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煤氣開關被擰開了

12月3日是阿倍野醫院的創立紀念日。按照慣例,每年這一天都停止診療,舉行祝賀會。因為停止診療,所以植一直睡到10點左右,這是很少有的。他單身住在上六附近的高台,房間很小。
他每三天到這裏住一次。其他的日子都在醫院值班。值班時,勤雜工給準備臥具,值班護士也予以照料,比回公寓舒服得多。
平日樸素無華的醫院,在祝賀會這一天也被裝飾得五彩繽紛。會場設在一進正門的大廳,裏面掛着各國國旗,即興演出舞台的幕也掛起來了。
平日的火爐燒得不死不活,使候診患者感到寒冷;但今天卻燒得紅紅火火,彷彿是為往日的寒冷道歉似的。
作為以院內為會場的祝賀會來說,氣氛似乎有些過於華麗。
這是為甚麼呢?因為這一天也是長期受到壓抑的護士們的解放日,她們在疾病和消毒藥的氣味中消耗着自己精力旺盛的青春。
林院長也只在這一天默認人們要耍酒瘋。這位院長自稱是熱心的基督教徒,總是擺出溫和的面孔,並引以為榮。在巡視院內患者時,只有他一個人笑眯眯的。
換上便服的護士們,隨心所欲地化好妝,發出了活潑爽朗的笑聲。一般醫務人員也隨隨便便地到處走來走去。
植冷靜地觀察着這些景象。除院長外,沒有任何一個人滿足於在這個醫院工作。
科長們都在設法賺錢,尋找機會獨立開業,或者到大醫院去工作。
不過,這幾乎是不可能的。要開業的話,早就應當開了。大醫院則正在拚命設法僱傭優秀的年輕人。
而且,這些科長都是以前在大醫院工作過,後來由於某種原因不得不離開的。
祝賀會由院長的祝詞開始。白髮、小個子的院長,講的還像往年一樣,主要是說我們醫院必須堅守如今正在失去的「醫乃仁術」的精神。
事實上,因為這個醫院幾乎都是醫療保護患者,所以也只能這樣說了。這與用宗教拯救窮人和病人是同樣的道理。
大家好像都在恭敬地傾聽院長的話。可是,醫生們臉上的表情是厭煩的,護士們一心想的是即將開始的文藝演出和就要到口的啤酒。只有這一天,護士們才可以開懷暢飲。
伊津子坐在植的對面。從那天以來,伊津子與植見面,也假裝沒有看見。
從外表很難看出伊津子的心裏留下了多麼深重的傷痕。
妙子和別的女阿飛一起坐在盡頭兒上。她心裏想的是大喝特喝,然後藉着醉勁兒前往南區舞廳,跳吉特巴舞。她不時向植所在的地方瞟一瞟,送出與其年齡不相稱的妖豔的秋波。植很清楚,這是從那方面的電影上學來的。
護士長信子的座位與植隔開五六個人,她臉上的表情很神秘。假使有人從心底受到院長祝詞感動的話,那就是信子。信子是在與植不同的意義上為患者獻身的。所謂不同的意義是,信子要以獻身抹掉自己不幸的過去。一個年已33歲的女人,不得不在這樣的醫院裏生活,應該說是不幸的。
院長的說教一結束,祝賀會便像百花盛開一般熱鬧起來。一瓶瓶啤酒被打開,人們如饑似渴地喝起來。
護士們相繼登上舞台,唱起了非常拙劣的流行歌曲。她們陶醉於歌唱,而不顧及聽者。
席位打亂了,大家到處走動,來回斟酒。但植卻一個人默默地飲着酒。在這幾十人的集會中,像石頭一樣坐着不動的有四個人,即西澤、伊津子、植和信子。院長不知甚麼時候消失了蹤影。他不喝酒。
