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今天接下來的時間裡,我努力將心思專注在工作上,但時間一到四點半,也就是我平常該出發到皇后區的時候,我心裡想的只有艾莉。

  事實上,應該說是艾莉和漢娜。我不斷看見夢裡的片段:幫漢娜蓋被子的場景、看見她走過早餐桌旁、聽見她在科尼島坐旋轉咖啡杯時的笑聲。我越是思索,越是相信,讓我看見這些畫面的目的,就是要帶我到艾莉身邊。

  為什麼會進入那個平行世界,我已經不想再試圖解釋了,那些夢境和現實世界有太多關聯的地方,但自從我不得不承認,漢娜不可能存在(雖然我曾在婚紗店櫥窗看見那個小女孩)以後,我就開始思索,這些夢境究竟試圖告訴我什麼。或許是想讓我發現,比起跟丹恩在一起,我值得更快樂的生活,但如果只是這樣的話,目的應該已經達到了,可是我仍然有種感覺,好像有什麼是我還沒領略出來的、是我還沒做到的,我猜測是關於成為母親這件事。

  一時間,我忍不住懷疑,帕特里克是不是在天上某個地方,拉扯著操縱的線,想為我指引方向。但我去過很多次的那個世界,好像就是他的現實,他看起來不像是知道我正在做夢,也不曾積極地想告訴我什麼。事實上,每當我表現出自己不屬於那裡時,他看起來總是驚慌和迷惑。

  我深吸一口氣,將病歷記錄推到一邊,登入計算機。我花了幾分鐘搜索在紐約成為寄養家庭的資料,最後點進一個紐約市政府的網站,上面說明了一些基本的手續。我填好了申請表,接著又印出紐約市兒童與家庭服務中心網站的所有相關表格,然後我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辦公室。



  六點三十分左右,我走進聖安妮中心的大門,雖然辦公室已經相對空蕩許多,但我一點也不驚訝看見安德魯還在忙。他的辦公室裡只剩下孤單的一盞燈,照亮他桌上堆得像山高的文件。

  「嗨。」我站在門口說。

  他驚訝地抬起頭,「凱特!你在這裡做什麼?我不是說你今天不用來了嘛。」

  我深吸了一口氣,準備說出可能會改變我一生的話。「安德魯,我想申請成為寄養父母。如果她媽媽不能接她回去,我不希望艾莉被送到寄養機構,或是某個陌生家庭。如果她需要一個家,我希望她可以和我住在一起。」

  安德魯只是看著我。「凱特——」他說著抓了抓頭髮,沒再說話,但表情看起來很苦惱。

  「怎麼了?」他的沉默讓我開始不自在,我問,「我以為你會高興才對,這對艾莉來說,是最完美的解決方法。」

  他停頓了一會兒才回答:「我只是不確定這樣的時機對不對。」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我本來以為他會跳起來擁抱我,或者至少感謝我提供他關心的孩子一個安穩的家,但他只是用一種像是憐憫的眼光看著我。「時機?」我問,努力想讓語氣聽起來不那麼尖銳,但沒成功。

  他嘆口氣,「你才剛和未婚夫分手,不是嗎?你有興趣成為寄養父母,當然很棒,但這是一個重大的人生抉擇,不是輕易就能決定的。」

  「這和我分手一點關係都沒有!」我高聲說,「這只關係到我——和艾莉。」

  「可是凱特,我沒辦法保證你一定能得到艾莉。」他輕聲說,「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們都認為這是個好主意的話,我能做的只是儘快完成你的申請文件,讓人立刻去你家進行家庭訪視,然後讓你去上親子技巧課程,你才能拿到證書。但是,就算我們儘快完成所有手續——你的背景清查之前就已經完成,所以可以省下一些時間——但時間可能還是來不及。這手續過程需要時間,在你申請通過之前,艾莉可能早就需要一個家了。」

