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寶石肌膚和黑亮眼睛

有明旅館地處大阪阿倍野繁華大街的盡頭。這家旅館在偏僻地帶,可帶情人住宿,房間裏有浴室和洗手間。
僅在阿倍野,植秀人就有三家這種常打交道的旅館,為的是帶不同的女人去住宿。
對他來說,三家似乎還不大夠。
植是阿倍野醫院婦產科的醫生。近幾年來,他像妖魔附體似地漁獵女色。
只有女人是他人生的足跡。
植之所以經常利用阿倍野的旅館,是因為它們在醫院附近。他晚上值班時,常常偷偷溜出醫院,帶着護士在這些旅館裏以短時間的情事取樂。這幾年來,他以令人吃驚的死皮賴臉的態度,面對自己的人生。
今天晚上,植和一個名叫有吉妙子的護士宿於有明旅館的一個房間裏。妙子今年4月從其他醫院的準護士培訓所畢業,剛剛當上護士。她正趴在床上仔仔細細地看枕邊的秘密照片。這些照片是植拿來的。
這個年方十九的「垮掉的一代」,光着身子,像中午的母貓那樣眯縫着眼睛,不知羞恥地、聚精會神地盯住照片看。她在床上和年已35歲的植,進行了對等的格鬥。
對於妙子來說,性的羞恥感已經成為過去。如今她正把自己的全身——從頭髮尖到腳趾尖,浸泡在現代習俗的海洋中,悠然自得地遊來遊去。
妙子的鼻子不高,嘴唇也合不嚴;但她正當妙齡,肌膚潔白,像熟皮子一樣光滑柔軟,達到了妖豔的程度。
植之所以喜歡妙子,就是由於她的這身肌膚。妙子的肌膚和與植分手的妻子——真理子的肌膚相似。
情事以後,植懶洋洋地眺望着偏僻地帶的霓虹燈,它照射在被室內的熱氣弄濕的玻璃窗上。
在霓虹燈旁邊,站着一個野妓,怕冷似的縮着肩膀。剛才進旅館時,沒有見到她。這個情景,彷彿使植想起了溜出醫院以後的時問。他是值班醫生。
植胡亂地披着旅館的廉價睡衣,坐在床邊,拿起了電話聽筒。妙子仍然一動不動地看照片。
聽筒裏傳來婦產科護士長佐藤信子冷淡的聲音,告訴他現在沒有急症。
「不過,大夫,現在已經是12月了,說不定甚麼時候就會有病人來,請快點兒回來吧。」
「啊,馬上就回去。因為天冷,我正在運動呢。」
植忍住笑說。信子沒有回答。
難道她知道是在旅館打的電話?植的腦海裏浮現出信子一個人坐在辦公室,用口罩遮住半個臉,專心看書的樣子;隨即苦笑起來。
信子獨身,今年33歲。
植放下聽筒,用手摸着妙子的頭髮。妙子慢慢仰起臉來,把兩手掛在植的脖子上。
在明亮的螢光燈下,妙子赤身裸體。腋下幾乎無毛,被汗水浸濕了。鼻子靠近一聞,便有一種近似吃奶嬰兒嘴唇的味道。這種味道和柔軟肌膚,是妙子的寶石。
「有急症嗎?」
妙子問。這是護士的職業語言。妙子鬆開兩手,植開始穿衣服。
「哎,我還想再待一會兒哪!」妙子打着哈欠說。
「要呆就呆吧。不過,那部分房錢得由你出。」「豈有此理!」
妙子說着,像碰上彈簧那樣迅速地爬起來,嘴裏哼着早期爵士樂調。
妙子要到南區的「世界舞廳」去跳舞,植和她在阿倍野的十字路口分了手,妙子下身穿的是西裝褲,上身穿的是防塵外衣。從她冒着冬天的夜風快步走去的樣子上,絲毫也看不出情事以後的疲勞。
植目送她的背影遠去,不由得感嘆起來。假如再繼續和妙子保持一年關係,妙子大概就會看不起植。
這種想法使植感到,不能僅僅苦笑就算完事。從今天起就進入12月了。雖說是暖冬,12月的夜風仍然很冷。
天王寺公園的黑色樹影在寒風中搖擺,通天閣的淺藍色霓虹燈光被路邊樹的枯枝斷成了好幾段。俗話說,臘月加快行人腳步。大多數人或者為金錢奔走,或者為家庭趕路,不管是苦是樂,似乎都抱有某種目的。
但植卻沒有目的。他如饑似渴地漁獵女色,也只是用木製的癢癢撓搔搔感覺的表皮,與他的生活意志沒有甚麼關係。
阿倍野醫院是一座舊木製三層樓房。病房的玻璃窗無論怎麼擦,都是發黃的、模糊不清的。走廊上到處都是裂縫,候診室的椅子皮面張開口子,用顔色不同的粗線縫着,醜陋不堪。
病人幾乎都是享受醫療保護的長期患者。阿倍野醫院以前差不多是收容「路倒兒」的免費治療醫院,現在依靠基督教會的資金經營,內科、外科、婦產科大體齊備;但患者的質量仍然很差,醫生的水平也不高。