「雖說是屬於宗教團體的貧民醫院,這樣的工資也太少了吧?」
坐在植身旁的外科醫生秋永說。他因酗酒而被官立大醫院解僱,雖然年僅35歲左右,但看起來好像過40歲了。
「是啊。對不起,秋永先生的工資是多少?」
「兩萬兩千塊錢哪!哎,大學畢業十年的醫生……現在連工人也差不多掙這麼多了吧?」
「不開玩笑。大公司的熟練工人,掙4萬是很普通的了。」
植說,並給秋永斟了酒,「啊?4萬?工人能掙4萬……」秋永雙目圓睜,看着植說道。植望着秋永那像章魚一般噘起嘴唇、大吃一驚的樣子,又覺得無聊了。其實,對於這個酗酒的醫生來說,兩萬塊錢都太多了。
「那麼,植大夫,您怎麼不像過去那樣,帶頭發起一個提高工資的運動呢?」
「這個嘛,過些日子再看看吧。」
植答道。他如今已經沒有那種心氣了。一年前發起運動時,人們雖然在底下吵吵嚷嚷,但沒有一個人真正站在第一線。只有植單槍匹馬孤軍奮鬥。以後,植便不再依靠醫院,自己一人業餘打工。這時,飲着悶酒的西澤來到植的身邊。
「植君,跟你說點事。」
西澤的嘴裏噴出濃烈的酒氣,但臉色卻是蒼白的。安井事件似乎使西澤不能心情愉快地沉湎美酒。
婦產科科長西澤直至今年恰巧50歲。在這個醫院,他的權力僅次於院長。不,有時還在院長以上。這是因為他在醫務界頗有名氣。幾年前,西澤在大醫院當科長時,他的名字常常登在報紙上,西澤的父親是一個小公司的科長。他是父母的長子,下面還有七個弟弟妹妹。他能上大學的醫學院,是親戚給出的學費。這個親戚是商人。
從學生時代起,西澤就很愛誇耀自己的智能。這是他唯一的驕傲。他一心想出名。從京都大學畢業後,與支援他的親戚的女兒結了婚。妻子是一個皮膚又黑又乾巴的女人。
他在大醫院當科長時,抓住許多有資產的患者,以便為將來獨立開業作準備。所謂開業,並不是開一個小診所,而是在現代化的大樓裏設立診療所,經營近似大型綜合醫院的大醫院。
不過,他由於某種原因,不得不終止了大醫院的工作。這對他是完全出乎意外的結果。阿倍野醫院的人,誰都不知道其原因是甚麼。
在阿倍野醫院工作,西澤感到十分恥辱。他一心想的是多年以來獨立開業的宿願。醫院的工作隻是勉強對付,主要精力都用在私下賺錢上。他賺錢的辦法,不是像植那樣在醫院代診,而是給蘆屋、住吉、帝塚山等地有錢的婦女看病,這是他以前在大醫院工作時抓住的患者,是他的熟人。
對於西澤來說,真正的患者是他下班後接待的婦女,而到阿倍野醫院來的患者大多隻是「東西」。他的儲蓄超過了300萬。到開業時,蘆屋的女經理還會投資200萬。實現夢想就在眼前,正在這時,發生了安井事件。不必說200萬,他連50萬也不想給安井。
即使想到要拿出10萬,他的科爾曼胡也會顫抖起來。
西澤把植帶到二樓科長用的值班室。
二樓設有普通醫生的值班室兩間,科長的值班室兩間西澤拿鑰匙打開門,走進其中的一間。科長值班室的內部與普通醫生值班室的內部沒有多大差異,只是稍微寬敞一些,多擺了幾個辦公桌而已。西澤坐下時好像有些吃力,隨即打開了煤氣爐。煤氣爐是今天剛放進值班室的。
植坐在他的對面。西澤要說甚麼,是不言而喻的。植翹起了二郎腿,心裏交織着煩惱、愉快和憎惡等種種感情。在西澤面前翹二郎腿,這還是第一次。
