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集結

  
阿札爾 二十六日(恰哈爾香貝)一二:四三(09:13 GMT Wednesday 16 Dec)
德黑蘭工程大學旁
  
  跳進廂型車的黑崎捲起國旗,塞進袋子裡。阿雷夫說希望能送給他當日伊友好的證明,但不能留下證據。雖然感到抗拒,但這面保護了他們的日之丸國旗,預定在飯店剪成碎片後丟棄。關口向司機下達某些指示,引擎發動,車子壓過粗糙的鋪裝路面,向前駛去。輾過路面碎石的觸感透過懸吊系統傳到身體。
  「辛苦了。」
  關口從後車座把鋪棉外套遞過來。黑崎穿上後,血液總算流到指尖,升起一陣麻癢感。外頭氣溫很低,起碼該穿這樣才夠暖。為了喬扮搞不清楚狀況的非營利組織人員而選擇西裝應該是對的,但因緊張而泉湧而出的汗水,讓黑崎的體溫都蒸光了。兩人的呼吸讓車窗逐漸變得霧白。擦拭車窗後,從建築隙縫間可以看見圓環,同時也在一瞬間掠過將突擊步槍對準天空的士兵身影。自己剛才正將背後曝露在那些槍口前。
  從腳底升起的顫抖,令黑崎忍不住夾緊腋下繃緊身體。
  「……抱歉,我好像累了。」
  「這是當然的啊,黑崎先生。」
  關口立起西裝衣襟,蓋住胸口,拉起套在外面的外套拉鍊。
  關口的手指流暢地動著,從底下依序扣好拉鍊蓋片上的鈕釦。黑崎循著那動作看著,目光來到關口一如平常的臉上。他明明和我一樣站在槍口前——想問的問題接二連三湧出。
  這幾天,關口的行動已經超越能幹的程度。
  關口在弗斯蘭洽注意到北韓的特務,躲進中國間諜使用的日本賓館,甚至租了直昇機。一發現JAXA的行動裝置管理系統遭到駭客攻擊,便反過來利用,將公發的手機留在飯店,還啓動會傳送空白訊息的可疑程式。到這裡為止,或許可以解釋因為他有國家安全保障局的朋友,以及天生有顆好腦袋。
  但銥星手機就不同了。關口說是請人從新加坡寄來的,但這類能夠避開政府網路審査的通訊機器,不可能如此輕易地寄送到國內。這些東西怎麼通關的?
  還有示威抗議的消息。實際見到名叫阿雷夫的學生後,黑崎為了他們的活動規模之小感到驚訝。那不是像阿拉伯之舂那樣,能夠撼動國家的示威。說得直接點,只是對英語圈心懷自卑的學生們的遊戲罷了。黑崎不認為身為諜報活動後進國的日本課報機關,可以知道這樣一場小示威的主辦人是誰,而且若非遭到反政府組織利用,應該不可能演變成無法進入校內的狀態。
  關口是什麼時候想到要將銥星手機交給學生,間接確立網路連線的策略的?會演變成軍隊出動的狀況,是因為哈馬斯在活動,意圖利用阿雷夫的示威活動。而關口知道哈馬斯,也知道軍隊出動。而且是離開日本之前就知道……
  「來乾杯吧。」關口舉起粉紅色的塑膠袋說。「我請司機去買的。雖然只是水而已。」
  關口發出沙沙聲響取出兩只保特瓶,一起握住,打開瓶蓋,把其中一瓶遞給黑崎。
  「謝謝。這次你——」
  「乾杯!」關口打斷黑崎的話,高舉保特瓶,津津有味地含了一口水。「雖然很冷,不過出了一身汗呢。空氣也很乾燥。黑崎先生也喝點水吧。」
  黑崎在催促下喝一口水。液體滋潤沾黏的口腔黏膜,滑下食道的觸感舒爽極了。他再次舉起保特瓶潤喉。
  「要不要來根菸?請司機一起買的。」關口以熟練的動作拆封,遞出一根。「難得來到伊朗,你應該也想嚐嚐水菸的滋味。」
  「你真熟練。」
  「咦?」
  「菸。你不抽吧?但遞菸的動作很流利。」
  「直到去年,我都待在中國的相關團體啊。共產黨員到現在都還是在開會的時候呑雲吐霧。」黑崎點燃接過來的菸,吸入煙霧,濃重的煙纏繞在剛滋潤的喉嚨,他忍不住嗆咳起來。
  「……有點嗆呢。我抽自己的好了。你說中國?」
  關口聳了聳肩,將手中把玩的菸盒揣進外套口袋裡:
  「是啊,跟這裡一樣,是沒有網路自由的國家。」
  「那裡也有像這樣的示威抗議嗎?」
  「零零星星。不過真是羨慕呢。」關口含住保特瓶口說。
  「羨慕什麼?」
  「卡迪巴先生跟那些學生。這樣說雖然頗為冒犯,不過他們並不是賭上性命在抗議對吧?印海報、在大學裡四處拉攏同志,進行演講。他們應該不期待立即就造成大改變,卻這麼努力,教人羨慕。像我,只會滿口怨言。」
  關口用外套袖子擦拭車窗。不知不覺間,圓環周圍的雜亂氛圍淡去,逐漸出現商業大樓。機車開始填滿車龍之間,呈現塞車跡象。純伊朗文的招牌消失,國際企業的商標躍入視野。
  「中國也是如此,在伊朗,為了石油而來的外國企業在受到審査的前提下使用網路。看到這種狀況,當然會——黑崎先生,你還好嗎?」
  聽著關口說話的黑崎忽然覺得睏意逼人。
  「——抱歉。」
  「你累了呢。感覺塞車。飯店——要三十分鐘——」
  關口的聲音開始變得斷斷續續。眼睛睜不開了。外套背部磨擦的觸感。身體也支撐不住了。眼皮慢慢地垂落下來。
  「請好好休息吧。不過在那之前——」
  冰涼的手撫上臉頰,拇指抵在脖子上。睜開眼皮一看,黑崎發現自己橫躺在後車座。關口看著自己的那張臉逐漸扭曲。
  「你聽過『Great Leap大跳躍』這個詞嗎?」
  「……什麼?不知道——不,是上月球的……那是giant leap……」
  「不知道是吧。那麼,我可以問下一個問題嗎?」
  黑崎自然地點了點頭。
  「關於任職衛星情報中心的橋本先生。」
  「他是個好人。聽說……他抽……雲雀牌……」
  橋本因為受到立方衛星CubeSat感動,敲開了JAXA的大門,然而現在被逼著去顧情蒐衛星——關口正在點頭。黑崎茫茫然地看著他,繼續說著橋本的事——不知不覺間換了問題。是關於他拋棄日本的同事白石。黑崎挖掘朋友的記憶,許久不曾憶起的他臉龐掠過腦際。
  「——黑崎先生,請好好休息吧。」
  貼在臉頰上的手離開,關口的臉逐漸遠離。車門打開的聲音,外頭的空氣吹了進來。黑崎用眼睛追著聲音,見到關口拿著銥星手機盒子離開的身影。
  