植八點半回到婦產科辦公室。他整整出去了一個半小時。
護士長佐藤信子正如想像的那樣穿着白衣,戴着口罩,在一心一意地閱讀托爾斯泰的《克萊采奏鳴曲》。植進來時,她抬頭看了一下,隨即又把視線落到書上去,連「您回來了」也沒說。
在明亮的燈光下,信子的臉色顯得蒼白憂鬱,表情冷冰冰的,彷彿無視植的存在似的。
信子的工作到六點為止。但她在工作結束以後,仍然穿着白衣,坐在辦公室裏看書。這種理所當然的姿勢,幾乎可以說是她的習性。她很少不戴口罩。這與其說是潔癖,倒不如說是更深層次的生理要求。
信子也很少外出。在醫院睡覺,在醫院工作,並在醫院看書看報。這就是現在信子的人生。
植取下煤氣灶上的消毒器,坐上水壺,點着了火。
植的上半身清楚地映在面對院子的玻璃窗上。他身長5尺4寸,不算很高;但體格健壯,臉色淺黑,輪廓分明。稍微凹陷的眼睛周圍有些陰影,也被寬大的米黃色眼鏡遮住了。
植時常對着玻璃窗,呆呆地注視自己的面貌。「嗬,大夫在自我欣賞呢!」
護士常常這樣嘲笑植。植的這種癖好,似乎是從與妻子真理子分手後產生的。
護士大場綾子檢查完夜間體溫以後,回到了辦公室。
綾子一看見植,眼睛裏就流露出快活的神氣。辦公室裏不僅有護士長,還有植,這彷彿使綾子鬆了一口氣。哪個護士都不願意單獨和護士長在一起,因為信子身上彷彿帶有一股冷氣。而植對哪個護士都顯得爽朗、親切,直到發生關係。大部分護士雖然知道植是個色鬼,但仍對他抱有好感。
「剛回來?有事嗎?」植問道。
「沒甚麼大事。不過,170號的西岡氏說肚子疼。」
綾子用爽快的語調回答。
「西岡,是那個一週前作宮外孕手術的?發燒嗎?」
「37度2。」
「不礙事吧,給點兒鎮痛劑。」「是。」
綾子從藥櫥裏取出藥包,隨即離開了辦公室。她大約身高5尺3寸,體重50公斤出頭。白衣裏面乳方和臀部的鼓起處,都發散着充沛的年輕的活力。植的腦海中浮現出妙子的影子,她大概正在「世界舞廳」裏,和帶有阿飛氣味的青年手舞足蹈,跳着吉特巴舞吧。
植點着了煙,心想也該和妙子分手了。
他和妙子的關係已經繼續了半年。這在他和女人的關係中,要算是相當長的了。
植忽然產生一種奇妙的預感,便從西服上衣的內口袋裏掏出了錢包。他昨天從婦產科醫院領了一萬塊錢,這是業餘工作的收入。
剛才付給旅館600塊錢房費,應該還剩下9000多塊錢。但正像預感的那樣,怎麼數也只有八張1000元的鈔票。
半年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那是他第一次帶妙子住旅館。妙子已經不是處女,放到床上也沒有抵抗。但是,她拒絕和他一起進浴室。當時植對此做了善意的解釋:雖說是淡漠無情,可畢竟是19歲的少女,大概還有些害羞吧。於是,他一個人進了浴室。第二天,植發現少了1000塊錢。當時,他沒有想到是妙子偷了。不過,從此每次和妙子住旅館後,他都要查看錢包。今天晚上又發生了和第一次同樣的情況。
植把錢包裝進口袋裏,吐起了煙圈。平時吐的煙圈很完整,今次的煙圈卻難看地散亂了,化成煙波消失了。
植的表情顯得很老氣。
「不厭其煩地看那麼難讀的書哇120多歲的人還差不多,實在佩服啊!」
植對信子說道。信子沒有回答。她看書時,別人跟她說話,她幾乎都不回答。
「昨天還看陀斯妥耶夫斯基呢。」
植自言自語似的說。信子的眼光離開了書,看着植。
「植大夫,您為甚麼不幫幫科長?」
信子的細眼睛裏露出嚴厲的光芒。植皺起眉頭。信子知道了安井事件,這使他感到意外。
「是科長跟護士長說的?」
「不是。可我知道得很清楚。您如果證明科長是正確的,那就沒有甚麼問題。安井之所以得意忘形地進行敲詐,是因為您採取暖昧的態度。」
植的臉上浮現出奇妙的微笑,隨即消失了。