「我想說的事,你大概已經知道了。前幾天咱們談過一次,你的想法我大緻上了解了。所以,今天想推心置腹地談一談。怎麼樣,咱們都是醫生,你不能幫忙解救同伴的危機嗎?不用說,我也會充分考慮你的將來的。」
西澤一面說,一面看着植。植覺得剛才飲的啤酒的酒氣慢慢地湧到臉上來了。
「那麼,歸根結底,科長就是想讓我證明,您沒有過失囉?」
「哦,是那樣。的確,你當時適當地說明了自己的意見。不過,我即便接受你的意見,結果也是一樣吧。患者顯然是特異體質嘛!不管怎麼慎重,特異體質出血也是止不住的。」
西澤的話裏仍殘存着傲慢的態度。但是,西澤稱植為同伴,這是令人吃驚的。
「怎麼樣,這一點你能理解吧?」
西澤說,並勸植抽外國香煙。植掏出了自己的煙,叼在嘴裏。
「患者有點貧血,血液凝聚力很弱,這是事實吧。不過,科長說,即便接受我的意見,結果也是一樣,這個看法我可不能同意呀!」
植的語言清楚明白。西澤強忍住湧上來的怒火,點燃了香煙。他那像洋鬼子一樣長滿汗毛的手指在微微顫抖。
「不,我沒說『一樣』,我說的是『一樣吧』。」「那還是一樣啊!」
植斷言。他的話豈止是傲慢,簡直是要讓西澤把壓抑着的怒火發洩出來似的。西澤甩掉點燃的香煙,粗暴地站起來,在植的身邊轉了一圈。
「植君,你到底對我有甚麼要求?」
西澤似乎全然沒有奪走一個女人生命的犯罪意識。有的只是名利慾望。這在某一點上和安井十分相似。歸根結底,撕下「地位」的假面具,人的醜惡都是一樣的吧。
植慢慢騰騰地吸着煙。
「昨天從醫院出來,讓安井給纏住了。那個傢伙根本沒把甚麼人的生命放在眼裏呀!」
西澤突然站住了。
「好,只好找警察了。」「找警察,可以呀!」植冷淡地、斬釘截鐵地答道。
「你這樣頂撞我,大概早就準備不在醫院工作了吧?不,不只是我們這兒,哪家醫院都不會用你蚜!」
西澤說道。他掙扎着,希望既不向植表示屈服,又能設法逃脫危機。對他來說,向植低頭,必然比死還要痛苦。
在現代社會,醫學界仍然等級森嚴,是最封建的領域;而西澤又將其封建性最大限度地集於自身。
在模糊的玻璃窗的對面,是偏僻地帶的商業街。疲乏的婦女冷得縮着肩膀在商店門前出出進進。植一面眯細着眼睛茫然地眺望着,一面吸着煙。西澤顫栗的聲音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植自己也不清楚,為甚麼要這樣頑固地反抗科長。死去的安井光子的面孔浮現在植的眼前。她喘氣的聲音好像嘶啞的笛聲,她失去血色的蠟人般的臉龐顯得很美。但再一想,這類事件在醫學界是經常發生的。他知道,實際上還有一些更加嚴重的事件,也是秘而不宣的。
「科長,我是單身一人,是對將來不抱甚麼希望的人。既沒有您那樣的家屬,也沒有名譽和金錢。我不怕您的威脅!」
「植君,明白地說吧,你對我甚麼地方不滿意?」
西澤盡量壓低聲音,為的是不讓對方的態度變得更強硬。
「科長,我一直在聽您的話,但我不明白科長是怎麼考慮安井光子之死的。您因為自己的過失,奪走了一個人的生命啊!難道您甚麼也沒有感覺到嗎?」
「如果我認為是自己的過失,我很願意承認。但我從我的技術和經驗來考慮,不認為那個不幸的結果是自己的過失造成的。」
