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醒來,我又回到那個過分明亮、熟悉到有點詭異的世界,這是兩個半星期以來的第一次,不過,這次和以前不一樣。我醒來的地方不是家裡,也不在帕特里克身邊,而是以一種不舒服的姿勢向前趴在一張桃花心木書桌上。臉頰下還壓著一張紙,我掙扎著坐直身子,困惑地眨眨眼睛。我唯一可以判斷自己在夢裡的依據是這房間裡的色彩鮮明、生動到不像是真的。這裡的一切顏色似乎總是過分飽和,彷彿有人將膠捲過度曝光,使得影像融合到彼此暈染。
我環顧四周,感覺迷惑。我在哪裡?但當我腦中一浮現這個問題,便立刻開始進行信息下載,現在我已經很熟悉這回事了。瞬間我便得知,這是我的辦公室。我知道自己正在上東城區的一棟赤褐色石造高級建築裡,還有我一星期只工作三天,以便可以在家陪伴漢娜,而我也知道自己負擔得了這樣的工作形態,因為我的音樂治療業務非常成功。成人音樂治療服務:隱密、專業、療癒,這句話就像廣告臺詞一樣,從我腦中閃過。一秒鐘後我明白,那真的是一句廣告詞,而且是我的廣告,但這是指我不收孩童病患了嗎?
我皺起眉頭,看著散落在我桌面上的檔案夾,我打開最上面的一個,是由我的筆跡所寫的病歷記錄,這位病患二十六歲,名叫崔維斯·沃辛頓三世。很顯然,他患有精神分裂症,我一直和另一位精神科醫生配合對他進行共同治療。從病歷記錄來看,他在口語方面的自我表達一直有障礙,但藉由音樂,他似乎已漸漸打開心防。根據我簡略的筆記,他的精神科醫生最近才建議他到我這裡再進行六個月的治療。
下一份檔案是莎曼珊·琳恩·柏克里傅尼耶,四十二歲,是兩個孩子的媽,深受憂鬱症之苦。從病歷來看,她到我這來已經一個月,我們一直在尋找可以讓她覺得比較快樂的音樂,並以此為出發點去討論她的感受。當我翻到她的付款記錄,看見自己每次療程收她多少費用時,眼珠子都快掉了出來,這將近是我現實生活中的四倍!
但我環顧辦公室,不禁懷疑自己在這裡是否真的快樂。在現實生活中,我的辦公室裡到處都是孩子們畫給我的畫、我多年來收集的樂器的藝術照片,以及一些人送我當禮物的小擺設,從蠟燭、橘子果醬到裝框的棒球卡,什麼都有。我喜歡這種亂中有序、讓和我進行療程的孩子們有東西可以欣賞,而我也認為辦公室裡的每一樣東西,都有可能成為面對病患時對話的切入點。
但在這裡,我的辦公室卻是冰冷而專業的,只有成排的書和醫學期刊,而牆上掛的是我的文憑證明,以及我得過的各種獎項。唯一能透露我私人信息的,只有擺在桌上的幾幅照片,有帕特里克、漢娜,還有我侄子和侄女。
我傾身向前看帕特里克的照片,我立刻知道,這照片是我們幾年前到北卡羅來納州外灘島度假時拍的。他站在及膝的海水中,對著相機大笑,就連隔著照片,我都能感覺到他熱切的目光。
「我的人生怎麼了?」我盯著照片裡的他,問出聲來。我並沒有感覺到自己在這裡有任何不滿足的地方,但我突然想到,選擇以兒童為治療對象,是現實人生中我在帕特里克過世之後才做的決定,我從不認為自己這個決定和他的死有關,但如果真的有關呢?會不會我下意識地選擇了最無助的病患,因為帕特里克在死亡那一刻也曾孤立無援?或者,我想到自己已沒有機會再有孩子,所以面對孩童病患時感到格外安慰?這算不算是個預兆,其實我一路以來,在內心深處一直有想當母親的渴望?
我的心跳得很厲害,我伸手拿起辦公室電話想打給帕特里克,但出乎意料地發現,我竟然不知道他的號碼,我搖搖頭,改拿起手機。我花了好幾分鐘才想起,手機密碼是我們結婚紀念日,等解開手機,看見手機常用聯絡人清單第一個就是帕特里克,我這才放下心來。我打過去,但電話接通後,被直接轉到語音信箱。「嗨,親愛的,」我說,他留言錄音裡熟悉美好的聲音,還是讓我忍不住顫抖。「聽到留言回我電話好嗎?我有事想問你。」
我掛斷電話,查看桌上的行事曆,下一個療程在下午兩點半,現在才中午。突然間,我想到該怎麼打發中間這段時間了,我必須去皇后區,到聖安妮中心去報名志工,這樣下次我到這裡時,就會對自己的工作感覺自在一些。然後我還要回家去看漢娜,因為我沒法想像,到這個世界來怎麼可以不花時間陪陪她。
我大步走出辦公室,告訴助理(一開始我不認得她,但隨即知道她叫茱蒂斯)我會在下個診約之前趕回來。我走到大廳後,打電話到漢娜的手機(她在我的常用聯絡人清單上排名第二),不過,卻直接轉到了語音信箱。我留言之後,立刻又發短信給她:我想回家吃午餐,你在哪裡?