「啊,護士長,醫院的人都認為我是個色鬼,看不起我。而且,也沒有學位,是臨時醫專出身的。儘管如此,領一份工資還不滿足,業餘時間又外找工作,值班的晚上常常溜出去。對於整個醫院來說,都是不受歡迎的大夫吧!可是哪,雖然這樣,在這家醫院還勉強算得上一個認真的人。你不明白吧,我的話……」
「當然不明白了!尤其是您為甚麼要偏袒安井那種人間渣滓,而陷害在學問上和在社會上都很出色的科長呢?我實在不明白。」
「你說我要陷害科長?」
植想繼續說下去,但又停住了。從結果來看,如果的確被那麼認為,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西澤科長畢業於舊帝國大學,身體肥胖,蓄着鬍子,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往昔的博士意識。
信子尊敬這樣的西澤。無論植怎樣說明自己的態度,反正她是與植沒有緣份的。
「護士長,我就說到這兒,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想陷害過人。不過,我走我自己的路,如果別的傢伙因此受到傷害,那也與我無關哪!」
「哼!簡直是無賴的說法……」事實上,信子似乎真把植看成無賴了,她的細眼睛裏含有嫌惡和輕蔑。
安井光子為進行人工流產手術來到阿倍野醫院,是一週以前的事。
她大約20歲左右,表情憂鬱,身材纖細。
她穿的是鮮豔的上下身成套的化纖裙服,裏面襯着鮮紅的襯衣。顯然是附近小酒館或廉價酒吧的女招待,也許是野妓。
給她診療的是植。她懷孕已三個月,但子宮很小,像十六七歲的少女。植認為應當先用擴張器擴張一下子宮,明天再進行手術。因為手術一般由西澤科長主刀,所以植讓患者等一下,自己去跟西澤說明情況。
「我認為今天不能做手術,先擴張一下才好。」「甚麼樣的患者?」
西澤問道。到這個醫院來就診的,一般都是素質不佳的患者。西澤問的好像是「是不是有錢的高等患者」。
西澤的態度因患者而大不相同。他認為自己在這種貧民醫院工作是恥辱。
植並不是不能理解西澤的心理。就連他這個臨時醫專畢業的人,也曾不大願意到這裏來工作。但是,植卻從不因患者的身份而改變看病的態度。這一點是他感到自豪的。
植沒有回答西澤的問題。西澤敏感地察覺到了植的心思。西澤心裏一定會想:真牛氣呀!
「今夭做吧,明天我忙。」
西澤說。植站着不動,臉上露出不滿的神色。「我已經做過幾千人的手術,從來沒有失敗過。」
西澤說道,並點了點頭,好像要確認自己的話似的。「為了後學者,植君,你到場吧!」
人工流產的手術卻讓植到場幫忙,這顯然是對他的侮辱。
手術從4點開始,信子和植都在場。
西澤用隂道鏡打開隂道,再用子宮探棒測量深度時,他緊蹙起了雙眉。這個細節沒有逃過植的眼睛。
植與其說是覺得痛快,不如說是希望西澤把手術推遲到明天。
然而,西澤沒有推遲。他那隻長着粗硬汗毛的手握着刮刀。西澤畢竟很慎重。他不時地將內部的狀態和自己的正確技術告訴植。
患者僅僅皺着眉,沒有呻吟一聲。她的相貌端正,但皮膚發黑,乾巴巴的,正與憂鬱的表情相似。
手術進行了30分鐘。對西澤來說,要算長的了。最後消毒完畢時,流出了相當多的血。這顯然比一般手術以後出血要多。
西澤立即檢查了出血的地方,原因似乎不大清楚。
「問題不大。」
他嘟嚷道。在他的臉上沒有露出絲毫的不安。血流不止使植感到不安。他決心不管西澤高興不高興,說道:
「出血好像太多了吧?」
「發育不全的人往往這樣。不用擔心。今天別回去,住一夜吧。」
人工流產手術而讓患者住一夜,這表明西澤也感到不安了。
植告訴光子的丈夫,患者要在醫院裏住一夜。光子的丈夫年紀約有二十七八歲,臉色蒼白,顴骨突出。從那冷酷的眼神,可以看出他絕對不是普通社會的人。
「甚麼?多可笑啊!以前打過兩三次胎,都是馬上回家的呀!」
安井瞪着植說,似乎想刺激他。植正要加以解釋,信子插言道:「患者的身體嘛,比普通人發育遲緩得多。她懷孕是有點兒奇怪呀!」
信子的語調很冷淡,猶如派頭兒大的夫人對生命保險公司推銷員說話一般。