植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感嘆。看來這個人的傲慢和自尊已經深入骨髓了。自己處在危機狀態,但為了籠絡能夠拯救他的人,似乎還要採取更進一步的方法。這樣一想,便覺得西澤在某些地方很像一面叫嚷自己無罪,一面告狀的孩子。
「啊,植君,人無完人。誰都是那樣。連我都知道,你玩女人已經成為醫院裏的話題了。可是,對你的不道德行為,我一次也沒有批評過吧……」「和女人有關係為甚麼是不道德呢?乾脆說吧,我確實常跟女人玩樂。不過,我從來也沒有拿甜言蜜語哄騙過她們,說甚麼結婚之類的話呀!從一開始就說明是玩樂。女人和我是對等的。這有甚麼不道德呢?」
西澤似乎也漸漸發現,植越來越強硬了。
「那麼植君,無論我怎麼求你,你都不會提供對我有利的證供囉?」
西澤放低聲音說。「科長打算求我嗎?」植放下二郎腿問道。「不管怎樣……」兩人互相瞪着眼睛,視線裏充滿憎惡,別無其他。
「我討厭您!」植清楚地說。「我也是!你畢竟是臨時醫專出身哪!」
西澤用顫抖的語調說。在這個瞬間,西澤忘記了自己的處境。
祝賀會在5點結束,但其後的騷鬧卻持續到了深夜。
由病房改造成的二樓護士宿舍裏,不斷地傳出酩酊大醉的護士們狂放的歌聲和笑聲,其中還夾雜着嬌媚的聲音。
醉醺醺的醫務人員在辦事處裏大打麻將。辦事員跟着護士到處跑。
對於重病號來說,這一天是難耐的。但是,沒有一個人發牢騷。
他們都拚命要盡可能長地在這個醫院裏住下去。假使被趕出醫院,他們就會流落街頭。
這一天,植仍在醫院值班。他讓妙子凌晨兩點潛入值班室。
植打算今晚和妙子分手。雖說她肌膚出色,但有偷盜的毛病,所以也不能把關係維持下去。
會一結束,伊津子便消失了蹤影。她也值班,肯定在醫院裏。植是從辦事處的值班表上知道伊津子值班的。
植並不是沒有想過,在與妙子幽會前,先溜進藥房去。但是,那要冒很大的風險。今晚如果採取同樣的行動,可能會惹下大禍。
不知為甚麼,植有那種預感。
植對信子說聲「我出去一下」,便到醫院附近的飲食店去了。他來阿倍野醫院之前,在性病醫院代診時,歸途必然喝上一杯。
在阿倍野醫院附近,能夠隨意飲酒的小店比比皆是。
植選了一家熟悉的店鋪。女服務員全是新面孔,但肥胖的老闆娘仍一如既往。
「好久不見,發跡了吧?」
老闆娘打着招呼,在植的杯子裏斟上了酒。植點點頭,沒有再說甚麼。
與真理子分手以後的三四年間,植是這一帶幾家醫院的代診醫生。在尚未頒佈禁止賣淫法之前,妓院的技女和野妓占患者的一大半。
植的工作就是世俗說的「窺視家」。呈現在他的眼前的,只有女人的陰部。腐爛的手紙在裏面散發着異臭,隂毛都潰爛了。
植不由得在以前工作過的醫院門前來回走着。他也頗有些醉意了。
回到醫院,往辦公室裏一看,只見信子正在和兩三個護士聊天。
這一天,信子仍然穿着白衣,只是沒有戴口罩。
「大夫,到哪兒去了?」信子問「散步去了。」
植說,坐在了桌子上。信子皺起眉頭。「大夫,坐桌子,多讓人討厭哪!」
信子說。植不理信子,對一個護士說道:「給點水。」
綾子立即給植端來一杯水。因為醉酒,綾子的臉呈粉紅色。她的眼睛裏,顯然有媚態。植想,和妙子分手後,就找綾子吧。
