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一日（星期五）〇三：二三（11:23 GMT Friday 11 Dec）
西雅圖 三十七號碼頭倉庫
昌秀將保時捷卡宴停下，這裡是南北貫穿西雅圖西岸的阿拉斯加大道高架橋下。她確定周圍沒人影，前往白石潛伏的三十七號碼頭倉庫。這個地點顯示過去的昌秀們多麼無能。一個東方人走在人影稀疏的倉庫街，光這樣就夠引人注目了。而且倉庫前還有稱為第五軍的海岸防衛隊的辦公室。居然把安全屋設在二十四小時隨時都有軍人巡邏的港口，糟糕透頂。昌秀走上倉庫外梯，回想市區安全屋的設置進度。位於鬧區正中央的住商大樓二樓，這星期就會消毒完畢。阻隔電磁波的壁紙張貼尙未結束，但只是遷過去，下星期就可動身。
昌秀將植入RFID——無線射頻辨識晶片的左手放到門旁，打開電子鎖。
室內傳來白石流暢但帶有濃濃俄語腔的英語。昌秀把門打開一條縫。只亮著一顆電燈泡的室內，白石坐在床上，正對著電視螢幕進行視訊會議。搖曳的燈光照射下，白石每開口說一句話，就吐出白色的呼吸。這個連暖氣都沒有的倉庫管理室，在這個季節溫度會降至冰點以下。白石竟能在如此惡劣的環境潛伏五年，昌秀再次對他的熱忱佩服。
「——沒錯，荷西。X怪客喜歡席德‧米德17風格。你依照我的設計圖繪製插圖，一定能獲得X怪客的靑睞。搶下一千美元的報酬吧！」
『基里洛！你幫了我大忙。可是這份人造衛星的設計圖......你從哪裡弄到的？超逼真的。』
「我爸畫的。他設計過蘇聯的通訊衛星。再加上一點我的原創，弄得像上帝之杖而已。」
昌秀確定白石用的假名「基里洛」是電網戰線準備的僵屍個資，鬆了一口氣。一九七九年出生的烏克蘭製圖師，基里洛‧潘琴科。本人已不在人世。在可以透過網路査詢身分的現代，進行非法活動時，使用虛構人名並不是好主意。
昌秀避開鏡頭，繞到電視後面。白石完全不看她，繼續與他稱為荷西的男子對談。長年來的潛伏，讓他學到如何擬態。在無能的監視人員管控下，虧他學到這樣的技巧。
白石對著鏡頭露出從未對昌秀展現的燦爛笑容。他打從心底享受這種偽裝。
「時間緊迫，荷西，你是不是該動手了？」
『沒錯。那晚點見。』
電視轉暗，頭頂的燈泡在白石臉頰投下漆黑陰影。
「謝謝妳的設計圖，昌秀。我剛剛讓它派上用場了——怎麼了？妳一臉凶相。」
昌秀繞到電視前面，確定畫面上留下的視訊會議記錄。通話對像是東洛杉磯的荷西‧法列斯，身分欄上填著「概念藝術家」的頭銜。應該是在好萊塢周邊工作的人。發訊方是烏克蘭一所大學。這是電網戰線預先劫持的電腦群——沉睡的砲台之一。沒有恰當安全管理的電腦俯拾皆是，特別是無法使用最新版Windows的貧窮國家，多是他們下手的目標。白石就是鑽漏洞來進行視訊會議。
「看來你隱藏好通訊了。不過不該露臉。」
「不必擔心，我做好預防了。」
「什麼措施？別小看CIA和NSA了。他們不會一個個追蹤通訊，但全記錄下來了。」不止視訊會議，透過網路的通訊都會加密。但主要服務的解密金鑰，政府機關也都持有。白石與烏克蘭進行的通訊仍是加密——不過八小時左右就會被破解了——但好萊塢插畫家收到的影像訊號並非加密過的密碼，而是用影像形式保存在CIA的主機裡。
「我知道，所以我在臉上動了手腳。」白石指著兩眼說。CIA在程式中採用企業人臉辨識引擎，辨識基準是眼睛與嘴巴的位置和角度，但白石說他插入亂數移動的程式。聲音也透過模擬聲帶和口腔的程式，騙過聲紋辨識系統。「機器甚至不會當成人臉。CIA每天持續記錄幾百TB的資訊。沒有照到人臉的視訊會議，他們不可能檢査。」
「可是他看到你的長相了。」
「是啊。」白石聳了聳肩。
「不許再犯。無論如何都需要視訊的話，我可以代替你。」
「嗯，拜託了。抱歉。」
昌秀嘆了一口氣。白石根本不打算守約。她遞給他兩個裝咖啡的保溫瓶。白石道謝，把咖啡倒進馬克杯裡。
「我拜託的廣告帳號和領導人講稿怎麼樣了？」
「已經把廣告委託人跟你的帳號連結了。那是貓食品牌『幼貓大師』，用老闆的美國通運卡付款。」
昌秀用智慧型手機將幼貓大師的資訊傳到電視上。這家公司在斯科茨谷製造幼貓專用貓糧，品牌快速成長中。電網戰線取得老闆的遺失手機，將廣告、社群網站、電子郵件等服務密碼全盜出。
「額度多少？」
「好像沒上限。一百萬美元以下應該沒問題。」
白石吹聲口哨：「可憐，他確定破產了。都妳害的。」
昌秀只說句「誰叫他東西不收好」便結束話題，她告知白石領導人同意抽換講稿。星期一日早上公開的演講將在平壤彩排和錄影，二十一點開始。
