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我在噼啪燃響的火堆邊醒來，季山正在暖和自己的手。
我挪著身子呻吟說：「嘿。」
「嘿，妳覺得如何？」
「嗯……我覺得好一點了。」
他嘀咕說：「我們一走進這裡，妳就開始康復了。」
「我睡多久了？」
「差不多十二個小時，妳在這裡，跟阿嵐和我在外頭的復原速度一樣快。」
我伸伸腿，大大鬆了口氣。疼痛雖要人命，但感染更糟。我本以為季山的護身符能幫我，可是石片卻不像卡當先生說的那般神效，也許季山的護身符有別的功能吧，反正我運氣還不賴。
「我餓死了，早餐吃什麼？」我問。
「妳想吃什麼？」
「嗯……來點巧克力碎片鬆餅加一大杯牛奶如何？」
「聽起來不錯，我也吃一樣的好了。」
季山讓黃金果準備食物，然後盤腿坐到我身邊吃著。我還是覺得很虛弱，季山將我拉近，讓我靠著他。我沒抗議，只是開心沉浸在食物裡頭。
「季山，我們在哪兒？」
「不確定，大概過了幽靈之門一英里吧。」
「你抱我過來的嗎？」
「是啊。」他放下盤子摟住我說，「我好怕妳會死掉。」
「本人的起死回生，在這些神話城裡，似乎變得很常見了。」
「希望這是妳最後一次在鬼門關前混。」
「我也是，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別客氣。對啦，我在這裡，好像跟阿嵐在奇稀金達時一樣，也能一直維持著人形。」
「真的嗎？那感覺如何？」
「怪怪的，我還不太習慣，一直等著變身。如果我願意的話，還是可以變回老虎，但由我控制。」
「阿嵐的情形也一樣，那就好好享受這段時間吧。我們一離開奇稀金達，阿嵐就變回老虎了。」
季山咕噥了幾句話，然後開始翻背包。
「可以把預言跟卡當先生的筆記拿給我嗎？」我問，「第一項任務是找到圓錐形的中心石──預言之石。我們看著石頭，石頭就會告訴我們去哪裡找世界之樹。石頭看起來像豎立的橄橫球，球頂有個洞。」
「橄欖球長什麼樣？」
「嗯，可以算是橢圓形的吧，不過兩頭更尖。」我顫抖著腿站起來。
「妳不覺得應該再多休息一會兒嗎？」
「我覺得休息夠了，而且我們越快找到石頭，就越能早點解救阿嵐。」
「好吧，不過我們得慢慢走。這裡很暖和，妳要不要先把冬裝換掉？」
我低頭看著身上被撕裂的長褲，「好。」
季山已將我的外套脫掉了，但我還大汗淋漓地穿著防寒褲。季山已經換過衣服了，此時穿著牛仔褲、登山鞋和黑T恤。
「你黑的穿不膩嗎？」
他聳聳肩，「感覺很對。」
「嗯。」
「妳換裝時，我到附近探一探，看能不能找到路。」他咧嘴一笑，「還有，別擔心，我不會偷看。」
「你最好是安分點。」
他哈哈大笑，穿過草地走向樹線。我一邊換衣服，一邊對撕裂的長褲嘖嘖稱奇。那頭大熊真的把我整得很慘。我檢查自己的腿和小腿，看不出傷到哪裡，連個疤都沒有。皮膚看來健康且呈粉色，像是從沒受過傷。
季山回來時，我已很克難地梳洗過了──用一壺黃金果招待的溫玫瑰花茶加一伴T恤。我把剩下的花茶倒到頭髮上撥理一番，然後綁成長辮垂到背後。我換上長袖T恤、牛仔褲和跟季山一樣的登山鞋。我聽到季山先出個聲音通知我，然後才大步踏進營地裡。他上下打量我，然後露出認可的笑容。
「你在笑什麼？」
「妳啊，妳看起來好多了。」
「哈。我超想沖個澡的，不過我確實覺得好多了。」
「我在附近找到一條溪，旁邊有道獸徑，我想先從那邊開始也許不錯。可以走了嗎？」
我點點頭，季山扛起背包朝樹林走。到了溪邊，我大力稱讚此地的景緻，漂亮的花朵在岩石及樹幹邊綻放，我認出溪旁的水仙，便跟季山講了希臘神話中，那個愛上自己倒影的美男子。