「大夫,請不要坐桌子。有患者來的話,不是讓人討厭嗎?」
信子提高聲音說。她的神經似乎不能忍耐散漫和不衛生之類。辦公室地上落個紙屑,信子也會高聲斥責護士。
植認為,這可能是老處女歇斯底里的變態表現。
「啊啊,累了,我得睡了。」
植打着哈欠,來到了走廊上。從藥房門前經過時,聽見裏面有一男一女談話的聲音,植停住了腳步。
女人的聲音是伊津子的。植心想,男人也許會提到自己的名字,便不由得把耳朵貼在門上。由於醉酒,頭碰上門,發出了輕微的聲音。
談話聲中止了。門好像沒有上鎖,植推開了門。
藥房的齋賀和伊津子相對而坐。兩個藥劑師在藥房裏聊天,這沒有甚麼奇怪的。
但植卻覺得這裏的氣氛不尋常。「吆,是你們倆……」
植用下流的聲音說道。院裏人都知道,齋賀向伊津子求過婚。
齋賀扭過臉去。伊津子用嚴厲的眼神看着植,問道:
「大夫有甚麼事嗎?」
對於兩人來說,植的闖入顯然是不受歡迎的。「你們正在背後議論我吧?」
植搖晃着身體說道。他一邊說,一邊想:我醉得很厲害呀!在一般情況下,植是不會說出那麼小氣的話的。
兩人沒有回答。這似乎是肯定了植的猜測。
「哈哈,用不着大驚小怪。我在哪兒都有人背着議論哪!」
四間值班室並列在一起。朝北的兩間是普通醫生用的,朝南的兩間是科長用的。
婦產科的值班室是二號。旁邊的三號是科長用的。
房間裏的高桌子上像往常那樣擺着裝了水的水瓶。這大概是勤雜工睡覺前準備好的吧。
走進值班室時,植覺得自己醉得很厲害,頭暈暈乎乎的,嘴裏不斷地嘟囔着什麼。
植脫下西服和襯衫,放在了椅子上。但褲子卻胡亂地扔在了床下的地闆上。
即使如此,植仍記得凌晨兩點妙子要來。他只穿着襯衣和襯褲,覺得喉嚨非常乾渴,便喝了水瓶裏的水。他覺得好像有點苦,但又想也許是錯覺吧?
高桌子後面有一個小煤氣爐。房門沒有上鎖。值班醫生隨時都會起床,所以習慣不鎖門。植仰臥在床上。雖然醉醺醺的,但一部分神經仍處於緊張狀態。
植是和西澤科長吵架分手的。但思想起來,西澤像這樣對自己做出讓步,還是第一次。或許自己沒有必要進行那樣的反抗。而且,即使光子活着,其將來又能怎樣呢?
「但是,我決不為西澤提供有利的證供!」——
植閉着眼睛嘟囔道。
幾分鐘後,植少有地發出了鼾聲。
一小時後,像重體力勞動者那樣,他的鼾聲越來越大了。
凌晨一點半,內科護士葉月景子為了急救高燒四十度的患者;來到內科值班醫生橋本副科長的房間門前。
橋本睡在一號房間,是植的右鄰。
景子剛要敲門,忽然聞到了煤氣味。她吃了一驚,打開一號房間的門一看,這間屋裏沒有味道。景子急忙來到植正在睡覺的二號房間門前,發現煤氣味是從這間屋裏洩漏出來的。
景子急忙推門。門很容易就開了。房間裏漆黑一團。景子知道電燈開關在甚麼地方,便用手絹捂住鼻子,打開了燈。
煤氣味濃極了。小桌子下面有一個煤氣爐。看樣子好像是開關不靈,煤氣洩漏出來了。
這一定是因為喝醉了酒,沒有關嚴。
景子打開窗戶,馬上叫醒了一號房間的橋本副科長。她把植放衣服的椅子搬到房間的犄角。
第二天早晨,植才甦醒過來。解毒劑、大量維他命、葡萄糖、樟腦液以及其他及時的處治,救了植的一條命。
比甚麼都幸運的是,煤氣開始洩漏不久便被景子發現了。
