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裡,我全心投入成為寄養父母的準備工作。我跟吉娜(她比蘇珊更支持我)談過,並且在參加培訓後,直接跳級上每週兩次的課程,叫「準備為人父母者的模組分析」,那是安德魯幫我報名的必修課程,教的多半是我已經知道的信息,有些是直覺上本來就知道的事,有些則是來自我的音樂治療背景。但這些課程還是讓我學會了一些新的知識,譬如說,如何幫助寄養的孩子融入新的家庭,還有身為寄養父母所要負的法律責任。當老師在提到所有實際範例時,我發現自己會忍不住拿艾莉來想像,然後我必須不斷提醒自己,她很有可能不會被我收養。然而,那些夢一直沒有再出現,因此我更強烈地覺得,夢的目的就是將我一路引導到現在這個地方。

  每週,我都會跟負責我案子的社工人員凱倫·戴維森在我的公寓裡碰一次面。她告訴我,基本上要研評家庭是否適合寄養,要花上幾個月的時間,但她會努力盡量加快速度,因為我是安德魯大力推薦的人,而且他還不斷強調艾莉可能發生狀況的急迫性。「再加上,我知道你正在學手語,並且還協助兩個有聽力障礙和發展困難的孩子。你對我們來說,是難得的助力,所以我很樂意儘快讓你進入我們的工作體系。事實上,你本來已經是聖安妮中心的義工了。」

  我給她我過去幾年來的所得報稅單,和幾份出生證明及社會安全卡的影印本,還有從醫生那邊取得的病歷記錄。每個星期,她大概都要問上千個問題,內容無所不包,從孩子要住在哪裡(客房)、我上班時要如何照顧孩子(我已經找到一家課後照護中心)、我現在是否戀愛中(對此我的回答是一聲徹底的「沒有」)。她還檢查了我公寓裡的每個角落和縫隙,然後噘起嘴,在筆記板上快速地寫下記錄。

  如安德魯的要求,我沒向艾莉提起我在接受寄養父母的訓練。「因為一切都還不確定,我們不希望她有過高的寄望。」他提醒我,「而且,我們都不希望這會阻礙了她和她母親之間的關係發展。」因此,我還是和往常一樣,每個星期四固定去看她。我發現她已經願意打開心門,和我分享在學校發生的事,以及她和最好的朋友貝拉的相處狀況,這讓我感到安慰。她總是用手語比「一輩子的摯友」(BFF)來稱呼她,嘴巴在唸出字母的同時,將食指和中指交叉。看到她的友誼進展成功,我很開心、也很感激她能找到像貝拉這樣的朋友,能認同她的聽力障礙、理解身在寄養家庭的處境。聽她敘述她是如何和貝拉暗中密謀,讓紫頭髮的傑·凱許來約艾莉,逗得我哈哈大笑。

  「我從來沒親過男生。」有一天,艾莉向我傾吐祕密,「貝拉說那很噁心,舌頭碰來碰去什麼的。雖然她不承認,但我覺得她一定也沒接吻過,所以我不相信她說的。」

  每當艾莉有任何新進展,我的心裡就會滿溢對她的愛。她沒有再提起母親的事,這讓我感覺鬆了一口氣,雖然偶爾去挑起這個主題,看她有沒有什麼想說的,是我身為音樂治療師的責任,但我寧願想像未來的生活,是由我為艾莉將一切處理妥當,讓我來帶走她所有曾經受過的傷害和痛苦。

  為此我保持低調,如往常一樣,完成生活中一切該做的事。我每星期二、五去上替未來可能成為父母者開的「準備為人父母者的模組分析」課,每星期三上安德魯的手語課,每個星期四到皇后區,去幫艾莉和拉潔進行療程。最近,又新加入了一個名叫德瑞克的小男生,他的聽力喪失了百分之九十,幾個星期前才剛被寄養。在療程中,我和麥克斯說笑玩耍,幫助里奧處理他在學校的處境,還和其他二十幾個有各種問題需要處理的孩子,一起彈奏音樂。

  漸漸地,我的生活恢復常態,一種新的常態,沒有丹恩的常態,但我已不再得以進入那個與帕特里克和漢娜共享的世界,我好想念他們。每天晚上我都在等待,希望醒來時能置身在我仍然擁有帕特里克,而漢娜也存在的人生。然而,每天早上醒來都發現希望破滅,又再次思念著他們。我嘗試要聯絡瓊恩好幾次,但我們像是在玩捉迷藏一樣,我一直在她語音信箱留言,但等她回我電話時,又換我沒接到。