安井露出蛇一樣的眼神,但沒有再反駁信子。注人大量的止血劑,想使患者安靜下來;但仍然出血不止。填在陰部的紗布和脫脂棉,不到10分鐘便充滿了血。兩小時過後,患者的面部和嘴唇全都沒有血色了。
植立即給西澤家打電話,但西澤沒有回家。一量血壓,只有60,這種狀態已經不能輸血了。
次日早晨四點,安井光子在用帳幔圍成的微髒的病室裏停止了呼吸。臨死前,她發出了一聲強烈的痛苦的哀鳴。這是這個不幸女人留在人世的最後的聲音。
光子活着時,一定被殘酷地驅使過。但是,如今安井卻抱着妻子的遺體像個孩子一樣大哭特哭起來。哭完以後,他的樣子變得好像一隻瘋狂的野獸。
「你竟敢殺了光子!」
安井用嘶啞的聲音叫嚷道。「不是我,做手術的是科長。」植回答。不言而喻,這不是做手術時在場的年輕醫生應當說的話。
不過,植之所以說出這些話,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對西澤的憤怒。
植認為,西澤的行為接近殺人。
安井是阿倍野飛田一帶暴力團G俱樂部的成員。他對西澤提出了200萬塊錢賠償費的要求。西澤予以拒絕。可是,安井對西澤的要求似乎不只是恐嚇而已。
這不能不使西澤感到自身的危險。
在這種情況下,西澤只有依靠法律了。而那時最成問題的,乃是在場醫生植的證供。
昨天,西澤把植叫去了。按照醫務界的奇怪習俗,科長大多認為年輕醫生微不足道。西澤尤其具有這種傾向。
對於帝大醫學院出身的西澤來說,就連畢業於地方臨時醫專的植和自己一樣從事醫務工作,似乎也是不能容忍的。
有一位歷史古老的私立大學醫學院的教授曾經說過,官立大學出身的醫生大多缺乏人性。西澤正是一個代表人物。
那天,西澤從一開始就採取高壓手段。
「運氣實在是不大好啊。沒有別的辦法,我想以恐嚇罪向警察起訴安井。那樣一來,安井也不能不起訴我。接着的問題,當然就是我有沒有過失。幸好你當時在場。」
西澤以一成不變的傲慢態度對植說道+植反複看了看這個缺乏人性的科長,與其說是吃驚,不如說是感嘆。植總覺得這種說話方式,很像戰爭期間特務機關負責人對部下發號施令。
植沒有回答。西澤見他怎麼也不開口,臉上便露出了不高興的神情。
「我剛才說的意思,你明白嗎?」「科長,私下和解不好嗎?」
植說。
「你說甚麼?跟安井協商……」
西澤瞪起了眼睛。不該多嘴多舌的人竟然說出了出乎意料的話,這使他的臉上露出了明顯的驚訝的神色。
「因為對方是流氓啊,普通的情理對他們不通用。萬一出了問題,那就不得了哇!」
「所以我才依靠法律……」
「對那幫人,法律也不管用吧。他提出200萬的要求,可以想法商量一下,給他100萬。我覺得這樣比較妥當。」植冷靜地說。西澤的太陽穴微微顫動起來。他彷彿總算明白植的一部分態度了。
在西澤的臉上,將部下看得微不足道的傲慢表情,迅速地消失了。
隨後出現的是憎惡。
植到最後也沒有說要提供對西澤有利的證供。西澤也沒有打算弄清植的真意。
那天晚上,藥劑師加納伊津子值班。植早已盯上這個機會,便敲了敲藥房的門。
「哪位?」
伊津子高聲問道。「我是植啊。」
大約過了1分鐘左右,門才開了。這似乎表明伊津子的心情很複雜。
這是一個30多平方公尺的簡陋房間。犄角的桌子上擺着許多試管和燒瓶。房間正中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打開的著名推理小說作家的暢銷書。
煙灰缸裏插着幾根吸到一半左右的煙頭,其中一根還在冒着稀薄的煙。
伊津子在連衣裙外套着白色的工作服。
伊津子28歲。她面龐略長,膚色發黃,黑色的大眼睛清澈明亮。她的丈夫是土木技師,在水庫工地摔傷,脊椎骨折,住在神戶的醫院。腿和腰不能動,已經有二年了,完全沒有治癒的希望。
植和伊津子對面坐下,從口袋裏取出了一小瓶日本三德利威士忌酒。伊津子拿來兩個杯子。
「像你這樣的女性,一個人在這個髒兮兮的醫院裏值班,實在是罪惡呀!」
植一面往杯子裏倒威士忌,一面說道。