十二月十六日(星期三)二〇:一二(11:12 GMT Wednesday 16 Dec)
議員會館
  
  橋本孝典注視著議員會館磨損的地毯,思忖著如何讓這場持續了三十分鐘的斥責結束。在頭頂罵個不停的宇宙開發專責大臣已經用完他所有罵人招式,責罵的詞彙開始重複。
  「橋本,你明白這狀況多嚴重嗎?這種時候居然連絡不上JAXA,簡直太傷腦筋了!」傷腦筋的是橋本才對。
  橋本正要前往新宿的內閣衛星情報中心出勤的途中,接到情蒐衛星「光學七號機」通訊中斷的消息,被叫到議員會館,關在這個房間裡。接著沒多久,便接到「雷達六號機」與「雷達七號機」失去訊號的通知。這時又碰上筆電螢幕全黑的狀況。強制登出的通知後,電腦重新啓動,卻僅顯示全黑的畫面,什麼都看不到了。按電源開關也沒反應,只有風扇偶爾轉動,成了個大「文鎮」。
  當時他沒發現,但同一時刻,JAXA公發的智慧型手機和平板電腦也失靈了。雖然有電源,畫面卻是黑的,不過機身持續發熱,不知道在進行什麼處理,但約一小時前,電池耗盡了。他向秘書借電話打到JAXA的服務視窗,卻被轉接到通話中的代表號。他打遍所有記得的號碼,結果都一樣。JAXA的IT系統當掉了。
  「我說橋本,四百億圓,你知道這個數字代表什麼嗎?」
  三十分鐘之間,這個問題已經問第三次了。
  「是JAXA拿到的情蒐衛星相關預算金額。」
  橋本明白,這個時候不應該加上「五年前的」幾個字。今年的預算額超過六百億日圓,幾乎占了逐年縮小的JAXA總預算三分之一。
  「你知道嘛。沒錯。拿了這麼多錢,竟發生系統故障,而你卻絲毫沒有意識到這是對全體國民的辜負,問題就出在這裡!」
  這筆預算全部用在情蒐衛星的發射上頭。雖然可以用來改良進行射入軌道的H-ⅡA運載火箭50,但能夠用在原本的太空探索及經營上的預算,每年都在縮水。
  「你的薪水也是從那裡面支付的。」
  「我明白。」
  不著痕跡地慢慢抬起的頭,在應話時又垂下幾公分。他沒辦法永遠這樣低頭下去。
  「不知道、不清楚、會調査,有時間搞什麼只會寫這幾句話的PPT,你是不是應該親自去現場一趟再回報?萬一北韓在這時候發射大浦洞飛彈怎麼辦!」
  就是應付這樣的風險,日本才會打造出世界首屈一指的飛彈防禦系統,您不知道嗎?————就算撕開嘴巴也不能這樣反駁。防衛省運用的系統,與情蒐衛星是彼此獨立運作的。他好幾次向這名大臣建言,說明遇上分秒必爭的狀況,一天只會經過朝鮮半島上空四、五次的人造衛星一點用處都沒有,但不管說明多少次,大臣就是搞不懂太陽同步軌道是什麼東西,橋本已經放棄傳達正確情報的努力。
  「而且你的報告說有三群五顆的衛星通訊中斷,但我收到的情報卻是四群八顆,所有的情蒐衛星陷入相同狀況。這是怎麼回事?」
  情報源中斷的橋本,最後一次連絡到衛星情報中心,是傍晚五點的時候。狀況比那時候更進一步惡化了。窩囊的是,大臣居然收到比橋本更新的情報。
  「再說,八顆同時故障,這不是JAXA的責任嗎?」
  橋本忍不住抬頭。怎麼會是這樣?
  「我也做過功課的。衛星硬體是廠商的,但JAXA也參與軟體跟運用及控制不是嗎?」
  不對。
  那是十年前草案書中的內容了。關於情蒐衛星,運用都由內閣的衛星情報中心負責。JAXA參與的部分,只有監視發射及運用——也就是橋本現在在做的事而已。就連這個職位,也是因為只會賣弄專門術語的廠商與自衛隊空降官員指揮的衛星情報中心關係太差,為了溝通而設的負責人。據說第一代負責人白石,就是對前任宇宙開發專責大臣口出惡言而遭眨職。
  後來白石被中國的太空開發企業挖角,拋棄了日本。拋棄日本的不止白石。連年預算縮小、計畫中斷、被派到已死的計畫等等,理由形形色色,但再也無法參與太空開發的技術者,選擇的道路都大同小異。
  擔任情蒐衛星連絡人員第四年的橋本,漸漸接到一些吸引力十足的工作機會。總部位在開曼的太空開發新創公司就有個充滿了關鍵字「大跳躍」的小規模人造衛星計畫,請他去當專案經理。
  最近JAXA內部也有人頭獵人,香港的太空開發新創公司正在徵人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雖然也許會像免洗筷一樣用過即丟,但不少同事認為與其當個成天被門外漢頤指氣使的「專業人士」,寧願選擇那條路。
  「你那是什麼表情?」
  橋本將來到喉邊的不滿和腦袋一起壓下去,再次瞪著地毯。「很抱歉。我也會調査這件事與JAXA的關聯。我這就去御茶水的總部和新宿的衛星情報中心看看。我想明天早上就會有進展——」
  「早上是吧!明天早上八點過來這裡回報。鷲尾,排進行程。」
  「是的。」
  正在鍵入議事錄的秘書官移動滑鼠,傳來幾下喀嚓聲。
  在橋本心中,開曼大跳躍與香港這兩個工作機會的需求急速膨脹。
  