  「可是——」

  「而且,」他打斷我,「你別忘記,她的母親還在爭取監護權。她並不是完美的媽媽,但她一直在努力,艾莉也有可能會回到她身邊。我們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我不希望讓你有期待,結果卻受到傷害。」

  「我知道,我有可能得不到她。」我說,不過我心裡想的是:我絕對肯定是那些夢將我引導到這裡來的。「但我要試試看,而且就算不能是艾莉,我也願意提供另外一個孩子一個家。」

  「我不確定你是不是真的準備好了。」他遲疑了一下說,「我知道,在你未婚夫離開後,你一定感覺生命出現了缺口,這是很正常的,你一定會感覺有點寂寞,但凱特,你不能拿孩子來填補這個缺口。」

  我感覺臉頰在發燙,「你怎麼會認為我有這種想法?」我質問道。

  「我只是說有這個可能性。」他說,「你有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不敢相信你竟然說這種話!」我大叫。雖然我心裡可以理解他的疑慮不安。「安德魯,好幾個月來,我一直想要有個孩子,而在與你和那些孩子共事之後,更堅定了我的想法。我知道現在不是最理想的時機,而且理論上看來我有可能還沒準備好,但只要有機會能讓我給艾莉一個家,我現在就必須付諸行動,否則,我會讓她失望。抓住生命中任何可能的機會,讓你的孩子過得更好一些,這不就是為人父母該做的嗎?我只想這麼做,安德魯,而且這和我生命中的缺口、或者感覺寂寞什麼的,一點關係都沒有。重點在於我已經準備好成為一個母親,而艾莉也準備好擁有一個家。」

  他看著我好一會兒,最後緩緩地點頭。「讓我想一想吧。」

  我仍然站在原地,我不知道自己的感覺是生氣、受傷,還是充滿希望。我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在考慮我的話,或者只是想把我趕出他的辦公室,所以最後我只含糊地說了聲「謝謝」就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我感覺自己像是失去了某些從未擁有過的東西。

  星期五一整天,我都在回想安德魯說的話,並且心情來回擺盪著,一會兒自我懷疑、一會兒又覺得我做的是此生中最棒的決定。我甚至考慮跳過安德魯,直接和兒童與家庭服務中心聯絡,但我沒這麼做是因為我知道,如果安德魯不願意幫我蓋下核准章,這或許就表示我真的不夠資格。畢竟,他是為艾莉和其他孩子好,以我對他的瞭解,我敢說他的直覺通常很準。或許這也是為什麼,當他給我的第一個反應是質疑時,我會感覺很受傷。

  不過,我還是抱著一線希望,期望他能看得出來我是對的,我現在真的準備好了。因此,星期天當我一大早醒來時,便開始打掃原本用來當儲藏室的客房。我打包要捐到慈善機構的東西,並將要保留的東西放到一邊,然後又忍不住開始想像艾莉搬進來的樣子。我將衣櫥裡的東西一箱一箱搬出來時,幾乎可以想像牆面上貼滿了她的海報和詩,甚至能看到她將電子琴放到角落的畫面。

  「謝謝你,帕特里克。」我想到那些夢是如何將我引導到這裡,忍不住輕聲說,「要是你能幫助安德魯瞭解我的用意就好了……」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走過房間,將一盞從來沒喜歡過的檯燈拿開時,被衣櫥裡移出來的一個箱子絆倒,箱子裡的東西灑了出來。腳趾痛得我忍不住咒罵了一聲,然後彎下腰撿拾散落一地的文件。突然間,我愣住了。

  被踢翻的瓦楞紙箱裡,是帕特里克求婚時送我的一個手雕木盒,裡面放著上百張紙條,每一張都寫滿了他愛我的理由,我有好幾年沒打開來看了。我慢慢坐到地板上,從盒子裡拿出一張紙條。

  上面寫著:我愛你努力幫助人的樣子。我再拿起另一張,看見他斜斜窄窄的字跡寫著:我愛你開心大笑時右臉頰上的小酒窩。

  我一張接著一張把所有紙條看完,然後將紙條慢慢放回木盒裡。裡面也有比較大氣的理由,像是:我愛你總是看見他人的優點,當中也有傻氣的小事,像是:我愛你笑得太用力,整個人笑到彎腰的樣子。