「像您這樣出色的人物,在這個醫院裏絮絮叨叨:也是罪惡吧?」
伊津子反唇相譏。她才思敏捷,正與她那異國風味的美貌相當。
「好像真是那樣。不過,我最近似乎就要犯大罪了。」
植一面品嘗威士忌,一面看着伊津子說道。伊津子的臉上浮現出了譏諷的微笑。
「要說罪的話,您不是一直在犯罪,而且很嚴重嗎?」
「你是說我的女性關係嗎?」植反問。
「您老是讓女人傷心,這回該受重罰啦!」伊津子用閃光的黑眼睛看着植。
「您為甚麼不結婚?」
「奇怪呀,你居然提出這種問題。像我這樣的男人,有結婚的可能嗎?」
「不過,我不太了解您,所以不能回答您的問題呀。」
「那麼,對你來說,我是一個應該輕蔑的存在嗎?」
「這個嘛,我有時一看見您就覺得糊塗。比方說,您對患者的熱情,在這個醫院裏比哪位大夫都強啊。就算是野狗那樣的人——這個說法不好,就算是一文沒有的患者,您也不顧得失,進行治療……」
「我可不是那麼出色的人哪。」
「不,您讓我說下去。這裏的大夫,像您這樣通人情的,一個也沒有哇。院長雖然例外……可是您在工作上稍微有些不稱心,就要到辦事處不客氣地提意見。其他的大夫都是消極主義者。只有您。哪,敢於向不合理的現象鬥爭。您有非常強的正義感。既然這樣,您對女性卻為甚麼那麼可怕,幾乎不像個人呢……一個人身上竟然存在這麼相反的方面,實在不可思議呀!我一看見您,就不明白『人』是怎麼回事了。」
伊津子喝了口水,也許是喉嚨乾渴了。
伊津子的喉嚨上有一個小黑痣。伊津子說話時,植默默地喝威士忌。
植忽然把視線從伊津子身上移開,用沙啞的聲音笑起來。伊津子覺得好像不是植的聲音,不禁吃了一驚。
「你是浪漫派呀!哲基爾和海德氏只是小說上的人物,現實中沒有那樣的人。你剛才說我通人情,那是你的感傷啊!我對享受醫療保護的患者熱心,是因為我是地方臨時醫專出身。也就是說,除了這樣做之外,我在這個醫院沒有存在的價值。這跟甚麼通人情,根本沒甚麼關係。而且,我對女性並沒有甚麼『不像個人』的打算哪。我沒有跟她們說甚麼結婚之類的話,從一開始就是說玩玩兒。要責備我的話,那也應該責備接受我的女性。反正我是喜歡女人的,特別是像你這樣的……」
植突然靠近伊津子,想用手把她的臉拉過來;但伊津子意外迅速地從植的手裏逃脫了。
「不行!要幹那種事,請您走吧!」
伊津子表情嚴肅地說。她的態度是植預料之中的。植現在只不過是要抓住對伊津子採取行動的機會。
植還要逼近,伊津子把手放在柱子上的電鈴上說:
「大夫,你要再胡來,我就叫勤雜工啦!」伊津子顯然生氣了。
植看了伊津子一會兒,又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去了。伊津子的表情也緩和下來,回到原來的地方坐下。
伊津子沒有命令植出去。這時,植感到自己戰勝了伊津子。這是色鬼的直觀。
「我也不了解『人』了。你為甚麼不跟殘廢的丈夫分手呢?恐怕是同情吧。不過,同情是不能持續一輩子的。對於女性來說,那種事情是不可能的。」
植彷彿是說給自己聽似的,語調有些異樣。他戴着眼鏡的眼睛裏,似乎也閃爍着陰鬱的光芒。伊津子第一次看見植的這種表情。她拿起酒瓶往杯子裏倒酒,但瓶子是空的。她從白衣口袋裏掏出了和平牌香煙。
伊津子的嘴唇沒有塗口紅,但看起來好像塗了性感的粉紅色口紅似的。
「您的說法簡直是憎恨女性啊!」伊津子一面吐着煙,一面說道。在值班的夜晚,伊津子一個人在藥房裏喝着不兌蘇打水的威士忌,吸着香煙,埋頭閱讀推理小說。對她來說,值班的夜晚是休息的夜晚。
伊津子到衛生間去時,植急忙打開了通向鄰室的門,那裏是藥劑師的值班室。窗戶上掛着窗簾,插着插銷。植拉開窗簾,打開插銷,然後又把窗簾像原來那樣拉好。
伊津子回來時,植已經回到原來的座位上。「打攪了,我該走了?」
植站起來說。
「在沒有特殊關係的條件下,我願意跟您談話。」
伊津子答道。
植在走廊裏聽見門內有上鎖的聲音。他想:窗簾後面的插銷打開了,她是不會注意到的;但她臨睡覺時,會不會再檢查一下呢?
