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和安德魯約好,半小時後在艾莉的寄養家庭碰面。同時,我會在路上持續打電話和發短信給她。

  「我們應該報警嗎?」在掛斷電話前我問他。

  「聽你這樣說,她應該是離家出走了。」安德魯猶豫了一會兒後說,「這違反了中心的規則,但我們再等一小時看看吧,我不想做任何會影響她媽媽監護權判決的事。」

  「她的監護權判決?」

  「對,我想你也知道,她一星期會來探望艾莉幾次,努力想要爭取機會帶她回去,對於她是否值得再一次的機會,我是持保留的態度,但如果能成功也是最好的結果了。但要是艾莉有離家出走的紀錄,那就會讓事情變得複雜,所以我們再等一個小時,好嗎?我們先看看能不能找到她。」

  在趕往皇后區的途中,我在出租車後座撥了四次電話給艾莉,也發了十幾通短信,卻始終沒有回覆。我開始覺得安德魯的決定可能是錯的,艾莉才十二歲,一個人獨自在外,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出租車抵達時,安德魯已經在艾莉的寄養家庭門口等我了。「羅尼和莎瑪都出去找人了,」我付司機車錢、下車,安德魯扶著車門時對我說,「他們往左邊去的,我告訴他們我們會往右邊找。往這個方向有一整排開到很晚的酒吧和餐廳。」

  「好。」我們開始快步走起來,幾秒鐘後我說:「安德魯,我很擔心。」

  「她不會有事的,她是個聰明的孩子。」他急忙說,但說完後沉默了一下,「好吧,我也很擔心。」他承認。

  來到轉角,我們決定分開行動,並且用手機保持聯絡。我朝右方往第三十一街走,等走到一長排酒吧和餐廳時,我幾乎是用跑的了。我碰到第一個店家就走了進去,這是一家名叫「貝斯卡德威」的餐廳,但晚上沒有營業,所以店裡沒有人。

  「你有看到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嗎?有棕色眼睛、棕色直髮?」我問一位捧著一堆盤子的服務生。

  「沒有,女士。」

  我跟他道謝之後,又走回黑暗的街頭,接下來有義大利餐廳「普羅賽科」和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咖啡館「上拿鐵」,也得到相同的回應。就在我走過連續三間暗著燈的店面時,我聽到了前方一家餐廳傳來的鋼琴聲。幾秒鐘後,我聽出了旋律,就立刻用跑的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艾莉那天她彈過的歌,那首她自己寫的歌。

  餐廳名叫「西蒙家」,我鑽進店裡,裡面燈光昏暗,看起來破破爛爛的,吧檯邊坐著三個中年男人,看來都喝了不少。一對情侶在角落卿卿我我,還有三個穿得像是要上實境節目《鴨子王朝》的男人,圍著一張桌子全喝掛了,桌子中間還堆著十幾瓶啤酒。似乎沒有任何人注意到角落有個小女孩,正坐在飽歷風霜的鋼琴邊彈奏著「嘿,朱德」。

  我放心地嘆了一口氣,拿出手機,發短信給安德魯:找到她了,第三十一街上的「西蒙家」。然後我收起手機,向前走去。我緩緩坐到她身邊的鋼琴凳上,艾莉沒有抬頭,但等我將右手蓋在她的右手手背時,她終於停止彈奏了。

  「艾莉,」我輕輕地說,「你在做什麼?」

  她沒有看我,徑自比著手勢:誰在乎?