季山全神聆聽，兩人講得太高興，壓根沒注意到其他的動物。我們被森林裡的動物跟蹤了。兩人停下步子，一對兔子跳出來好奇無比地看著我們。松鼠在樹林間跳竄，向我們靠近，彷彿也想聽故事。牠們跳到枝頭上，枝頭被壓彎了，離我們僅數英寸。樹林裡到處是動物，我看到狐狸、鹿和各種各樣的小鳥。我伸出手，一隻美麗的紅雀便飛了下來，優雅地停到我手指上。
季山伸出手臂，一頭金眼隼鳥從樹梢飛下來棲在他前臂。我走向一頭狐狸，牠竟然毫不怕生地看著我。我伸手摸摸牠毛絨絨的頭。
「我覺得自己好像白雪公主哦！太神奇了！這究竟是什麼地方呀？」
季山朗聲大笑，「天堂啊，記得嗎？」
我們走了一整天，不時有各種動物相伴。下午我們步出森林，看到馬群在野花遍布的草原上吃草。我邊走邊摘下花莖集成花束，馬兒跟著跑過來探看。
季山從附近樹上摘來蘋果餵馬，我則把花編進一頭漂亮母馬的白鬃裡。馬兒陪我們繼續走了一會兒路。
夜暮初落時，我們看到山丘腳下似乎有棟建物。季山希望就地搭營過夜，第二天再繼續。
那晚我側躺在睡袋裡，用手枕著臉頰對季山說：「這裡好像伊甸園哦，我從沒想過會有這種地方存在。」
「啊，不過我沒記錯的話，伊甸園裡有條蛇。」
「如果這裡以前沒蛇，現在也有啦。」
我瞄了芳寧洛一眼，靠在我頭邊的金色蛇身依然冷硬不動。我看看拿著棍子撥火的季山。
「嘿，你不累嗎？我們今天走得滿久的，不睏嗎？」
他看著我：「我待會兒就睡。」
「噢，好吧，我會幫你留點位置。」
「凱西，我想我最好睡在火堆另一頭，妳自己睡應該夠暖了。」
我好奇地看著他，「那倒是真的，不過這裡空位還很多，我答應絕不打呼。」
他緊張地笑說：「問題不在那兒。我現在一直都是個男人，跟妳睡在一起很難不……不去抱妳。以老虎的身分睡在妳旁邊不是問題，但身為男人就不一樣了。」
「啊，以前我也跟阿嵐講過同樣的話。你說得對，我早該想到的，免得你不自在。」
季山苦笑道：「我不擔心不自在，我是擔心有點太自在了。」
「也是。」這下換我緊張了。「那，嗯……你要用睡袋嗎？我可以蓋拼布被就好。」
「不用了，我這樣很好，小貓咪。」
幾分鐘後，季山在火堆另一頭安頓下來，他將手枕在頭後說：「再跟我說一個希臘故事吧。」
「好。」我想了一會兒，「從前有個美麗的女神叫克蘿里絲，她是照顧花草，孕育春花綻放的女神。她長長的金髮香若玫瑰，頭上總戴著花環。克蘿里絲的皮膚柔若花瓣，一對櫻唇豔若牡丹，雙頰賽過嬌紅的蘭花。認識她的人，沒有一個不愛她，然而女神渴望有位伴侶，一位能懂得她對花朵的熱愛，讓她生命更富饒的男子。
「一天午後，克蘿里絲在照顧海芋時，感到一陣暖風拂過秀髮，一名男子踏入她的草原，站在那兒欣賞她的花園。英俊的男子穿著紫色斗篷，黑髮在風中飛揚，一開始男子並未看見克蘿里絲；她從綠樹遮蔭的涼亭裡看著男子在花叢中游走，他一接近，水仙便紛紛抬起頭來。他用手捧住玫瑰的蓓蕾，俯聞花兒的芳氣，玫瑰便張開花瓣，在他掌心裡綻放。百合在他的碰觸下微微顫動，鬱金香也朝他彎下長長的梗子。
「克蘿里絲非常訝異，她的花兒通常只對她起反應。薰衣草花企圖攀上男子行經的雙腿，克蘿里絲疊著手，對著它們皺眉。劍蘭見到男子便一下都開了，完全不依規矩輪流開放，碗豆也來回款擺，想吸引男子注意。女神看到夾竹桃竟想連根將自己拔起時，忍不住輕抽口氣。
「『夠了！』女神說，『你們全都給我乖一點！』
「男子回眸看到隱匿在樹葉間的女神，便揮手示意說：『請出來吧，我不會傷害妳的。』
「克蘿里絲嘆口氣，推開花園裡的植物，赤足走入陽光下，腳指輕壓著草地。
「男子輕輕吸氣，花園裡便吹過一陣微風。克蘿里絲比他見過的任何花朵都更美豔，男子對她一見傾心，當即跪倒在克蘿里絲面前。女神請求他站起來，男子起身時，一股暖風掀起他的斗篷，將兩人包圍在紫色的布浪中。女神朗聲大笑，贈與男子一朵銀色的玫瑰，男子含笑摘下花瓣，順手拋入空中。
「克蘿里絲見狀頗為不悅，男子卻掄動手指，玫瑰花瓣也隨之在周身旋舞，女神看了開心地拍著手問：『你究竟是誰？』