當夜一點過後,植溜出值班室,來到院子裏。伊津子睡覺房間的窗戶插銷依然開着。植悄悄打開窗戶,鑽進了房間裏。
伊津子有些醉意,輕輕地打着鼾。她側身躺着,半個臉藏在被子裏。彷彿只有這種睡眠方式,才能使她充分休息。
植掀開伊津子的被子時,伊津子停止打鼾,睜開了眼睛。
「不,不行,不,大夫!」
伊津子小聲驚叫起來,並以驚人的力量進行執拗的反抗。
當完全被壓住時,她仍然一面掙扎,一面說道:
「您這是要強姦嗎?」
「要是強姦,你不是可以高聲叫人嗎?」植也喘着氣說。
「我決不說甚麼『跟你商量好』之類卑鄙的話。我承認是我偷偷溜進來,並且施加暴力的。」
「您的社會生命就要完結啦。」
「我知道這個,我是下了決心之後才來抱你的。那麼,你要喊就喊吧!」
但伊津子沒有喊叫。
伊津子被植抱着時,那雙黑曜岩一般的眼睛睜得圓圓的,目不轉睛地望着黑暗的天花闆。
事情結束以後,從伊津子的外眼角溢出了淚水,流到了與其他部位皮膚顔色不同的小小的蒼白的耳垂上。
即使如此,伊津子仍然大睜着眼睛。這並不是精神恍惚,而是對植的憎惡的表示,是犯罪意識的表示。伊津子是氣性剛強的女性。
植穿完衣服時,伊津子的表情也沒有改變。
植忽然想道:這個女人也許要恨我一輩子吧。他一點也沒有體會到征服女性時的勝利感。
「剛才我給了你叫人的機會,可是你沒叫,對嗎?你無論在甚麼意義上都沒有理由憎恨我呀。」「快走吧。不過,說不定甚麼時候,您會遭到報應的!」伊津子說道,隨即用被子蓋住了臉。伊津子所說的「報復」,似乎引起了植內心的劇烈痛苦和強烈反感。植嘟囔着說:也許是我在報復。但他大概沒有機會說出自己的理由吧。為甚麼呢?因為那是他的命運的「腐肉」,它比存在內臟裏的排泄物還要骯髒。
通坷走廊的門,還從內側鎖着。
植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聽走廊的動靜,然後才打開房門,走出房間。
這時,在走廊盡頭的拐角處,出現了好像正在巡視重病患者的白衣人。
植吃了一驚,再想仔細看時,白衣人已經消失了。這個穿白衣的人肯定看見了植從藥房裏出來。所以,立即隱藏起來了。
走廊裏的電鍾指着凌晨兩點。風敲打着不知甚麼地方的玻璃窗。在深夜的病房裏,這種令人感到冬天的冰冷響聲,殘留下無聲的餘韻擴散開來。醫院由此又增加了一個傳聞。對於伊津子來說,或許它的重大打擊甚於被奪去了身體。
正如自古以來人們所相信的那樣,如果人人都有對應的星的話,那麼植秀人對應的則是黑色的星。這是他與生俱來的宿命。
在這個世界上,也許確實有的人對應的星比植的星還惡。但感受敏銳和頭腦聰明的人,卻由於意識到自己的星而感到更深的苦惱。從前的所謂叛逆者,往往就是在這種場合下誕生、消亡的。
植的母親在生下植以後就死去了。父親特別愛母親,認為植殺了他的母親,對植不怎麼愛。父親是性格軟弱的小官吏。
植被寄養在岩手縣叔父家。父親很少來看植。
上中學時,植要去看父親,嬸母告訴了他父親的態度。沒有血緣關係的嬸母,對植的父親沒有好感。戰爭期間,由於軍醫不足,植匆忙地進入了新設立的地方臨時醫專。從醫專畢業後,他在滿洲北部的陸軍醫院過了一年的軍隊生活。蘇聯軍隊進攻時,陸軍醫院帶着全部患者逃往哈爾濱。中途遭到滿軍叛亂分子的襲擊,被打得七零八落。但植和幾個衛生兵一起,把十來個患者平安地送到了哈爾濱紅十字醫院。途中,衛生兵幾次要求植拋棄患者逃走,被植拒絕了。在哈爾濱,植採取了單獨行動。他回到日本,是在停戰的第二年。
植在大阪一家很有名的私立醫院工作,並在那時結了婚。