  分手後的第四周,丹恩終於同意和我碰面共進午餐,在我道歉說不該傷害他的整整五分鐘後,他告訴我,他很確定他從第一次見面起就沒有愛過我。這話聽起來比我想像中還刺耳。

  「你不是說真的吧,」我說,「我們在一起幾乎兩年呢。」

  「嗯,但你也是說離開就離開啊。」他說,眼神冰冷。「這樣看來你也沒多愛我,不是嗎?」

  「丹恩,我真的愛過你,」我說,「現在還是,但就算如此,我們還是不適合彼此。」

  他翻了個白眼,「少給我這種心理分析的廢話,你連自己的鳥事都搞不定了,還帶著一堆的包袱走進我們的關係裡,錯不在我身上,而是你,百分之百都是你的錯,我值得更好的人。」

  「我知道。」我輕聲說。

  「所以就別只是坐在那裡說什麼你愛我,然後以為我會說:『好吧,我原諒你把我當垃圾一樣丟掉。』」

  「但我不是故意要傷害你的。」我辯解,「這點你一定要了解。」

  他轉過頭,但我已經看見他眼底的痛苦,這比什麼都還讓我難過。「凱特,你是否故意,我真的一點都不在乎了。」他說完便起身離開了,服務生甚至還沒過來幫我們點餐。

  幾星期後,我完成「準備為人父母者的模組分析」的課程,現在就只要等待正式的證書了。我聽很多人說過,因為官僚作風的關係,這部分會耗費最多的時間,我努力堅持,只相信一切會順利。

  八月過去,九月來臨,氣溫變得涼爽一些,月曆上的日期一天天倒數,就要接近帕特里克的逝世週年了。週年的前一天是星期三,這天安德魯在手語課下課後將我叫到角落,用手語告訴我(經過這麼多星期的課程,我終於開始真正看得懂手語了)我明天不需要到聖安妮中心。

  為什麼?我小心地比劃著問他。

  因為明天是九月十八日。他比道。

  我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你記得。」我說。

  「是你前夫的逝世週年吧?我不想讓你明天還要操心我們的事,照顧好你自己就行了。」

  「謝了。」我說,但想到不能來和安德魯、拉潔、德瑞克和艾莉見面,我突然有點感傷,這表示我明天一整天都必須和我的思緒和悲傷獨處了。

  「你還好嗎,凱特?」我轉身要離開時,安德魯問,「你明天會很不好過嗎?」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搖搖頭說:「我在說什麼啊?當然會很難受了,這大概是我對你問過最蠢的問題了。」

  我微笑,「你人真好,這麼關心我。是啊,向來都不會好過的,不過每過一年,好像就會更容易一些,所以啊,我不會有事的。」

  「聽著,如果你想的話,可以來聖安妮中心沒問題。」他說,「我剛剛的意思並不是說你不應該來,我只是不希望你明天還要工作。但如果你覺得沮喪,或者想聊一聊,我一整個白天和大半個晚上都會在那裡。」他稍微頓了一下又說,「我這樣講,也不是說你沒有其他人可以聊天啦,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

  「我只是想,你知道的,要是你需要多一個朋友的話,我就在這裡或那裡。我是指,聖安妮中心。」

  「感謝你的邀請,」我說,「知道有人在乎的感覺真好。」

  「我當然在乎你。」他說,「有些話說再多次都不夠,凱特,我真的很感激你為我們做的一切。有時候我覺得,你是被我拉來的。你只不過來上個手語課,還沒搞清楚狀況,我就要你每個星期來擔任義工,我覺得自己還蠻無賴的。」

  「安德魯,別這麼說,我喜歡這份工作,和孩子們在一起讓我真的很快樂,我很感激你要我來幫忙。」

  「反正,」安德魯說,「我欠你個人情就是了,所以如果你晚上想找事情做,又不想和你姐姐、朋友出去,那就告訴我,我帶你去嚐嚐另一頓令人讚不絕口又富有教育意義的晚餐,算是感謝你幫助那些孩子。」

  我盯著他看,他這是在約我出去嗎?我迅速地打消了這個念頭,畢竟我是見過他女朋友的,就像雜誌封面的模特兒一樣。他邀請我,肯定是以專業人士對專業人士的心態,不過,他的臉似乎有點紅。「當然好,聽起來很棒呢。」我說。不管他的動機為何,和他多點時間相處似乎是個好主意。我不懂,少了丹恩和那些夢之後,我怎麼會感覺如此孤單。有時候,夜晚的時間長到像是沒有盡頭一樣。

