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我獨自散步良久,一方面想理清思緒,另一方面則想尋找阿嵐。自從我在海灘上訂婚後,阿嵐就……消失不見了。雖然我不確定找到他後要說些什麼,但我知道自己得見他。
微風將雲朵逐越天際,推擠著一團團鬆軟的灰雲。空氣中雨氣飄漫,因此我連忙出門。
我在叢林裡穿梭拐繞,朝北前進,沿著一條小徑走了約莫一刻鐘。林子裡十分涼爽,偶爾有雨珠打在我赤裸的臂上,我雙手圈口,大聲呼叫:「阿嵐?」
我等待回應,同時搜尋熟悉的白虎身影,盼能見到他躍過倒臥的樹幹,來到我的身邊。
我離開小徑,進入林中,將背包放到腳旁。「阿嵐?」我再度朝著不同的方向大喊。
什麼回應也沒有。我坐在樹幹上,握拳抵住下巴,思索眼前的困境。我一向夢想能擁有一場盛大的婚禮,步過紅毯,走向自己心愛的男子,夢中的情人。這點季山當之無愧,事實上,季山比任何女孩期待的白馬王子更為卓越。
要愛上季山並不難,他是個很棒的男生,可說是萬中取一。我在心中細數他的優點,季山個性親切、英俊瀟灑、英勇無懼、吻功一流、身強體健、按摩技術高超、又非常愛我。妳還能要求什麼?我究竟哪裡有毛病?
我鬱鬱坐著,耳中傳來一陣雜音。一位滿面皺紋的老婦手中抱著一個大袋子,一跛一拐地自小徑走來。老婦飽經風霜的臉上棕眼凹陷,她上下打量我,然後微笑點頭,自顧自地繼續拖著步子蹣跚而行。婦人豔黃的長頭巾下露出銀白的髮絲,搖曳的衣裙上沾著林間的污泥。
就在老婦從我身邊經過時,一隻布鞋從腳上鬆落了,婦人重重跌在地上,手裡的袋子裂開來,馬鈴薯大小的褐色鮮果四處滾散。婦人呻吟著,我立即上前攙扶。
我忙著撿拾水果和鞋子時,老婦對我笑說:「謝謝,我沙琪,我休息幾分鐘,在這裡,可以嗎?」
「當然沒問題,這樹幹又不是我的。我叫凱西,很高興認識妳。」
老婦檢查袋中水果,摸看是否完好,然後從袋裡掏出一顆果子說:「拿去,妳一定要試試,山欖果(Sapota),很多人種哦,很好吃地。」
她把褐色的果子遞給我,咧嘴笑出一口出奇潔白的牙齒,然後自己也吃了起來,並將噴到頭巾上的汁液擦掉。
我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黃褐色的果肉口感與梨子相似,但風味更像帶點焦糖味的麥芽。
「很好吃,謝謝妳。」我含糊地說著,一邊轉動果子細究。
「中國人叫這種水果『心型果』,妳瞧?」她又拿起一顆讓我看清果子的形狀。「看起來像心臟。看到妳時,所有果子都掉到地上了,表示妳非常傷心,經過妳會運氣不好。妳為什麼心碎?妳這麼漂亮健康,是怎麼了嗎?沒有男人嗎?」
我苦笑道:「不,我是有太多男人了,說來話長。」
「太多男人是什麼意思?我很會解決問題,告訴沙琪,那些男人很強壯?很英俊嗎?」
「他們兩人都很健壯,也很英俊。」
「啊!」她露齒微笑,「沙琪喜歡聽英俊男人的故事。」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吧,是這樣的,他們是兄弟。哥哥叫作阿嵐,弟弟名叫季山。」
她點頭稱是,「好名字。」
「嗯。反正啊,弟弟季山向我求婚了。」
我晃晃手上的戒指,沙琪仔細地檢視一番。
「他要妳當太太啊?他是好人嗎?工作努力嗎?懶惰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沙琪說。
「噢,他並不懶惰,他非常勇敢,又很照顧我,只是……我也愛著他哥哥。最初我和他哥哥在一起,我們彼此深愛,後來我們……分開了一段時間,就在那期間,季山和我變得親近起來。」
