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六日（星期三）〇九：〇二（16:02 GMT Wednesday 16 Dec）
彼得森空軍基地
　　
　　「這次使用的武器，ASM-140，是你們第一次接觸的武器，因此我請來了負責調査與開發的NORAD——北美空防司令部軌道監測室的室長林茲上校，來為大家進行簡報。」
　　鳳仙花作戰的作戰指揮官丹尼爾‧華博伊上校的訓話響徹簡報室，被介紹的林茲向在場的隊員輕輕舉手致意後，瞪住懸掛在天花板上的北美大陸地圖一角。由西畫向東的線上，寫著要擊落的對象上帝之杖。林茲主張使用「信使三號第二節」這個名稱，但沒有通過。
　　「我們缺少關於太空的知識，因此請大家仔細聆聽。那麼，有請上校。」
　　華博伊退到白板另一頭。
　　快點擺脫這場鬧劇吧。即使不明白原理，反正ASM-140是自動發射，只要靠近目標，就會自行啓動。
　　林茲用指示棒指著地圖說：「我簡單說明目標。目標會沿著這條路徑，侵入北太平洋防空圈的二十六區。高度是三百九十公里，目前觀測到的侵入速度是秒速7.6公里——什麼事？」
　　負責發射ASM-140的F-15鷹式戰鬥機的飛行員里奇‧馬基里斯上尉舉手了：
　　「上校，可以用英呎嗎？速度也是，最好可以換算成馬赫。」
　　里奇旁邊的女子——擔任觀測機的F-22猛禽戰鬥機的飛行員瑪杜‧阿波特中尉瞪住他說：「喂，你還沒讀資料嗎？」
　　「我讀了啊，相信我。」里奇應道，又說：「我想和大夥共用那種意象。拜託上校。」維修團隊幾個人也點頭。林茲面露冷笑。可別後悔啊。
　　「看來有人不曉得音速的定義是什麼。真沒辦法。我依序說明好了。」
　　簡報室被嘆息聲包圍。也有人說「里奇，收回你的話」。林茲不理會那聲音，像個教師似地把指示棒抵在掌心說：「音速會隨著氣壓和濕度變化，這大家都知道吧？音速本來就是依據大氣這種介質的物理性值來定義數值——馬基里斯上尉，怎麼了？」
　　「很抱歉，上校，單位不用麻煩了。」
　　「沒關係。好像很多隊員看到公制難以想像，換算一下也不壞。」林茲在地圖旁邊的白板填上兩個數字。「高度是一百二十八萬英呎，侵入速度是二十三馬赫。」
　　整個房間一片譁然。「一百萬？」
　　「二十三馬赫……這麼快？」
　　「上校，方便打個岔嗎？」華博伊徵求林茲同意，站到白板前。「嚇到了嗎？就像這些數字顯示的，這次作戰，將要擊落美國空軍成立以來位置最高、速度最快的目標。由於牴觸了聯合國外太空和平使用委員會的規章，因此不能公開，但是過了十年或三十年以後，還是會公諸於世。那時候應該已經是人類在太空爭奪霸權的時代。」
　　華博伊打住，將握緊的拳頭舉到胸前：「屆時你們執行的這場迎擊上帝之杖的鳳仙花作戰，將成為閃耀的偉大里程碑。不管在哪裡、任何時候、是什麼樣的目標，美國空軍都會擊落敵人。你們將會完美地證明這一點。聽到了嗎！」
　　正襟危坐的隊員們齊聲唱和：「Sir, Yes, Sir! 」里奇原本賊笑的表情也繃得緊緊的。
　　華博伊把場子交給林茲：「請繼續。」
　　林茲指著貼在白板旁邊的作戰指令，說明反衛星武器的規格。隊員忙碌地翻開指令書，點頭做筆記。林茲以指示棒指著ASM-140的設計圖說：
　　「盡量避免製造太空垃圾，這項兵器有兩項武器，一個是『遮斷』，另一個是『極小彈』。」
　　「我有問題。我是維修主任蓋納上尉。我聽說『遮斷』只對民生用品的電子儀器有效果，它對上帝之杖也有用嗎？」
　　「好問題。不過人造衛星為了把重量減輕到最小，大部分屛蔽都不夠充分。『遮斷』對受到防護的CPU應該不會造成影響，但只要能毀掉裸露的感測器就夠了。可以嗎？」
　　「我懂了。」
　　「『遮斷』的射程是五公里，一萬六千英呎。」林茲壓抑著苦澀的心情，在白板寫下上帝之杖四個字，畫上小點，在周圍畫出顯示射程的圓。這時他忽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在最近看過一樣的圖——是達雷爾的郵件附件嗎？
　　「——林茲上校？」華博伊看見林茲頓住，出聲叫他。
　　「抱歉。第二個。極小彈是發射出直徑三公釐的彈體。這是類似霰彈槍的武器——」
　　林茲一邊說明，腦中塞滿了達雷爾寄來的信件內容。他的信上是不是說，信使三號周圍浮游著許多太空纜索？ASM-140的彈頭必須穿過密集的太空纜索之間。如果彈頭和太空纜索衝撞，會發生什麼事？
　　「彈體看起來太小了，真的能貫穿上帝之杖的防護嗎？」
　　「不必擔心。彈體是雙重構造。衝撞的時候，第一層會與上帝之杖的裝甲一同蒸發，接著彈芯射入其中。和反坦克飛彈是一樣的原理。」
　　「彈芯是鎢彈嗎？還是DU——貧化鈾彈？」
　　「是DU。」
　　隊員們的表情透露出輕微的緊張。軍方並未承認貧化鈾彈造成的放射線危害。即使有，也極輕微。這樣的常識雖然已經全面滲透在地面作戰的陸軍及海軍陸戰隊，但尙未普及到空軍。
　　「不必擔心。彈體受到完全包覆，只要『霰彈槍』正常動作，彈體會在幾星期以內掉下大氣層燒燬。」
　　「謝謝。我放心了。」
　　與放鬆下來的隊員相反，林茲不祥的預感愈來愈大。郵件。得快點細讀達雷爾的報告才行。
　　林茲望向牆上的鐘。看到他的動作，華博伊上校站了起來：「還有其他問題嗎？」
　　隊員之間傳來淩亂地闔上作戰指令書的聲音。
　　「看來沒有問題，那麼就結束這場簡報吧。向林茲上校敬禮！」
　　林茲坐在福特汽車的副駕駛座，在困在肚子和儀表板間狹窄的空隙間打開筆電。握著方向盤的史達茲瞥一眼畫面說：「是達雷爾的報告呢。」
　　「對。你讀了嗎？」
