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聖節過去了,我全心準備期末考,並極力躲避亞堤。他不知怎地拿到我的手機號碼,每晚準時五點鐘打電話給我,有時還等我下課,實在有夠不上道。
我還花了點時間釐清我對傑森的感覺。我們又約了幾次會,可是我覺得兩人的溝通波頻不同。他覺得莎士比亞、詩和書都很無聊,而我也不懂得欣賞大學球隊和職業球隊間的細微差異。我覺得他並不在乎我們合不合得來。我知道我們不會有結果,但他的存在能轉移我的注意力,而且在課堂上我也需要一個搭檔。
正當我覺得偶爾這樣約會也不錯時,小里決定把事情變複雜了。我們在道場裡聊著聊著,他突然安靜下來,緊張地轉著手裡的水壺。
最後他終於表示:「凱西……我想問妳,願不願意單獨見我,像真正的約會那樣。」
我的腦筋開始打結了,「噢,呃,好啊,可以啊。」我慢慢說道:「我喜歡跟你相處,你很風趣,又健談。」
他苦著臉問:「妳是真的喜歡我,還是只是單純的喜歡?」
我想了一分鐘,才表示:「老實說吧,我覺得你人很好,我很喜歡你。事實上,你在我喜歡的人當中,算是首選了。不過我不確定自己現在能認真地談感情,因為我最近才跟人分手,還未復原。」
「噢,分手很難過的,我能理解。不過我還是希望能見妳,我的意思是說,如果妳想跟我約會,而且也準備好這麼做了。」
我考慮了一會兒,「好,我願意。」
「那我們先去看部武術片如何?有個地方週五午夜場會放舊片,想去嗎?」
「好啊,不過你得答應我,教我電影裡的一些酷招哦。」我很高興兩人把事情談開了。算是談開了吧,道別時,我心裡想著。
小里和我開始在遊戲之夜及課外約會。他是位紳士,約會時總是非常愉快有趣,我雖然備受呵護,卻仍覺寂寞。這種孤寂並不因置身人群而消失,我的靈魂感到孤單,夜晚最是難熬,因為我能感覺到遠隔重洋之外的他,那聯繫我們兩人的隱形線繩,仍緊緊牽動著我的心,不斷地將我拉回去。也許有一天,那牽絆會變弱,最後終於斷線吧。
武術課是宣洩煩亂心情的最佳管道。武術動作講求精準到位,無需帶任何情緒,是一種很好的轉換。而且我開始慢慢打出點心得了,我發現自己的手腿越來越精實,人也變壯了。若有人攻擊,我也許真能將他們擊退,這想法令我信心大增。誰需要老虎保護?我直接踹敵人一腳就成了。
其實習武的人不該那麼想,但大部分人不像我,得面對打不死的猴子和吃人的河童,因此我會假想出許多敵人,然後奮力踢腿。連小里都說我的腿勁越來越強了。
小里信守承諾,教我電影裡的防衛招數,並讓我拿他練習,可惜我一直搞砸,最後兩人纏倒在軟墊上笑成一團。
「凱西,妳還好嗎?我有沒有傷到妳?」
我止不住地大笑,「沒有,我好得很,這招很棒吧?」
小里靠過來,臉貼得極近,「的確很棒,果然讓妳倒在我想要的地方了。」
原本快樂輕鬆的氣氛瞬間消失無蹤,代之以濃重的緊張與期待。他將臉微微湊近,遲疑地觀望我的反應。我僵在當場,突然悲從中來。我閉眼將臉別開。我沒辦法吻他,感覺或許會不錯,但絕不會天旋地轉。這種情況不該發生。
「我……對不起,小里。」
他輕輕觸著我的下巴說:「不要緊的,我們去喝奶昔,妳說好嗎?」小里有點難過,但似乎決心維持輕鬆的氣氛,因此很快將我的注意力轉到別的事物上了。
卡當先生捎來好消息,讓約會受挫的我心情大好。他解出杜爾迦預言的主要段落了,並請我幫忙研究,我大喜過望地拿出筆電問:「你要我研究什麼?」
「四屋的試煉,更精確點說,是葫蘆之屋、妖精之屋,以及一個有翅膀的什麼之屋。」
「哪種有翅膀的東西?」我重重嚥著口水。
