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上醒來時，我置身在有帕特里克的世界，一時之間，我感激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自從上次在這個世界短暫停留之後，我就很害怕自己已經搞砸了再次回來這裡的機會。

　　但帕特里克就躺在我身邊，那麼真實、強壯而溫暖。我伸手碰他，淚水幾乎盈眶，我窩進他的臂彎裡，他動了一下，漸漸甦醒過來。

　　「早安，寶貝。」他的聲音因為剛睡醒還有些沙啞，他將我拉近些，吻了我的額頭。

　　「告訴我你愛我。」我急切地說，像抱住救生艇一樣緊緊靠著他。

　　帕特里克笑著揉揉我的頭髮，「我愛你，小怪胎。」他說，眼角擠出了十二年前所沒有的魚尾紋。「我在遇見你之前就知道——」他注視著我的眼睛說。

　　「——我命中注定屬於你。」我輕聲接下他的話。我靜靜地聽了一會兒他的心跳聲，然後問道：「你媽媽怎麼樣了？」

　　他嘆口氣，「昨天我和她聊過，她聽起來不太好，化療對她的傷害真的很大。萬一我們失去她，我真的不知道會怎麼樣。」

　　「我們不會失去她的。」我堅定地對他說，「她一定會沒事的。」我想起現實世界中的瓊恩，心裡不禁升起一絲罪惡感，自從出現在她家前廊那天後，我一直還沒打過電話給她，因為我光顧著自己的生活和問題就忙不過來了。我暗自提醒自己，一定要儘快和她聯絡。

　　幾分鐘後在廚房裡，帕特里克幫我倒了一杯咖啡，有些話我掙扎著想要說出口。「帕特里克，可以問你一件事嗎？」最後我終於說，「我……我是一個好母親嗎？」

　　他轉過身來看著我。

　　「我是說，在你看來，我有任何問題或缺點嗎？」我繼續說，心裡想到丹恩提過，關於我們是否有為人父母的能力。「或者，對漢娜來說，我是否算是個好母親呢？我是否有陪伴在她身邊，替她做出正確的選擇，讓她感覺自己被愛呢？」

　　「你當然有啊，親愛的。」他說，「怎麼會突然問這種問題？」

　　我聳聳肩，「我不知道，可能我只是有一些自我懷疑吧。」

　　他皺著眉，「凱特，我不知道是不是曾經告訴過你，當我第一次看見你將漢娜抱在懷裡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知道什麼？」

　　「我知道，這就是母親應有的樣子。你一直都有母性的本能——這是我愛你的一百萬個特質的其中之一，但從我看見你抱著她的那一刻起，我感覺一切都適得其所了，彷彿這世界突然間排成了規規矩矩的直線。很自然地，你就是該成為一個母親，就像是下雨後大地是溼的、草應該是綠的、冰是冷的一樣。」

　　我微笑了，「你確定？」

　　「你是很棒的母親。」他回答。

　　漢娜走進廚房，打斷了我們的對話。她的睡衣皺巴巴的，頭髮翹成怪異的角度。

　　「我做噩夢了。」她揉著眼睛說，「我夢到——」

　　在她還沒來得及說完時，我迫不及待地緊緊抱住她。再見到她好高興、好安心，至少有一瞬間，我覺得只要能來這裡和她見面，其他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

　　「天啊，媽，你要悶死我嗎？」等我好不容易鬆開手，漢娜笑著問。

　　「可以成為你的媽媽，我好高興。」

　　「好……好吧。」她朝帕特里克翻翻白眼，又用手在耳朵附近比個神經病的手勢，帕特里克也開玩笑地翻個白眼作為回應，但等漢娜轉開目光，他立刻擔心地瞄了我一眼。

　　「好了，你們兩個，別再嘲笑我了。」我說。他們同時大笑了起來，那笑聲彷彿音樂一般。

　　「來吧，小烏龜，」帕特里克對漢娜說，「去拿你的早餐谷片來，動作快。」

　　「等等，她要去哪裡？」我問，想到我和漢娜已經很有限的相處時間還要被剝奪，我突然驚慌起來。

　　「你好奇怪，媽。」帕特里克還沒回答，漢娜已經搶先說了。「你和爸今天休假，記得嗎？我們要去科尼島玩啊，呿！」

　　「我們三個？」

　　「呿，」漢娜又說，「我看過《槓上富家女》（Uptown Girls）之後，你答應我的。」

　　「你是說布萊特妮·墨菲（Brittany Murphy）演的那部電影？」我突然想到，我曾在二〇〇三年看過那部電影，就在帕特里克過世一週年之前。我姐姐認為，到電影院去看一部傻乎乎的浪漫愛情喜劇，應該可以讓我振奮些。結果，那個愛情故事讓我哭得好慘，連電影還沒結束，我們就提早離開了。

　　「那電影超棒的，」漢娜說，「雖然是有點老派啦，但以一個老男人來說，傑西·史賓賽（Jesse Spencer）超帥的，我好喜歡他們坐旋轉咖啡杯那段喔。」

　　「這麼有趣。」我說。但我心裡想的是，二〇〇三年當我和蘇珊坐在黑漆漆的電影院裡，努力讓自己別哭出聲來時，要是有人告訴我，將來有一天你會和死去的丈夫以及想像的女兒一起坐旋轉咖啡杯，我一定會覺得那人瘋了，但現在竟然真的發生。仔細想想，說不定我還真的是個瘋子呢。