　　「抱歉，有太多我看不懂的內容……太空纜索是嗎？怎麼說，荒誕無稽，完全無法想像。」
　　「這樣啊……」
　　被CIA關在西雅圖的達雷爾送來的郵件內容充滿驚奇。他說來自日本的工程師木村和海利用向塞席爾大富翁借來的雷達觀測到太空纜索，要求NORAD重新觀測。林茲再次打開附件圖樣，確定剛才的似曾相識感正確。太空纜索的群體構成的「雲」，濃密地包圍信使三號。兩萬對這個數字遠遠超乎想像。
　　太空纜索已經不是假說，而是實體威脅。
　　「應該在簡報前看的。鳳仙花作戰會白費工夫。」
　　林茲把想要接下去的話又呑了回去：「如果只是白費工夫就好了。」鳳仙花作戰執行的空間裡，有兩個平民。
　　史達茲搖晃肩膀：「可是已經沒辦法喊停了。」
　　林茲低吟了一聲，蓋上筆電，塞進置物盒裡。
　　「沒有參與鳳仙花作戰的工作人員，有幾名可以進行軌道監測？」
　　「十二名。但預定要進行追蹤聖誕老人的視訊會議。下星期就是聖誕節了。」
　　「叫他們取消，把所有的資源都拿去支援達雷爾——西雅圖的團隊。把他們召集到我的辦公室，安排好隨時可以跟西雅圖視訊。」
　　「是緊急狀況呢。好的。」
　　史達茲踩下油門。福特一口氣加速到基地內的四十英哩限速。
　　
十二月十六日（星期三）〇九：一四（17:14 GMT Wednesday 16 Dec）
西方假期飯店
　　
　　聽到布魯斯的報告，明利表情僵硬地坐了下來：
　　「……我懂了。我想要確定一下，請給我資料。」
　　昨晚請CIA進行搜尋，結果與明利的預期截然不同。編號數字、時間、顯示座標的三個小數點數字、顯示向量的三個小數點數字，從所有的通訊當中抽出這種「形式」的資料，結果找到為數龐大的電腦。CIA說有高達二十萬到六十萬的電腦在傳送資料。與原先預測幾十個太空纜索基地台的數目，相差了四位數之多。
　　而且資料大到不行。許多搜尋結果還附帶了巨大的二進制資料這樣的「禮物」。連CIA的負實人都加上一句充滿挖苦的「禮物」說：「實在不像是從太空送來的資料呢。」
　　「明利，別在意。只要從這裡面找到目標就行了。」
　　明利默默地打開占據了三面螢幕的資料。數字列填滿了畫面。
　　視訊會議螢幕傳來賈姆希德擔心的聲音：
　　『怎麼了？那是與基地台的通訊嗎？我也可以看嗎？』
　　明利默默地將數字投射到白板上，好讓賈姆希德也能看到。畫面裡的賈姆希德手扶下巴，拉過吊在身後的紙張，布魯斯見狀對他說：「博士，等我們鎖定可能的候補之後，再請你研究看看。目前記錄到的多達六十萬筆之多，所以先交給明利吧。對吧？和海——和海？」
　　不知不覺間，和海站在投射出數字的白板前，豎著食指，眼皮半閉，嘴巴張動著。是在發動他神秘的能力——想像軌道上的物體。達雷爾也坐在電腦前，等待和海開口。
　　怎麼搞的，有常識的就只剩下我一個人嗎？
　　和海以布魯斯無法理解的方法進行預測，將食指慢慢地往旁邊倒下，身體也跟著側倒。
　　「危險！」
　　差點跌倒的和海跨出腳去維持平衡，回頭看達雷爾：「把地球儀重疊上來。這份資料是依照經度、緯度、高度的次序排序。緯度南北相反，高度是地表設為1.0時的浮動小數點。」
　　賈姆希德舉起黃紙：
　　『沒錯。論文上的順序就是這樣。第一行資料顯示的位置是——』「第一行是——」
　　賈姆希德和和海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華盛頓州的前面，正上方。」『西雅圖的上空。』
　　「好，我要顯示了。」達雷爾說，敲打鍵盤，在投影白板的地球儀上顯出一個點。點的位置在美洲大陸西側，鄰近加拿大國境的都市，西雅圖這裡。「我把資料灌進去。」達雷爾說，接著操作鍵盤，白板陸續出現許多點。這些位置，與和海根據奧齊觀測到的「雲」來預測的位置完全相符。
　　「等一下。」布魯斯揮著手，走到白板前。「喂，這是在開玩笑吧？有二十萬到六十萬台的電腦是基地台，這怎麼可能——」
　　明利的聲音打斷布魯斯：「我知道附加資料是什麼了。是JPEG檔。」明利把新的一台小型投影機放到桌上。地球儀上逐漸疊上藍色與白色的漸層圖像。
　　「是照片？」
　　「沒錯。」明利只應一聲，陸續打開相同的圖片。藍色與白色的條紋、藍色到黑色的漸層，也有綠色與褐色的斑紋花樣。達雷爾和和海都納悶不解。當然，布魯斯也不可能知道這是什麼。只有一個人，明利滿懷確信地繼續打開圖片。「這些照片單獨來看沒有意義。我來寫個把它們連在一起的程式好了——啊，對了，或許有人做了可以現成利用的零件。」
　　畫面出現雲端資源網站「巨手」。明利輸入幾個關鍵字搜尋，顯示出與圖像處理相關的程式零件及函式庫。看到上面的案主姓名，布魯斯瞪大了眼睛。基里洛‧潘琴科。是白石用過的假名。雖然布魯斯不知道那是做什麼用的程式，但明利再次追上了她舅舅的思考模式。布魯斯看向克莉絲，她滿意地點點頭。
　　明利瀏覽專案的成果，不停地到處按下下標鍵。
　　「有人分散發包了類似的程式呢。八成……不，幾乎都齊全了。太令人驚訝了——設計有點舊，不過幾乎完全一樣——可以用我知道的方法來運用。連函數命名規則都一樣。」
　　明利逐一打開下載後的原始碼，組成程式。白板投射出一個球體，失焦的照片斜斜地貼附上去並消失。「只是組合函式庫而已……好了。」明利敲打鍵盤，出現小視窗顯示「Building project（專案建構中）」，接著白板冒出一團藍色的塊狀物。畫面上有個七彩氣球在旋轉，塊狀物分裂成四分之一、八分之一，逐漸變形成球體。
　　「哇！」
　　布魯斯忍不注驚呼。