  裡面也有寫到一些特定的事件:我愛你,當你媽媽跌斷手臂時,你搬回家兩個星期去幫忙。還有:我愛你八年級時被壘球打斷鼻樑,還是拒絕退出球隊。

  我放進最後一張,也是讓我最感動的一張。我愛你,因為有一天可以讓我和你擁有一個小孩,你將會是個了不起的媽媽。

  當我將所有紙條都收進木盒時,眼淚從我雙頰奔流而下。我拿了一把凳子,踏在上面踮起腳尖,儘量將木盒放到衣櫥頂端最內側。在我將木盒往裡推的時候,有個東西被推到牆壁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一秒鐘後,有枚銀幣滾落到地上。

  我盯著那銀幣看了好久,才爬下凳子,慢慢將它撿起來。帕特里克過世後,除了我一直戴在脖子上那枚之外,我已經將其餘的銀幣都給了瓊恩,畢竟這是來自她父親那代的傳統。但我想不出來這枚硬幣到底是打從哪來的,不論如何,這些銀幣的原意是帶來好運,因此,握著這枚從天而降(還真的是從天而降)的銀幣時,我彷彿得到將事情往正確方向推進的一股助力。

  當我正疑惑這是否算是一個預兆時,電話鈴聲響起。我連忙將銀幣塞進口袋,跑到廚房,看見我的手機正在流理臺上閃著光,來電顯示是安德魯。

  「對不起。」我還沒來得及說喂,他就先開口了,他聽起來像是演練了很多次似的,一股腦兒地傾倒過來:「我想你說的對,那天我是對於一般會碰到的狀況做出了反射性的反應,但你不是一般的狀況,對嗎?而且我相信,如同你說的,你真的沒有問題。我同意這件事,你可以給艾莉、甚至任何一個孩子一個很棒的家。」

  「真的嗎?」我低聲說,心跳得飛快,我伸手到口袋裡碰了那枚銀幣一下。

  「真的。」安德魯堅定地說,「我已經開始辦理你的書面資料了,你必須填一張正式的申請表,如果有需要,我今天可以傳真給你,但我已經幫你提報申請跳級的親子課程,並且聯絡一位同事儘快到你那裡做家庭訪視。這已經是最快的流程,不過,還是需要五週到六週的時間。我幫你運用了所有可能的關係,不然會拖到幾個月的時間,我贊成你說的,如果有這樣的選項,我們都應該盡最大的努力讓你有機會領養艾莉。」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喃喃地說。

  他清清喉嚨,「我已經幫你做了推薦,但你還需要其他兩個保證人,或許可以找你姐姐和你朋友吉娜,就那天晚上我見過的兩位?反正必須有兩個人願意推薦你,並且幫你做擔保就對了。等我們一切都安排就緒,你只需要在接下來五個半星期裡,每星期二和星期五晚上去上三小時的課,就應該搞定了。」

  「安德魯,」我吸一口氣,「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

  「不需要謝我,」他說,「事實上,是我該向你道歉。你想做的和我一直努力的,都是同一件事,就是讓這些孩子有更好的生活,但我沒有好好聽你說。你會是個很棒的寄養父母,所以如果你今天可以進辦公室的話,我現在就把申請表傳給你,好嗎?」

  「我現在就過去。」

  「太好了,凱特,我對這件事有很好的預感。」

  我閉上眼睛,微笑地說:「我也是。」

  一個半小時後,我已經將所有文件填好、回傳給安德魯。從辦公室回家途中,我繞道經過東河邊,將那枚來自衣櫥的銀幣丟入河中,就像帕特里克一貫的做法,將我的好運還給宇宙。



  隔天,我去蘇珊家拜訪,告訴她關於艾莉以及我決定領養孩子的事,並且告知她會在申請表格上把她列為保證人。我邊說,她邊揚起眉毛,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怎麼了?」我嘆了口氣,還是問了。

