律無聲地唱起歌詞,她眨了好幾次眼睛,然後慢慢地轉過椅子,專注地看著我的臉。
「流浪者合唱團」的歌曲結束後,即將播放的是「何許人合唱團」(The Who)的《我們這一代》(My Generation),拉潔舉起手,站了起來。我按下暫停鍵,她快速地對我比著手勢,我只認得出什麼和唱。
「『我喜歡你移動的樣子』。」我說。
她重複比出我說的話,我點點頭,然後我又說了一次,刻意清晰慢慢地說:「我喜歡你移動的樣子。」
她盯著我,又跟著重複比一遍。
我點頭又說一次,不過這次我是按著節奏說的,邊說邊用力跺腳,讓她可以感覺到地板的震動。
她用手語重複,我則用說來回應她,腳再次跟著跺動。等說完後,我繼續用力踏動地板,等待她也加入我。她不確定地看著我,這時我靈機一動,彎下身將iPhone調回「流浪者合唱團」的歌,然後跟著節奏(我知道她感覺得到)用力跺腳。當播放到副歌的時候,我跟著主唱一起唱出「我喜歡你移動的樣子」。一直等副歌重複到第三遍時,拉潔終於加入了。
她的聲音雖然走音得厲害,但卻嘶啞而甜美,而且節奏完全正確。她看著我的嘴唇和跺動的腳一陣子後,我驚訝地發現她在等待下一段副歌時,竟然閉上了眼睛。而且這一次,她不再看著我,而是撲倒在地上,用雙手碰觸地板,並且在完全正確的時間跟著唱出了歌詞。
歌曲結束時,我按下停止鍵,等待她張開眼睛。
「你唱歌了。」我說。
她看著我一會兒後,露出笑容。「我唱歌了。」她清楚地說了出來。
不想錯失此時難得的動力,我問:「你有最喜歡的歌嗎?」
她點頭,然後出乎我意料地說出一首十多年前的歌,詹姆仕·布朗特以吉他伴奏的《美麗的你》(You're Beautiful)。我滑動iPhone,找到這首歌,然後抬頭看她。
「你知道所有的歌詞嗎?」我問。
「知道。」她說出聲,「我很喜歡。」
「為什麼喜歡呢?」
她思考了一下,「這首歌說的是,即使見不到某些人的面,還是可以想念他們,也許他們還是愛你,而你不知道。」
我點點頭,努力壓抑別讓她看出來這樣的互動讓我有多興奮。「你覺得,雖然你現在還沒辦法見到一些人,但是不是有人也在想念你呢?」
她聳聳肩。
「譬如說誰呢?」我試探地問。
「也許某個應該是我媽媽的人之類的吧。」
我覺得喉頭有東西梗住的感覺,「想感覺一下這首歌的節奏嗎?」
她點頭。
「但你必須跟我一起唱,否則我就關掉囉。」我說著按下播放鍵,頭幾段吉他和絃的聲音充滿整個房間時,我們就這樣彼此凝視著。然後,詹姆仕·布朗特尖細而美麗的聲音從喇叭播放了出來,我壓抑住驕傲的笑容,聽拉潔大聲跟著他唱出「我的生活光輝燦爛」,還是一樣,雖然音不準,但她的節奏完全準確。
接下來的三分鐘裡,隨著詹姆仕·布朗特在房間裡迴響的歌聲,我們一起合唱。我雖然不像拉潔記得每一句歌詞,但大致都能跟上,當最後一個音符漸弱並消失,拉潔轉頭看著我。「結局有點悲傷。」她說。
「但這只是他故事的結局,」我提醒她,「不是你的。」
她聳聳肩,但沒再多說什麼。
「所以你很喜歡音樂。」過一會兒後我說。
「有些,」她說著將頭髮撥到耳朵後面,露出右邊人工電子耳的裝置。「聖安妮中心的禮物,」她說,「這讓我可以瞭解歌詞,很酷。」
「你喜歡嗎?」
她沉默了一下,「有時候我喜歡安靜,」她最後終於說,「可是音樂,我也喜歡。」
她用手語對我比了手勢,我看不懂,這時她眼神又變得防備起來,所以我用手語回應她:請再比一次,我不懂。
她臉上掠過一絲陰影,然後就和敞開心防一樣迅速,突然間她就關上了心門。「你知道嗎?」她用說的,聲音有點含混不清。「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她搖搖頭,站起身,在我還來不及說任何話之前,離開了房間。
和莫莉的療程也是半個小時,我播放了《如果覺得開心你就拍拍手》(If You're Happy and You Know It),還有一首我想起漢娜時下載的「一世代」的歌。比起拉潔,莫莉比較沒那麼陰沉,但我們之間還是存在著一道不信任的鴻溝,我感覺自己必須跳過火圈、再攀越高牆,才能到達她那一邊。我很清楚在面對患者時,必須像嬰兒學步般一點、一點來,而且我也知道,我們的確有所進展了,但我還是感到挫折,這是我第一次隱約懷疑這可能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尤其是莫莉,她沒有裝人工電子耳,而且只有一點點殘餘的聽力,不過我還是提醒自己,她可以感受到震動,只要能被一首歌曲的節奏觸動,就很有機會被感動。
在療程結束時,我用手語對她說再見,看見她回我謝謝,我決定將這個回應視為小小的勝利。我和希拉握手,告訴她我下星期還會再來看她們。安德魯和我陪她們走到建築物外,看著她們消失在溫暖的夜色裡。安德魯示意要我跟他坐在門口的臺階上。
「你讓拉潔開口唱歌,」他平靜地說,「而且和莫莉繼續有互動。」
「我希望能做更多一些……」
「凱特,」他搖搖頭說,「你要多給自己一些鼓勵,這種事總是像爬山一樣,幸運的是,你還帶了你的登山裝備。」他向我眨眨眼,然後低頭看了一下表。「下一個約會的時間到了,準備出發了嗎?」
我將背袋甩到肩後,點了點頭。
「你一定會喜歡這個女孩的,凱特。」安德魯說,「你們兩個有點志趣相投。她在音樂方面有極高的天分,我們這裡都管她叫貝多芬。她最近處境真的很糟糕,我們似乎沒有人能和她溝通,我想你可能辦得到。」
「她彈奏什麼樂器?」
「鋼琴。」安德魯說,我一聽心臟都快跳出來了。一個喜歡貝多芬的十二歲音樂奇才?「但我們只有一臺又爛又舊的電子琴可以借她,可憐的孩子,」他繼續說,「而且沒經費讓她上鋼琴課。」
「她——她叫什麼名字?」我聲音有點沙啞。我知道這不可能,但如果他說是漢娜呢?如果是夢境將我一路帶到這裡來?如果她是真實存在的?
「艾莉。」安德魯說。
「喔。」我失望的程度讓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別再像個笨蛋一樣,我斥責自己,漢娜和帕特里克一樣,都是不存在的。
「準備出發了嗎?」安德魯問道,完全沒注意到我心中強烈的失望。
「帶路吧。」我勉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