他嘔吐得很厲害。心裏覺得噁心,猶如暈船最厲害時,又聞到了汽油味一般。
他一吐再吐,嘔吐不止。已經沒有甚麼可吐的了,只有黃色的膽汁和胃液被硬擠出來。腦袋裏模糊一片。
痛苦稍微平息下來時,植才知道是由於煤氣中毒,險些丟掉生命。
「越是喝醉越得注意煤氣。植君如果死了,哭的人可大有人在呀!」
橋本副科長譏諷地說道,臉上浮起了微笑。「是煤氣中毒……」
植忍住噁心叫道。
「是那樣吧。煤氣開關沒關嚴。那可危險!」「煤氣開關沒關……」
植像鸚鵡學舌一樣嘟嚷着。
「昨天都喝醉了。總而言之,你挺幸運。是我們科的葉月發現的呀!」
橋本說道,這一次更加清楚地露出了譏諷的眼神。
兩年前,葉月景子和植有過關係。她是植在這個醫院第一個有關係的女人。當時成了熱鬧的話題。
兩人分手是由景子提出的。景子是一個聰明、剛強的女人。據說最近要和村上辦事員結婚。村上是一個老實、正派的男人。大約是與植交往的經。驗,使景子選擇了這樣的男人吧。
橋本一出去,景子便拿着注射器進來了。「謝謝你救了我!」
植一面捲起右胳膊袖口,一面說道。
「真嚇人哪!我害怕,不敢看您的臉。作為護士,這是失職啊!」
「聽說煤氣爐開關開着,可我不記得昨晚開煤氣爐了呀……」
「您大概醉醺醺的吧。再不然的話,就是用腳踢開的吧?」
景子說着,把注射針紮進了植的肌肉。注射結束後,景子的臉上現出了微笑。「您多保重……」
「聽說你最近要結婚吧?祝你幸福哇!」「謝謝!」
景子說道,在門前停住了。
「結婚前能幫助您,我覺得舞奇怪的。不過呢,不知為甚麼,我覺得好像因此就能輕鬆愉快地結婚了。倒是我應該感謝您哪!」
植做了一個夢:真理子正在和她的朋友們聊天。真理子一說話,她的朋友們就笑。
真理子把嬰兒放在膝蓋上。嬰兒像真理子一樣皮膚白皙,眼睛亮晶晶的。
真理子說的是關於植的傻裏傻氣。她得意地告訴大家,這個嬰兒的父親是植以外的男性。
「植是個不能徹底改掉東北腔的人,他根本沒有發覺呀!說真的,在嬰兒出生之前,連我也弄不清是植的孩子,還是那個男人的孩子。可是,一看嬰兒的臉就明白了。到底是我所愛的男人的孩子呀!」
「不過,植先生雖然呆呆傻傻的,可是也有點魅力呀!我覺得一個晚上的話,好像還可以胡搞搞吧?」
說這話的是被稱為色情狂的電視演員。眾人哄堂大笑。這是對植的嘲笑。
「我不是愚蠢,我早就知道了。但是我不能相信!」
植想叫喊,想進到房間裏去。但是,他的叫喊沒有聲音,他的腿腳麻木不動。
他出了一身冷汗。好容易才邁出一步走進了房間。
於是,真理子她們坐的榻榻米漂浮起來,她們大說大笑,載着她們的榻榻米在空中輕輕飄動,然後消失在太空裏了。
植出了一身盜汗,睜開了眼睛。不知甚麼時候,房間已經被薄暮所籠罩了。
要奪走植的生命的煤氣爐,在黃昏背陰的微光中露出白色的獠牙。
植又覺得噁心了,喉嚨裏含着燃燒一般的胃液。他想努力回憶起昨天發生的事。
回到房間確實是十一點左右。到勤雜工室取來鑰匙,走進了房間。
脫下衣服放在椅子上,喝過水瓶裏的水,躺在床上……無論怎麼回憶,植的記憶也是到此為止。他不記得用手開過煤氣爐。那麼,會是由於醉酒,腳踢着爐子,碰上開關了嗎?可是煤氣爐在高桌子的斜後方,他沒有走到那邊去。
煤氣開關會隨便鬆開嗎?