  我,我比道。

  「隨便啦。」艾莉說,「你連短信都不回我。」

  我盯著她,「艾莉,我發了大概有一百封短信給你!」看見她眯起眼睛,我說:「不相信的話,你去檢查你的手機。」

  她一邊嘀嘀咕咕,一邊從袋子裡拿出手機,按下主頁鍵,結果沒有反應。她抬頭窘迫地看著我。「一定是電池掛了。」

  「天啊,你這個逃跑行動,計劃得真周詳啊。」我說。

  她瞪我,「我沒有逃跑,我只是需要獨處。」

  我意有所指地看看周圍其他顧客。「看來也不算完全獨處嘛。」

  「隨便啦。」她喃喃地抱怨,然後手伸向琴鍵,用右手彈了幾個音。「我看到我媽了。」她冷冷地說。

  「她來探訪的時候嗎?」

  她搖搖頭,沒有看我。

  「那麼,發生什麼事了?」我追問。見她沒有回答,我又說:「她到你的寄養家庭來看你嗎?」

  艾莉笑了,笑聲裡帶著一點苦澀。「最好是啦。才不是,是我下課後去她的公寓找她,但是應門的傢伙說她正在忙,還說我媽需要自己獨處一陣子,叫我回家。」

  「所以到底怎麼回事?」

  她聳聳肩,「我跑到房子側邊的窗戶往裡看,她就在裡面,她根本不是一個人,她正和另一個女士談話,然後她就笑個不停,好像那女士說了什麼笑話一樣。」

  「喔,艾莉,」我說,「所以她沒看見你嗎?」

  「她明明就看到了、我知道她看見我了,因為她用好像看到名人一樣的表情盯著我看,然後就轉過身背對我了。我對她來說一點都不重要,她寧願跟一個陌生人談天說笑。」

  「艾莉,或許你誤會了,說不定她只是在窗子上看自己的倒影而已。」

  「她看見我了!」艾莉憤怒地說,聲音大到連正在角落親熱的情侶也抬頭看向我們。「她看見我了。」她稍微降下音量又重複一遍,「她只是不在乎。」

  我偷偷地瞄了手錶一眼,希望安德魯快來,他會知道該說些什麼,我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真心說出心底的想法。「或許她真的看見你了。」我讓步說,「重點是你必須瞭解,大人有時也會做錯事。」

  「是啊,講的跟真的一樣。」

  「我的意思是,你或許很難理解,但父母也是會有缺點的,而且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問題。如果她真的看見你卻又轉身不理你,不一定表示她不在乎你。你說過,她有毒癮的問題,也許她正在努力戒除,所以行為有點古怪。很多大人的生活都有點亂七八糟,也因此會做錯事。」

  「你就沒有亂七八糟的。」艾莉說。

  我思考了一秒,「也許我有啊。」

  「亂說,」她看著我的手搖了搖頭,「我不相信。」

  「艾莉,沒有人的生活是完美的。」

  她哼了哼,「喔,是嗎?那就舉個例子,看看你完美的人生哪裡亂七八糟了。」她冷笑一下,顯然很確定我提不出任何證據。

  「艾莉,我們現在要談的是你,不是我。」

  她眼睛突然溢出淚水,於是快速地眨了眨眼。「看吧?你說的全是廢話,你根本沒有任何問題。你應該有個完美的丈夫、幾個完美的小孩,然後不知在哪裡還有幾棟豪宅。像你這種有完美人生的人,竟然還來告訴我們這種人該怎樣。」

  我不應該透露太多私人的生活,但現在已經是半夜,一方面我快用盡耐心了,另一方面我覺得,如果我能改變艾莉對我的刻板印象,應該會對情況有點幫助,因此我深吸一口氣後說:「我沒有住在豪宅,我也沒有孩子,艾莉,因為我沒辦法懷孕。」

  她凝視著我,然後低下頭來,嘟嘟囔囔地說:「好啦,反正,你丈夫一定是那種白馬王子型的,還有遊艇、豪華名車之類的。」

  「我丈夫死了,艾莉。」我剛說出口,就立刻責怪自己說得太多了,但她的表情告訴我,我這麼做是對的,她臉上那種揚揚得意的表情完全消失不見。

  「真的嗎?」她輕聲說。

  我的眼睛有點溼溼的,但我的心突然跳得飛快。「真的。」

  「那他是什麼時候死的?」艾莉問。

  「很久以前。」

  她沒再說話,我說得更詳細些:「九月十八號就滿十二年了。」

  「他發生了什麼事?」

  「車禍。」

  「喔。」她頓了一下,抬頭看我,臉上滿是愧疚的表情。「我很難過,我是說,關於你丈夫的事。」

  「謝謝。」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後,我才開口:「沒有人的生活是完美的,艾莉,而且大部分時候,表面底下藏著很多你不知道的事。例如說,如果你媽媽是因為要專注戒毒,所以現在才無法處理真正重要的事——像是你。」

  正當艾莉準備要說話的時候,大門入口處有了一點騷動,原來是一臉擔憂的安德魯衝了進來。他花了一點時間才適應餐廳裡的光線,眼睛掃過吧檯,發現了我們,他看起來像是瞬間鬆了一口氣,但表情隨即又變得嚴厲,緊握著拳頭大步朝我們走來。

  「艾莉!」他說,我從未聽過他如此尖銳的聲音。「你到底在做什麼?」

  她看了我一眼,有一瞬間,我在她眼裡看到了罪惡感,但又隨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漠和防衛,她揚起下巴。「說的好像你很在乎哩。」