  「你確定已經準備好要這麼做了嗎?」她問,「為人父母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麼輕鬆。」

  我立刻被觸怒了。「我從沒說過這是簡單的事啊,你知道我每天工作都要和孩子相處,我很清楚這有多困難。」

  「你真的清楚嗎?」她抓著這件事不放,「你每次只需要和那些孩子相處一個小時,你不需要操心、照顧他們的三餐,不需要管教他們、督促他們寫作業或是能不能好好長大。」

  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血液在沸騰。「你的意思是,我不應該當媽媽囉?只因為很困難?還是我不夠格?」

  「那些寄養中心的孩子有很多問題啊。」蘇珊說。

  「這並不表示我無法克服那些難題。」我反擊回去,「他們只不過少了很多資源,也少了很多人的關心,並不是所有孩子都可以像珊米和凱文那麼幸運。」

  「那不是幸運,」蘇珊口氣生硬地說,「我和羅勃非常努力,才能給他們一個安全、穩定的家,給他們良好的家教。」

  「我知道。」我說,「我剛剛的意思就是,他們很幸運能擁有像你們這麼好的爸媽,但不是所有孩子都能有這樣的好運。」

  「這正是我的重點,如果一個孩子在成長過程中,不曾接受像我們這樣灌輸給小孩的正確價值觀,那會發生什麼事?」

  「這些孩子沒有接受傳統意義上的教養,並不表示他們就沒有正確的價值觀。」我爭辯道,「你說的話,就像是個精英主義者。」

  「不,我這是現實主義,你聽起來才像是在做白日夢呢。」

  「不是每個人都能理所當然地擁有完美人生。」我氣憤地說,「我知道你就是這樣,所以你大概很難了解我的處境。可是蘇珊,你擁有一切,而我,我失去了一切。現在的我,要盡最大努力才能建立起屬於我的人生。」

  「是啊,你經歷過一場悲劇,的確是很可怕。」蘇珊也反擊,「但你已經四十歲了,也該停止悼念死去的丈夫,不要每天為了人生該如何、又不該如何,這樣自我折磨了。而且,要是你突然間就去領養了一個孩子,要怎麼開始一段新的關係?你覺得你還有時間約會嗎?有哪個腦子正常的男人,會願意接受你選擇的這種生活方式?」

  突然間,我一切都懂了。「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你覺得如果我有孩子,就再也交不到男朋友了?」

  「而且還是一個寄養的孩子。」她聳聳肩,「好吧,所以丹恩真的不適合你。不過,我想在某處總有個人適合你吧,但你如果執意要去當什麼寄養父母的話,真的就是自討苦吃。而且,你覺得你自己一個人做得來嗎?當一個單親媽媽?」

  「嗯,我可以。」我輕聲說,「我知道會很辛苦,但我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我可以輕鬆地負擔每天幾個小時的課後照顧費用,這樣我也可以有一些個人的時間。蘇珊,我從沒像這樣對一件事情這麼確定過。而且,我並不是要照顧一個嬰兒一輩子,寄養家庭碰到的是年紀稍大一些的孩子,而且是短期的,就算有機會從寄養變成永久性的領養,也是把五六歲的孩子撫養到大學畢業而已。」

  「如果他們上得了大學的話。」她咕噥道,「但你為人父母的責任,可不是到這個點就結束了。」

  我張開嘴正想回答,但被她打斷了。

  「或許我說的話,對你來說不太公平,但如果你要我當保證人,我當然會同意。你是我所認識最棒的人,凱特,但如果你問我,你做的事是否正確?不,我覺得你錯了,我覺得你等同放棄了往後尋找幸福的機會。」

  「重點是,不是所有的幸福結局都需要一個白馬王子。」我停了一下又說,「我曾經有過一個王子,如果能再出現另一個,那很好,但我不會就只是坐在那裡、等人來拯救我,我現在要當那個主動救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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