他覺得被窩裏吹進了冷風。窗和門都關着。可是,那股冷氣使他從腳尖到手尖的汗毛孔都擴張起來,吹撫他的皮膚,並且滲透進去。
為了不妨礙治療,高桌子被推到了牆邊。昨晚喝過水的水瓶,仍然放在那裏。他的上衣和褲子雜亂地堆積在椅子上。
植突然吃驚地望着水瓶。值班室的水瓶一般是由勤雜工負責的。
但是,勤雜工懶惰,三天就會忘掉一次。有時值班的護士用茶壺沏好茶送來,那是護士的好意。在祝賀會喝得大醉之後,懶惰的勤雜工會特意給植準備水嗎?植現在仍然清楚地記得,喝的時候的確很苦。
植搖搖晃晃地站在地闆上,兩腿沒有一點力氣。他一面用床支着身體,一面走近高桌子。
房間被濃濃的暮色籠罩着。西方的天空殘留着微微的暗紅色。植抓住水瓶,打開電燈,對着燈光觀察水瓶。
可是,水瓶裏的水是清澈的。植含了一口水。無論怎麼咂摸滋味,這水也是無味無臭的。這時,有敲門的聲音。植把水吐在地闆上,把水瓶放回桌子上。
「請進。」
植說。加納伊津子身穿淺茶色大衣走進來。她那黑曜岩般的眼睛一直盯着植。
一看見伊津子,植不知為甚麼哆嗦了一下。在這個瞬間,植想,假使有人要殺我而擰開煤氣開關,那一定是伊津子或者西澤。煤氣開關是被人擰開的,這個想法是剛才看水瓶裏水的瞬間,突然湧現出來的。
現在看見伊津子,植才明白,自己的存在受到那麼多人的憎惡,他們恨不得殺死他,這是可怕的。
如此想來,恨得想殺植的人,除了伊津子和西澤以外可能還有。但具有直接動機的,是這兩個人。
植臉上現出蒼白的微笑,迎接伊津子。「把椅子上的衣服放在桌子上,請坐。」「就這樣可以了。」
伊津子說,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植。「您吃苦頭了。」
「差一點就死了。不過,你來,我覺得很意外。」
「來還是不來,我猶豫不定。不過,不來總不合適吧。」
「為甚麼……」
「那是我的心情問題呀!說實話,這兩三天讓我非常為難哪!」
伊津子說道,落下了視線。對於疲勞已極的植來說,伊津子隨後的視線強烈到了令人痛苦的地步。
「您那天晚上像賊一樣溜進了我的房間。要偷的東西都偷了,又大搖大擺地從房間裏出去了……」
她的語言尖銳,對衰弱不堪的植予以猛烈攻擊。植總算明白伊津子來的理由之一了。伊津子是想讓險些死去的植知道自己的憤怒和憎恨而來的。「有人看見我出去了吧?」
「您很清楚嘛!那麼您也知道,如今整個醫院都有傳聞,說您和我是關係暖昧的一對吧?」
「大概是齋賀告訴你的?」
「那您不用管。不過,大夫,即使我丈夫是廢人,我也是有夫之婦哇!到現在為止,我受到過各種各樣的誘惑。其中也有人認真地向我求過婚。可是我一個人也沒有答應,我有這種自信。不過,我太傻了。我萬萬沒想到,有教養的男性會採取像您這樣卑劣的手段。您是賊呀!」
植差點兒要吐。伊津子看着植衰弱已極的樣子,好像認為這時才是表達自己憎噁心情的好機會似的。伊津子竟然這樣憎恨植嗎?