  「艾莉,他當然在乎。」在氣到冒煙的安德魯還沒回答前,我就說,「你覺得他喜歡大半夜被叫醒、追著你滿街跑嗎?」

  她看看他,又看看我,沒有說話。

  「你該慶幸我沒報警!」他說,「你知道那會怎麼樣嗎?他們會將你帶離葛雷佛家。然後你得待在團體寄養中心,直到你媽媽拿到監護權,如果她拿得到的話。你今天來這麼一招,搞不好就把一切都搞砸了。」

  「好啦,抱歉。」她咕噥著。

  「艾莉,我也不想這麼說,但如果你讓自己陷入大麻煩之中,就算說再多的對不起也不能改變什麼。」安德魯堅定地說,「我知道你有些情緒,但這樣的情況必須停止。在學校打架、頂撞羅尼和莎瑪,現在還離家?我真的對你很失望。」

  艾莉看起來快哭了,「那你幹嘛不打電話給警察算了?」她咕噥了一句。

  安德魯看著我,表情柔和了下來,他又看著艾莉說:「或許是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應該有第二次的機會。」



  回到葛雷佛家,艾莉準備上床睡覺,我和安德魯跟羅尼和莎瑪解釋,說我們是在哪裡找到她,還有她對她母親生氣的事。

  「所以不是因為我們做錯了什麼?」莎瑪問。

  「不,完全不是。」安德魯向她保證,「艾莉只是內心有些掙扎,我想,應該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

  莎瑪雙手緊扣,抬頭看著羅尼。過一會兒後,他開口說:「你們曾經答應,這次寄養只維持短期幾個月。我們沒辦法留她太久,我們一直都只做暫時的領養家庭。」

  「並不是我們不想要她。」莎瑪連忙補充,但我已經開始替艾莉覺得難過。「只不過,我們最近發現我懷孕了,如果她繼續這樣的行為模式的話……」

  「我想不會,」安德魯堅定地打斷她,「而且應該再過一兩個月,她就會回到她母親身邊,你們也知道的。」

  「恭喜你懷孕了。」我低聲說,莎瑪對我微微笑了一下,又把注意力轉回安德魯身上。

  「我相信一切都會很好的。」她說,我看得出來她也努力要說服自己。

  安德魯點點頭,生硬地感謝他們今晚的幫助,然後要我去看看艾莉,確定她已經準備好睡覺了。

  我往她的房間走去,感覺心像是要裂開一樣。我懷疑艾莉逃家有部分原因是她感覺到葛雷佛家即將要有新的改變。我猜她可能知道他們即將要有寶寶,感覺自己因為這個還未誕生的小人兒而被人推到一邊。

  艾莉已經躺在床上,穿著粉紅色T恤和有著愛心圖案的粉紅色睡褲。她的臉因為剛洗過而紅通通的,讓她看起來比十二歲還要稚嫩。

  「你還好嗎?」我坐到她床邊問。

  她聳聳肩。

  「艾莉,今晚發生的事,我知道你為何這麼做了。」我小心翼翼地說,「但你必須信賴我們,我們都在乎你,沒有人會讓不好的事發生在你身上。如果你覺得受傷、生氣或難過,就打電話給我或安德魯,或者告訴羅尼和莎瑪,好嗎?」