按下傳送鍵後,這世界立刻模糊了一些,身為母親的我當然應該知道自己女兒人在哪裡,但等我意識到這點時已經太遲。她才不到十三歲,我怎麼可能讓她一個人在家,不是嗎?但我很尷尬地發現,自己對這個問題的答案並不是很確定。
我在吉娜阿姨家,每年暑假的星期一、三、五都一樣啊。漢娜傳來短信回覆。
告訴吉娜,我一點半左右會過去好嗎?我再發短信。
好。
愛你,寶貝。很愛很愛喔。我又傳。
也愛你,媽。
我深吸一口氣,由衷地覺得感激,因為不僅可以馬上看見漢娜,還能和吉娜碰面。看來在這個世界裡,我們變得更親近了,親近到我的女兒會稱呼她阿姨,並且可以在我工作時待在她家。我很好奇,她的第一任丈夫是否還活著。如果帕特里克和桃樂絲·凱伊(他們兩人在現實世界中都已經不幸過世)在這裡,說不定比爾也會在。奇怪的是,我對這件事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因為如果比爾沒有死,吉娜絕不會和韋恩結婚,他們也不會生下梅笛森,而無論在任何情況下,我都無法想像吉娜不是梅笛森的媽媽。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我在這個世界待得越久,這些問題就變得越複雜了。
我在辦公室外招了一輛出租車,告訴司機聖安妮中心的地址。二十五分鐘後,車子停在那棟熟悉的建築物前面,我大大鬆了一口氣,這裡還是一樣的。兩個世界之間,還有一樣東西是恆常不變的,這讓我感覺安心了一點。同時,我也很興奮(甚至可以說是激動了)可以看見安德魯,他可能不認識我,但就像瓊恩一樣,他將會是我現實生活中的另一個穩定的支柱,或許他可以幫助我,讓我理解一切是怎麼回事。
聖安妮中心裡的接待人員,是我在真實生活中從沒見過的,不過,也可能是因為我和安德魯通常都約在外面碰面的緣故,但當我向她問起安德魯·韓森時,她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們這裡沒有這個人。」她茫然地說。
我眨眨眼,「他負責聽障人士服務計劃。」
「太太,我們沒有聽障人士服務計劃。」那位接待人員說。
我心裡開始驚慌起來,「那,拉潔·丹尼爾斯呢?還有艾莉·瓦爾契?或莫莉·沛芮斯?」
那女人擔憂地看著我,「太太,這些人都不在這裡工作。」
「不,她們是小孩。」我輕聲說,一邊開始往後退。「她們都是小孩,而且我不知道她們現在怎麼樣了。」
等走出聖安妮中心,踏下門口的臺階時,我整個人都在發抖。我腦海中浮現安德魯站在這兒的樣子,雙手插在口袋,超人T恤讓他看起來像男孩般稚嫩迷人,還有他的笑容,讓整張臉都亮了起來。
我坐在最底端的臺階上,再次拿出我的iPhone手機。我搜索他的名字,結果還沒來得及往下看相關網頁,就看見他的照片出現在Google的六張首選圖片裡面。
我立刻點了進去,照片放大後,我點開鏈接的網址,結果連到《亞特蘭大憲法報》的一篇人物報導,介紹在亞特蘭大的羅斯威爾郊區,有一對兄弟合開了一間名為「平底鍋」的餐廳。我往下看文章內容,發現了第二張照片,是安德魯和另一個男人的合照,從說明內容可以發現,那男人就是安德魯的弟弟凱文。
凱文活在這個世界上。這想法讓我嚇了一跳,然後我立刻體認到一件事,凱文若沒有死,安德魯便不會投入聽障兒童的服務以紀念他弟弟。他的生命會踏上一條完全不同的路途,而這也表示,像拉潔、艾莉這樣的孩子,將沒有像聖安妮中心這樣的地方來照顧。我想,就算由其他社會照護機構來照顧,她們應該也能過得不錯,只是不可能有人比得上那個友善、努力、對很多事在乎到會讓自己受傷的安德魯。
我讀著那篇文章,胃就跟著糾結了起來。「平底鍋」餐廳擅長各種別出心裁的燒烤食物,九個月前開幕,由安德魯擔任主廚,凱文則是經理。這是他們第二次合作,之前合開的一家餐廳名叫「魔力」,並在二〇一二年結束營業。
「希望我們以前在『魔力』的老客人,可以來『平底鍋」試試看,讓我們成為羅斯威爾社區中,堅強的一分子。」文中引述安德魯的話,「這裡離我和凱文長大的地方不遠,相信大家會發現,我們的菜單都是由本地最受歡迎的菜色、再加上我們的獨具匠心所變化出來的,特別是對喬治亞州有著童年回憶的顧客,必定會有熟悉的感覺。」