「『我叫澤費羅斯，是西風之神。』男子伸出手，克蘿里絲把手搭上去時，男子將她拉近吻住，輕撫她的面龐說：『我已在世上漂泊了數百年，從未見過像妳這般美麗的女子，可否告知佳人芳名？』
「女神紅著臉答道：『克蘿里絲。』
「男子握住她的小手發誓說：『明年春天我會再回來，希望能娶妳為妻，如果妳願意嫁我的話。』
「克蘿里絲嬌羞地點點頭，男子再次吻住她，一身紫袍在身邊翻揚，『我們就明年見吧，我的花神。』語畢風神吹拂而去。
「女神一整年都在為風神的到來做準備，將花園整理得比先前還美，花兒都開心極了。每每思及風神，克蘿里絲便感覺微風輕吻面頰。來年春天，風神回來尋找等待他的新娘，兩人在萬紫千紅的花海中成婚，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克蘿里絲負責照顧花園，西風則在每年春天，輕輕將花粉送至各處。
「他們有最美麗知名的花園，人們從世界各地前來觀賞。二人鶼鰈情深，生下一名叫凱波斯的孩子，意思是『水果』。」
我頓住了，「季山？」我聽見火堆另一頭傳來輕微的酣聲，不知季山是否睡著了。我輕聲說：「晚安，季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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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晨，我被頭頂的咀嚼聲吵醒了。我抬眼一望，看到一個高高長長，生著白斑的黃色軀體，便低聲喊：「季山，快醒醒啊！」
「我已經醒了，正在看哪，凱兒。妳別怕，牠不會傷害妳的。」
「那是長頸鹿！」
「是啊，那邊樹森裡還有幾隻大猩猩。」
我靜靜轉動身子，看到一家族的大猩猩正在摘樹上的果子，「牠們會攻擊人嗎？」
「牠們的反應跟一般大猩猩不同，不過有個辦法可以知道，妳留在這兒。」
季山遁入林子裡，一會兒後化成老虎跑出來，走向長頸鹿。長頸鹿對他眨著睫毛超長的大眼睛，然後若無其事地回去繼續用舌頭摘著樹梢的葉子。季山走向大猩猩時，情況也一樣，牠們懶懶地看他一眼，自顧自地吱吱喳喳講了一會兒，然後又回去吃牠們的早餐了，即使季山接近一頭小猩猩也不在乎。
季山變回人，凝思地望著這些動物，「嗯，很有意思，牠們一點也不怕我。」
我開始拔營，「你把登山靴弄丟了，先生。你又穿回黑衣了。」
「我沒弄丟，我把鞋子留在樹林裡了，去去就回來。」
吃完早餐，我們朝昨天看到的大建物走去。木造的大建物顯然非常老舊，一大片朽爛的斜坡通向它，我們走近時，我忍不住大叫：「是一艘船哪！」
「我覺得不是，凱兒，太大了，不像船。」
「是船沒錯，季山，我想這就是方舟！」
「是什麼？」
「方舟──諾亞的方舟。記得卡當先生說的那些洪水神話嗎？這裡若真的是諾亞停降的地點，那必然就是方舟的殘骸！走！」
我們走向巨大的木造物，往裡頭窺望。我想爬進去四處看看，季山卻警告。
「等一等，凱兒，木頭都爛了，我先去試試。」他鑽進大建物的洞口，幾分鐘後出來說：「我想妳只要緊跟著我，應該還算安全。」
我跟著季山走進去，裡頭很黑，不過頂上木片破損的開口中，有些斑落的陽光。我還以為會看到畜欄，卻完全找不到這類的東西，倒是看到了有幾個台子和木階。季山覺得那些台階太危險了。我掏出相機，幫卡當先生拍了幾張照片。
後來離開木建物時，我說：「季山……我有個想法，我覺得諾亞的方舟確實在此著陸，我們剛才看到的動物，就是最初那批動物的後代，所以牠們的反應才會不同，因為牠們除了此地，從未住過別的地方。」
「住在天堂裡的動物應該不至本能盡失吧，本能是種很強大的力量。保護領地、獵食，以及……」他意有所指地看著我，「交配等，都是非常強烈的本能。」