　　漢娜倒了一碗玉米穀片，我湊近帕特里克身邊，碰了下他的手肘。「我愛你。」我低聲說。

　　「我也愛你，凱特李。」



　　一小時後，我們搭上開往科尼島的N號線火車。漢娜坐在我們對面，沉浸在一本封面上有隻細高跟鞋的青少年小說裡。帕特里克用一隻手臂環繞著我的肩膀，我們靜靜地看著女兒，我沒有說話，因為全世界所有的言語也無法形容我現在的感受。有帕特里克溫暖地陪在身邊，摯愛的女兒也和我們在一起，無限美好的未來就在我們眼前，卻沒有一樣是真實的。

　　轉念一想，如果這場景是我真實的生活，該有多平凡無奇啊。漢娜的頭髮在陽光照射下的美麗樣子，是否還會讓我忍不住讚嘆呢？每次看見她讀到書中有趣的地方，眼角微微眯起的樣子，我還會感覺到幸福嗎？帕特里克脖子上縈繞不散的愛爾蘭溫泉皂香味，是否還會讓我會分神來享受那一刻？又或者，當我發現他下巴上有幾根今早刮鬍子時遺漏的鬍鬚，還會感覺身體裡湧起一股暖流嗎？我會停下來感受，緊緊靠在他懷裡是多麼有安全感，彷彿只要他在，任何事都傷害不了我嗎？

　　不會，因為在我失去他之前，我還以為我們這輩子有無數個這樣的時刻。我深深愛他，但在他離開之前，我從不知道我們共度的每一秒鐘，都是珍貴的禮物。

　　「在想什麼？」火車離開科尼島前一站、第八十二街車站時，帕特里克在我耳邊輕聲問。

　　「在想，能在這裡的我好幸運。」我告訴他。

　　他微笑著捏捏我的手，但一直到車駛進科尼島車站時，他才回答我：「我們都很幸運。」

　　他站起身，朝漢娜點點頭。她啪地把書合上，對著我們微笑。「以前我們總是說，一定要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他說，「我想，我們算是做到了吧，你覺得呢？」我本來要回答，但已經不得不下車，朝出口的方向走了。我任由自己被拉著走，讓人潮不斷從我身邊掃過，到後來我忍不住開始懷疑，也許這就是我一直以來所犯的錯。我本來應該利用水流推動我到自己選擇的方向，但我卻任由潮水帶著我走。



　　我們在科尼島整整待了八小時。在玩高空彈力球時，我們三個人尖叫到喉嚨快要破掉，坐旋轉咖啡杯坐到頭昏，還吃了太多熱狗搞到胃痛，最後才帶著一臉暈眩的微笑，準備回家。

　　「雖然不是迪士尼樂園，」漢娜總結說，「但科尼島實在太棒了，我們下個週末再來好不好？」

　　帕特里克只是對著她挑一下單邊眉毛，過一分鐘後，她咯咯傻笑地說：「好吧，我先讓熱狗消化一下，然後我們再聊。」

　　漢娜從揹包裡拿出小說，又開始讀了起來。帕特里克伸手握住我的手。「真是完美的一天，是吧？」他問。

　　「最棒的一天。」我說著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回家後，我們一起幫漢娜蓋被子說晚安。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感覺自己越來越疲憊，我知道這次夢境已經開始漸漸消失，但我無力阻止。「愛你們喔。」漢娜打了個哈欠說。帕特里克揉揉她的頭髮，我彎下身吻了一下她光滑而溫暖的臉頰。

　　「我們也愛你，寶貝。」帕特里克對她說。

　　不知道為什麼，但我就是說出了那段專屬於帕特里克的話語。「我在遇見你之前就知道——」我對漢娜這樣說，我的心抽痛著。

　　她微笑，又打個哈欠，拔掉了電子耳的裝置，我本來以為她應該不會回答我的，但她竟然用手語對我比道：我命中注定屬於你。我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所以她也是我們專屬祕密用語的一分子，但我怎麼能對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小女孩，有這麼深的愛呢？

　　帕特里克關上漢娜房間的燈，然後把門帶上，在走廊上他對我說：「我們到客廳坐一下吧。」

　　我們坐在沙發上，他將我拉近身邊，我將頭靠在他肩膀。

　　過了一會兒後，我問他：「如果你不在這裡的話，會希望漢娜變成什麼樣？」房間變得稍微模糊，但我心裡有堅定的意志。

　　畢竟，我提出的不算是太奇怪的問題。

　　「你想甩掉我嗎？」帕特里克用嘲笑的語氣說，但發現我沒有笑，才認真地補充說明：「我會希望她受到很好的照顧，感覺被愛。無論如何，我也希望你快樂，也感覺被愛著。我會希望你們兩個緊緊相守，一輩子彼此相愛，因為你們是我所認識最好的人。」

　　我哭了起來，而且一旦開始了，就停不下來。「你才是我所認識最好的人。」我邊啜泣邊說。

　　「我們要為這件事爭吵嗎？」他帶著笑意說。

　　我忍不住笑出來，他在我臉頰上吻了一下。

　　「凱特，你真的對漢娜很有一套。」他繼續說，語氣再次認真了起來。「有你這樣的媽媽，她真的很幸運，你知道的，對吧？」

　　我猶豫了一會兒。我愛她，雖然絕大部分的事我都不記得，但看來我似乎已經盡最大努力要給她一個好的生活，並且教導她成為一個好女孩。這讓我相信，我內心一定具備了這些技能，只是等待時機派上用場而已。「我知道。」我輕聲說。

　　「你保證？」

　　「我保證。」我說。

　　「很好。」他沉默下來，而我感覺越來越累，房間也越來越模糊，等他摩挲著我的頭髮，喃喃說道：「我在遇見你之前就知道——」他的聲音已經聽起來好遙遠了。

　　「——我命中注定屬於你。」我喃喃地回他，而這是我在沉沉睡去前記得的最後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