「今天二十一點？」白石眼睛半瞇，微微低頭。「怎麼，不就快了嗎？」
「咦？」
「彩排。」
「你記得所有時區？」
「誰會浪費時間記？我讓腦中的地球照上陽光，依照經濟圈修正一下。傻瓜才一一去背。」白石拍了拍鋪在床上的睡袋：「坐吧。一起來觀賞大少的演講。」
十二月十一日（星期五）一二：一五（19:15 GMT Friday 11 Dec）
彼得森空軍基地
「請進。」聽到敲門聲，林茲束起幾乎鼻子栽在裡頭的紙袋袋口，藏到螢幕後面。要是傳出他買星巴克今年開始販賣的有機小麥丹麥麵包而遲到的八卦，那可教人吃不消。抬頭一看，達雷爾抱著自己的平板電腦站在門口。
「我來報告信使三號的事。」
「昨天的事嗎？不必跟史達茲說嗎？」
達雷爾聳聳肩：「少校叫我直接向林茲上校報告。呃……他說太空的東西都歸上校。」
「他沒跟我說，不過這決定是對的。」林茲請達雷爾坐下。軌道物體的問題，飛行員出身的達雷爾處理不來。而且他有事想問。「你是來報告的，不過不好意思，讓我問個問題。這應該是信使三號吧？」林茲從寫著「未決」的公文盒裡取出三張列印紙放到桌上。那是刊登在基普的文章——上帝之杖攻擊ISS！撰文者是X怪客，頁首刊登署名「荷西‧法列斯」的想像圖。
「你怎麼看？」
達雷爾拉開椅子，瞥標題一眼，訝異地蹙起眉頭：「昨天的文章呢。我看過了——不過插圖第一次看到。我看一下。」達雷爾拿起列印紙。「畫得很好。一片可動式太陽能翼列，這會造成重心偏移，所以利用拋射體來進行配重。收納桁架也看得出是以杜拉鋁焊接的。設計有點老舊，但設想周全。這像九〇……不，八〇年代後半的設計。」
「文章內容呢？」
達雷爾翻了一下列印紙，放回桌上：「這是阿宅妄想。記得有一部同名的B級電影，只是把電影情節和維基百科的摘錄放在一起罷了。從這樣的報導畫得出如此逼真的上帝之杖，這名叫荷西的插畫家做了很多功課。或許有正職的觀察家在幫忙他。」
這是平民可以搭乘自己的火箭登上國際太空站的時代。小報文章的插畫家有太空探索技術的專業人士協助不足為奇。
「我也意見相同。就這麼報告。核對人員可以加上你的名字嗎？」
「可以，不過這哪裡來的委託？」達雷爾納悶。
「你覺得哪裡？正是隔壁美國北方司令部的總部。搞飛機的和搞政治的憂心忡忡，甚至跑來問連實驗都還沒結束的ASM-140能不能用了。我們這些太空專業人士必須從容以對。對了，你要報告什麼？」林茲在便利貼寫上「已經過弗里曼中士確認」，貼在列印紙上，再次丟回公文盒。
「謝謝。我來報告昨晚觀測信使三號的結果。」
達雷爾解除平板電腦的休眠，視線下移。下巴上有著昨天沒有的鬍渣在反光。
「真快。你熬一整晚？」
「對。昨晚剛好通過上空，我用奧勒岡雷達站的監視器看一下。白天有許多飛機，所以趁著深夜空閒……」達雷爾打住話頭，再次望向平板電腦。像在尋找有無錯誤。
「怎麼了？」林茲問，達雷爾抬頭，再次挺直背脊：
「信使三號的第二節在加速。」
「真的嗎？」
達雷爾把平板挪到旁邊，雙手在桌上交握：「錯不了。我確定兩次。透過光學望遠鏡，可以看到X怪客聲稱的推進器光線。」
林茲取出公文盒裡的列印紙，翻開有插圖的第一頁，細看連續照片。照片附上說明，宣稱是「上帝之杖加速瞬間」。這時，達雷爾把平板電腦推過來：「X怪客的網站有高解析度照片。」
平板電腦上，顯示出一張斜傾圓筒狀物體照片。背景是藍黑色天空，鮮明地映照出立體圓筒。
「攝影地點？」
「南緯7.67，東經52.68。正是文章裡的，X怪客印度洋上的觀測所塞席爾之眼。」
「傾倒得很厲害呢……總不會還在旋轉吧？」林茲指著照片說。升空是十二月一日，都過十天，圓筒卻依然橫倒著，很不對勁。它其中一側裝有沉重引擎，理應受到潮汐力牽引，立起才對。
「這也是問題，但加速這件事更值得注意。」
沒錯。林茲催促達雷爾繼續說。
「觀測到兩次加速，速度是秒速2.4公尺和3.2公尺。」
「是不是還有燃料？」
達雷爾搖搖頭。「是在百分之一秒內加速的。」
「什麽？」直覺告訴林茲這不可能。林茲變換單位，在腦中列出簡單算式。四千公斤的物體，要在百分之一秒內得到每秒3.2公尺的速度，需要高達一百二十八萬牛頓的推力。能夠提供這種力的火箭不多。比方說——「相當於蘇聯的能量號，或是太空梭嗎？」
「雖然只觀測到兩次加速……」
達雷爾點點頭，林茲注視著他，感到鼻腔深處湧出一股懷念的灼熱。設置在地下四百公尺深處的夏延山地下碉堡。飄浮在蘇聯領空的神秘光點是客機、轟炸機，還是洲際彈道飛彈？這是在超過1.6公里長的隧道深處，以二十五噸的防爆門守護的庇護所中，繃緊全身神經，捕捉全面核戰徵兆時的感覺。