我清清喉嚨，「是沒錯，不過這裡食物豐饒，而且我相信這裡也有很多的交配對象。」我揮揮手說。
季山揚著眉說：「也許吧，不過誰知道這裡是不是一向都這樣？說不定這裡的冬季時間不一樣。」
「有可能，但我不這麼認為。我看過春花，也見過秋天才綻放的花卉。很奇怪，這裡好像什麼都是最好的，動物都很漂亮，而且也吃得飽飽的。」
「是啊，可是我們都還沒看到任何肉食動物。」
「那倒是真的，我們還是小心為上。」
我拿出筆記寫下所見所聞。這裡真的宛若天堂，季山和我似乎是此地唯二的人類。空中飄著花朵、蘋果、柑橘和青草的鮮香，溫度宜人──不會太熱，也不會過冷。
這裡就像一座精心維護的花園，連根雜草都看不到，我覺得這種地景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我們找到一個有藍色斑蛋的美麗鳥巢，公鳥和母鳥棲枝而鳴，絲毫不被在鳥蛋旁探頭探腦的我們所擾。
我還把看到的動物一一列表，到了下午，我們已見過幾百種不該棲息在這種環境的動物了──有大象、駱駝，甚至袋鼠。
下午稍晚，我們終於看見第一批獵食動物了──一群獅子。季山在一英里外就聞到牠們的氣味，我們決定走近細看。季山要我爬到樹上，自己隻身前去探個究竟，最後他一臉驚奇地回來了。
「獅群附近有一大群羚羊，可是羚羊竟然在大貓旁邊吃草！我看到一頭母獅在吃紅紅的東西，以為是鮮肉，結果竟然是水果。獅群在吃蘋果。」
我爬下樹，季山攔腰將我接住放下來。
「哈！所以我的理論是正確的囉，這裡真的就像伊甸園，動物不用狩獵。」
「好像被妳猜對了，不過為了安全起見，我們還是遠離獅群後再紮營。」
後來我們又看到其他肉食動物──狼、豹子、熊，甚至另一頭老虎。牠們都沒攻擊我們，事實上，狼群還友善如狗地跑過來向我們撒嬌呢。
季山咕噥說：「太詭異了，真教人不安。」
「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我滿喜歡這樣的，真希望阿嵐也能看到。」
季山沒反應，只是催我快快離開狼群，繼續前行。
傍晚時分，我們來到森林中央一片開滿水仙的空地上。正要開始紮營時，聽見輕柔飄忽的笛音，兩人一起停下動作。這是第一次出現人跡。
「我們該怎麼辦？」我問。
「我去看一看。」
「我覺得我們應該一起去。」
季山聳聳肩，我快速地跟在他後頭。循著神祕的樂聲，最後發現笛音來自小溪邊，一顆石頭上的蘆笛。那人坐在石上，兩手輕扶笛子，噘唇輕聲吹奏。我們猶步趨近，那人停下笛音，對我們微微笑著。
他雙眼翠綠，面容俊美，及肩的銀髮散在背後，頭頂銀亮的鬈髮上，長了兩根柔軟的棕色小角，令我想到新角初萌的小鹿。此人個頭較一般人矮小，白色的皮膚泛著淡紫。他雖赤足，卻穿著像鹿皮做成的長褲，和石榴色的長袖襯衫。
他把蘆笛掛到脖子上，看著我們說：「哈囉。」
季山小心翼翼地答道：「哈囉。」
「我一直在等你們來，我們全都在等哪。」
我問：「我們是誰？」
「嗯，我就是其中之一啊。還有西維納和小仙子。」
季山不解地問：「你們一直在等我們？」
「噢，是的，事實上，我們等很久了。你們一定累了吧。請隨我來，我們請二位吃點東西。」
季山站在原地不動，我繞過他說。
「嗨，我是凱西。」
「很高興認識妳，我叫福納斯。」
「福納斯？我以前聽過這名字。」
「是嗎？」
「沒錯！你是牧神潘！」
「潘？不對，我是福納斯，至少我家人是這麼叫我的。請隨我來。」
福納斯站起身躍過石頭，沿石徑鑽入林子裡。我回頭拉起季山的手，「走吧，我相信他。」
「我不相信。」
我握緊季山的手悄聲說：「安心吧，他不會是你的對手。」季山抓緊我的手，任我牽著他跟在領路人後頭。