十二月十六日(星期三)〇二:一二(10:12 GMT Wednesday 16 Dec)
西方假期飯店
  
  「和海,起來。」
  英語的呼喚持續幾聲,臉頰被柔軟的手掌拍打。和海推開黏住的眼皮,龍的圖案跳進眼簾。紅色床單上隆起的金絲刺繡被腳下的光照得立體。轉動腦袋,繼寬闊的天花板後,一名粗眉男子的臉躍入視野。是NORAD的隊員,達雷爾‧弗里曼。和海總算想起現在的狀況和地點。這裡是西雅圖的飯店西方假期的臥房。光線射進來的隔壁房間是當成作戰中心的客廳。和海被趕到臥房後,草草換了衣服,就這樣鑽進床上了。
  「現在是淩晨兩點。你剛睡著就把你叫醒,真不好意思,接到連絡了。」
  達雷爾指著打開的門。門外是粗魯地貼上銀色鋁箔墊的牆壁。克莉絲在深夜前結束會議。算起來和海睡了兩小時左右。
  「好,我立刻過去。」和海撐起身體,穿上在床邊捲成一團的牛仔褲和運動上衣。他坐在床上穿著鞋,再次體認到這裡不是日本。
  他踏進反射著銀光的作戰中心,回望兩間臥房並排的牆壁。
  「醒醒啊,和海。雖然有點早,不過來視訊吧。少了你沒辦法開始。」布魯斯說。
  「明利小姐已經就定位了。」背後傳來克莉絲的聲音。
  轉頭一看,達雷爾和明利已經坐在桌旁,中間的位置空著。坐在桌角的布魯斯指著拿來當螢幕使用的白板。上面映出懷念的臉。是賈姆希德。賈姆希德坐在陽光成束射入的房間,手伸向鏡頭,正在調整角度。背後的光束緩緩移動。吊掛在天花板下的無數黃色紙張在各處遮斷了陽光。
  賈姆希德把手從鏡頭收回來,舉起手後,說出有些生硬的英語:
  『嗨,和海。那個時候我自稱賈伊。我是賈姆希德‧賈漢夏。』
  賈姆希德搔搔臉頰,露出鬍髭底下的白牙,補了一句說『我現在是博士了』。
  『可以這麼快就連絡上,太好了。』
  「後來——」和海回想起和賈姆希德進行畫面模糊的視訊的日子。一邊看洛基九號升空直播一邊與他視訊的那天,是星期日。「是隔三天對吧?我現在在西雅圖。」
  和海感謝自己的英文不夠好,沒辦法脫口說出「三天這麼久」。對賈姆希德來說,才短短三天而已,但和海感覺已經在前天傍晚剛抵達的西雅圖住了一個星期之久。
  『我聽布魯斯先生說了。西雅圖是美國的都市對吧?好像連NORAD和CIA都在等我。』賈姆希德指著鏡頭下方說。
  『總覺得好像成了重要人物,真緊張。』
  克莉絲舉手,傳送給賈姆希德的影像預覽出現克莉絲的特寫。
  「賈漢夏博士,你毫無疑問是重要人物。能夠邀請到獨力發明出最獨特的太空載具的天才科學家進入我們的團隊,是我的榮幸。」
  克莉絲用比和海和明利說話時更緩慢的語調,一字一句地說道。
  「CIA正式委託你擔任太空纜索顧問。你可以思考一下你希望得到什麼報酬。」
  『報酬……我沒有想過。錢在德黑蘭也沒多大的用處。』賈姆希德撫摸短髭笑道。
  「不一定是錢。如果你想要來美國,可以這麼要求無妨。」
  克莉絲的話讓和海屛住了呼吸。
  美國。催生出羅尼‧史馬克的國家;像達雷爾這樣優秀而充滿熱忱的人才甚至從軍,也想要在這裡累積資歷的地方。克莉絲在邀請賈姆希德到這裡來。看到賈姆希德聞言瞪大眼睛的表情,和海首次自問:如果是我,離開日本還混得下去嗎?
  『太棒了……這真是吸引力十足的提議。可以讓我考慮一下嗎?』
  「我等你回覆。」克莉絲說,在白板用巨大的印刷體大寫寫下「QUESTION」。「抱歉是用手寫的,看得見嗎?」
  『看得見。這種程度的英語我沒問題。畫面也很清楚呢。』專門用來投影白板的鏡頭程式,已經用別的帳號傳送給賈姆希德了。是明利不知不覺間設定好的。
  「我們沒想到能這麼快就連絡上博士,所以還沒有整理好提問的內容。你那邊現在……是傍晚嗎?好不容易連上,真的很抱歉,不過這裡是淩晨兩點,可以先談個一小時左右,暫時結束嗎?我會立刻安排下一場會議。」
  『真對不起。我以為和海人在東京。下一場會議設在七個小時以後如何?時差有十一個小時半,這邊是晚上,那邊是早上。』
  「不愧是太空專家,時區難不倒你。」連在世界各地執行任務的CIA都要甘拜下風。克莉絲說,毫不猶豫地在白板寫下「會議預定:九點(德黑蘭二十時三十分)」
  「從哪裡開始好呢?」
  克莉絲掃視座位上的成員,明利立刻舉手:「我想知道通訊格式。如果由博士設計的話,應用傳送介面會怎麼設計?還有,要挑選什麼做為實體層才好?」明利繼續列舉:為了在惡劣的環境建立堅固的通訊,如何處理位元的劣化和冗餘?「只要知道這些,CIA就可以找出收送訊的節點了。」
  賈姆希德的眼神遊移:『……抱歉,我聽不懂,應用?......層?』
  達雷爾揮手笑道:「博士,那些是電腦術語。她想問的是太空纜索的通訊協定這類事情。我們需要知道將遙測資料傳送到地面基地台的方法、電波的種類,還有承載這些資訊的數據格式。博士的話,會怎麽將這些資料正規化?」
  『……我放心了。那邊什麼都用電腦處理呢。』
  「也不一定。像和海用的就是直覺。他可以在腦中讓太空纜索飛行。」
  『這樣啊,或許跟我很像。』賈姆希德把手伸向背後,拉過一張垂吊的紙張。上面畫了許多線條、波斯文和數字,幾個地方寫著英文。『這些紙和計算機就是我的電腦。總之是通訊方法和內容對吧?我都寫在論文裡了。』
  「『堅固的通訊』那一章對吧?我們在目錄上看到了,但內文只傳送到一半。」
  『視訊結束後我傳送過去吧。太空纜索的遙測資料不需要複雜的資訊。這也是太空纜索的優點。我的論文中寫道,只需要編號、GPS導出的空間座標,以及終端裝置的運動向量就夠了。』
  賈姆希德在紙上寫下這三項,舉到臉旁說:『看得到嗎?』
  『對個別太空纜索下達遷移指令時,只要傳送目標的TLE就行了。FORTRAN51的話,約三千個步驟的計算邏輯,就可以導出從現在位置移動到該TLE的勞倫茲力發生時間。』
  明利微微皺眉。因為賈姆希德說的是她覺得上個世紀遺物的程式語言。對和海來說也是。賈姆希德的邏輯雖然可以理解,卻非常老舊。
  不過,如此簡潔的系統非常美麗。
  「只需要傳送目標的TLE就行了」——
  和海尋思賈姆希德這句話。
  賈姆希德的太空纜索由於纜索上的配重物,刻意做出不穩定的結構,只要與地表水準就可以朝任何方向發揮推力。太空纜索能根據是否靠近目標軌道的反饋,自行思考時間點,以終端裝置的電子槍釋出電子,朝目標移動。是極為單純而牢固的系統。
  賈姆希德轉向達雷爾繼續說明:『當然,這是我在撰寫論文時的狀況。程式語言、處理器、還有感測器等等,應該都比我所知道的進步。雖然我無法連上網路,所以不清楚。』
  「要對多數太空纜索下達指令時要怎麼做?」
  『在編號後面送出TLE就行了。稍微錯開,就會變成群體飛行。』
  和海決定提出疑問:「賈漢夏先生,目前正在軌道上撞擊信使三號的太空纜索,感覺不像是以你剛才說的方法控制。它們看起來更快速、更精確。」
  『TLE並非必要。也可以在地面計算,將產生勞倫茲力的時間點像音符那樣傳送上去。如此可以移動得更有效率。理論上,能形成四、五十倍的推力。』
  「賈漢夏先生能夠進行那樣的操作嗎?」
  『不,這只是理論。』
  賈姆希德再次回頭,拉過別張紙。那張黃紙畫了簡單的世界地圖,各處填滿無數箭頭和數字,下方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時間和〇、一。和海推測,箭頭是太空纜索的「踏腳石」——地磁場。〇與一是勞倫茲力的ON/OFF。
  賈姆希德比對太空纜索旋轉的角度和地磁場的方向,計算勞倫茲力發生的時間點。個別計算並不繁雜,但要計算的總數龐大,而他竟用紙筆進行這樣的計算。
  『必須同時考慮到太空纜索的旋轉、地磁場的方向和強度。高速旋轉的太空纜索的時鐘,必須要有〇‧一秒的精確度,而且地磁場的資料庫也必須是一角秒單位。計算量非常龐大。』賈姆希德用手背拍了拍紙張,挺胸說道。確實,能夠以紙筆進行這樣的計算,非常了不起,應該也可以培養出類似和海的「儀式」直覺。『不過這只是理論。雖然我可以算給你們看,但我實在不覺得這能夠實現。』
  和海感覺到布魯斯和達雷爾尷尬地扭動一下身體。他們在猶豫是否告訴賈姆希德「這根本算不上問題」。賈姆希德剛才列舉的對時、地磁場的資料庫及龐大的計算,都不成問題。GPS衛星傳送回來的時間,精確到必須用相對論進行修正;地磁場的資料庫,也可以在NASA參照到比賈姆希德所要求的更精確一百倍的地圖。至於龐大的計算,更是——
  「什麼嘛,這太簡單了。」明利以日語喃喃,雙手交抱,開始敲打左臂上的鍵盤。
  