「目前還不確定。」
「那麼第四個屋子呢?」
「好像有兩個屋子都有長翅的動物,其中一個好像是某種鳥類,但預言後面還提到金屬或鐵之類的玩意兒。另一個長翅的動物旁邊,加了一個表示『巨大』的符號,同樣的符號也出現在後邊的預言裡。我希望妳去研究所有跟穿越屋子、接受測試相關的神話,然後告訴我研究的結果。」
「我會的。」
「很好。」
之後我們轉而談論一些日常瑣事,雖然我很高興卡當先生邀我做研究,但想到要回印度,我的胃就開始打結。我不怕面對危險、魔法及奇異的超自然現象,但回到印度,表示我就得再次面對他了。表面上我可以把平凡日子過得很好,將自己最澎湃的私密情感隱匿起來,做個冷眼旁觀的人。印度在呼喚我,時而輕柔,時而殷切,但從沒停過,有時我不免懷疑,自己能否再度安於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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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節意味著去莎拉和麥可家吃豆腐火雞大餐。吃飯時,我不時瞥向他們用來裝飾的南瓜羊角籃,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可愛的葫蘆會變成危險的東西,還有,葫蘆又怎會跟下次的尋寶有關。這是個寒冷的雨天,但我的寄養父母生了一爐子火。出乎意料之外,我竟然還滿喜歡其中一些蔬食。不過那個無糖無麩質的甜派就算了,吃起來實在不對勁。
「怎麼樣,有什麼新消息嗎?學校有沒有帥哥追妳?」莎拉逗我說。
我抬起頭,有一搭沒一楛地戳著南瓜派,害羞地坦承說:「嗯,我是有在約會啦,有個叫小里的男生,還有一位叫傑森。我們不是很認真在交往,只是出去玩了幾回。」
莎拉高興極了,她和麥可問了一堆我實在不太想回答的問題。
幸好珍妮佛也邀了小里和我一起過去吃感恩大餐,讓我能及早從寄養父母家脫身。珍妮佛住在西塞倫的一棟漂亮房子裡。我帶了一個蛋白霜檸檬派,這是我首度嘗試做,成果頗令人驕傲。我的蛋白霜烤得有點稍久,不過整體看起來還不賴。
小里在門口看我時,眼神亮了起來,他對珍妮佛說:「看見沒?許願骨(註)真的很靈吧。」
註:雞胸骨頂端呈「Y」型的小骨頭,拔開時拿到較長一截的人,願望就會實現。
小里說他在家裡已經吃飽了,不過還留了一點空間給我的派──他可沒說假話,小里一口氣嗑掉了半塊檸檬派。
珍妮佛還烤了南瓜派、桑椹派和起司蛋糕。我每種都吃了一點,真是人間美味。小里哀嚎說肚皮快撐破了,得在珍妮佛家過夜才行。珍妮佛的小孩聽到有客人想過夜,便開心地跳上跳下,不小心把頭上的朝聖者黑帽都撞掉了,不過珍妮佛一放史努比的卡通感恩節DVD,小鬼便立刻乖乖坐好。
我在廚房裡幫珍妮佛清理時,她悄聲問道:「進展得如何呀?妳跟小里?」
「呃,還不錯。」
「所以你們兩個算是在一起囉?」
「很難講。目前來說還嫌早。」
她皺皺眉,看著洗碗機說:「所以那位妳從來不提的仁兄,還是讓妳猶豫不前嗎?」
我原本拿著濕毛巾擦拭著漂亮的火雞盤,這時停了下來。
「請別怪我無禮,只是我真的很難開口談他。妳想知道什麼?」
珍妮佛拿起另一只盤子放到水裡沖洗。「他是誰呢?人在哪裡?你們為什麼沒在一起?」
「他在印度,我們沒在一起,是因為……」我低聲說:「因為……我離開他了。」
「他對妳不好嗎?」
「不,不是那樣的,他非常……完美。」