我們隨福納斯穿過密林，不久便聽到許多人的笑聲。當我們靠近棲息地時，我才知道，那神祕的聲音根本不是我之前聽到的人聲。
「福納斯……西維納是什麼？」
「他們是樹人，樹精。」
「樹精？」
「是啊，你們那裡沒有樹精嗎？」
「沒有，我們那裡也沒有小仙子。」
福納斯似乎很困惑，「那你們的樹裂開時，裡頭會冒出哪種人？」
「據我所知，不會冒出任何人。事實上，除非樹遭到雷劈或被人砍，並不會自己裂開。」
走到一半的福納斯停下來說：「你們砍樹啊？」
「我們那裡嗎？是的，人們會砍樹。」
他難過地搖頭說：「幸好我住這裡，那些樹真可憐，不知後代子孫要怎麼辦。」
我看到季山微微搖頭，然後我們繼續跟著走。
天黑時，我們來到一道爬滿各色小薔薇的大拱門下，進入西維納村。生平僅見的巨樹上爬滿了藤蔓，藤蔓上垂著玻璃燈籠，裡頭的光團上下飄動，各自發出鮮豔的光澤──粉紅、銀色、青綠、橘色、黃色與紫蘭。待趨近一看，我才發現那光是活的，是小仙子發出來的光！
「季山！你看！他們像螢火蟲一樣會發光！」
仙子們狀似巨蝶，但那柔和的光並非發自身體，而是來自於五色斑斕的翅膀。仙子們棲坐在木條上，慵懶地開闔著翅翼。
我指著其中一個燈籠問：「那些是──？」
「仙子燈嗎？是的，她們晚上每兩小時輪班當燈籠，仙子們執班時喜歡看書，這樣才不會睡著。她們若是睡著了，光就滅了。」
我喃喃說：「是的，當然。」
福納斯帶我們深入村內。村中粗纖植物編造的小屋環著一片草地而蓋，草地中央設了晚宴，每棟小屋後都有一棵巨樹，高聳的樹枝橫過小屋，與旁邊的樹枝在頂上交纏出美麗的綠亭。
福納斯揚起蘆笛，吹出輕快的旋律。柳條般細長的西維納人便紛紛從小屋中和從藏身的枝葉間跑出來了。
「來來來，過來見見我們期盼已久的貴客，這是凱西和季山，我們向他們表示歡迎吧。」
一張張發亮的臉龐向我們挨近，他們全跟福納斯一樣銀髮綠眼，漂亮的男男女女穿著閃閃發亮，顏色明麗如春花的薄紗。
福納斯轉頭問我：「妳想先吃飯還是洗澡？」
我嚇了一跳，答說：「可以的話，我想先洗個澡。」
他行禮道：「沒問題。安紗佳、菲蕾和狄歐碧亞，麻煩妳們帶凱西去女生的浴池好嗎？」
三名可愛的西維納從人群中害羞地朝我走來，其中兩人拉起我的手，跟著第三位走出空地，進入森林裡。季山對我大皺眉頭，顯然不高興兩人分開，但我發現他即刻也被帶往另一個方向了。
三名女生的個頭比福納斯嬌小，約矮我一個頭。她們沿著由仙子彩光照亮的小徑，來到注滿溪水的圓形凹池邊。溪水從大石滴落到小石子上，再流入池中，形成一道隱匿的水流，就像一個水流不停的大水龍頭。
她們幫我卸下背包後便離開了。我褪去剩下的衣物踏進池中，池水竟是暖的。池內圓弧邊貼著一塊長石，既可當踩階，入池後還可當成坐椅，方便極了，想來應非自然之物。
等我將頭髮打濕後，三位西維納又送來一碗碗香氣逼人的皂液。她們讓我挑選喜愛的香味，並遞給我一顆苔球當絲瓜布用。我用香皂刷去膚上的塵土，菲蕾一邊以三種不同的洗乳幫我清洗頭髮，每用完一種，就讓我在小瀑布底下沖洗。
仙子燈放送出溫暖的光華。等我走出池子後，女人們用柔軟的布幫我裹住身體和頭髮，我的皮膚和頭皮微微發麻著，感覺輕鬆而舒爽。安紗佳為我塗抹芬芳的乳液，菲蕾幫我梳理頭髮。狄歐碧亞離開一會兒後，拿來一件青綠色，繡著閃亮動人花朵的美麗薄紗裝回來。
我伸手摸著衣服說：「好漂亮！這花繡得好細，看起來像真的一樣。」
她咯咯笑說：「花本來就是真的。」
「不可能吧！你們是怎麼縫上去的？」
「我們沒縫呀，花是種在衣服上的，我們請花兒融入這件衣服裡，它們也欣然同意啦。」
安紗佳問：「妳不喜歡嗎？」
「喜歡！我愛死了！我很高興能穿這件衣服。」
她們全笑了，並心滿意足地哼著歌幫我打扮。結束時，三個女生拿出一面鑲著橢圓形花框的銀鏡。
「妳覺得如何，凱西？還滿意妳的裝扮嗎？」
我望著鏡裡的人兒。「那是我嗎？」