十二月十六日(星期三)〇二:二五(10:25 GMT Wednesday 16 Dec)
西雅圖 三十七號碼頭倉庫
  
  風雪轉強,敲打鐵窗框玻璃的聲音不絕於耳。暴風雪逐步逼近了。
  對著那道窗戶講電話的昌秀說了聲「노력(辛苦了)」,掛掉電話。
  「結束了。交給電網戰線真是對了。雖然做得有些放肆,不過査到黑崎和關口在哪裡了。」
  白石瞥一眼寫到一半的程式碼,將平板電腦的畫面轉為休眠。
  電網戰線的特務利用白石的帳號,從世界各地連上JAXA,徹底啃噬了個系統。雖然無法侵入與開發業務相關的電腦,但行政業務的伺服器和電腦,以及智慧型手機等行動裝置裡的資料,全數落入了電網戰線的手中。
  「你的帳號這下真的被刪除了。」
  「……這樣啊。」
  白石對著推高眼鏡的手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視野逐漸變得霧白。如此一來,他與JAXA、還有日本的關聯完全消失了。明明是自己拋棄的組織和國家,卻怎麼樣都無法徹底遺忘那八個字母的ID和三十二個字母的密碼,但現在它們也成了毫無意義的文字串了。
  從日本帶來的,只剩下這具肉體,還有這副扭曲的眼鏡。
  有股腳底往上浮起的感覺。當他發現在上海應中國航天局要求設計的人造衛星,只是美國和歐盟早已實現的計畫「重製」的時候;以及被北韓挖角,帶去平壤,將日本護照剪成碎片時的這股失落——不,不對。自己又得到另一種自由。
  霧白的眼鏡逐漸變得清晰。節骨分明的手掌另一頭,昌秀正注視著智慧型手機。
  「那,他們跑去哪裡了?」
  「黑崎和關口在德黑蘭。從影印機的快取檔案挖出來的出差申請書上,出發的日期是前天。是去找賈漢夏博士呢。」
  昌秀說,應該是去拿賈姆希德沒有傳送完整的剩餘論文,白石點頭同意。
  「和海他們能找到阻止太空纜索的方法嗎?」
  「即使瞭解原理,也沒辦法阻止。」
  要從軌道清除僅擁有小型終端裝置的太空纜索,困難重重。由於終端裝置在雷達上也只是雜訊,要鎖定位置相當困難,而且即使用來使其脫軌的裝置成功與太空纜索會合,終端裝置也會以秒速三公里的速度衝撞上來。沒有可以安全阻止的方法。截斷與基地台的通訊路徑也解決不了問題。太空纜索嵌入了賈姆希德在論文中提到的「求生本能」程式,能自主交互進行發電與維持軌道。太空纜索會在目前的軌道持續繞行。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把它們從軌道上弄走。」
  「意思是,你丟了無法收拾的東西上去?總部要是聽到,一定會昏倒。」
  「所以我不就為他們製作了他們也能使用的網路應用程式嗎?就是『操縱桿』。等『雲』的任務結束,再用它來降低高度就行了。」白石用手背敲打平板電腦說。
  「這東西什麼時候可以交給他們?」
  「明天可以作業的話,晚上就可以弄好……」
  「明天要搬遷。後天前可以完成嗎?愈快愈好。能夠進行操作的『手』愈多愈好。就算和海和你沒辦法,也許NORAD也會想到阻止太空纜索的方法。」
  「NORAD?」
  「檢査JAXA的伺服器時,找到了黑崎寄給NORAD的林茲上校的信。內文以PGP加密,不過可以看到主旨。『Emergency:unusual Safir 3 orbit was caused by North Korea(緊急:信使三號的軌道異常是北韓所造成)』。」
  「什麼時候的事?」
  「前天。NORAD——也就是美國政府的機關,和讀到賈漢夏博士論文的和海連繫上了。」
  「……這樣啊。」白石仰望天花板。他也不認為能夠永遠保密,但事情發展之快超乎預期。這表示和海蒐集到的資訊夠正確,足以讓行動笨重的機關如此迅速地採取行動。
  「曝光了呢……『雲』和太空纜索都是。」白石說。
  「還不一定啊。我會向北邊的總部報告曝光的可能性,有沒有什麼要我幫忙美言的?」
  「太天真了,昌秀。軌道的『雲』已經曝光了。就這麼報告上去吧。」
  白石閉上眼睛,深深地吸入滿腔倉庫灰濛濛的空氣。
  時候終於到了。
  「轉告領導人,進入散播更深恐懼的階段。這個計畫,只能趁著木村和海的聲音還不夠大的現在執行。」
  昌秀的身體緊張起來,把食指豎在額頭前面。她要進行記憶地圖法。
  「昌秀,不需要,這很容易記。首先是軌道飯店。趁現在還有許多人相信上帝之杖,讓信使三號的第二節更靠近它。把它運到史馬克父女可以用肉眼看到的位置。」
  「很好。這樣就可以暫時爭取時間了。」
  「沒錯。暫時。」
  昌秀睜大了眼睛,就像察覺到什麼。
  「只要施壓到這個地步,美軍一定會立刻迎擊上帝之杖。」白石感覺到自己的唇角揚了起來。
  「不過,對手是空掉的火箭箭身。我已經佈置好陷阱了。美軍會嚐到奇恥大辱。我要在狼狽的他們面前——」白石盯著昌秀的眼睛說。「進行『低軌道大屠殺』。原本我打算花時間偽裝成事故,但現在狀況不同了。我不會給他們時間思考對策。我要全數投入四萬個太空纜索,把低軌道上繞行的兩千顆人造衛星,同時擊落地球。」
  「等一下,這……」昌秀張大了嘴巴,藍色的眼瞳顫動不已。
  沒錯,就是這張表情。這個計畫,就是要在全人類的臉上烙上這張表情。
  「害怕嗎?昌秀。」
  白石的唇角吊得更高。乾燥的嘴唇裂開,痛楚令他的緊張益發高亢。
  「我要發動戰爭。」
  白石想像如雲霞般擴散的「雲」朝著分佈各地的人造衛星蜂擁呑噬的景象。被太空纜索的終端裝置以低相對速度撞擊的人造衛星,會停止功能,或漫無秩序地旋轉,拖曳出電漿態52的長尾,墜落大氣層。太空站、望遠鏡、GPS、通訊衛星、氣象觀測、偵察衛星——人類不知不覺間賴以生存的軌道上的各種建設,將在一瞬之間化為烏有。如果積滿了放射性物質的人造衛星墜落到地面,可能會引發大混亂——不過無所謂。
  重新歸零。
  與軌道相關的事業,已經巨大到連一點失敗都無法容許。從一九五七年的史普尼克一號53開始,超過六十年,太空為大國所瓜分,結果導致阻撓一無所有的人們探索太空的尖端人造衛星及太空站、佈滿廢棄衛星太空垃圾的軌道、以及複雜難解的權益紛爭。這樣的建設,應該全數鏟除,重新歸零。
  「不需要宣戰。某一天,所有的人造衛星突然消失。唯有創造出如此無邊無際的恐懼,進行大跳躍的國家才能夠獨霸太空開發。」
  「……太空垃圾呢?要是這麼做,低地球軌道會變成太空垃圾海。」
  「我怎麼可能玷污大跳躍的舞臺?我會一個一個,仔仔細細地把它們打下大氣層。」
  白石逼近站在窗邊的昌秀:
  「立刻連絡高層。」
  「北韓沒這麼大的膽子。」
  「是嗎?」
  白石再逼近一步,額頭抵上昌秀的額頭。
  「只要有個能夠一肩杠起所有責任的代罪羔羊就行了吧?」
  昌秀蹙起眉頭。
  不懂嗎?在一眨眼擊落所有低軌道物體,描繪出那之後的未來。能夠做到這項壯舉的別無他人,那就是再也不可能登上舞臺的——
  「我啊。」
  