　　大概眨上兩次眼睛，白板便出現一個高解析度的「地球」。大海的波紋美得令人屛息，水平線上可以看見厚厚的積雨雲漩渦。而虛空處有個小而燦爛的白點，它的旁邊畫了另一個白點。考量到位置的話，燦爛的白點正是信使三號，旁邊則是軌道飯店。
　　達雷爾望向明利操作的手說：「這是light field——光場呢。將粗糙的圖片放在3D空間重疊上去，形成一個充滿光的空間。」
　　「對。是把八萬個太空纜索終端裝置的百萬圖元相機連在一起。這等於是以全地球最巨大的相機拍攝出來的影像。」
　　說話當下，照片變得愈來愈鮮明，描繪出從未見過的精細地球。朝陽照射之下的雲層漩渦，好似隨時都會動起來——不，它真的在動。陽光中，雲層盤旋移動著。
　　布魯斯不由自主地發出驚嘆：「是實況嗎？」
　　「這是幾小時前的資料。」明利指著白板，「這個視點是在太平洋上空，鏡頭對著西雅圖方向的時候。」
　　克莉絲從「老大的座位」站起來，來到桌旁看著白板。
　　「那麼，那團漩渦是今天的暴風雪？等一下，明利小姐，鏡頭可以動嗎？」
　　「當然可以，這是3D光場。我已經設好只要站在這裡移動雙手，就可以旋轉地球了。」
　　克莉絲揮揮手，地球轉了起來。
　　自己彷彿站在軌道上注視著地球，這種臨場感讓布魯斯屛息。
　　「明利，這只能看嗎？」
　　「對。」
　　「為什麼要傳送這種資料下來？資料會變得很笨重，也很耗電池吧？通訊曝光的風險不是也會大幅增加嗎？」
　　「這還用說嗎？當然是因為想看地球啊。」
　　「居然是這種原因。」布魯斯陷入一愕地說，他耳中傳來沙啞的聲音：
　　『我看到的……是什麼？這個影像是太空纜索拍攝到的嗎？把個別的照片重疊上去，形成立體的地球。理論上應該辦得到，我是知道，可是……』
　　視訊會議的螢幕裡，是賈姆希德瞪大眼睛的臉部特寫。伸到前方的骨感手指正在發抖——不妙。明利踏入他無法理解的領域了。
　　「博士，太空纜索也可以運用在這樣的地方呢。」
　　『……我完全沒有想過。這超出我的想像。』
　　「請務必到美國來。你一定會有數不盡的靈感泉湧而出。」
　　『真的嗎？』
　　「放心，環境是很重要的。」克莉絲也幫忙說話，但賈姆希德的臉上，困惑還是比較多。得想一個更需要賈姆希德力量的課題。這樣下去，賈姆希德會認為自己是個沒用的人。
　　明利宣告：「接下來要査出源頭。克莉絲女士，可以讓博士看到基地台位置嗎？資料附有CIA的IPS——網路定位系統的地理資訊。」
　　克莉絲猶豫了一下，點頭同意，於是地球儀疊上黃色的斑點。
　　「這就是六十萬個訊號來源。」
　　「這就是基地台？」
　　不可能。北美、日本、南美、非洲……幾乎是有人住的地方就有發光的黃點。北韓不可能有這麼大的資本。
　　和海開口：「布魯斯先生，你看到剛才的『即時預覽』了吧？那是只有太空纜索才能拍到的影像。錯不了。與太空纜索收送訊息的電腦數字就是這麼多。」
　　「……好啦。可是具體來說在哪裡？」
　　「看看就知道了。」
　　明利揮動雙手轉動地球儀，把厚重雲層打轉的地點——西雅圖挪到中心。這裡有數百個點密集在一起。不斷地將漩渦放大。整個畫面被雲層覆蓋後，出現了熟悉的谷歌立體地圖，成員都嚇了一跳，和海解釋「這是遊戲引擎原本就有的功能」。
　　西雅圖的地標——太空針塔附近有一個點。明利放大倍率。
　　「喂，這家飯店……」
　　明利移動桌上的滑鼠，把遊標對準飯店，顯示IP位址和通訊埠編號。
　　「IP偽裝表已經破解了。不愧是CIA。原本的位址是10.0.0.2。是大廳。」
　　明利抓起丟在桌上的樹莓派塞進口袋，站了起來：「我去找！」
　　「明利！」
　　和海想追上衝出去的明利，克莉絲擋下他：
　　「和海，你待在這裡。布魯斯！」
　　還沒接到吩咐，布魯斯已經追著明利衝出房間了。電梯已經離開了。
　　布魯斯推開通往緊急逃生梯的防火門：
　　「這些人太誇張了吧？才兩天而已耶！」
　　
十二月十六日（星期三）一〇：三二（17:32 GMT Wednesday 16 Dec）
彼得森空軍基地
　　
　　「很帥喔，里奇！」
　　瑪杜戳戳里奇的肩膀，而里奇連同彈射座椅一起吊在起重機上的身體，便像鐘擺似地搖晃且旋轉起來。他正在填寫貼在大腿上的飛行前檢査清單，字都歪了。
　　「不要搖啦，我還沒檢査完。」
　　瑪杜在身後搖了搖手，走往F-15鷹式戰鬥機後面的座機，最先進的F-22猛禽戰鬥機。機腹底下吊掛著一台平常看不到的巨大偵察吊艙。
　　「里奇，我知道你喜歡盪鞦韆了，別搖得太厲害啊。」
　　維修主任蓋納按住座椅停止旋轉，在底下說「可以了」，抽掉兩條帶子。駕駛座的空間不夠，沒辦法放置為壓力裝輸送氣氣的壓縮機，所以用螺絲鎖在彈射座椅底下。
　　抬頭望去，可以看見從機庫入口到跑道，以及遠處被雪覆蓋得一片純白的派克峰。橫亙在前方的山巒，是過去NORAD的總部所在的夏延山。現在已經成為老鼠住處的地下總部，冷戰時期有好幾百名操作員日夜不停地監控蘇聯的動靜。里奇深愛的二十世紀最強的F-15鷹式戰鬥機也誕生在那個時代。橘色的壓力裝、眼前的鷹式戰鬥機懷中龐大的ASM-140原型，都是那個彼此競爭速度、高度及強大時代的產物。
　　進入二十一世紀以後，像這樣競爭記錄的對手消失了。
　　美國空軍的原則依舊不變，必須隨時隨地處理一切問題，但做法有了巨大的改變。瑪杜乘坐的隱形戰機、無人機，以及情報戰，占據了主角的寶座。這架F-15等到鳳仙花作戰結束，將恢復平時的裝備，和自己一樣，加入等待退役的名單。里奇將目光移回大腿，繼續填寫被瑪杜打斷的飛行前檢査清單。這也是我最後一場實戰了嗎？他自語，這時蓋納叫他：
　　「你看那個。」
　　抬頭一看，幾名維修兵正在將紙樣按在F-15的機鼻上噴漆。
　　「雖然在違反守則邊緣，不過他們說無論如何都想畫。」
