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五年　八月十五日　德黑蘭郊外
　　
　　礫石遍佈的荒野上，停著一輛駛離幹線道路的紅色廂型車。畫在車門旁的白色符號「〒」，道出車子的來歷。褪色車體處處浮現鏽斑，還以銀色的膠布貼補起一個大洞。駕駛座上的人影被車窗與門縫間漫進來的沙塵嗆得輕咳。由於棒球帽帽簷壓得極低，加上太陽眼鏡，他的表情並不清晰；但蓄著淡淡髭鬚的光滑面頰，暗示著此人年紀不到三十歲。
　　青年將脖子上的領巾拉到鼻樑，打開副駕駛座的軍用無線電，將接收器按到耳上，聆聽了一會兒，接著丟開接收器，戲謔地喃喃道：「As-salamu-alaykum（各位同胞午安），現在開始播報天氣預報。可惡的『暗劍』部隊正從德黑蘭往西前進。路線上的各位居民，請當心來自頭頂的二〇毫米砲和火箭彈。」青年在領巾遮掩下發出模糊的笑聲。
　　青年正在聽反政府組織的「廣播」。總統選舉日發表後，政府便以剛向中國採購的無人機「暗劍」，持續掃蕩他們視為反政府組織的團體。每天都有戰果報導，但青年聽說，其中幾成是與活動毫無瓜葛的平民。他非常清楚，自己在離德黑蘭西方五十公里處杳無人煙的荒野正中央操作可疑的機器。自己發送電波的模樣，透過無人機粗製濫造的鏡頭看起來會十分危險。在市內地下設施瞪大眼睛獵捕戰果的操作員，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賞他一記火箭彈。
　　「來得及嗎？」青年將剛拉起的領巾又扯下脖子，摸摸髭鬚。無人機的鏡頭不可能辨視得出面貌，但起碼看出遮住臉。青年摘下墨鏡，茶褐色的眼睛望向德黑蘭市街上的煙霧，以及其上萬裡無雲的藍天。看不見光點，也沒有引擎聲。但要斷定安全，著實令人不安。「Inshallah（拜託）。就短短一小時，一定要來得及。」
　　青年緩緩踏出車，繞到廂型車後，掀起後車門，並將捲起來的大塊帆布扔到地上。揚起的沙塵令他蹙眉，再次將領巾勾回鼻樑。青年打開帆布，從裡頭挑出夾雜的樹枝。那是橄欖樹。
　　「阿雷夫那傢夥……還以為他借去幹嘛，原來是拿去採收了。」
　　青年攤開捲起的帆布，慘狀令他垮下肩膀。五公尺見方的帆布上散佈著橄欖樹枝葉，還沾滿壓扁的果實殘渣。他把帆布借給有個富爸的朋友阿雷夫‧卡迪巴，萬萬沒想到朋友用來採收橄欖。青年跪下來，一一清除雜物。每一個動作都讓流淌的汗水在帆布上形成斑點，但在強烈陽光曝曬及乾燥的風吹拂下，汗漬一下子乾了。青年默默地持續，將雜物扔出帆布外頭。
　　「要是把氣球1弄破了，看你怎麼賠我。」
　　雜物清除乾淨後，青年從後車廂取出一袋石灰，用鏟子撒到帆布，以手撥勻。這是防止氣球沾黏帆布。手臂和衣服被揚起的石灰染成一片白，他動作愈來愈輕快。接著仔細地將折疊的大塑膠膜在帆布上攤開。那用來攜帶高空氣象觀測儀器的氣球，底下連著管子，從後車廂延伸。青年在氣球上也撒上石灰粉。
　　「老天保佑，千萬別破洞啊！」青年將沾滿石灰的雙手伸向天空，收攏手指獻上祈禱。雖然不知道老天爺對於這項侵犯祂寶座的行動有何看法，但祈禱不花錢。打開放倒在後車廂的氮氣瓶開關閥。氣體流向管子，接著氣球蠕動起來。石灰粉紛紛從表面落下。青年彎腰豎耳，確定沒有明顯的漏氣聲。他直起腰桿，從工作褲掏出遍體鱗傷的智慧型手機，長按開始鍵，語音設定：「二十分鐘後叫我。」
　　『已經設定好二十分鐘後的鬧鐘。』智慧型手機傳出標準的波斯語。
　　「這要是可以打電話就太完美了……」
　　這是青年請朋友阿雷夫弄來的外國商務人士專用智慧型手機，但卻只能進行數據通訊，且僅限連接政府許可的提供商。但光是有支援語音輸入分析的功能，或許就該知足感謝了。
　　青年身體探進後車廂深處，拖出工具箱和卡式收錄音機。
　　「拜託，你可花了我三百歐元，今天也要好好幹活啊。」