十二月十六日(星期三)〇三:一二(11:21 GMT Wednesday 16 Dec)
西方假期飯店
  
  賈姆希德一同參與的討論主題,進入清除軌道上太空纜索的方法。和海和達雷爾提問,賈姆希德回答,明利果敢地加入話題。布魯斯一面聆聽四人的對話,一面筆記。這場討論結束後,他會將筆記內容傳送到CIA總部蒙特雷的喬治布希情報中心,在明早的會議前進行査證與情報評估。克莉絲判斷不能讓團隊為雜事分心。
  『論文裡面,我用一章討論了太空載具的求生本能。太空纜索能夠自主交互進行發電與推進,在軌道待命,直到收到新的目標。我也提出了約兩千個步驟可以實現的FORTRAN程式。』
  「目前正在繞行的太空纜索也包含求生本能嗎?」
  『不清楚。我不知道北韓的工程師多嚴肅地看待我的論文。』賈姆希德以玩笑的口氣說。『那篇論文寫得不好。指導教授不肯用心讀,還留下了計算錯誤等等。』
  這裡應該詢問主謀候補的「徒弟」。
  「明利,妳認為呢?」
  「你說剛才提到的『本能』嗎?如果是我,就會放進去。自主這樣的說法很有吸引力,而且既然有現成的行動程式碼,沒道理不拿來使用。」
  克莉絲拍手:「決定了。有『求生本能』。以此為前提繼續討論。」
  明利驚W地看克莉絲:「這是我的意見耶?可以嗎?」
  「可以。反正總是其中一邊。博士認為呢?」
  『如果是以癱瘓太空纜索為目的進行討論,應該採取這個前提。』
  布魯斯覺得這句話哪裡怪怪的,但賈姆希德接下來的重要發言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要找到阻止它的方法對吧?壓制北韓經營的基地台,或是通訊本身,搶奪太空纜索的控制權,應該是最有效的方法。』
  達雷爾靠到椅背上:「果然還是只能找出基地台嗎?」雖然之前就提過類似的推測,但賈姆希德具體提到「求生本能」這樣的程式碼,因此成了確定事項。
  「博士,我可以再問一次通訊方式嗎?」明利插口說。「來自衛星的往上和往下的傳輸,博士的話,會以什麼樣的次序排列資料?」
  賈姆希德笑了一下,拿起黃紙和筆。明利說的話不再充滿電腦行話,因此賈姆希德也能夠理解了。他振筆疾書,一一寫下參數。『往上是太空纜索的ID、TLE,或是ID和使勞倫茲力發生的時間。往下是1D和GPS取得的座標,以及終端裝置的向量,是這樣的順序。如果有觀測機器的資料,應該會追加在後面。』
  「GPS在外太空也能使用呢。」明利點點頭敲打鍵盤,達雷爾在略圖畫上GPS衛星的圖案,與太空纜索連在一起。
  「通訊使用的電波是什麼?」
  『我是用AM做實驗的。因為我只能買到AM收音機。五十公里距離的話,也不必理會電離層的影響。』
  賈姆希德說明他利用氣球進行的實驗。他的原型機搭載了以嗶聲傅輸座標及向量的AM發射器,將它從平流層落下,確定產生勞倫茲力。記錄則是以錄音機錄下來聆聽,再抄到紙上。
  『當然,AM會在電離層中反射、衰減,因此我在論文中提議使用VHF54。真的很辛苦,得配合嗶、嗶、嗶的聲音彎曲手指。包括驗正碼在內,我使用了八位元,所以需要雙手並用。如果設成五位元,或許效率會好一點。』
  賈姆希德將雙手手背對著這裡,豎起左手小指、右手拇指、食指和無名指笑道。明利對他用手指表示的位元說「四十三」,賈姆希德拍手笑道:『妳也會讀!』
  「好驚人的熱情。」和海也很開心。
  『太空纜索沒能在自己的手中開花結果,令人遺憾。我務必想見見為我實現它的北韓工程師。他是怎麼解決我無法解決的問題的?我非常好奇。』
  布魯斯再次有種奇妙的感覺。現在軌道上發生的事,可不是什麼驗證測試。明利對布魯斯說:「我寫好尋找基地台用的程式碼了。是可以用SQL55査詢使用在Hadoop56分散式儲存的資料。我可以用來搜尋全世界的通訊嗎?」
  克莉絲回頭,豎起拇指看著這裡。是同意,來自明利的訊息也送到電腦來了。
  「好——真快呢。」
  布魯斯確定明利的訊息是委託信,便直接將郵件轉送到總部。幾小時後,平民駭客明利製作的搜尋査詢,就會在資料庫裡進行探索。這個資料庫孜孜不倦地累積了CIA所掌握的一切通訊——雜括美國國內及環太平洋諸國、除了幾個國家以外的歐盟圈、東南亞及非洲——等於是除了受到協定保護,無法進行竊聽的聯合國安全理事會常任理事國以外,幾乎全世界的一切通訊。
  這段期間,和海和達雷爾仍有著問不完的問題,話題轉移到太空纜索的製作方法。