　　舉著紙樣的維修兵向里奇揮手。機鼻上以深灰色鮮明地噴了幾個字：「流星飛鷹」。
　　「里奇，鳳仙花作戰結束後，再幫你畫上大星星，一起拍個照吧。史上頭一遭擊落衛星作戰的紀念照。我好想跟擊落最高、最快目標的飛行員搭個肩啊！」
　　里奇挺直了背脊。異於飛行服材質的乾爽觸感撫過全身。目標是北韓發射的上帝之杖。自己的這趟飛行要解救逞強地比中指的茱蒂‧史馬克和她的父親，讓太空恢復自由。
　　「好了，出發囉。面罩的紫外線防護膜礙事的話，可以撕掉。」
　　蓋納將透明頭盛罩上里奇的頭，用指頭按住喉嚨處的帶釦。
　　「準備就緒。吊上！」
　　絞盤的聲音之後，里奇連同座椅被往上吊。
　　F-15寬闊到被稱為「網球場」的主翼，以及流暢地延續而出的翼身擴展在眼下。這是兼顧力量與迅捷的設計。
　　平時看不到的視點，令里奇握緊壓力裝的手套。巨大的軌道武器，與F-15及這身壓力裝一樣，都是冷戰時代的設計。看我用這架被譽為二十世紀最強的戰鬥機把給你打下來！
　　這是F-15最後的光榮舞臺。
　　
十二月十六日（星期三）一〇：一五（18:15 GMT Wednesday 16 Dec）
西方假期飯店
　　
　　一陣敲門聲，克莉絲起身，確定裝設在門外的監視器影像後，再把門打開，她看見布魯斯用搬行李的推車載了台電腦進來。「和海，管一下你女朋友好嗎！她簡直就是頭猛獸！」後面的明利聳了聳肩。克莉絲望向布魯斯搬進來的機材說：
　　「出了什麼事？那不是飯店的電腦嗎？」
　　「哎呀，剛才可精彩了。」
　　布魯斯把推車靠到桌旁苦笑。他說當他趕到時，先跑下去一樓的明利正攀在櫃臺上，與負責人對罵。布魯斯拉開明利，解釋原委的時候，明利居然把大廳要價十萬美元的白色音箱拽倒，搬開沙發，掀開地毯。不瞭解狀況的顧客和工作人員都吵鬧起來，為了鎮住現場，布魯斯喊道：「這是市警辦案！」亮出在洛杉磯盤問插畫家荷西時準備的小道具警徽。
　　「真是的……幸好沒有客人識破那是洛杉磯市警的警徽。」
　　「那找到了嗎？」
　　「要是沒發現，我就把這個女的丟去暴風雪裡了。」布魯斯露出一口白牙，指著推車上的電腦說：「這是用來控制大廳音響的電腦。明利用樹莓派做了替代品，留在那裡。」
　　「音響？」
　　「這就是基地台的真面目。」
　　布魯斯從推車拿起被厚重外被覆蓋的USB線。直徑約二公分粗的線材上，印刷著「D菲伊」的商標字樣。布魯斯扭動線材拉直，克莉絲嗅到一絲玫瑰香氣，與她之前在大廳聞到的一樣。
　　「USB線？」
　　「對，這是最頂級的音響USB線材，是日本一家叫特尼卡音響的公司販售的商品。它搭載了波蘭的音響研究所D菲伊公司所開發的技術，利用分析全世界的音樂資料製作的聲音設定檔，將沉睡在波形中的高頻域聲音提供給頂級玩家。二英呎長的線材要價三百美金。最近已經結束生產，不過是個長銷商品。應該賣了一百萬條有。」
　　「你真清楚。」克莉絲說。
　　明利指著布魯斯笑：「布魯斯先生說他有買。」
　　「是所謂的音響教派呢。」達雷爾笑道。
　　「連你也笑我？唔，上當是事實啦。我打電話叫管家替我把線拔掉了。」布魯斯搔搔頭，把D菲伊線材放到桌上，從口袋掏出折疊式小刀，割開線材的外被，除了以塑膠包裹的USB線本體外，還拉出了一條銅線。「這是天線。」布魯斯說，繼續用刀子插進USB端子。撬挖的刀鋒挑出一小塊晶片來。
　　黑色樹脂包裝上，印刷著歐盟的晶片廠商的商標。
　　「這是VHF收發訊機。這下就確定了。這線材本身就是用來進行收發訊的天線，端子上安裝了收發訊電路。」
　　明利把電腦本體放到桌上：「把這條USB線插進電腦，作業系統就會自動安裝D菲伊公司的音效卡驅動程式。」
　　「隨插即用呢。」達雷爾說。
　　「不過安裝進去的是包括太空纜索的基地台軟體在內的木馬程式。」
　　明利點點頭，接著說明常駐在電腦系統的D菲伊驅動程式，會將USB線收到的太空纜索遙測資料傳送到分佈在全世界的伺服器，並且反過來將全世界的伺服器分散送來的軌道遷移指令傳上軌道。廠商出品的驅動程式，是以電腦管理員權限動作，因此也不會被掃毒軟體檔下來。
　　布魯斯前往廚房，開始煮咖啡：
　　「聽到明利的說明，我大吃一驚。居然為了安裝木馬程式而開發熱銷商品……這應該放進CIA的教材裡。我甚至希望明利來給我們上課呢。」
　　布魯斯將濃縮咖啡一杯杯擺到桌上。
　　「休息一下吧。都來到西雅圖了，卻只喝到機器煮的咖啡，實在有點沒意思，等到事情結束後，咱們再去派克街的星巴克一號店乾杯。」
　　和海說：「昨天我有看到，是褐色商標的店。」結果布魯斯眨起一邊眼睛說：「不對，正牌總店在後面。不過味道都一樣啦。」
　　「布魯斯，你有工作。把D菲伊交給總部進行相關調查。」
　　「已經處理好了。白天總部的反應很快。」
　　布魯斯也在座位坐下來，將濃縮咖啡的杯子放到小鬍子底下。
　　「這些線材，製造商是新加坡一家叫『法蘭』的組裝廠，不過三年前他們購買了數萬單位的智慧型手機電路板。明明連一台智慧型手機也沒出貨。」
　　達雷爾也停止工作，他拿著咖啡靠近桌子。
　　「是在製造太空纜索呢。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這得問問看才知道了。據說他們也買進了大量博士說可以做為纜索材料的石墨烯。太可怕了。雖然不知道是哪個傢夥想到這種策略，但他堂而皇之地利用民間企業來製造軌道武器。」
　　以萬為單位製造的話，一台太空纜索的單價應該是一百美元左右，布魯斯說，津津有味地含了一口濃縮咖啡。
　　「D菲伊公司還有另一項有意思的情報。他們宣稱在波蘭的研究所住址是假的，但他們在西雅圖的三十七號碼頭租了一間倉庫，從特尼卡音響退貨回來的貨櫃，好像就堆在那裡。」