「達雷爾，這……」林茲將說到一半的話呑回。他想和達雷爾一起揭開物體的真面目，但職權不同。現在的NORAD，已經不是軌道監測的主角了。若是X怪客指的軌道武器，他應該向美國北方司令部報告；若是太空垃圾，就應該向一九九三年成立的IADC——太空廢棄物國際聯合協調委員會報告。上帝之杖都被當紅媒體基普報導了，這兩個機關應該在密切追蹤。他們應該歡迎提供觀測資料，但告訴他們主觀臆測的假說，不是好主意。
「抱歉。這件事先交給我處理吧。」
達雷爾微微抿唇。他失望了嗎？廢棄的火箭出現顯而易見的可疑活動，無能的司令官卻想要把事情壓下來——即使被這麼解讀也沒辦法。應該叫達雷爾繼續監測嗎？
「上校！你的熱線連不上。」
一道粗嗓子打斷思考。輔佐官佳絲敏‧哈里遜雙手扠腰，站在門口。
「黑莓機是不是沒電了？就是在星巴克摸魚，才會忘記充電。」
身型渾圓的佳絲敏用黑色的手指指著林茲大肚腩下緣。那是傳達重要案件時使用的舊型手機——黑莓機被掩埋的位置。就像她說，這支將近十五年的手機每天都須更換電池兩次。
「抱歉。」林茲意識著肥厚的脂肪層，把手插進肚腩底下，從腰掛皮套取出黑莓機。電池還有約三成電力，但訊號顯示器卻從「無訊號」變成了「搜尋中」。
「聽說脂肪會阻斷電波。不想減肥就把手機綁在手臂。去吃午飯的費南德斯少校連絡到我這裡來了。」
「很抱歉。我會注意。他什麼事？」
「這是校級以上的案子。達雷爾，不好意思。」佳絲敏用食指比比門口，向達雷爾眨起一邊眼睛。見到委婉的指示，達雷爾起身迴避。
「啊，達雷爾，你可以繼續觀測。有什麼發現直接向我報告，知道嗎？」
「好的，謝謝上校！」
佳絲敏目送達雷爾離開，走近辦公桌，指著螢幕角落閃爍的訊息：
「少校請你看影片。是十二小時後將播放的北韓領導人演講。主題是抨擊美國太空開發，想確定內容而轉到我們這裡。這是CIA發現影片上傳到YOUTUBE，趕緊送過來。」
「謝謝妳特地通知。」
「不客氣。有需要請隨時叫我。」佳絲敏俐落地轉過渾圓的身體，正準備離開門口，忽然回頭說：「要我替你把星巴克買丹麥麵包的事包裝成任務嗎？樂趣和機密，都請您一個人獨享吧。整個辦公室都是麵包的香味喔。」
門靜靜地關上了。
十二月十二日（星期六）一〇：一五（01:15 GMT Saturday 12 Dec）
御茶水太陽城JAXA東京事務所
『美國應該交出太空！』
男子身穿看似軍服又像工作服的橄欖色衣物，掄起拳頭，砸在記者會用的桌子上，黑崎大毅透過一百吋的會議室螢幕看著這幕。在這處可容納三十人的巨大空間聆聽演講的，除了他以外只有另一人——後輩關口誠。兩人一邊抄筆記，一邊嗑零嘴。上午六點，黑崎接到報告，說有一場關於北韓太空探索的重要演講。因此黑崎隸屬的JAXA——宇宙航空研究開發機構的國際部門，須向文部科學大臣及宇宙開發專實大臣提出專家見解。
黑崎被文部科學省的宇宙開發責任官員用這番說詞叫起來，但據說情報來自美國。不愧是會竊聽一切通訊的國家。黑崎想著這些，盯著浮現在領導胸口的機器翻譯英文字幕。若少了這個字幕，他完全鴨子聽雷。
『我們一無所有的太空探索，總是受到大國阻撓。和平用途的火箭發射實驗被一口咬定是飛彈，連觀測衛星都被當成軌道武器。為何如此的不公不義能霸道橫行！』
聽聲音完全不知道內容，但機器翻譯十分流暢。不過未免太冗長。同樣的話再三重覆。
「這話說第三遍了呢。」
對面的關口喃喃。黑崎朝他一看，他一手托著腮幫子，點著平板電腦。
「你看起來很無聊。」
「是啊，因為他說的話都一樣。」
「也是。」黑崎也把紙筆挪到一旁，打開洋芋片包裝袋。雖然以奮勇的辭藻加以修飾，但內容與向來的牢騒話沒兩樣。「錄影晚點還要重看好幾遍，當成觀眾，欣賞一下好了。你看看，大少也脫胎換骨了。」
領導人就職後已過八年，原本紅澗得詭異的臉龐，以及動輒顫抖的聲音也變得從容不迫，向國民演講的次數增加了。他不是仿傚幾乎不在人前現身的父親，而是模仿祖父的言行舉止，這令他有所成長吧。
「他變了嗎？」
「是啊，長大囉。以前一看就是個孩子。」
『把太空還給我們！』領導人的聲音與敲桌的聲音同時響起。
「不不不，黑崎先生，這根本就是個小屁孩啊。」關口將吸管從冰咖啡中拔出來指著螢幕，露出潔白的牙齒笑道。關口二十五歲左右，不知道領導人甫就任時的稚嫩模樣。當時關口甚至還沒上高中。
「別這麼說，他好歹是一國元首。不過這太長了。製作官方日譯版的傢夥們一定很頭大。真令人同情。」