妻子南田真理子是院長的侄女。同事聽說植要結婚,便對他說,真理子在異性關係上頗有一些傳聞,是不是注意一下。
植認為,無論真理子的過去怎麼樣,只要結婚以後沒有問題就不介意。自己沒有後盾,也很希望得到大醫院院長的支持。而更重要的是,植被真理子吸引住了。
真理子是一個皮膚白皙、身材矮小的女性。她單眼皮,但眼角細長,微微往上吊,具有一種令人震顫的魅力。他不知道,這正是過去出類拔萃的藝伎所具有的最寶貴的魅力。
結婚以後,真理子沒有異性朋友,但和同性朋友的關係不斷。她的朋友有酒吧的老闆娘,著名服裝設計師,還有演員等。
植和真理子兩人單獨在一起時還沒有甚麼,可是當真理子和朋友在一起時,夫妻之間便產生了很大的隔閡。她們製造出一種不讓植介入的氣氛。植認為,這是自己出身於東北中學和臨時醫專,並在東北腔所包圍的環境中長大的劣等感所緻。
有一天,在和醫院同事聊天的過程中,提到了真理子朋友的名字。
「提起服裝設計師結城香織,可是關西了不起的人物哇!據說男方也很不得了。聽說關西財界的有力人士,為了結城香織成了仇敵啦!電視演員赤松美子似乎是個色情狂。我的患者裏有在A電台擔任編導的,談過那些事情。」
說到這裏,同事看着植的臉,不往下說了。
植用委婉的語氣對真理子說,她的朋友名聲不佳。
「女性一施展才能,積極工作,男人就會用奇怪的眼光去看。這不是無能的男人的嫉妒嗎?」植想:也許是這樣吧。院長勸植準備獨立開業,並表示要在資金上予以支持。
真理子的身上有不能親近植的方面,但植並沒有特別不滿。對於將洗練的都市氣氛最高度地集於一身的真理子,植又尊敬,又愛慕。他只對沒有生小孩感到不滿。從結婚第二年起,停止避孕。
在第二年某一個值班的夜晚,植忽然想檢查一下自己的精液。這並不是因為他對自己身體有缺陷感到不安,而幾乎是一時心血來潮。
當用八百倍的顯微鏡觀察時,植屏住了呼吸。他沒有發現一個在濃霧中成群游泳的奇妙的生命象徵。
第二天,為了進一步查清問題,植到大阪大學醫院去了。結果表明,他雖然不是完全沒有精子,可是精子的數目和力量都不能使女性懷孕。
從此以後,植的日子變得陰暗起來。真理子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盼望孩子的樣子。但植也沒有把自己的身體缺陷告訴妻子。
第三年,真理子懷孕了。對植來說,他的日子如同在地獄裏一般。在阪大醫院,他被診斷為沒有使女性懷孕的能力,但又不是完全沒有精子,當然也可以認為只有幾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真理子的日常生活沒有任何變化,仍然適當地完成妻子的任務,適當地玩樂。
在真理子生產前,有好幾次,植想說出表示懷疑的話,但話到嘴邊還是沒有說出來。不僅如此,真理子生產後,植也沒有說出來。生下的女嬰像妻子一樣皮膚雪白。
一天,植化驗了嬰兒的血型。那是植和真理子的血型絕對不能生育的血型。據現代醫學判斷,其不可能性達百分之九十九。
植到院長家裏說明了情況。然後,他帶着隨身用品和銀行存摺離開了家。銀行的存款是植掙的。其後,植在這裏那裏的各家醫院工作。主要是擔任性病醫院的代診醫生。這是正經醫生難以接受的工作。
植的性格不知不覺地變了。一面非常開朗,另一面則很憂鬱。無論在甚麼場合都斷然堅持自己的主張。
在女性關係方面,與十幾歲的青年一樣走上了無節制的道路。與真理子分手後,惟有女人是他人生的足跡。