她們爆出一陣鈴般的細笑，「當然是妳呀。」
我怔忡著，那個回望我的赤足女子生著棕色大眼和健康潤白的皮膚，綠色的珠光眼影，襯得一對睫毛濃長的眼睛格外清亮。我的嘴唇泛著蘋果般的紅光，臉頰粉桃，希臘式的綠薄紗衣，托出凹凸有致的身材。薄紗自我肩上披下，繞在腰際，順著長長的縐褶垂至地面。背後的長髮如浪般地滾至腰線，上面飾著花朵和蝶翼，我都不知自己的頭髮已經長這麼長了。
只見那蝶翼緩緩張動。難道是仙子們將我的頭髮曲成浪紋的嗎？
「唉呀！仙子們不用待在我髮上呀，她們一定有其他更想做的事吧。」
菲蕾搖頭表示：「別這麼說，她們覺得很榮幸，能幫妳這樣漂亮的女孩打理頭髮呢。仙子們說，妳的頭髮又美又柔，感覺像在雲端上休息。她們為人服務時最快樂，請讓她們留下吧。」
我笑道：「好吧，但晚宴過後就結束囉。」
三位西維納又東忙西忙地幫我整理幾分鐘，然後才表示打扮完畢。眾人開始折回村裡，就在我們快到晚宴區時，狄歐碧亞遞給我一束香花捧著。
「呃……我該不是要去結婚或之類的吧？」
「結婚？沒有啊，怎麼了嗎？」
菲蕾問：「妳想結婚嗎？」
我揮揮手說：「沒有啦，我這麼問是因為穿了這麼漂亮的衣服，又捧著花束。」
「你們那裡結婚都這樣穿呀？」
「是的。」
狄歐碧亞吃吃笑了起來，「嗯，如果妳真的想結婚，妳那位男士看起來的確是滿帥氣的。」
三位女生又咯咯笑了，並指著坐在宴會桌邊，一臉懊惱的季山。她們蹦蹦跳跳地來到桌旁，然後混入一群銀髮的西維納人裡。我必須承認，狄歐碧亞說得沒錯，季山看起來的確很帥氣，他們讓他穿上白長褲和跟我衣服同樣材質的薄紗藍衫。季山也洗過澡了。看到他不安地環顧四周，深覺自己格格不入時，我忍不住大笑起來。
季山一定是聽見笑聲了，他抬起頭掃視人群。他的眼神掃到我時亮了一下，然後又飄開繼續找尋。季山竟然沒認出我！我又哈哈笑了，這回他的眼光跳回我身上，眼神定住。季山緩緩起身朝我走來，他笑容燦爛地將我打量一番，然後爆出一陣長笑。
我生氣地問：「你笑什麼？」
他拉起我的手，看著我說：「沒什麼，凱西，妳真是我這輩子見過最迷人的女孩。」
「噢，謝了，不過你剛才到底在笑什麼？」
「我笑是因為我運氣好，能見著妳這副模樣，跟妳一起待在這座天堂裡，而阿嵐卻得被猴群追，大戰針樹。在下的這趟旅程顯然悠哉多了。」
「至少到目前為止如此，不過我不許你再拿這件事取笑他了。」
「妳是說真的假的？我還打算幫妳拍照，帶回去跟他鉅細靡遺地解釋這一切呢。對了，妳待著別亂跑。」季山說完，溜去拿相機回來。
我皺皺眉，「季山。」
「阿嵐會想看照片的，妳就信我吧。來，笑一個，把花拿好。」他拍了幾張照，然後把小相機塞到口袋裡拉著我的手，「妳好漂亮啊，凱西。」
他的讚美令我臉紅，想到阿嵐，我忍不住感傷起來，他一定會愛死這個地方。這場景好適合《仲夏夜之夢》，他會是仙后泰坦妮亞的帥氣仙王奧伯龍。
季山摸摸我的臉，「妳又難過了，看得我心好疼，凱兒。」他靠過來輕吻我的面頰，「妳願賞光陪我吃飯嗎，apsaras rajkumari？」
我努力擺脫愁緒地笑道：「好啊，如果你告訴我，你剛才喊我什麼的話。」
他閃著一對金眼說：「我喊妳『公主』，正確點說，是『仙女公主』。」
我大笑道：「那你又自稱什麼？」
「我當然就是英俊的王子囉。」他讓我攙住他的臂膀，並協助我就坐。福納斯坐到我們對面一位可愛的西維納旁邊。
「能讓我介紹我們的君主嗎？」
「當然。」我說。
「凱西，季山，這位是西維納女王垛爾佩。」
女王優雅地點頭微笑，然後宣布：「晚宴開始！請享用！」
我不知該從何吃起，一盤盤精緻的蕾絲薄餅和蜂蜜蛋糕，旁邊擺著鬆軟的檸檬蛋白塔，還有成盤的糖漿燉果、小鹹派和肉桂薄餅。我舀了一份蒲公英沙拉加水果乾及檸檬醬，以及一份蘋果、洋蔥及洋菇圓餅和烤藍紋起司。他們還端出了李子布丁、藍莓鬆餅、奶油起司南瓜盅、鬆軟的奶油麵包及果醬等其他食物。