「英文就可以的話，感覺這份機器翻譯可以直接拿來用。順暢得教人發毛……咦？」關口納悶地歪頭。黑崎急忙看螢幕上的英文字幕。『——因此，我們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決定要對象徵美國至上主義的國際太空站揮下正義的鐵槌。』
「怎麼了？」
「字幕和演講內容對不上。」
「你還會韓語？」
「會一點朝鮮語。但沒中文那麼行。」
關口婉轉地訂正黑崎的錯誤，用食指和拇指比出五公釐的距離，眨起一邊眼睛。關口是從文部科學省借調過來的菁英官員，溝通能力受到器重，編到國際部來；但他自稱「會一點」的外語，繼英法德中後已經是第五種了。即使他說他會阿拉伯語，黑崎也不會驚訝。
「又來了。」關口指著畫面。
「你說鐵槌什麼的嗎？」
「對，你聽到『철원』（cheolgwon）嗎？意思是『鐵拳』，可是字幕是『strike with iron hammer』（揮下鐵槌）。」關口用吸管指著畫面：「而且他根本沒提到國際太空站。前後連起來大略翻成日語是『我們要以鐵拳般堅定的意志，對抗美國的太空探索行動』。先前YOUTUBE的機器翻譯流暢成這樣，這邊出錯很怪。」
「我不太懂……不過這下不妙了。」
「怎麼了？」
「大臣啊。」
黑崎將抄筆記的紙翻過來遞給關口。上面印著文部科學大臣和宇宙開發專責大臣的行程。正在外訪的文部科學大臣不用理會，但因為自作聰明而多次失言的宇宙開發專責大臣是個問題。
「他熱愛英語——或說只有這項長處了。這份英文字幕，他應該可以自己讀懂。他一定會做出驚人的解讀。」宇宙開發專責大臣今天傍晚會在下班後接受守在門口的記者採訪，晚上會上網路媒體小雞直播的現場節目。不能讓他在節目上亂說話。
「我的天，小雞直播？那基普的日文版記者也會來囉？黑崎先生，你知道嗎？聽說上帝之杖攻擊ISS呢。日文版的報導我記得——啊，在這邊。」關口轉過平板電腦。那是異樣精美的人造衛星插圖，配上胡言亂語的軌道武器文章。貓食廣告一直跳出小貓跑過文章，令人厭煩。
「你看這個意見欄。記者會才開始二十分鐘，就有人用臉書投稿指出北韓說的『鐵槌』就是『上帝之杖』。」
「哪個傢夥這麼不負責任亂發言……」
「他自稱是NASA前工程師——」關口打開留言連結，顯示出沒有大頭照的臉書帳號。沒有半個朋友。「這惡搞吧？」
「怎麼了。」
「這個人在自我介紹的部分寫自己是個騙子。」
「惡作劇嗎，真讓人受不了。」
黑崎按住太陽穴。自己讀到北韓領導的演說字幕的大臣，聽到記者說「NASA的工程師指出『鐵槌』就是『上帝之杖』」，一定會認定北韓就是想要利用軌道武器來牽制美國。他想起老朋友的話：「人對自己的發現會深信不疑。」而大臣對太空開發技術的認識太淺，不足以理解上帝之杖的說法多荒謬。
關口忽然快速敲打起平板電腦來。
「你幹嘛？」
「從朝鮮語演講翻譯成日語。啊，麻煩死了。本來以為傍晚就可以回去了。」但關口的嘴角泛著笑。他本質上喜歡滅火。
「好。我也整理一份報告，說明上帝之杖這種武器毫無真實性。只要讓大臣拿到記者沒有的情報，自認高人一等，他就不會亂說話了吧。」黑崎想起朋友。如果他在這裡，會寫下怎樣的報告？那個和眼前的關口一樣，笑著跳進火場滅火的他……
阿札爾18 二十二日（香貝19）〇九：〇二（04:32 GMT Saturday 12 Dec）
德黑蘭工程大學 航空研究大樓
一隻蜘蛛自天花板垂絲，降落到骯髒桌子旁的製圖臺上。賈姆希德‧賈漢夏以寬鬆的工作服袖口撫過紙張，想要將打擾計算的八腳闖入者拂到地上。但天花板垂下來的絲線動作違背了賈姆希德的預測，輕柔地飄起，沾上他的髭鬚。這時，有人打開門。
賈姆希德抹掉蜘蛛絲，連同椅子轉過身去。
陰暗的研究室門口，站著就讀法律系的朋友——阿雷夫‧卡迪巴。
「原來你在這裡。」阿雷夫穿著嶄新的牛仔褲，搭配溫暖的運動衫，外面罩著North Pole牌的登山外套，腋下夾著黃色保護殼的平板電腦。那是德黑蘭工程大學也很少有人持有的美國機型。而且他的平板電腦插的SIM卡，連敵國美國和歐盟網頁都可以瀏覽。能有只有外國人才能申請的SIM卡，全因他的父親是貿易公司大老闆。
賈姆希德脫下袖口沾得全黑的綿製工作服，掛到椅背上。空氣再次攪動，從天花板垂下的蜘蛛絲不規則地搖動。「你才難得，阿雷夫，怎麼一早跑來這種地方？」
阿雷夫皺起英挺的眉毛，抹去飄到鼻子上的蜘蛛絲，仰望結滿了蜘蛛網的天花板：「這房間也真是驚人。」
「沒預算啊。沒辦法招待你茶水。連學生都不會過來。」賈姆希德向朋友招手。