  她點點頭,然後鑽進被窩裡。我正要起身時,艾莉抓住我的手臂。

  關於我媽媽的事,你說得不對。她用手語比道。

  「什麼意思?」我問她。

  「你說她可能正努力想要戒除毒癮,」艾莉說,「所以才假裝沒看到我。」

  「我想,你必須給她機會。」

  「好,那她為什麼在吸安非他命?」

  我驚訝地眨眨眼睛,「什麼?」

  「她用菸斗在吸東西,」艾莉繼續說,語氣很冷淡。「一定是安非他命,那是她的最愛,所以她看見我才會轉開。凱特,不是因為我不重要,而是因為我沒有重要到讓她戒掉毒品。」

  沒等我回答,她便轉過身,拔掉電子耳,然後將被子拉起來蓋住頭。

  「艾莉?」我說,然後才想到她聽不見我說話,於是我輕輕碰她的肩膀。「艾莉?」

  「走開!」她說,聲音模糊不清,「不要管我!」

  我又待了幾分鐘,以防她改變心意,但她只是沉默不語,因此我說:「我們會把這件事搞清楚,艾莉。」我知道她聽不見,但我必須做出承諾,我在她肩膀上輕按一下後,轉身離開。

  安德魯在走廊上等我。我們出門走進溫暖的黑夜,並且朝大馬路走去,好讓我可以招出租車。「她還好嗎?」他問。

  我搖搖頭,「安德魯,艾莉說她今天看見媽媽時,她正在吸某種東西。」

  他的臉垮下來,「看你的表情,我想你指的不是香菸吧。」

  「她說,她覺得是安非他命。」

  「該死!」安德魯扯了下頭髮,「我多希望她能徹底戒乾淨,我一定要往上報告這件事才行。」

  我點頭,「你想艾莉還能在這裡待多久?」

  安德魯嘆一口氣,「最多幾個月吧。葛雷佛他們說得沒錯,他們只答應要提供短期的照顧,而他們現在又有了小寶寶……」他搖搖頭,又嘆了一口氣,「我只是希望艾莉有個安穩的環境。」

  我可以收養她,這念頭立即而明確地浮現在我腦中,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眨眨眼睛並告訴自己,這想法太蠢了,我連自己的人生都管不好了。但我又想,如果我做得到呢?如果我能成為艾莉所需的安定依靠呢?一想到有可能是那些夢境將我帶到艾莉身邊的,心跳就不禁加速了起來。

  「——關於你先生的事?」安德魯對我說了一些話,但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沒有聽清楚。

  「什麼?」我感覺自己臉紅起來。

  「艾莉說,你告訴她關於你先生的事?」安德魯又重複了一遍,表情有些擔憂。

  我瞬間覺得糟透了,「對不起,我知道不應該對她說太私人的事,我只是想讓她知道,沒有人是完美的,就算有人的生活看起來很完美,有時事實卻並非如此。但我真的很抱歉,這樣做太不專業了,我下次絕不會再犯。」

  「凱特,」他的聲音很溫柔,我發現自己很喜歡他這樣叫我的名字。「我沒有批評你的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如果你有什麼事,隨時都有人可以聊聊的。」

  「你嗎?」我問,看見他畏縮了一下,我才驚覺自己的反應肯定很失禮。「對不起,」我咕噥著,「我不是故意的。」

  他聳肩,「沒關係,不過有時候,跟陌生人聊一聊會比和熟人談好。當然,我不算是完全的陌生人,我常常覺得我們已經是朋友了。」他低頭,「而且,關於我弟弟的事,你讓我倒了那麼多垃圾,算我欠你一次吧。」

  「你沒有倒垃圾給我啦。」我咕噥了一句。一時間,我真的考慮想告訴他丹恩和我的問題,但對另一個男人透露我感情上的煩惱,感覺像是背叛,但我真的很希望能夠有個人來告訴我一切會安然無事。

  「怎麼了?」像是看透我的心思一般,安德魯柔聲問。

  「沒事。」我連忙回答,然後停頓了一下,又重新考慮。「好吧,你知道我曾經跟你提過的,我做了一些非常真實的夢?」

  「關於帕特里克的夢。」他點點頭說,不知為什麼,我有點訝異,他竟然記得我前夫的名字。

  「對。」我不確定地看了他一眼,「那些夢提醒了我,當初和他在一起時的感覺,與我現在和未婚夫相處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我的話已經過於私密且說得太多,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像是喪失了判斷力似的。「並不是我不愛我的未婚夫。」我連忙又補充,「我愛他,但感覺就是不一樣。」

  安德魯點頭,「我想,本來就應該不一樣吧。」他停頓了一下後說,「問題在於,你是不是快樂以及感覺對不對,這才是你應該思考的事情。」

  「我知道。」我含糊地說,有一種再說什麼都很蠢的感覺。

  「聽著,你先生發生的事,永遠地改變了你的生命,就像我弟弟的死改變了我一樣。」他說。這一次,我認真地傾聽,因為他說的話和我以前聽過的那些忠告都不同。「所以,你不能拿過去和現在做比較,因為你已經不是帕特里克活著時的那個你了。你必須向前看,看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而不是回顧你曾經擁有的。」

  我感覺到淚水刺痛了我的眼睛,「你怎麼會這麼有智慧?」

  他大笑,「反覆的考驗與錯誤囉,尤其是錯誤的部分。」

  我們來到了第三十一街,沉默之中,安德魯伸手幫我招了一輛出租車,當車駛近時,他擁抱了我一下,送我坐進後座。「嗨,安德魯?」就在他關上車門前,我叫他。

  「怎麼了?」

  「我也常常覺得我們是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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