可以認為其中有各式各樣的理由,既是對女性的報復,也是想進一步弄清以前不了解的女性本身。在這個世上,有很多人即使遭到妻子的背叛,也不能成為色鬼。如此看來,還是天生喜好女人吧。但只有一點是確實的,即他不單是為了滿足欲望而去找女人的。
下午4點半,植結束了阿倍野醫院的工作,於傍晚時分離開阿倍野醫院,前往西成醫院進行業餘工作。
植有兩家進行業餘工作的醫院。他在阿倍野醫院的工資是兩萬塊錢左右。作為35歲的醫生,這是最低的。
不過,業餘工作一家收入1萬塊錢,合計兩萬塊錢。此外,再加上其他零碎收入,他的收入共計近5萬塊錢。
他並不是特別浪費。用在女性身上的,只有旅館費和廉價禮品費。這幾年來,他積蓄了將近30萬塊錢。雖然不是特別在乎金錢,可是在金錢上留有餘地,情緒也會寬鬆。女性對男性的這個方面,極為敏感。
因此,他幾乎一天到晚地工作。
沒有看電影的時間,沒有讀書的時間,也沒有跳舞的時間。與女人相會是利用工作的間歇時間。所以,無論和甚麼女人幽會,幾乎都不超過兩個小時。他還沒有約過一起慢慢地度過整個星期日的女性。
安井一直在醫院斜對面的廉價咖啡館裏盯着植,一見他走出來,便快步趕上去。冷風吹着小工商業區街上的紙屑到處亂飛。
這個臉色難看的青年鬢角很長,從鮮豔的防塵罩衣下面露出緊身長褲。在有關利害的問題上,他比商人還狡猾。他以野狗一般的本能嗅出了植和西澤科長之間的矛盾。
植停住腳步,說聲「對不起,今天沒時間」,又走起來。安井一邊靠近,一邊開始說起來。
「不管怎麼說,大夫,光子是我熱愛的女人,是我的生命。我失掉了生活的目標啦!還有,她呢,我這麼說也沒甚麼不體面的,是能幹活能掙錢的女人哪!對我來說,這就好像命被奪走了一樣啊!」
「我不是說過,是科長做的手術嗎?我只是在場的人。你跟我這個小人物說,也沒甚麼用啊。」植答道。安井誇張地鞠了一躬。
「呵呵,您怎麼會是小人物呢?不過,大夫,我是頭一次聽說給懷孕三個月的病人做流產手術,卻把病人殺了的醫生啊!不管怎麼說,不也是醫生的過失嗎?大夫,您也是個醫生,您怎麼認為?」安井說道,窺視着植的臉。植心情急躁起來。他一想到為了令人輕蔑的西澤,自己竟然被這個人間渣滓纏住不放,便要下決心揭穿西澤的過失。但考慮到以後的麻煩,又使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甚麼也不能說呀!你們也講哥兒們義氣吧?能說出賣同伴的話嗎?」「那麼說,當然就是西澤這傢伙有過失囉!」安井嘟嚷着說道。植心想:糟了!安並根本不管甚麼義氣之類的古訓。在他的頭腦裏,只有如何把那筆200萬大錢拿到手。也許他覺得連妻子光子之死,都是值得慶幸的呢!
「我要坐電車,那就再見吧。」植一面說,一面轉過身去。
「大夫,對不起,您能不能跟西澤那傢伙說一下?我不知道還有比這更欺負人的了,安井可不是乖孩子呀!」
他的聲音很大,周圍的人都回過頭來看他。這似乎是他急躁和狂暴的表現。
植乘上電車以後想,如果必須旗幟鮮明地站在西澤一邊或者安井一邊時,我將怎麼辦?看來不能總是採取暖昧態度了。
植一面抓住車上的吊環,一面眺望車窗外閃過的商店。現在正是天黑得早的冬季。在昏暗的天色中,路燈散發着微弱的光。他忽然想起了過去那場很少想到的惡夢,那場由暖昧的原因而引起的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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