這是只有外觀宏偉的太空工程學系研究大樓，別說網路了，連電源都十分匱乏。外牆與內牆之間沒有隔熱材，天花板甚至沒有板子。裸露的屋樑垂下梯型架子，上面爬滿了電源線和最起碼的區域網路線，降到正下方的電腦群身上。而無數的蜘蛛便在這些線路之間築巢結網。並排在房間裡的電腦，全連接著渾圓映射管螢幕的舊型電腦。連研究室大王的賈姆希德，用的都是盜版Windows XP加上中國製的更新軟體，勉強湊合。
「我看到一則有點意思的新聞。跟韓國有關。」
「柳教授嗎？」
在太空工程學系提到「韓國」，就會想到因技術交流計畫從北韓來到伊朗的柳教授。他吹噓自己是參與大浦洞二號20開發的技術家，但這名外貌寒磣的教授不受學生愛戴。傳聞說，柳教授不是因為計畫失敗，就是惹惱高層，才被流放到這種地方。「交流人才技術」的名目很好聽，但被用來互塞無能的庸才。
「是北韓，本國那邊。他們很努力唷。你最好看一下。」
「跟我無關。我的研究跟北韓那種落後國家沒關係。」
「你說放氣球實驗嗎？這麼說來，最近都沒看到你在弄，實驗怎麼了？」
「我還在弄。」賈姆希德板起臉孔說。從氣球投下手工機器的實驗論文，他五年前就寫好了。但指導教授哈密德完全沒理解精髓就被調到北韓了。因為他參與設計的信使二號在分離衛星時失敗。
「我還在研究。實驗已經結束了。現在光靠紙上計算就夠了。」
阿雷夫說「還在繼續就好」，把堆在桌上的一疊紙拉過來，將平板電腦斜靠在上面，上頭開始播放出北韓領導者的演說。「這個今天開始播放，剛剛講到了鐵拳，這背後很有意思唷。」阿雷夫得意地滑過平板畫面，出現一篇英文報導：「上帝之杖攻擊ISS！」。
「是基普。」
賈姆希德也知道這份網路小報。無法連上美國和歐盟網路的賈姆希德訂購了日本的網路服務流星快訊，這份收費電子報有時會指出基普的錯誤。每個月二歐元的訂閱費，坦白說對賈姆希德負擔很大，但讓他得以一窺外頭世界，極為寶貴。
「雖然很多假新聞，但也要看內容。這個真實性很高唷。還有插圖呢。你知道上帝之杖嗎？是以kinec energy將tunsten製的project射向地面的軌道武器。」
聽到友人摸不著頭緖的說明，賈姆希德大略瀏覽內容。這是篇文字誇大，並有許多地方以大寫強調的文章，眼花也是難怪，不過——「阿雷夫。這篇文章或許不好讀，不過上面寫的是以kinetic energy（動能）將tungsten（鎢）製的projectile（射彈）射向地面。」
「是喔？什麼意思？」
賈姆希德嘆一口氣。唉，該拿他怎麼辦？「簡而言之，這只是在說『要利用重力把軌道上的金屬棒射到地球表面』而已——唔，等一下。」賈姆希德打斷正要說「好厲害」的阿雷夫。怎麼說明才能讓攻讀法律的他也能聽懂呢？「要把軌道上的物體射到地上，比想像中更困難。」
賈姆希德掀開製圖板上的紙，畫上雙重的圓，在外圈的圓畫上一個箭頭。
「內側的圓是地球，外側的圓是人造衛星的飛行軌道，可以嗎？」阿雷夫手扶下巴點點頭。
「人造衛星，比方說國際太空站的高度的話，就是以一秒7.7公里的速度飛行。」賈姆希德在外面的圈畫上一個叉，寫上「7.7km/s」。
「如果從這裡丟出一根鐵棒，你覺得會發生什麼事？」
「會掉到地球。」
「不，鐵棒以秒速7.7公里移動的慣性不會消失。它會在原先的軌道上繼續飛行。」賈姆希德從叉叉沿著外側的圓周畫上曲線，加上箭頭。「要掉到地球，必須把它朝反方向射出。」
賈姆希德從叉叉畫了一個與圓上的箭頭方向相反的短箭頭。
「人造衛星在報廢的時候，會像這樣以逆噴射方式減速，藉由重力牽引降低衛星的軌道高度，讓它與大氣接觸，進而燃燒殆盡。」
賈姆希德從叉印往內側的圓周——地球表面拉出一條直線。
「若要像這樣以極高的對地速度射向地球，必須大幅減速。剛才說重量是十噸嗎？要抵消這麼沉重的物體的速度，需要極大的力量。」
「意思是，需要火箭引擎那類的東西嗎？」
「沒錯。而且引擎需要燃料。假設要從國際太空站的高度，將十噸重的鐵塊垂直砸向地球好了。重力加速度有點小，不過以我們信使號的引擎的話……」賈姆希德在紙張邊角寫下「10exp（7700/350/8.7）」。這是齊奧爾科夫斯基的火箭方程式。一百年前——在一八九八年算出的火箭方程式，至今依然發揮功能。噴射推進劑飛行的火箭全都遵循這個法則。
賈姆希德敲打數字都磨得斑駁的工程計算機，計算出結果。
「需要……一百二十五噸的燃料吧。唔，這是極端的例子啦。」
「要射出十噸的東西，需要一百二十五噸的燃料……」