我放大了安德魯的照片,仔細端詳了好一會兒,這是我的想像嗎?我感覺他看起來似乎沒有現實世界中那麼快樂。他胖了大概有十磅(這必定是長時間在廚房工作的結果),臉上皺紋變多了,而眼神也顯得疲倦。他的表情隱含著一點悲傷,但也可能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投射。畢竟,看到他住在那麼遠的地方,沒有機會幫助改變孩童的生活,我的確感覺有點難過,這未免太浪費人才了。
我關上網頁,將手機放進包包裡,做了個深呼吸後,站起身來,走到路口招了一輛出租車。在回曼哈頓的路途中,我想著安德魯,思考著他怎麼會不在那應該屬於他的地方,我想起那天在牙買加餐廳他所說的話,那個缺口無論何時都還是存在,你會用某些東西去填補它,你生命的流向就因此而改變了。
車窗外的紐約街景疾駛而過,他的話不斷在我腦海迴盪。這裡的生活十分美好,因為帕特里克和漢娜在這裡,而且安德魯的弟弟也沒有死,但不同之處在於,安德魯和我都沒有機會從失落中獲得成長,沒有事物會改變我們人生的道路,讓我們重新評價生命中的一切。
出租車停在吉娜家門口,我遞給司機幾張二十元鈔票後下車,我抬頭看看天空,感覺太藍、太耀眼了。這裡的天空很美,但我也想念真實世界裡的天空。我在這個世界待得越久,越是明白這裡不可能是真實的。一路以來,這些過分鮮明的色彩,就是最明顯的破綻。這或許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夢,但也不是真實的生活。我眼底溢滿淚水,走上吉娜家前門的臺階,按下她家公寓的門鈴。
「哈囉?」回應的是一個陌生女子的聲音。
「嗨,我找吉娜。」
「這裡沒這個人。」那女人說。我感到震驚並看著門鈴旁邊的姓名牌,發現上面寫的是我不認識的姓名「楚巴」。
「喔,」我說,「對不起。」我困惑地走下臺階,發現自己完全不知道吉娜住在哪,這裡是比爾過世前他們住的公寓。
我想發短信給漢娜,問她吉娜家的地址,但我猜這樣會讓夢境消失,因為我沒有理由不知道她的地址,但我也不能問帕特里克。所以一時間,我只能呆呆站在人行道上,任由過往的行人從我身邊走過。
過了一會兒,我的電話響起,嚇了我一跳。發現手機上來電顯示是帕特里克,我鬆了一口氣。
「喂,親愛的。」帕特里克溫暖、低沉的聲音讓我立刻冷靜下來。
我閉上眼睛,「喂。」
「怎麼了?你聽起來怪怪的。」
我嘆口氣,「今天真是漫長又混亂的一天。」
「寶貝,發生什麼事了?」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因此,我開口說出了今天早上我的疑惑,雖然我知道這樣很可能會立刻被拉出這個世界,就像之前每當我有所疑問時一樣,但我必須知道答案。
「我快樂嗎,帕特里克?」我問他,「真的快樂嗎?」
「什麼意思,凱特?你當然快樂啊。」他聲音裡透著擔心。
「我的意思不是指有你和漢娜的部分,我知道有了你們,我就是全世界最快樂的人。」我頓了一下,「但生活的其他部分呢?我的工作讓我開心嗎?」世界黯淡了一些,我知道自己正在冒險。
他沉默了一會兒,「我想應該快樂吧,」他說,「我是說,夠快樂了。」
我媽提到丹恩時,也說過相同的話,這曾讓我嚇了一跳。「但快樂和夠快樂了是兩回事,對吧?」我悲傷地說,「我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這世界幾乎就要消失,我必須很努力才能聽得到帕特里克在電話那頭的聲音,他的聲音是如此微弱而遙遠,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我掙扎著不想離開,但四周的臉孔開始融化,建築物也慢慢模糊。
「帕特里克?」我大叫,但我知道沒有人聽得見我,因為周圍的氣流又開始嘶嘶作響。就在這世界完全消失之前,我瞭解到一件事,這是我自己做出的選擇。這一次,我待的時間不夠久,沒有和帕特里克和漢娜見到面。
但或許,我選擇的,是不一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