　　工具箱裡放了一捲鐵絲和兩個密封保存食物的保鮮盒。盒蓋上用油性筆寫著「試驗機　#42」。他小心取出保鮮盒和鐵絲，擺在膨脹的氣球旁，接著鬆開纏捲成一團的鐵絲。鐵絲兩端各別插進保鮮盒上手工鑽出來的不規則洞孔裡。青年拿起其中一個保鮮盒，打開盒蓋。聚氯乙烯的盒子裡，用膠帶貼著手工電路板，上面有紅藍色的線路點對點配線。將三號電池塞進電路板一側，打開收錄音機電源，設定好頻率的收錄音機便開始發出清晰的電子音：嗶、嗶……
　　動了，青年道，坐到後車廂，從大腿口袋掏出菸草袋。
　　「四十三號起碼裝個開關好了……」青年用皺巴巴的紙捲起一撮菸草，尋思下一台實驗機。可以自由運用的研究預算早在好幾個月前告罄。這次的升空費用是他縮衣節食存的錢。氣球本身他本來想用先進國家的橡膠氣球，而不是折起來麻煩笨重的塑膠氣球。如果是輕盈的橡膠氣球，應該可以拋帶四十——不，五十公斤的實驗機上天。
　　他把顯示鬧鐘倒數的手機翻過來，撫摸外殼的鑽石切邊。據說生產多達一億隻的智慧型手機外殼，是從鋁塊以雷射一個個切割。不適合大量生產的設計會成真，證明工程師的地位受人敬重。製造得出這種東西的國家，一定有公司願意收購自己的研究。但這個國家沒辦法。為了拿到預算，必須進行指導教授哈密德也能理解的低水準應用實驗。監視衛星？沒辦法。現在的設計不能攜帶鏡頭，也弄不到定位衛星使用的原子鐘2。其他還有什麼？能夠在任務軌道上自由活動的小型人造衛星，它能夠做到的事情有——
　　手機震動起來，鬧鐘響了。青年抬頭，膨脹到汽車兩倍大的氣球正在風中搖晃。氦氣連一半都還沒充滿，但它在氣壓低的高空膨脹到幾乎破裂。顯然沒有破洞。
　　「很好。你逃過一劫啦，阿雷夫。」青年伸向後車廂的鋼瓶，關上開關。「第四十二次測試升空，倒數計時，十、九、八——」
　　青年倒數，將帆布上的一隻保鮮盒勾到氣球底下。保鮮盒延伸出的鐵絲在帆布上伸展開來，他用腳踩住另一隻保鮮盒。「四、三、二——」從氣球底部取下充氣管後，氣球像泡沫般顫動，飄向空中。裝設在底部的保鮮盒的鐵絲倏地向上伸展。「一——」氣球底部延伸到青年的腳下，約二十公尺長的鐵絲繃成直線。他的腳底感受到保鮮盒想掙脫浮起的力道。
　　被鐵絲繫留在地面的氣球像水母般飄搖著。
　　「零。升空！」青年抬腳。壓在地面的保鮮盒迫不及待地飛起，掠過眼前。飄浮在蔚藍天空的氣球再次扭動，逐漸上升。後車座的收錄音機傳來的電子音音調改變了。青年確定卡帶倒轉到底，按下錄音鍵。他張開雙手，屈指計算變換成八位元的電子音。
　　「高度一百……一百五十八公尺，速度每秒三公尺吧。升空成功。」
　　氣球逐漸被吸上天空。一個小時後，將達到三十公里。從那裡仰望，即使是在大白天，天空應該也一片漆黑，見得到灣曲的大地輪廓被大氣朦朧的藍色薄皮所包裹。氣球將會在這個高度破裂，以鐵絲相連的兩個保鮮盒將落向地面。
　　實驗開始了。計時器啓動，下方保鮮盒裡的電子槍將電子釋出。通電後的鐵絲因地磁力而微微彎曲，使得保鮮盒逐漸細微地偏離自由落體軌道。但落下期間偏移的距離應有數百公尺，這點變化微不足道。
　　這仍是青年的研究當中的一大步。他正一步步累積證據，證實不使用推進劑就能移動軌道上的物體、尙未有人應用於實務的劃時代推進系統真的管用。
　　青年配合逐一錄下的電子音，折起垂放的手指。愈來愈難買到的卡帶是他的記錄裝置，解讀八位元訊號的雙手手指與頭腦、紙張和鉛筆，以及向親戚借錢買來的工程計算機，是他全部的分析裝置。這費時費力到近乎絕望的作業，沒有同伴襄助。只要有錢，就可以讓氣球的高度再升高二十公里，也可以用電腦進行模擬。實驗機器也可以升級為更精密。
　　青年在後車廂門形成的陰影躺下。
　　「好想去美國……」
　　他眺望天空。這是他利用手工機器，投注打工收入進行的、渺小的太空挑戰。
　　這個時候的青年——賈姆希德‧賈漢夏，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這項發明，將會在數年後引發震撼全世界的大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