「要把它射上軌道，也需要龐大的燃料。附帶一提，我們的信使三號能運上軌道的物體，只有一百公斤重而已。」
阿雷夫張著嘴巴，眼睛在賈姆希德的眼睛和手上的數字之間來回。
「你算得好快。不愧是靠紙和鉛筆拿到博士的名人。」
「這是重點嗎？你是在挖苦嗎？」
阿雷夫張大眼睛看天花板，嘖一聲。表示「No」。
「噯，算了。確實，這年頭沒人會用腦袋做這種計算，不過我能用的工具……」賈姆希德把畫圓的紙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只有紙和計算機啊。會用電腦的學生都被抓去開發信使號了。」
「抱歉。那所謂的『鐵槌』……」
「那是北韓的宣稱吧？是他們老套的吹牛皮吧？況且國際公約禁止在軌道上放置武器，也禁止攻擊軌道上的物體。美國不會不吭聲的。比起美國，中國應該會先行動。要是北韓敢在載人太空站天宮二號運行的軌道上玩火，中國會對她祭出糧食禁運這記鐵槌的。」
「可是，藏起來不就好了？像是分解成小零件射上去，然後在軌道上組合——」
「癡人說夢。現在太空垃圾的防衛系統早打造完成了。那麼大型的武器，絕對會被發現的。就連民間服務，都能告訴你幾公分大的太空垃圾在什麼位置。」
賈姆希德轉過椅子，面向桌上的電腦，打開流星快訊的太空垃圾區。上面以小小的綠點標示多達千百個太空垃圾，而可能落下大氣層的則以紅色標示。
「這是日本人的網站，憑公開資訊就可以判斷這麼多，所以不可能在軌道放上足以射擊地面的巨大物體。」
「天哪，好驚人，這居然是民間企業的網站？」
賈姆希德本來想訂正「個人網站」，但看見阿雷夫認真盯著螢幕看的模樣，又重新望向流星快訊的3D畫面。畫面標出了所有太空垃圾及人造衛星，資訊量極大，但一點都不會讓人眼花繚亂，還能輕鬆地追蹤關注的軌道物體。設計得極為出色，難怪阿雷夫以為這是企業服務。
「這個服務，也大量受惠於網路資源呢。」
「應該吧。」賈姆希德注意到阿雷夫想把話題轉移到哪裡而警戒。
「你也需要網路。要不要參加下星期的抗議活動？」
「那跟我無關。」
「別這樣說。連不上美國的網站，你也很困擾吧？這年頭就連建築系的人都不用紙筆跟計算機了。在太空研究領域，網路上也有數不清的免費資源可以使用吧？」
「連不上沒辦法。總有法子的。因為太空和沒有電腦的一百年前一樣，完全沒變。倒是你最好當心點，不是聽說有麻煩人物加入？」
賈姆希德聽說，在阿雷夫召集的「開放網路自由」示威抗議，有一些反政府組織想要搭順風車。阿雷夫不可能沒聽說，但他是出身好人家的大少爺，很難理解這類惡意。
阿雷夫撫摸形狀優美的髮鬚微笑，不知是否瞭解賈姆希德的擔憂：「沒事的。我們活動並不是要提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要求，只是希望政府能開放等同伊朗國內的外國企業商用網路的自由。民主主義和伊斯蘭在本質上高度相容。那些指導者只要看到網路——」
但賈姆希德揮揮手，彷彿已經聽膩地笑了笑。
「賈姆希德，我希望你參加。或許你自己沒發現，但學生相當尊敬你。」
「怎麼可能？」
「他們說你很有骨氣。只要你參加，成天沉迷在什麼Jump還是leap的太空工程學系的傢夥們，或許會有幾個人願意參加。」
「幾個人？那沒意義。再說，我剛才說過，我沒網路還是可以研究。你自個加油。」
「太可惜了。如果你改變主意，可以到學生會館找我。」
阿雷夫拂開蜘蛛絲往門口走去，賈姆希德把視線從他的背影挪開，移向製圖板。設計圖與算式。支配太空的法則從未改變，但電腦夠好，這些計算應該一眨眼就能得到結果。好想讀到最新的論文。流星快訊的站長三不五時就提到他並非專家，這應該是謙虛，畢竟他僅憑一己之力，就打造出那樣驚人的服務。網路裡等待挖掘的知識總量肯定極為驚人。
賈姆希德深深嘆一口氣，在設計圖添上新線。
外頭的人，究竟跑到多遙遠的前方去了？
十二月十二日（星期六）一五：〇〇（06:00 GMT Saturday 12 Dec）
澀谷弗斯蘭洽
「Thanks for your honest words, regards, Meteor News, Kazumi Kimura——感謝您誠擎的意見。流星快訊木村和海」。這樣行嗎？和海猶豫一下，但還是按下傳送。和海將客服工作外包給弗斯蘭洽的英語翻譯服務瑪麗，但她在翻譯上出包了。瑪麗的英語待機服務一個月收費三千圓，英翻日一件三百圓，便宜得相當吸引人，但她缺乏IT知識，譯稿經常幫倒忙。
和海嘆一口氣，正取出各種器材的明利開口：「怎麼了？」