  「好啊。」安德魯說完,就笨拙地擁抱我一下道別,然後又提醒我明天如果有任何需要就打電話給他。

  我比道:謝謝,下星期見。

  他咧嘴笑著,「哇,看看你,流利手語小姐,下星期見囉。」



  第二天我請了假,每年帕特里克的逝世週年,我都會這麼做。雖然我一直很努力想忘掉過去,但在帕特里克過世的這一天,要我一如往常地生活,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早上醒來時,我躺在床上感覺不可思議,意外發生到現在怎麼可能已經過了整整十二年,感覺好像才一兩年前的事。但有時候,我又覺得帕特里克好像過世了好幾十年。

  當手機傳來短信通知聲時,我才剛陷入自憐自艾的初級階段。發現是艾莉傳來的,我有些驚訝。

  你還好嗎?她寫道。

  是的,謝謝。我回復。我不確定艾莉只是一般性地問好,或者她也記得帕特里克的事。她亂跑的那個晚上,我告訴過她他過世的日期。

  我只是想說,你可能因為你先生難過。一分鐘後,她這樣回覆我,我感動得不行。

  我是難過沒錯,我回道,非常難過。但知道你擔心我,讓我好過很多。

  我很喜歡你,你對我很好。過了一會兒後,艾莉又傳來。

  我也很喜歡你,我回她,你是非常棒的人,艾莉。

  艾莉好一陣子都沒有回覆,我正在擔心自己是否說錯什麼話,她又傳來了短信。如果還難過可以來我家,我幫你打氣。

  我笑了,謝啦,艾莉。我回復。

  一分鐘後她傳來的短信,讓我的心臟震了一下。今天是我媽的聽證會。安德魯為什麼沒告訴我?一會兒後她又傳來,我的社工說,他不知道結果會如何。

  我用心地嚥了一下口水。安德魯沒告訴我,或許是不想讓我有期待。但也有可能,在一年中對我來說最困難的一天,他不想讓我再度心碎。祝好運,我勉強地這麼回覆。

  艾莉回我,謝啦,上課去了。

  對話結束後,我關上手機,躺回床上,盯著天花板看,感覺非常孤單。但今天是帕特里克的日子,不是艾莉和她媽媽的日子,我不想讓另一件無法控制的事轉移了焦點。

  八點剛過,我翻過身,看著床頭櫃上的電子鬧鐘,看著時間一分一分地過,我想到十二年前同樣這個時間,帕特里克和我的生命還是幸福無憂,我們完全不知道再過幾分鐘後,一切即將改變。

  我一直看著鬧鐘,直到八點三十六分,是意外發生的前一分鐘。我知道我這是在自我折磨,但就是沒辦法阻止自己。

  時鐘跳到八點三十七分,我的心往下沉,就和每年的今天一樣。十二年前,在這個時刻,那位血液酒精濃度超過法定限制兩倍的珍妮佛·巴爾溫,永久改變了我生命的流向。我只是要讓我的寶貝看看時報廣場,如此而已,她在被救護車載走時,是這樣告訴警察的。她僅僅手臂骨折,而她的寶寶,牢牢地綁在安全座椅上,毫髮無傷。

  我在床上躺到八點五十二分,是帕特里克在扭曲的金屬車殼裡,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刻,然後我起身,閒晃到廚房,行屍走肉地煮了一壺咖啡,但我其實並不想喝。十一點整,我終於再次拿起手機,回覆蘇珊、我媽和吉娜的未接來電。蘇珊和我媽想確定我是否沒事,希望我知道她們很擔心我。和吉娜的談話跟往常一樣,具有宣洩的效果。我們一起哭了好幾分鐘,然後為彼此溫習關於帕特里克和比爾的一些趣事。

  「還記得我們一起去看電影,比爾的夾克被旋轉門夾到的那次嗎?」吉娜一邊問一邊笑得不行。「帕特里克是唯一發現的人,他和比爾對著跟在我們後面進來的人大吼大叫,要他們幫忙讓旋轉門停下來,你和我還以為他們發瘋了。」