  『小型太空纜索的話,我曾經預測可以使用智慧型手機的電路板,來當做終端裝置的中央處理裝置。這一點你們應該比較清楚吧?現在的智慧型手機,都有動作感測器了嗎?』
  「當然。有些還配備了指南針和原子鐘晶片。」
  『太厲害了!技術的日新月異真教人吃驚。GPS、指南針、動作感測器、原子鐘……該不會有些也有收音機吧?』
  「當然了。」
  『那麼,光是智慧型手機和電子槍,就足以打造出太空纜索了。只要解決纜索的材質問題就行了。幾年前,我聽說日本的音響公司成功以滾筒式製程生產石墨烯——』
  克莉絲在布魯斯耳邊呢喃:「博士看起來很開心。」
  「是啊。他一直很渴望有個一起討論的對象吧。」
  賈姆希德在偏遠地區獨自一個人不斷思考。而且是在資訊封閉的環境裡,甚至不受到指導教授重視地持續研究。然而今天透過和海,能夠與達雷爾和明利這些毫不保留地將未來的技術傾囊相授的對象交談,不可能不開心。
  口袋裡的智慧型手機震動了。布魯斯移動到鏡頭死角——桌子底下,解除畫面鎖定,讀取通知。不論明利與和海,他必須預先確定內容是否可以讓賈姆希德知道。幸好是與太空纜索有關的訊息。布魯斯抓住熱烈討論的空檔,插口說「抱歉,有消息」。
  「和海的預測成真了。日本的情蒐衛星失靈了。飛龍的返回艙也被破壞了。似乎發現了嚴重的氣體外洩。怎麼會這樣……」
  飛龍計畫的部落格報告為「一點小問題」的飛龍返回艙,從幾小時前開始出現預定中沒有的旋轉運動。地面基地蒐集斷續傳回的通訊,剛剛才確定船內氣壓已經歸零,因此連絡NASA。
  「是太空纜索。」明利喃喃說。
  和海雙手覆臉,以日語說:「慢了一步……」
  布魯斯咬住嘴唇。今天傍晚已經透過CIA警告了,但太空纜索這樣的「觀點」尙未滲透到總部。明明知道,卻沒行動。
  「情蒐衛星八顆都壞了嗎?」
  「四群八顆,好像全毀了。」
  「我確定一下NORAD的觀測數據。賈漢夏博士,恕我失陪。」
  達雷爾用桌上的螢幕叫出NORAD的終端機,輸入「IGS」,上面便出現列出數值的表洛。「情蒐衛星的軌道和昨天完全一樣——但反射波出現亂數變化。似乎在旋轉呢。天線沒有對著基地台,因此通訊中斷了。」達雷爾也同樣調査飛龍返回艙,確定在旋轉。他說從NORAD的觀測數據,看不出是否破了洞。
  『怎麼了?』賈姆希德歪著頭問。
  達雷爾徵求克莉絲的許可,向賈姆希德說明狀況。聽到沒有太空垃圾迸散、從反射波的狀況推測應該是在旋轉,賈姆希德說『原來如此,是用太空纜索摸了它們一把』。
  『太空纜索的自轉速度是任意的。只要有一定以上的速度,纜索也不會糾纏在一起。終端裝置的速度可以自由設定,從徒手毆打的速度,到——這也要看纜索的材質,不過到秒速十公里,步槍子彈十倍的速度都不成問題。情蒐衛星應該是受到輕撞,而那個叫飛龍的太空船則是遭到高速衝撞。不過,那個人還真會想。原來可以用這麼簡單的方法停止人造衛星的功能。』
  「太遺憾了。太空纜索明明可以拿來做出更大的貢獻。」和海應道。
  『或許。不過即使是沒有多餘裝置的太空纜索,只是身在軌道,就可以完成任務。』
  賈姆希德與和海的對話微妙地對不上。應該也是因為兩人的母語都不是英語,但會不會是最根本的地方有什麼差異?正當布魯斯這麼想的時候,克莉絲抬頭看鐘,拍了拍手:
  「很抱歉,今天可以就此散會嗎?賈漢夏博士,謝謝你。和海也是,接觸太空纜索才三天而已,腦袋一定快爆炸了吧。現在先去睡個覺,為明天的會議養精蓄銳吧。」
  賈姆希德的表情充滿驚訝:『和海,你不是纜索推進系統的專家嗎?』
  「很遺憾,並不是。」和海搔著頭,說明自己只是業餘,與太空的關聯僅有流星快訊而已。「雖然都三天了,但自從逃出日本以後就一直很忙,也沒仔細讀你的論文,真抱歉。」
  『業餘人士……太厲害了。要理解到這種程度,只需要短短三天啊。』
  「是兩天。」達雷爾說,賈姆希德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和海中間還要移動什麼的,相當辛苦。我則是只有今天一天。腦袋都快爆炸了。這段時光真是太刺激了。博士,謝謝你。」
  『你也是……這樣啊。我也不能認輸。我會看看你們蒐集到的資料。』
  賈姆希德說六小時後見,結束視訊,克莉絲吆喝著「小孩子該上床了!」,和海和明利前往臥房,達雷爾走向浴室。
  