「英語客服把我整慘了。妳要看嗎？有點長。」
和海將叫奧齊‧坎寧安的人寄來的電子郵件和瑪麗譯文用聊天軟體傳給明利。信件標題「Fuckin'TLE」被翻譯成「好厲害的電話！」，整整三個畫面長的咒罵，全被翻成粉絲來信。奧齊的信不光是長，還充斥著天文學專門術語和IT行話，確實難以解讀，但怎麼光憑想像翻譯呢？
讀完後，明利晃著肩膀笑道：「木村，客服最好你來。瑪麗的英文根本國中生程度嘛。」和海忍不住四下張望。在弗斯蘭洽，許多同事信賴瑪麗的英語翻譯服務。儘管明利就連對瑪麗本人也如此直言不諱，但她的奇裝異服與卓越本事，讓周圍對她這樣的個性不得不服。若是自己也被歸為同類就糟了。和海鬆一口氣。除了兩人以外，辦公室裡只有幾個趕著為網站製作工程收尾的人。他們都戴著耳罩，全神貫注在工作上，不必擔心剛才的對話被聽到。
「這個叫坎寧安的人說的錯誤是什麼？」
「他說流星快訊提供的TLE是錯的。我已經聲明信使三號的數據怪怪了——」和海點下奧齊的信件附上的簽名檔網址。「啊，原來是他。是個名人。」
和海注意到名為塞席爾之眼的網站首頁上的軌道武器插圖。原來寫信來抗議的奧齊‧坎寧安，就是基普轟動世人的上帝之杖文章作者X怪客。和海完全沒想到他是收費會員。
「哦？我可以看看嗎？」
「當然。」和海說，把塞席爾之眼的網址傳給明利，並仔細看網站內容。如果坎寧安寫了流星快訊的壞話，可得寫信抗議才行。和海抱著這樣的念頭，但目光立刻就被許多美麗的照片吸引了。多驚人的解析度啊！是體積一公尺以上的光學望遠鏡拍攝的嗎？攝影地點和部落格名稱一樣，叫塞席爾之眼，表示他私人擁有天文臺等級的機器吧。
和海讀著文章，橘色的指甲闖進他正在看的畫面。明利不知不覺間繞到身後來了。
「——喂喂？有聽到嗎？木村？這個觀測數據是什麼？」
與橘色阿福柔頭同色的指甲指示的地方，是文章末尾附近的數字群。和海反射性地點開連結，結果整個瀏覽器畫面出現滿滿以逗號區隔的數字。
「這個分頁最好關掉，要不然瀏覽器會當掉。我正在用cur1指令下載，這應該有一百五十GB大，三億行左右。」聽到明利的話，和海急忙關掉瀏覽器分頁。明利說「這是下載到一半的資料」，把平板電腦擺到和海旁邊。以逗號區隔五種數據的文字列填滿整個畫面。
0001, 01:55:02.0201 GMT Friday 11 Dec, 2103020.135308, 4.782202, 0.003021
0002, 01:55:02.0201 GMT Friday 11 Dec, 2106932.396025, 4.782674, 0014942
0003, 01:55:02.0201 GMT Friday 11 Dec, 2101959.4926002, 4.784925, 0.023065
0004, 01:55:02.0201, GMT Friday 11 Dec,…….
「……這是什麼呢？最前面的是編號，第二個是時間吧。」和海說。
「這我知道。接下來三個數據是什麼？」
「不曉得呢。等一下。應該要有數據說明——」
和海在部落格內搜尋。有個叫「星期五」帳號貼的文章裡說這是雷達觀測數據，但整體來說，這個部落格的專門術語用法很外行，這段話不能盡信。
「我覺得是電波望遠鏡觀測到的數據。上面沒寫是什麼。既然公開了，怎麼不說明呢？」
「望遠鏡的數據？很有趣。這種東西可以隨便看嗎？」
明利的眼睛閃閃發亮。真難得。
「既然都公開在部落格了，應該沒關係吧。妳要做什麼？」
「進行建構分析資料。你說的編號參數每一〇二四次就會重複，也就是資料是10 bit單位。時間也是，參數重複出現時就前進千分之一秒。這一定是紀錄連續的數值變化。我想把數據都丟進模型裡分析。」
明利從口袋掏出約手掌大的電路板。用透明膜包起來的板上附有USB和LAN埠。這是昨天她丟在桌上的神秘機器。
「這是最新款的樹莓派，小型的Linux電腦，內藏程式晶片。我想跑跑看平行計算。不過我不知道這些數據的意義，分析結束後，可以陪我看一下嗎？」
簡而言之，她得到新玩具想試用一下。明利的高超技術就是像這樣培養出來的吧。
「等妳分析結束後叫我一聲。這個網站很多類似數據。或許可以拿來當成流星快訊的素材。」和海指著塞席爾之眼的畫面，並關掉上帝之杖插圖上面冒出來的小貓動畫。這是最近流行的覆蓋式廣告。
明利聳聳肩：「這裡也有幼貓大師啊？我們網站昨天開始也一直出現這個廣告。」
「呃、咦？是這樣......嗎？」
「木村，你自己看的時候，都用管理員模式關掉廣告對不對？廣告收入應該滿可觀喔。」