  「還有那次,我們一起去吃晚餐,有個小女孩走到我們旁邊,不知道為什麼很固執地覺得帕特里克就是那個——演達西先生的那個演員叫什麼名字?」

  吉娜大笑。「對!科林·費爾斯,對嗎?因為她才剛看過他演的幾部電影,他覺得帕特里克長得跟他一模一樣?」

  「他解釋自己只是普通人,但結果更糟,那個小女孩一直說:『科林·佛斯就會這麼說。』」

  「天啊,帕特里克用這件事煩了你好幾個月,對吧?」吉娜問,然後就模仿起帕特里克假裝英國腔的樣子。「『我是科林·佛斯,所以你得照我說的做,我很紅耶,你知道的。』」

  回憶讓我笑了起來,但過一會兒後,笑聲漸漸止息,她也一樣。

  「我好想他們。」吉娜輕聲說。

  「我也是。」

  我們約好下星期找一天吃晚餐後,就掛斷了電話。接著,我做個深呼吸,撥了瓊恩的電話號碼。

  「你好嗎,親愛的?」一接起電話,她說。

  「就跟每年的九月十八號差不多吧。」我說。

  「從來都不會更好過一些,是吧?」她問。「每年,我們都以為自己往復原的道路邁進了一點,事實證明並沒有。」

  「沒錯。」我說,我就知道瓊恩可以理解。「你好嗎?」

  我們聊了帕特里克的事,然後我想起那些夢境,我問瓊恩:「對了,你有去做我們談過的乳房X光檢查了嗎?」

  「對,我一直想告訴你!」她驚呼,「我的確去做了檢查,那個檢查的人叫什麼來著,放射科醫生嗎?他說應該沒什麼問題,但看到了一個小黑點,他們有些疑慮,所以叫我去做了一個小小的活體組織切片。他們似乎很樂觀的樣子,現在我隨時可以回去看檢驗結果了。我想一切應該都會沒事,但還是謝謝你催我去檢查,等我知道一切都確定沒問題,就更好了。」

  「好。」我說。但她提到的活體組織切片,還是讓我有點擔心,夢裡她化療後光頭和虛弱的模樣,一直在我腦海裡徘徊不去。「等醫生和你談過之後,要儘快告訴我結果。」

  「當然囉,親愛的。」她承諾。

  掛斷電話後,我坐在廚房裡,盯著已經冷掉的咖啡。今天我對於失去帕特里克的所有傷痛是發自肺腑的,但任何的追憶和哭泣都無法讓我感覺好一些。「帕特里克,如果你聽得到的話,」我大聲說,「我愛你,我從未停止過愛你,我每一天都好想你。」我停了一下後,輕聲說:「我在遇見你之前就知道——」

  但回應我的只有一片寂靜。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嚇了我一跳。手機上沒有顯示來電號碼,通常我會讓它轉到語音信箱,但今天的我孤單又悲傷,於是接起電話說了「哈囉」。

  「請問是凱特·魏斯曼嗎?」是個女性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熟悉,但我想不起來是誰。

  「我是……」

  「太好了,我是凱倫·戴維森。」

  我的心臟快跳出來了,「凱倫,是你。」

  「是這樣的,我今天打來是要報告一些好消息。凱特,我們已經核准你成為寄養父母,正式的證書下來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請她再重複一遍,她照做了。

  「我們覺得你會是個很棒的寄養父母,凱特,」然後她又說,「恭喜。很高興有你加入。」

  我的心跳加速。「我可以領養了?」我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語。

  「當然囉。」凱倫說。

  「你覺得我有機會領養跟我在進行療程的那個女孩嗎?」我問,「艾莉·瓦爾契?」

  從凱倫電話裡的聲音,我可以聽出她帶著笑意。「如果她需要一個家的話,我看不出為何不行,你有可以和她共處的專業技巧。」

  我眨眨眼,望著天空,忍住眼淚,這一定是帕特里克的安排。我是對的,是那些夢境將我引領到這裡,就在九月十八日這一天。「凱倫,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

  「不需要。」她親切地說,「是我們要感謝你,願意為一個孩子打開你的心和家門。如果你有空來我們辦公室一趟,我們可以在這星期就完成一切官方手續。」

  我們約定好明天中午碰面,她給我她的地址後,我們道別掛上電話。

  感到興奮之時,我走到客房,閉起了眼睛。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這裡將是艾莉的房間。我今天要去買一張床、一件青少年會喜歡的羽絨被,或許再買一臺好一點的電子琴,還有附錄音軟件的蘋果電腦。我的生活即將改變,而光是發生在今天這一點,就讓我感覺格外詩意和美好。

  「謝謝你,帕特里克。」我喃喃地說。我可以感覺到我丈夫的存在。如果閉上眼睛想像地夠用力的話,我幾乎能夠感覺到他圍繞著我的強壯臂膀、他在頸邊的溫暖呼吸,還有他緊貼著我的身體。「我知道這是你的安排,謝謝你帶來艾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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