我們喝著美味的花蜜酒和西瓜汁，季山遞了一份水果開胃菜給我，堅果做餅皮中裝滿了覆盆子，上面還擠了鮮奶油。所有食物都非常精巧，只有最後的點心除外──那是一個巨型的草莓蛋糕。紅色的漿液從白色的蛋糕上滴下來，蛋糕裡填滿香甜的紅草莓和綿密的奶漿，上面堆著厚厚的鮮奶油，還灑了糖粉，並配上牛奶一起享用。
等我們吃完，我靠向季山說：「我真的不知道吃素能吃得這麼豐盛。」
他笑著又挖了一份蛋糕。
我用餐巾擦擦嘴。「福納斯，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他點點頭。
「我們找到方舟的殘骸，你知道諾亞和這裡的動物嗎？」
「噢！妳是指那艘船嗎？對啊，我們看到船停在山丘上，百獸從船裡跑出來，有很多野獸離開我們的領地，跑到你們的世界去了，包括當時方舟裡的人類。有些動物決定留下來，其他動物生了幾代子孫後，又回頭來找我們。我們同意讓牠們留下來，前提是必須遵守本地的規則──絕對不許傷害其他動物。」
「好……好神奇哦。」
「是啊，能有這麼多動物回來真的很棒，牠們在這裡找到了寧靜。」
「我們也是。福納斯……我們在尋找一個叫圓錐石或中心石的東西，你見過嗎？」
所有西維納人都在搖頭，福納斯答道：「沒見過，我們不知道有這種石頭。」
「那有沒有幾千呎高的巨樹？」
他想了一會兒，搖頭道：「也沒見過，若真有這樣的樹或石頭，應該也不在我們的境內吧。」
「你是指會在我的世界裡嗎？」
「未必，這世界還有其他地方是不受我們控管的。只要妳還在我們的領地及樹林下行走，就會很安全。但一旦離開樹林的照護，我們就再也無法保護妳了。」
「我明白了。」我失望地頹坐著。
福納斯表情一亮，「不過如果妳到夢之林睡覺，或許能找到答案。夢之林對我們別具意義，我們若遇到困難，想尋求解答，或需要指引時，就會跑去林子裡睡覺，這樣便能找到答案或夢見未來，也瞭解到問題其實並不那麼重要。」
「能讓我們試試嗎？」
「當然！我們會帶你們過去。」
一群西維納人開始在桌子另一頭興奮地吱咬喳喳起來。
「兩位真是來對時候了！有棵樹要裂了！」福納斯解釋說，「過來瞧瞧吧，凱西，季山，來見識一下樹精的誕生。」
季山拉著我的手，隨福納斯繞到一棟小屋後的大樹邊，全村的人都在樹腳下輕聲哼唱等待。
福納斯悄聲說，「這些樹在你們的諾亞和滿載動物的方舟停降前，早就已經存在了。它們生出一代又一代的西維納。你們看到的每間小屋，都蓋在一棵家族樹前，這表示所有住在小屋裡的人，都是從屋後的母樹生出來的。時間快到囉，抬頭看看，看到其他樹如何表示支持了嗎？」
我抬頭看著頂上的綠蓋，樹上的枝子似乎緊抓著鄰近樹上伸來的綠枝，邊搖顫葉子，邊發出呻吟與爆響。
樹精們凝視著矮枝上突起的一顆大節瘤，長長的枝子抖動不已，樹身隨之搖顫。眾人聚精會神地聆聽發自樹內的低深隆隆聲，看樹幹時脹時縮──那動作極緩，若非我全神貫注，只怕不會注意到──接著樹枝未端發出一聲巨響，從巨大的樹幹上斷開了。
眾人立即鴉雀無聲，頹掛的枝子觸著旁邊的地面，僅剩樹皮與大樹相連。而枝子末端與樹幹相連的地方，冒出了一顆小小的銀色的頭。
一群西維納走上去輕哄睡在樹裡的小傢伙，眾人小心翼翼地將他抱出來，用毯子包好。其中一人把小小的西維納寶寶舉到空中宣布說：「是男孩！」然後便進屋子裡了。大夥齊聲歡呼，另一群西維納人仔細地將搖晃的樹枝從樹幹上移除，然後在樹幹的橢圓形裂口上塗抹油膏。
西維納們開始圍著大樹跳舞，嬌小的仙子們飛到樹梢，用顫動的翅翼照亮所有枝子。等慶祝結束時，天已很晚了。
我問領我們去夢之林的福納斯說：「現在我們知道西維納人來自何處了，那小仙子呢？他們也是從樹裡生出來的嗎？」