「抱歉，我立刻確定一下。」
和海用蘋果筆電打開廣告收入的管理網站，上頭出現前所未見的數字。三十萬圓。
「果然。昨天就超過二十萬圓了。」
「咦？」
「是幼貓大師。與上帝之杖有關的網站都有這個點擊付費廣告。你盯著廣告收入的變化，我來點一次看看。」
明利用平板電腦叫出流星快訊，點下幼貓的廣告橫幅，連上販售貓食的網站。這是以有機、無基因改造為賣點的新產品頁面。價格是三公斤三十美元。沒養貓的和海無從判斷貴還便宜。
和海看見廣告收入追加的數字，倒抽了一口氣：「五千......日幣？」無法理解。銷售三千圓日幣的貓飼料，廠商卻刊登每點擊一次就必須支付五千圓行銷費的廣告，這太離譜了。網路廣告也是渡邊主持的晨光交流常見主題；點擊廣告的人數與其中實際購買商品的人數比例——也就是廣告轉換率，一般來說是百分之三。若是五千圓的廣告，商品收益應該是一百七十五萬圓左右才能回本。
這個貓廣告也出現在基普上。瀏覽次數一天應該高達一百五十萬。假設有百分之一的訪客誤點廣告，那麼一天就得支付高達七千五百萬圓的廣告費用才行。
「應該是設定錯誤，不過加上基普來看，廣告費……應該破億了——怎麼了？」和海看見明利皺著眉頭，瞪著和海顯示的廣告帳號畫面。她咬著下唇。和海這才發現，她連唇膏都是橘色的。
「沼田，妳知道什麼嗎？」
「……不，沒事。這筆臨時獎金太讚了呢。」明利搖搖頭，露出笑容。沒錯。這三十萬圓是流星快訊的營收，裡面有兩成是明利應得的份。明利回到對面座位去了。「剛才的資料好像下載完畢了。我開始分析。」
明利從桌上的裝置拿起眼鏡型螢幕戴到頭上，耳機塞進耳朵裡。她那副橘色的阿福柔頭長出機械裝置、面對電路板等機器的模樣，活脫脫就像從前科幻電影裡面的人物。
「我也會在流星快訊的部落格問問看有沒有人知道這些數據的意義。無法指望坎寧安先生會回答——妳明天也會來嗎？明天星期日。」
「當然囉。可以像這樣用上全部裝置的日子，就只有假日了。」
明利將小型鍵盤放到左臂上，拉緊繫帶。
「再說，全副裝備實在太笨重了，真討厭。這副模樣實在不能讓人看到。」
飛龍計畫 十二月十一日（星期五）二三：三五（04:35 GMT Saturday 12 Dec）
灣流噴射機飽含濕氣的風吹動兜帽，朝著無數LED燈照亮的潔白火箭流去。是感動？爾或敬畏？我忍不住抱住自己的肩膀。
父親為顫抖的我罩上外套：
「看，茱蒂，人類終於走到這一步了。」
這種文學風格的開頭如何？不中意？我知道啦。不過出發前一刻的火箭就是如此神聖，甚至讓毫無小説素養的我寫下這樣的文字。我沒有小詹姆斯‧提普奇21那樣的才華，令人扼腕。
明天，聳立在眼前的這座高達三十公尺的白色巨塔，將甩開重力，將我和父親運載到三百五十公里高的地方。
你想像過三百五十公里有多遠嗎？身高五英呎八吋的我站在海邊，與放眼所及最遙遠的水平線之間的距離，僅有4.5公里而已。站在地表最高的聖母峰巔峰時，水平線就在剛好三百五十六公里遠的地方。換句話説，三百五十公里，是地表上所能看到的最遙遠的距離。想像出來了嗎？把這段距離垂直豎立起來看看，那裡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抱歉單位這麼混亂。因為飛龍的太空人員不肯為我換算成我熟悉的英制。我打算把那種氛圍也呈現在這個部落格裡。
我還得為另一件事道歉。開頭父親説的話，其實是我瞎掰的。羅尼‧史馬克根本看也不看我。他雙手握拳擊天，高呼：
「看啊！市場的力量已經來到這裡了！」
這表示每個人感動的點都不一樣吧。不過，我想告訴大家發生在那一刻的奇蹟。
羅尼大喊的時候，正在注入從頁岩中提煉後液化的天然氣燃料補給管忽然鬆脫，氣化的燃料形成了一朵小雲。從雲間探出頭來的洛基九號，就宛如佇立在夢中的紀念碑。真正美不勝收。
羅尼也屏息看著這一幕，但立刻握緊了拳頭説：
「軌道就在伸手可及之處。我還可以去到更遠的地方。」
看得比別人梢遠一些，得到莫大的幸運，就快站上資本家所能達到的成功巔峰的他，似乎還打算去到更遠的地方。他到底有多貪婪啊？月球旅行？上火星？在我們有生之年，或許都還沒辦法，但也許我們的孩子會登上這些地方。
我很清楚，為了迎接這一天，明天的升空，以及我們的太空旅程，都必須一帆風順才行。我得好好養精蓄銳。雖然我一定會興奮到睡不著覺。
與父親同在 茱蒂‧史馬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