「所以他並不希望妳離開囉?」
「嗯。」
「他想跟妳一起來嗎?」
我的嘴角彎成淺笑,「我還得求他留在印度呢。」
「那我就不懂了,妳當初為什麼要離開他?」
「因為他太……我太……」我嘆口氣,「很複雜啦。」
「妳愛他嗎?」
我放下至少擦了五分鐘的盤子,擰著毛巾靜靜答道:「愛。」
「現在呢?」
「現在……當我獨自一個人時……有時會覺得無法呼吸。」
珍妮佛點點頭,又洗了幾只盤子,銀盤在嘩嘩的流水中叮叮作聲。珍妮佛微斜著頭問:「他叫什麼名字?」
我茫然地望著廚房窗子,外頭天黑了,我看見自己肩頹眼黯的反影。
「阿嵐,他叫阿嵐。」
念著他的名字,令我破碎的心更加揪痛,淚水不爭氣地滑落臉頰,我再次抬頭望著窗戶,就在這時,我看到小里的身影站在我身後。他扭頭走出廚房,但我已經看見他的神情了。我傷了他的心。
珍妮佛緊握住我的手。「去跟他談談吧,這種事最好及早說,否則問題會更大。」
我覺得問題已經夠大了,但珍妮佛說得對,我得跟小里談一談。
此刻小里已經走出珍妮佛家了,我收拾自己的東西,跟珍妮佛道謝,她走出廚房,揮手要我快去。
我走出門,發現小里靠在車邊,雙手疊在胸前。「小里?」
「什麼事?」
「很抱歉讓你聽見剛才的事。」
他重重嘆口氣,「沒關係,妳早就警告過我了。我只想問一個問題。」
「好吧。」
他轉頭面對我,直視我的雙眼。「妳還愛他嗎?」
「我……我想是的。」
他整個人都洩氣了。
「可是小里,這不重要了,他已經走了,在另一個洲陸。如果他那麼想跟我在一起,他可以跟來的,可是他沒有,他並不在這兒,事實上他連電話都沒打。我只是……需要時間,需要多一點時間……沉澱自己的情緒,我希望我能做得到。」我拉起他的手說:「我知道這對你並不公平,你應該跟一個沒有感情包袱的人約會。」
「凱西,每個人都會有包袱,」他踢著車輪說,「我喜歡妳,也希望妳能喜歡我。我們不要急,慢慢來,先學著當一陣子朋友吧。」
「那樣對你來說就夠了嗎?」
「不夠也沒辦法,除非不見妳,否則我沒別的選擇了,而我非見妳不可。」
「好吧,那我們就放慢步調。」
小里對我笑了笑,低頭吻了我的臉頰。「妳值得等待,凱西,還有,順便告訴妳,那傢伙一定是瘋了才會放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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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從圖書館借了一堆書,拚命地瀏覽網頁,還是沒找到任何跟四個屋子的試煉相關的資訊。真希望這次尋寶要交手的飛行動物是無害的蝴蝶,但我嚴重懷疑有那麼容易。至少現在我們知道,為什麼會跟風的元素有關了,我心想。
由於大部分時間埋首書堆,感恩節匆匆即過,很快便到了聖誕季。鄰區及商店櫥窗到處可見明豔的聖誕擺飾。我持續跟小里和傑森約會。十二月中旬,小里帶我去參加他表哥的婚禮。
過去兩週我一直不斷告訴自己,我希望能跟小里擦出火花,勇敢地對他敞開心懷。小里穿著黑西裝來接我時,看起來十分帥氣,讓我心動了一下,也許那不算是愛,但至少跟他在一起很開心。
「哇,凱西,妳看起來好美!」
我又打開衣櫥,挑了件鍛子及透明硬紗做的粉桃色公主裝。上半身有點像緊身束腹,下面則是長及小腿肚的花瓣裙。
婚禮在鄉村俱樂部舉行,典禮結束後,樂師和舞獅緊接登場,大夥像遊行隊伍似地跟著他們來到招待區。其中一名樂師奏著曼陀林,那樂器看起來頗像掛在卡當先生樂室裡的吉他。