  「博士沒問題嗎?」
  布魯斯說,對面的克莉絲板起了面孔。
  「得多關照博士一下。萬一他鬧起脾氣就糟糕了。」
  布魯斯點點頭。賈姆希德潛心鑽研太空纜索好幾年,卻碰上能夠像手腳一樣自由操控這項技術的工程師。現在或許他只是驚訝,但繼續下去,他一定會痛感到自己的落後。這樣是不行的。如果他能靈活運用現代的工程技術,應該可以得到更多的成果,這些成果將會輕易掃除他出生在一無所有國度的自卑。
  「只要繼續與和海還有明利交流,博士也會瞭解的。我會增加會議的頻率——咦,怎麼了,達雷爾?」
  達雷爾從浴室走了出來,衣物和進去時完全一樣。
  「現在方便嗎?」
  「請說。」
  「剛才我看到NORAD的終端機發現,信使三號也動了起來。」
  「喂,你剛才怎麼不說?」布魯斯說。
  「因為這件事跟還沒有告訴和海他們的鳳仙花作戰有關。如果信使三號照這樣繼續加速下去,明天傍晚就會進入軌道飯店半徑一公里的範圍內了。作戰什麼時候執行?」
  克莉絲瞥了和海和明利進入的臥室門一眼:「明天十三點。」
  「結果……還是要執行呢。已經告訴史馬克父女了嗎?」
  「已經指示他們讓軌道飯店進行亂數加速了。還有,執行的時候會要他們關掉電源。因為ASM-140可能會造成影響——」
  達雷爾氣憤地以手撐桌:「為什麼不制止?你們也知道這沒有意義吧?那是為了將世人的目光從太空纜索轉移的幌子啊!」
  「我們報告上去了。」布魯斯仰望達雷爾的臉。「但你應該明白,作戰不會因為這樣就中止。情蒐衛星和飛龍返回艙的事也沒有犯案聲明,被當成事故處理。還沒有任何一個機關將太空纜索本身視為威脅。」
  達雷爾撐在桌上的手握成拳頭。
  「我也跟你一樣著急。鳳仙花作戰會徒勞無功。不過你也為成為攻擊目標的史馬克父女設身處地著想一下。對他們來說,飛龍返回艙是因為原因不明的事故而無法使用。他們剩下前往ISS一條路,卻被一艘莫名其妙的太空船糾纏不清。在這樣的狀況下,地面的機關卻束手不管的話,他們會承受多大的心理壓力?」
  達雷爾垂下頭。
  「目前最重要的是找出與太空纜索進行通訊的基地台,並且用灑在街上的蜜罐揪出特務。太空纜索的事,我們會確實報告。」
  「達雷爾,交給布魯斯,你今天先去睡吧。明天會變得更忙。CIA會送來一大堆通訊相關資訊。風雪會轉強,我們得一直關在這裡工作。」
  「好的。兩位也請休息。我對兩位寄予厚望。」
  達雷爾再次前往浴室。
  克莉絲抓住肩膀轉了轉頭。布魯斯也深坐在椅子裡,回想答應達雷爾的事。克莉絲和他的工作,接下來才要開始。
  「你應該明白,報告要快點送出去。必須讓他們得到肯定,否則團隊士氣將會萎靡不振。」
  布魯斯聳了鍵肩,打開寫到一半的報告。克莉絲說的沒錯。即使是以驚人的幹勁結合在一起的團隊,若是沒有獲得肯定,一下子就會士氣低迷。不,幹勁愈強,失望就會愈深。
  「我想聽聽妳對主謀的意見,就是這傢夥了嗎?」布魯斯打開白石蝶羽的檔案。臉部照片當中,除了JAXA時代的照片,還摻雜了從與荷西‧法列斯的視訊裡截取出來的照片。即使和JAXA時代的照片放在一起,印象也沒有多大的差別。銀框眼鏡是同一副。檔案中提到,白石辭掉JAXA後前往中國,五年前失去音訊,後面附上幾個部門製作的文件。心理分析的開頭寫著「天才雜務員」。還是一樣毒舌。
  「咦,側寫也對他這麼不利啊?」克莉絲說。
  「對,雖然沒什麼這幾年的情報,但與北韓相關的部分,有耐人尋味的分析。」布魯斯指的部分指出,自從白石從中國消失以後,北韓的網戰部隊「電網戰線」的活動便轉變成優秀的作戰。以前「電網戰線」的作戰至多只有在大規模DsS攻擊—阻斷服務攻擊成功過,卻在二〇一五年左右,打造出龐大的僵屍電腦群——「沉睡的砲台」,開始成功駭入社群網站、侵入雲端服務。由於利用的是白石在日本的時候發現的安全性漏洞,引起調査人員的注意。
  這些活動可以說是這次的騙局——偽裝廣告、污染翻譯引擎的先驅。
  「調査得真清楚。」克莉絲說。
  「唔,這就是工作嘛。對了,也找到白石和太空纜索的關係了。」
  布魯斯接著打開心理分析人員的報告。他拋棄日本的原因,推測是「在JAXA投注心血的電動微索計畫受挫」。前往北韓的白石看到賈姆希德的論文,想要實現在日本無法達成的夢想吧。
  分析也提到與北韓太空開發的關聯。白石隱身數年,北韓便積極地將人造衛星射入低軌道。雖然一般認為絕大多數的衛星都掉到大氣層了,但現在回頭來看,可以明白這些發射是為了什麼。應該就是在勤奮地將太空纜索送上軌道。如果是能夠自力遷移軌道的太空纜索,就不需要精密地送入軌道,只要從能夠運載十噸重物體的火箭第二節隨便灑出去就行了。太空纜索能夠在軌道上潛伏多年,靜靜地等待著活躍的這天到來。
  與沼田明利的關係,似乎只是舅舅與外甥女,以及明利所說的,是電腦工程方面的師徒,僅此而已。看到這一段,兩人都放下心。
  「該怎麼告訴明利?她好像以為白石是被北韓逼迫的。」
  「……是啊。現在就先讓她這麼認為吧。明天再好好討論一下。」
  「好的……啊,又收到信了……真傷腦筋。」
  「怎麼了?」
  「是搜尋基地台的事,總部回信了。還附帶一堆抱怨。」
  布魯斯把筆電轉向克莉絲,指著二十萬到六十萬的數字。
  「總部說,這是收發明利所說訊號的電腦數量。」
  負責人說,發訊的電腦遍及全世界。蒙特雷的喬治布希情報大樓現在是清晨五點。負責人被迫進行感覺是白費工夫的搜尋工作到這種時間,語氣極酸地在結尾說:「請再縮小一下範圍。」
  「要是這裡面中了一兩個,算是挽回面子嗎?」
  下載搜尋結果需要兩小時左右。明天和明利商量一下吧。
  