　　克莉絲也拿起咖啡杯。膠囊咖啡常有的樹脂味，與玫瑰的香氣混合在一起。
　　克莉絲吸了一口氣：「你說這線材要三百美金？」
　　「……請不要再問了。我覺得音質真的變好了。不過原來其實只是普通的USB線。只是心理作用而已。」
　　「不光是心理作用而已。」
　　「可是傳輸出去的資料都一樣——」
　　「是啊，和一般的USB音訊格式沒什麼不同。」明利也噘起嘴巴說。
　　克莉絲拿起線材，用力握住。玫瑰香變濃了。「是香料。應該是在會遇熱緩慢融化的微囊裡封入了香精油。聽覺是很模稜兩可的。『音響教派』的玩家花了三百美金，滿心期待，聲音聽起來當然會不一樣。這香味又會加強這樣的印象。難怪會暢銷。」
　　克莉絲丟開線材，伸手拿咖啡。
　　製作熱銷商品，散播木馬程式的策略，還有這香料，應該都是白石的點子。這是一般人想不到的手法。不過這個團隊接二連三揭發了他的行動。這是極為理想的諜報活動。藉由編織零碎的情報，逐一揭露對手的策略。
　　也許是布魯斯送上去的報告書發揮了效果，這個團隊在總部被命名為「西雅圖小組」，被認可為正式的CIA活動據點。太空纜索基地台進行的通訊，也安排全部傳送到明利製作的樹莓派群，可以即時掌握到太空纜索的活動。基地台的真面目也揭穿了。勝券在握。克莉絲內心充滿了確信。
　　接下來只需要抓住以獨創的點子將CIA耍得圃團轉的那個男人就行了。
　　「等著吧，白石蝶羽。」
　　「蝶羽舅舅？」
　　明利注視著克莉絲，手上的咖啡杯放回了桌上。她眉心緊蹙，嘴唇顫抖。
　　克莉絲發現自己搞砸了。說溜嘴了。
　　明利咬緊牙關，瞪著克莉絲。
　　「妳認為這一切都是蝶羽舅舅幹的？」
　　布魯斯瞪著克莉絲。這時螢幕出現一則通知。
　　「中國移動：WiFi啓動@華盛頓州　西雅圖　三十七號碼頭」。
　　有人用插了中國移動SIM卡的智慧型手機，連上了昨天和海和達雷爾四處放置的蜜罐了。地點和D菲伊的倉庫是同一個地方。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有這種事！」
　　明利忽然大叫，衝出房間。隔了一拍，和海喊道：「明利！」達雷爾說：「我去開車！」兩人追了上去。門外傳來：「她走樓梯！」的聲音，以及打開防火門的沉重聲響。
　　房裡只剩下布魯斯和克莉絲。
　　「……我搞砸了。」
　　「晚點再後悔。我也去追人。明利八成騎自行車，我應該可以搶先一步。」
　　布魯斯從腳踝的槍套抽出華瑟PPS，檢査滑套上方的上膛指示器後，插進皮帶後方。
　　「這樣一把小槍太不可靠了。我繞個路。」
　　「你要去哪裡？」
　　「三十七號碼頭再過去就是海岸防衛隊。我去借把M4和子彈，還有一名陸軍實戰經驗者過去，麻煩妳協調一下。」
　　
十二月十六日（星期三）一一：〇二（19:02 GMT Wednesday 16 Dec）
西雅圖　三十七號碼頭倉庫
　　
　　「你也更換一下。」
　　昌秀從信用卡大小的塑膠卡片剝下SIM卡交給白石。
　　「今天才星期三。」
　　「上星期傳輸量很大。搬家正是好機會，留在這裡燒掉吧。」
　　昌秀指著房間角落的鋅盒。那是「焚燒盒」，放了氧化鐵和鋁的混合粉末，可以利用鋁熱反應進行高溫焚燒。倉庫本身會灑上汽油點火，但想要徹底湮滅的證物，就放進這個盒子裡。白石更換SIM卡，輸入昌秀讀出來的數字。SIM卡啓用，「No service」的文字消失，電波再次顯示為4G，接著連上無線網路。
　　「嗯？」無線網路？白石檢査通知中心的連線記錄。連上了「China Mobility service」的熱點。
　　「喂，妳的手機借我看看。」
　　昌秀的手機和白石一樣，連上中國移動的免費熱點。白石從焚燒盒取出剝下SIM卡的卡片翻過來。自動連線的免費WiFi熱點一覽表上有「China Mobility service」，但中國移動不可能在西雅圖推出無線網路服務。白石打開UNIX終端機，連上連線的熱點。是樹莓派，一個七十美元的組合式電腦。這種東西不可能是無線網路熱點。
　　踩到陷阱了。
　　「關掉無線網路。」
　　「怎麼了？」
　　「有人設了圈套。這個地點曝光了。」
　　正在操作智慧型手機的昌秀皺眉。
　　白石說明，國際漫遊卡剛啓動後自動連接的服務遭人劫持了。
　　「NORAD……不可能做到這種事。CIA？」昌秀問。
　　「不知道。CIA的話，應該不會用樹莓派這種窮酸機器——」
　　昌秀打開右手注視著。
　　「有辦法挽回嗎？」
　　她抓住小指，拔掉樹脂指套，接著把無名指的指套也拔掉了。肌肉被削光、貼在純白色骨頭上的一層薄皮露了出來。
　　「聽著，我要先跟你說清楚。」昌秀從皮包取出形狀怪異的手槍握住。只剩骨頭的手指穩妥地嵌入握把上隆起的樹脂凹凸。不知道是用哪裡操作的，昌秀檢查滑出的彈匣後，再次嵌回去，拉動滑套。第一顆子彈上膛了。接著槍口底下射出一道紅光，穿過房間。昌秀將雷射光對準白石的胸膛：「我會盡可能保護你。不過如果你就快落入美國政府的手中，我不會猶豫。」
　　昌秀把和沒有突出物的手槍融為一體的右手插進大衣口袋。
　　「聽我指示。」白石點點頭。
　　昌秀接著從手提包取出幾本護照，將皮包丟進焚燒盒，想起來似地回頭：
　　「『雲』的交接準備得如何？」
　　「還沒有弄好。明天才有辦法。」
　　這種狀況，怎麼可能交出「雲」的控制權？要是交出去，在確定落入美國政府手中之前，這個女的就會先毫不猶豫地宰了我。
　　現在只能跟隨昌秀了。
　　
十二月十六日（星期三）一三：〇三（20:03 GMT Wednesday 16 Dec）