福納斯大笑說：「不是，小仙子是從玫瑰花裡長出來的。花謝後，我們讓玫瑰結子萌芽，成熟時仙子就出生了，翅膀的顏色就跟花朵的色澤一樣。」
「你們會長生不死嗎？」
「不會，我們並非不死之身，但我們確實非常長壽。西維納人死後，肉身便被葬到母樹的樹根安息，他的記憶會成為未來子孫的一部分。小仙子只有在出生的玫瑰樹死時，才會死亡，因此他們可以活很久。不過小仙子只在夜晚醒來，白天會找一朵花安睡，他們的身體化作晨露，到了夜裡，再變回仙子。啊，夢之林到啦。」
福納斯帶我們來到一片幽靜處，看起來像仙子的蜜月套房。高大的樹林撐著一張懸在藤蔓上的葉床，林子每個角落都掛著花籃，薄紗製的枕頭和被套上，繡著捲曲藤蔓與葉子。一群跟隨我們而來的小仙子紛紛在燈籠裡就定位。
「構成遮蓋的四棵大樹各據一個方位──東、西、南和北。頭朝西所做的夢會最好，這樣你們可以隨著東升的太陽一起醒來。祝二位好夢。」福納斯笑咪咪地帶兩名小仙子一起離去。
我不安地扭捏著：「呃，這實在有些尷尬。」
季山盯著大床，彷彿看見死對頭。他對著我殷勤誇張地一鞠躬說：「別擔心，凱西，我會睡在地上。」
「噢。呃，可是萬一做夢的人是你呢？」
「妳覺得我睡不睡床上有差嗎？」
「我不知道，只是怕萬一嘛，我覺得你最好跟我一起睡。」
季山抽抽鼻子，「好吧，不過我們得背對背躺。」
「一言為定。」
我率先爬上去，陷在鬆軟的羽床及枕頭上，床如吊床般地來回晃動。季山邊收拾背包邊嘀嘀咕咕，我聽到一些片段，什麼仙女公主啦，她以為我還睡得著嘛，還有阿嵐最好別懷恨在心等等等等的。我忍住笑，翻身側躺。季山為我蓋上薄紗被，然後躺到我身邊，我感覺床上一沉。
微風輕輕拂動我的頭髮，我聽見季山氣急敗壞地說：「凱兒，妳的頭髮別亂吹行嗎，很癢欸。」
我笑著說：「對不起。」
我把頭髮拉到肩上，季山又發牢騷說，這樣男人哪受得了之類的，然後輕聲輾轉。我很快便睡著了，夢中的阿嵐鮮明如真。
其中一個夢裡，阿嵐不認識我，別開頭去了。另一個夢中，他開懷大笑，我們又團圓了，阿嵐緊抱我低聲傾吐愛意。另一場夢中，我跟阿嵐在水底潛游，身邊環著各種顏色的魚群。
夢境雖歷歷在目，卻不見圓錐石的跡象。我失望地醒來，發現自己跟季山鼻對鼻地躺著，他的手橫在我身上，頭枕在我髮裡，我整個人被壓在床上。
我推著他喊：「季山！季山！醒了啦！」
他半睡半醒地把我拉近，「噓，再睡一會兒，天還沒亮呢。」
「天亮啦，已經早上了。」我推著他的手腳，「該起床了，別再賴了！」
「好吧，親愛的，可是先親一個如何？男人需要動機才起得來。」
「那種動機只會讓男人更賴床，我才不吻你，快給我起來。」
季山一下驚醒，還搞不清狀況，他呻吟地揉著眼睛。「凱西？」
「是的，正是凱西。你剛才夢見誰了？杜爾迦嗎？」
他僵住眨了幾次眼睛，「不關妳的事。不過順便一提，我倒是夢見圓錐石了。」
「你夢見了？石頭在哪兒？」
「我無法描述，得帶妳去看。」
「好。」我跳下床整理衣裝。
季山看著我評道：「妳現在比昨晚還美。」
我笑說：「才怪。為什麼你夢見圓錐石，我卻沒有。」
「也許妳昨晚上床時，心裡有不同的問題吧。」
我張大嘴。季山說得對，我睡前根本沒想到石頭的事，一心只想著阿嵐。
他好奇地看著我，「那妳昨晚到底夢見什麼，凱兒？」
「這也不關你的事。」
他瞇起眼睛，板起臉說：「算了，我不必想都知道。」
季山率先往西維納村走，才走了一小段路，便又停下來往夢之林跑回去。「我去去就回，忘了一件東西。」他對著肩後喊。
季山眉開眼笑地回來時，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不過無論我如何相逼，他就是不肯告訴我究竟在樂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