飛龍計畫(12:00 GMT Wednesday 16 Dec)
  
  今天是太空實驗的日子。
  我請羅尼把我抬到房間正中央,然後輕輕放手。
  沒有任何支撐地飄浮。各位覺得會發生什麼事?
  不管再怎麼用力劃動,我都不會前進。就算踢踹半空中、伸長身體,也只是以肚子一帶為中心,不停地原地打轉而已。如果有機會下榻軌道飯店飛龍,請務必體驗一下。
  要從這樣的狀態移動,方法只有一個,也就是脫下襯衫或褲子扔出去。如此一來,身體就會朝襯衫或褲子的反方向移動。我最愛這一瞬間了。
  這就是太空船前進的原理。
  本來以為不會在這個部落格寫公式的,不過這裡列個一條就好。
  ΔV=VCln(m0/m1)
  這叫齊奧爾科夫斯基方程式,是一八九七年推算出來的火箭方程式。一世紀之久以前導出來的這個公式,是使用推進劑的每一台火箭都必須遵循的定律。利用這個公式,可以求得多重的太空船以多快的速度釋放出推進劑,就可以得到多快的速度。
  體重五十八公斤的我,以秒速三公尺的速度拋出五百公克的長褲,就可以得到秒速0.026公尺的速度。慢得教人唏噓。
  軌道飯店則是藉由在更快的速度下釋放出推進劑,朝水準方向加速,在國際太空站繞行的高軌道上移動(注意,不是向上加速喔!)。
  重要的是,要推動大質量的物體,需要更多的推進劑——説白一點,就是燃料。如果推進劑用光了,就會維持著當時的速度,永遠在軌道上繞行。就跟沒有支撐,飄浮在半空中的我一樣,非常無依無靠。
  
  因此,有幾種不需要燃料的太空船被設計出來了。像是利用光線前進的光帆、利用太陽磁力的磁化帆、以及纜索推進系統。雖然每一種出力都很小,但都是不可或缺的技術。飛龍計畫正熱烈招募想要實現這類技術的工程師。
  創意十足的人,請快點向我們報到!
  
  最後要報告一件事。把我們戴上軌道飯店的飛龍返回艙,要降下大氣層了。重返大氣層的預定決定之後,我會再通知大家。它一定會變成一顆大流星的,敬請期待!
  
  小小火箭‧史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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