落磯山脈上空
　　
　　敲打著透明頭盔的轟隆聲，從應該有隔音處理的罩耳式耳麥外側震動著里奇的鼓膜。控制塔的指令傳來：『流星，進入最大推力。』
　　「明白。」
　　里奇小心翼翼但迅速地將節流閥往前推。隔著壓力裝厚厚的手套，在感覺到細微卡嗒聲的地方停下來。再繼續推下去，後燃器就會啓動，燃料將撐不到作戰結束。震動的機體連一吋也沒有前進。F-15鷹式戰鬥機仍然被自己的煞車器和鋼索繫在跑道上。
　　「確認最大推力。」
　　『Go！』
　　一陣輕微的衝擊。鋼索用火藥炸斷了。獲得自由的F-15，推力讓彈射座椅撞上里奇的背部。預測到會被反作用力往前推的里奇想要把腳踏緊在地板上，但座椅毫不理會，不斷地推擠他的背。座艙罩外的風景以可怕的速度向後衝去。
　　通過四百英呎記號。
　　里奇稍微拉起操縱桿。來自地面的振動消失了。離陸了。不過還不能拉起機頭。先以水準飛行超過0.6馬赫。這是挑戰高度記錄的離陸程式。腦袋被壓在頭枕上。眼球無法固定在想要的位置。里奇內心大呼過癮。這才是F-15原本的力量。特製的速度計記錄到0.65馬赫，綠色的LED燈亮起。
　　慢慢地將操縱桿拉向自己。從這裡進行2.5G的大空翻，一口氣升到三萬英呎高度。視野角落的山脈一口氣變小，正面就是天空。很快地，天空上下顛倒。地面跑到頭頂。將操縱桿推回中央，緩緩地向左推去，轉了一圈，完成變形的英麥曼迴旋。壓力裝的手套觸感也漸漸熟悉了。
　　「高度三萬英呎，向西前進。」
　　里奇操作踏板和操縱桿，將機頭慢慢掉往西方。這時機體右邊出現一道漆黑的影子，是瑪杜的F-22猛禽戰鬥機。她露出外掛觀測吊艙的機腹，分毫不差地保持在相同位置上。
　　瑪杜的聲音在耳罩中響起：『一號機里奇，帥斃囉。』
　　『這裡是控制塔。多虧有瑪杜，我們可以安心觀賞。好了，去吧！』
　　里奇轉動脖子，看見戴雪的洛磯山脈沉入藍色的大氣底部。透明的頭盜確實視野絕佳。不過壓力裝令人不滿。「控制塔，很冷耶！指頭開始凍僵了。」里奇朝著麥克風吼道。壓力裝的暖氣沒開。拿掉空調設備的駕駛艙目前的溫度……連想都不願意想。
　　『我是蓋納。暖氣有通電，強弱自己調整。完畢。』
　　「可以調整？哪裡？」
　　『脖子後面——啊，手搆不到啊。』里奇呻吟。設計這套衣服的人是白癡嗎？由於機內氣壓下降，壓力裝整個膨脹，手臂甚至無法靈活彎曲。
　　『空調故障？真可憐。』瑪杜事不關己的聲音清楚地傳來。
　　「囉嗦。喂，該怎麼辦才好？」
　　『感謝您寶貴的意見，我們會進一步改善。』
　　居然當成別人家的事……里奇確定自動操縱在開啓狀態後，在因為氣壓差而膨脹的手套中抽出手指，在手套裡緊緊握拳，讓血液流入手指。好，這樣就行了。
　　『里奇，正面看到國際太空站了嗎？』
　　「太空站？等一下。像點的東西——」里奇張大眼睛。
　　藍黑色的天空上，有個清晰的閃亮光點。
　　「那個嗎！原來可以用肉眼看到？」
　　根據簡報中聽到的，國際太空站的軌道高度是一百三十萬英呎。這比里奇曾經用肉眼看到的任何人工物都要遙遠。即使是自己機體的作戰高度，水平線也只有一百五十英哩——一百萬英呎遠而已。而在附近的航空機幾乎無法用肉眼看見。因為會被厚厚的大氣遮蔽，模糊不清。
　　『你不知道嗎？即使從地面上，傍晚也可以看到。那上面有六個人。再繼續上升，就可以看到軌道飯店了。茱蒂和羅尼‧史馬克就在上面。』
　　里奇凝目細看國際太空站。兩者的距離，讓應該伸展出巨大的太陽能電池板的國際太空站看起來只是一個小點。他總算對這項任務有了真實體感。
　　『再十秒就要進入七十度爬升。後燃機準備。』
　　『加油。』瑪杜再次事不關己地聲援。她乘坐的是不需要後燃機就可以突破音速的超音速巡航新銳機。
　　「後燃機準備。」里奇將節流閥上的左臂拉回0.5英吋，然後小心翼翼地推出去。這是為了隔著壓力裝的厚手套，尋找顯示無後燃機的最大出力的卡噠聲。突破音速後，將第二次點火，接著一口氣升上七萬英呎高度。
　　「會變得更冷嗎？」
　　節流閥感覺到細微的卡噠聲。里奇停手。
　　『你自體發電吧。很好，Go！』
　　「後燃器點火。」節流閥推到底，一拍之後，機體猛烈震動起來。追加的噴射燃料噴入以高溫燃燒的噴嘴。
　　『加速如同預定。別昏過去啦，里奇。開始爬升。』
　　將暖和的指頭穿進手套，關掉自動飛行，把操縱桿往自己拉。這年頭的機體，比方說在旁邊飛行的F-22，像蜂翅般顫動的尾翼應該會抵消手部的顫抖，但九〇年代的機體非常敏感。
　　眼前擴展出一片漆黑的天空。這上頭幾乎沒有大氣。是太空。
　　『目標會從正面下方過來。里奇，看得到星星嗎？』
　　「看不到……不過……目標在下方是吧？」
　　里奇小心地把頭轉向旁邊，從面板的隙縫間窺看前方。從漆黑變化為淡藍的一帶，出現和國際太空站一樣的兩個白點。是目標。
　　「看到了。飯店和上帝之杖。兩個——都好快。」
　　兩個點朝著天頂直驅而上。在那裡，里奇看見了不可能存在的東西。
　　他以指頭勾住紫外線面罩，把膜撕掉。
　　變得更清楚的漆黑天空，隱隱約約飄浮著一抹雲朵。
　　「喂，那是什麼？控制塔，聽見了嗎？」
　　『怎麼了？』
　　「上帝之杖被雲朵包圍。」
　　「平流層怎麼可能有雲？」
　　『我也看見了。的確像雲。』
　　瑪杜的聲音疊上來。
　　『觀測機，可以拍攝嗎？』
　　別胡說了。我們現在正以二馬赫的速度爬升呢。
　　F-22肚子上的攝影吊艙，只能拍攝機體正下方的景物。
　　『我試試。』
　　喂，住手！這裡是平流層，會失速的！里奇正這麼想，旁邊的黑影動了。瑪杜抬起機頭，速度驟減。里奇轉頭確認後方，瞥見肚子朝著前進方向飛行的友機。那個女的，居然在實戰當中、在這樣的高度耍什麼「眼鏡蛇」飛行動作！