餐廳裡飾著紅傘、金色的中國扇及漂亮的摺紙,小里解釋說,這是中國婚禮的傳統,就連新娘都穿著紅禮服,而來賓送給新人的不是包好的禮物,而是裝著錢的紅包袋。
小里指著一群穿黑西裝、戴太陽眼鏡的男生,我睜大眼,忍住笑,原來是我們那群遊戲之夜的朋友。大夥朝我咧嘴笑著揮手,其中一人手腕上還銬了一只大公事包。
「他們幹嘛打扮成那樣?」我問,「還有,公事包裡裝了什麼?」
小里笑說:「一千元現金,全是一塊錢紙鈔。他們打算把公事包銬到新郎手上,開他個玩笑。我表哥以前跟我們是一夥的,後來工作太忙才退出。他是第一個結婚的,所以公事包歸他。」
我們擠到新人前,小里為我介紹他表哥和新娘,新娘長得十分嬌小美麗,似乎有點害羞。介紹完後,我們在餐桌上坐定,不久後所有小里的朋友也都過來坐下,大夥嘲笑他沒配合戴太陽眼鏡。
新人舉行了紀念先祖的燃燭儀式後,便上菜了。魚代表豐盛有餘、整條龍蝦代表圓滿、北京烤鴨代表幸福歡樂、魚翅代表發財、麵條表示長壽,海參沙拉表示婚姻和諧。小里還要我品嘗代表多子多孫的蓮蓉甜包。
「嗯……謝了。」我不確定地說,「我看還是算了。」
在接受過雙方家長祝福後,新人為大夥開舞。
小里抓緊我的手站起來,「凱西,可以賞光嗎?」
「當然。」
他帶著我在舞池裡繞了一圈,然後他的朋友們紛紛開始插隊,我根本無法好好跟小里跳完一首曲子。跳了好幾支舞後,一座三層高的蛋糕被推了進來。內餡是橘子口味,外層是做成珍珠狀的杏仁糖霜及漂亮的蘭花糖。
晚上小里送我回家時,我真的很開心,很享受那種參與他世界的感覺。我擁抱了他,並親了一下他的臉道晚安。小里對我粲然一笑,彷彿剛贏得世界武術大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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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節是跟我的寄養家庭共度的。我一邊喝著熱巧克力,一邊看小鬼們拆禮物。莎拉和麥可送我一套慢跑裝,這兩人一向不遺餘力地對我推廣慢跑。孩子們送我手套和圍巾,我告訴他們,我正好缺這些東西。我打算跟他們待一個早上,然後剩餘時間跟小里度過,他下午兩點會來接我。
他送給我的禮物是功夫片集錦,就放在我客廳的茶几上。我已經下定決心,今天約會結束時他若不吻我,我就會主動吻他。我甚至在門口掛了槲寄生(註),心想吻了他,也許便能讓我徹底忘掉那名魂牽夢繫的男人。我知道沒那麼容易,但總是個嘗試。
註:傳說在槲寄生樹下接吻,愛情可長長久久。
我想著下午的約會。孩子們玩著新玩具,大人則坐在聖誕樹旁聽聖誕歌,小聲地聊天。這時門鈴響了。
「莎拉,妳有客人嗎?」我站起來應門。
「也許是卡當先生寄包裹來吧,他說要給我們驚喜。」
我扭動門閂打開門。
站在前階上的,是地球上最俊美的男子。我心跳暫停了一下,復而在胸口劇烈地騰跳。那對急切的藍眼在我臉上探尋,緊張的神情漸漸自他臉上褪去,他深深吸著氣,彷如在水底潛游過久。
這時,戰神天使終於心滿意足地露出溫柔的笑容,怯怯地伸手觸著我的臉頰。我感到兩人之間的牽繫緊緊揪住我的心,將兩人拉近。他先是試探性地抱住我,用額頭貼住我的,然後才將我攬緊,輕柔地前後搖動,一手撫摸著我的頭髮。他嘆口氣,輕輕吐出兩個字:「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