「噢。」她似乎頗能瞭解,「我朋友也是這樣,她的男人遠行,很久都沒回來,後來她嫁給別人,之前的男人又回來了,但已經太遲了。男人只好再次離開,從此就沒再回來了。妳還不算太遲,妳沒結婚,可以回第一個男人身邊。妳還愛他嗎?」
「我當然還愛著他,我從沒停止愛他,但我回不去了,他……我和他在一起不安全。」
「什麼意思?他會傷妳,打妳嗎?妳幹嘛不選他?」
「不是的。」我細聲說:「我害怕的不是那個。」
她咽著嘴,挪到樹幹上更舒服的地點,「妳瘋啦,竟然害怕愛妳的英俊男人。」
我哀嘆一聲,站起來開始踱步,「問題是,他有英雄情結,總是一馬當先地想拯救世界。」
「那很好啊,勇敢的男人。」她大聲說。
「才不好,爛透了,英雄總是命短,每次他想救我,都拿自己的命去冒險,老是置自己於險地。」
「唉喲,那根本不是問題,妳的心才是問題。」
「不!」我猛地轉身說:「妳不懂,卡當先生死了!我的父母死了!如果阿嵐也死了,我就完了,我將一無所有。凡是我愛的人,都會死。我怕我若縱容自己愛他,全心全意地愛他……就等於宣判他死刑。」
我頹坐到樹幹上。「當時壞人來追我時,他留在後面保護我,結果被捕。他不能為我做人工呼吸時,便跟我分手,把我讓給季山。當一名惡人即將找到我時,他犧牲掉對我們的記憶。每次我面臨災厄,他就一馬當先地擋上去,從不考慮萬一他死了,我會如何。他原本應該當國王的,或許正是因為這樣,責任感才會那麼強吧。」
「那麼很容易呀,選另一個就好了。」老婦下結論說。
「我想好好當季山的賢妻,我會愛他,共同建立家庭,但願如此一來,阿嵐就不會再讓自己陷於死地了。」
沙琪嘖嘖說:「這樣很好,可是哪個男人能讓妳快樂?讓妳感動?」
「我對他們兩個人都有感覺。」
「嗯,」她咕噥著問:「妳跟誰在一起最快樂?」沙琪打量我追問道。
我不安地輕聲承認,「阿嵐。」沙琪揚著粗眉,露出「我就知道」的神情。我連忙解釋:「反正不重要了,我選擇了季山,我答應季山再也不會讓他感到孤獨,而且他將會──我是說──他現在就讓我非常快樂。我愛季山。」
「但是妳的心裂成了兩半。」
「是的,事實上……我的心大部分屬於阿嵐。我從未停止愛他,當我們分開時,我什麼都不在乎了,我變得失落迷惘,唯一促使我繼續前進的,是將來能與他團聚的希望。另外,季山也需要我。阿嵐總認為只要我還活著,就會沒事。但他錯了,萬一阿嵐遭到殺害,我將被迫把他葬在卡當先生旁邊,那我就永遠無法復原了。」
我勉強擠出笑容,扭身面向靜謐的叢林。「妳懂嗎?我不能沒有他,為了確保他的安全,確保我不會心碎,我們不能在一起。妳瞭解嗎?」
一個熟悉的聲音答道:「我想我能瞭解。」
一口氣卡在我體內,沙琪的聲調一轉,變得平順柔和,那是我極為熟悉的聲音。我緊閉雙眼,轉向站在我身後的男人。
我深深吸口氣,緩緩張開眼睛,看到他的表情時,我苦溋的心沉重地跳著。
「是聖巾……」原來他利用聖巾騙我說出實情。
「是的。」他激動地伸手撥開臉上的頭髮,輕顫著嘆了口氣。
我朝他踏前一步。「請你瞭解,這些都不重要,也不能改變什麼。我已決定怎麼做了,便會堅持貫徹下去。」
「但我想知道、也必須知道實情,妳一直對我們兄弟隱藏真正的感情,凱西,妳為什麼不讓我替妳分憂?」
「那樣能改變什麼嗎?真的會有差別嗎?」
「我不知道,或許會,或許不會,但至少現在牌都攤在桌上了。」
我咬著唇,「你會告訴他嗎?」
「難道妳不認為他應該知道嗎?」
「我不覺得說了會有什麼用。」
他靜立著思索我的話,然後嘆口氣。「我想這事暫時就當作我們兩人的祕密吧。」
「謝謝你。」
我覺得有點尷尬,便收拾背包,轉身回市區。我可以感覺到他靜靜地跟隨在後,背上如有芒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