　　里奇專注在操縱桿上，維持直行。不知不覺間，高度計記錄到七萬五千英呎。是一般裝備的F-15曾經抵達的最高高度。但里奇已經無暇關注這個數字了。依稀包覆上帝之杖的光帶，由斷斷續續的光珠相連構成，一路延伸到軌道飯店。那是什麼？
　　『這裡是控制塔。瑪杜，看到了！是雲，軌道上的雲！』
　　里奇對著麥克風吼道：「看我這裡！我要發射了！」
　　一道細微的衝擊後，里奇的背部感覺到一陣衝撞。是失去ASM-140重量的F-15加速了。下一瞬間，正下方被無法形容的燦光給照亮。
　　點燃了。
　　脫離機體的ASM-140拖曳出一直線煙霧，飛越漆黑的天空。
　　里奇目光追趕著如生物般延伸而去的煙，視野一隅瞥見高度計正顯示八萬英呎。
　　
十二月十六日（星期三）一二：〇八（20:08 GMT Wednesday 16 Dec）
西方假期飯店
　　
　　克莉絲獨自一人看著投射在白板上的鳳仙花作戰控制中心，NORAD奧勒岡分部送來的影像。剛好是ASM-140的第一節分離，第二節開始加速的時候。從地理來看，是越過洛磯山脈，在暴風雪肆虐的西海岸地區正上方。
　　克莉絲伸頭看桌上的登幕。上面顯示西雅圖的地圖，有兩個點正在移動。是達雷爾和和海，以及想要搶先的布魯斯的現在位置。這兩組人馬追得上明利嗎？直接通往碼頭的海岸道路阿拉斯加大道目前因為暴風雪而禁止通行，不過騎越野自行車的明利應該在那上面。
　　在三十七號碼頭更換中國移動SIM卡的是白石本人，還是住在西雅圖的其他特務？如果白石在那裡，應該有人監視或護衛。武裝——肯定有。而且不能保證會是合法範圍內的武裝。
　　「這時機糟透了。」
　　克莉絲把椅子挪到可以同時看到地圖和控制中心兩邊的位置。
　　白板的影像有了動靜。
　　『第二節分離。看見目標上帝之杖了！』
　　奧勒岡的工作人員喊道，追加新的影像來源。一片漆黑中出現兩個點，是來自ASM-140彈頭攝影機的影像。而點和點之間的距離逐漸拉開。
　　那是信使三號和軌道飯店飛龍。
　　中央的點逐漸變得立體，奧勒岡鏡頭傳來困惑的聲音。
　　『喂，真的就是那個嗎？衛星？看起來完全是個殘骸啊。』
　　畫面上映出一塊破爛扁平的金屬塊。
　　克莉絲知道西雅圖小組的預測命中，發出安心的嘆息。果真沒有什麼上帝之杖。那只是一個慘遭無數太空纜索碰撞的火箭殘骸。鳳仙花作戰失敗了。這場作戰只是朝著被太空纜索踹爛的殘骸放射電磁波，以貧化鈾彈將它打得千瘡百孔，一場大型煙火秀罷了。
　　應該在彼得森空軍基地的作戰指揮官丹尼爾‧華博伊的聲音響起：
　　『少囉嗦，繼續作戰。』
　　克莉絲回想起鳳仙花作戰的作戰指示書。ASM-140的裝備武器是全自動啓動。地面能夠做的，只有停止它的功能。接近到距離目標五公里處的彈頭，首先會使用電子戰武器，以強大的微波燒掉目標人造衛星的電子儀器。雖然這項武器被認為只對民生用品的電子儀器有效，但對於人造衛星外露的感測器和攝影機、天線，應該能發揮十足的效果。
　　慎重起見，應該已經請附近的軌道飯店關閉電源了。
　　『瞭解。啓動遮蔽——怎麼回事？』
　　鏡頭出現全白畫面，克莉絲眨眨眼。畫面一黑一白地閃爍著，一瞬間還浮現斜斜的藍面。
　　『指揮官！彈頭在旋轉！』
　　瞬間，映照出黑色畫面的彈頭攝影鏡頭掠過許多條鮮紅色的線。控制ASM-140的奧勒岡控制中心傳來混亂的聲音。克莉絲咬牙切齒。這種時候，偏偏和海和達雷爾不在。畫面已經錄下來了。到時候得問問他們那些紅線是什麼。
　　『軌道飯店……啊，我的天！』
　　『怎麼了？好好報告！』
　　『彈頭旋轉，發射出去的微波穿過軌道飯店了！』
　　「什麼……！」
　　克莉絲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流光了。能夠摧毀電子儀器的強烈微波，襲擊了羅尼‧史馬克和他的女兒茱蒂搭乘的軌道飯店。雖然還不清楚是否造成損害，但不可能平安無事。因為民生用途的軌道飯店，不可能配備抵禦電子戰的電磁防禦。
　　在幾近真空的太空。軌道飯店一切生命維持都仰賴電腦，即使是輕微的故障也會危及性命。華博伊的聲音響起：
　　『停止！停止武器！原因是什麼？彈頭怎麼會旋轉！』
　　克莉絲發現旋轉的原因了。密集集中在信使三號周圍的雲——太空纜索踹了彈頭一腳。她想起白石的照片上那張瞧不起人的笑容。
　　「真的，簡直就是惡魔……」
　　克莉絲瞪住ASM-140持續閃爍的彈頭鏡頭畫面。
　　原以為白費工夫的鳳仙花作戰，竟傷害了軌道飯店。無論如何都應該阻止的。應該把作戰失敗的原因告訴奧勒岡，或是華博伊嗎——？沒用。事到如今說什麼都無法挽救。
　　克莉絲甩開猶豫，確定手上有哪些牌。
　　已經確定在軌道上以「雲」的形態飄浮的太空纜索真實存在。與基地台之間的通訊也都匯入西雅圖小組的頭腦——明利親手打造的電腦群。此外，他們也已經鎖定主謀的所在位置。
　　這副手牌不錯。
　　擁有傑出頭腦及永不枯竭幹勁的團隊，一定能找出阻止太空纜索的方法。為了這個目標，明利與和海還有達雷爾，都一定得平安歸來才行。
　　克莉絲望向地圖。達雷爾的雪佛蘭在市區正中央停下來了。是大雪的關係。顯示布魯斯駕駛的福特野馬的點，則在應該因大雪而封閉的阿拉斯加大道上，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前進著。
　　
飛龍計畫（21:00 GMT Wednesday 16 Dec）
　　
　　雖然不在預定當中，但今天舉辦了災害訓練。我來向大家報告演習的狀況。
　　雖然軌道武器飛龍盡量讓旅客過著和地面一樣的生活，但必須面對的災害，與地面卻是截然不同。
　　在這裡，絕對不會遇上地震、雷電、豪雨、颶風和龍捲風。取而代之的，是儀器故障、太空垃圾的衝撞，以及太陽風暴。儀器故障地面上也會發生呢。不過發生在軌道上的時候，還滿致命的。
　　今天，我們將軌道飯店飛龍的各種電源全數關閉，進行停電實驗。軌道飯店大體上分成七個電力系統，兩個燃料電池和太陽能電池板是發電系統，另外各別準備了五個電池來儲存它們的電力。今天的實驗，只留下生命維持系統所使用的電池，其餘全部停止。
　　等於是為機器故障的時候預做演練——
　　
　　茱蒂停止敲打用魔鬼氈固定在膝上的筆電，手掌按在螢幕上。皮膚僅有來自圓窗的地球光照亮，就好像被封在冰山裡的雕像。貼在圓窗上的結露水滴，使得光線變得斑駁。視線移動到手腕上設定為標準時間的錶。二十一點。很快就是今天第十二次的日出了——粗大的光束射入地板，房間氣溫逐漸上升。
　　茱蒂闔上筆電蓋子，將它從膝上剝下來。啪啦啪啦的聲音消失後，室內剩下對著耳麥應聲的父親——羅尼‧史馬克的聲音迴響。他把身體伸得筆直，毫無支撐地飄浮在房間中央。地球遮蔽太陽帶來的四十五分鐘的「夜晚」會讓隔牆的水變得冰冷，因此像那樣飄浮在房間中央是最好的。
　　羅尼把手伸向耳朵，關掉耳麥，然後像貓一樣蜷起背甩手，將身體轉向攀在窗框上的茱蒂。
　　「總會發生許多意外呢。幸好不是載客的時候出事情。」
　　羅尼吐出來的呼吸是白的。這裡的氣溫只比冰點高上一些。根據來自CIA的情報，北方司令部執行的鳳仙花作戰失敗，空調停止了。其他還有數不清的電子儀器毀壞了。露出外殼表面的電子儀器全毀，太陽能電池也壞了一半。只有為了預防太陽風暴而嚴密保護的軌道遷移系統，以及關係到生命維持的基礎功能安然無恙。
　　「什麼？又是壞消息嗎？」
　　羅尼彎起身體，用腰帶伸出的繫帶鉤住牆上的掛鉤。羅尼試過各種在微重力的軌道飯店放鬆的方法，最喜歡的就是這種「蜘蛛猴」姿勢。
　　「沒什麼，只是知道還剩下多少壽命。據說照現在這樣下去，可以撐上兩星期。」
　　茱蒂握緊拳頭。
　　「還有一個消息。低軌道好像有危險的太空載具飛來飛去。預防萬一，換上太空衣吧。」
　　羅尼望向擺在房間角落的箱子，眨起一邊眼睛。
　　「希望不會演變成第一場艙外活動實驗。」
　　「咦？那衣服穿起來很顯瘦，我還滿喜歡的。」茱蒂說。
　　飛龍計畫的秘密新設計——不使用氣壓的壓力裝，是利用分佈著細水管的無數帶子，以相當於一大氣壓的力道束緊身體的緊身太空衣。雖然在地面的實驗室做過幾次實驗，不過還沒有實際在外太空中使用過。不管怎麼樣，如果在軌道上發生飯店外殼破裂的事故，在救援抵達之前，一定會先缺氧而死。準備用來緊急脫離的緊身太空衣，只是聊以慰藉。
　　「再說，艙外活動不是挺刺激的嗎？」
　　「別太逞強了。強打精神只會讓肚子更餓。微波爐壞掉真是一大損失。分子調理法的食物包就算自然解凍，也難以下嚥。這下該怎麼辦才好呢？」
　　羅尼的大腿響起鴿叫般的鈴聲。
　　茱蒂記得這個鈴聲。每當這個聲音響起，羅尼總是會拋下一切，衝出家裡，趕往辦公室所在的倉庫。是羅尼還是創業家的十五年前的事了。
　　「Hotmail？你還留著這個帳號啊？」茱蒂說。
　　「是啊，用來跟老朋友連絡很方便。」
　　羅尼一一列出創業夥伴的名字：伊森、法列爾、麥克……同時把手伸向連身衣的口袋。茱蒂還記得他們其中一半的長相。
　　「教人傻眼……應該還有更好的連絡方法吧？」
　　「就捨不得刪掉嘛——啊，是奧齊。妳還記得他嗎？」
　　「房東坎寧安先生？他現在是在塞席爾嗎？」
　　羅尼撫摸智慧型手機：「他把無人島改造成觀測基地，在當世外神仙——什麼？原來上帝之杖是這傢夥捏造出來的假新聞啊。真像他會幹的事。」原來大家都被這種假新聞耍得團團轉嗎？羅尼抖動肩膀笑著。
　　「他說什麼？」
　　「等等，這傢夥的信總是又臭又長。」羅尼說著，把牆壁伸出來的繫帶勾到腰帶鉤上，輕輕浮上半空中。他蜷著身體注視著智慧型手機。看來內容相當有趣。羅尼抬起頭來：「是妳喜歡的內容。妳也看一下吧。」
　　羅尼用手指推了一下智慧型手機，讓它平穩地飄向茱蒂的胸口，沒有旋轉。這三天以來，熟悉了微重力的兩人彼此較勁正確操縱小型機器重心的方法。茱蒂彎起食指，承接手機的質量，令它轉了一圈，貼上掌心。密密麻麻的文章當中，一個單字躍入眼簾。
　　纜索推進系統、太空纜索？真的嗎？
　　「——哎，妳真是我的女兒。」
　　「什麼？」
　　「妳在笑。明明剩下兩星期的壽命了。」
　　「這不是很厲害嗎？纜索推進系統！它被實際拿來運用了！這要向誰詢問詳情才好？這個叫和海的人嗎？快投資他！」
　　「就知道妳會這麼說。不過聽說這傢夥沒有纜索推進系統的公司。」
　　「這算什麼問題？你羅尼‧史馬克是當假的嗎？」
　　羅尼捧腹大笑：「沒錯。快著手吧。」
　　「因為是開發公司，所以用有限責任公司的形式創業吧。可以嗎？要取得雇主識別號碼，得先決定註冊公司的名稱和公司所在地——」
　　「雇主識別號碼要等兩星期才能辦好。」
　　「那接下來就交給奧齊吧。他胖歸胖，好歹也是創業達人吧？」
　　「他現在在塞席爾。」
　　「跟地點無關。」茱蒂踹了一腳牆壁，飛到仰望地球的圓窗，擦掉結露。「我們還可以將好多的東西託付給別人，它們將會成為前往太空的新一步，這不是棒透了？可以召開董事會議，叫飛龍計畫出資嗎？」
　　「哪需要這麼麻煩？用我個人的資產就夠了。」
　　
　　
　　
　　


第三部　　軌道之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