「你那時……」
植剛軟弱無力地說個頭兒,伊津子馬上把它打斷了,「雖然很難說出口,但我無論如何必須說出來。您要說的是,那時我沒叫人,就是同意?可是,我高聲叫人又怎麼樣呢?即便我說明您是溜進去的,要用暴力侵犯我,那又怎麼樣呢?也許因為對手是您,人們會相信吧。不過,可笑的還是我呀……全院的人不是都要用好奇、輕蔑和同情的視線,盯着我這個以殘疾男子為夫的淒慘的妻子嗎?人們一定會說『用不着硬撐着,哼,裝出貞節的樣子,可心裏卻求之不得』。難道不是這樣嗎?丈夫是廢人,這決不是甚麼美談哪!對別人來說,那種事情是不愉快的。我沒出聲,是因為討厭當小丑。請不要以為是甚麼同意吧。」
伊津子的聲音不大,但卻像着了迷似的熱烈有力。它刺入植的心窩,從腦袋裏零零碎碎地穿透各個內臟。
植被一陣驟寒所襲擊。他又噁心起來,流出了冷汗,吐出了胃液。
「你恨得想殺我?」
植痛苦地含着淚水,一面擦嘴一面說道。「是恨哪!」
伊津子說。奇怪的是,在伊津子的眼睛裏也微微有些淚水。
大約是在說話的瞬間,身體被植侵犯的委屈,變得分外強烈了吧?
「我要是讓煤氣熏死,你會很高興?」
「會很高興吧。不過,我覺得得救了挺好。」「你既然那麼恨我……」
「生命,是寶貴的呀!不過,您要死,對您的恨也好像大大減少了。而且,想說的也說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您遭到了超出我預料的報復。」「報復……」
植小聲嘟嚷道。他的臉上浮現出蒼白的陰影,這不只是由於衰弱。
「可以抽煙嗎?」伊津子問。
「可以。」植答。
伊津子用女式打火機點燃了香煙。那是一個紅色的、可愛的打火機。作為一個爭強好勝的女性,這個用品似乎有些不相稱。
「真冷啊!」
伊津子環顧着房間說道。「可以打開煤氣爐。」
植緊緊盯住伊津子說道,不願漏掉她的表情。伊津子睜大眼睛,呆呆地眺望着飄散在空中的煙霧,彷彿根本沒有聽見植的話。她的臉上是一片十分空虛的表情。
在空虛的視線裏,似乎浮現出丈夫躺在神戶醫院裏猶如原木一般的身影。伊津子看了看手錶。「讓您難受了。我該走了。」
伊津子說着,用鞋子踩滅了香煙。
「我想求你幫幫忙。把桌子上水瓶裏的水給檢查一下吧。」
植說。
伊津子看了看水瓶,覺得有些奇怪。「為甚麼要檢查水?下了毒嗎?」
「不是毒,也許是安眠藥。」
伊津子拿起水瓶,像植那樣對着燈光觀察。
「沒有甚麼安眠藥啊!無論是甚麼樣的安眠藥,都不能完全溶於水。如果加了安眠藥,底下至少會有細粉沉澱的。」
植為甚麼要求她幫忙檢查呢?伊津子沒有進一步盤問下去。
她好像知道植的真意似的。
那時,植可能覺得,對着電燈目不轉睛地觀察水瓶的美貌女性,是完全陌生的女性。
伊津子很有可能殺我。植這種想法,不是從前幾天夜裏發生事情以後才有的。從一開始他就覺得,伊津子是一個具有那種激烈氣性的女人。
加納伊津子的父親原來是軸承公司的經理。戰爭期間最為顯赫。伊津子在學生時代是「女王」。但是,公司被戰火燒毀,戰後重建緩慢,逐漸沒落下去。伊津子選擇藥劑師,並沒有甚麼特別深刻的意義;而是因為她們那個女子學校緊靠着女子藥專,女子學校的學生進入女子藥專的人很多。藥專中途改成藥大。在大學四年級時,伊津子結識了現在的丈夫加納行雄。
加納當時是大阪大學土木工程系的學生。兩人是在網球場上認識的。
從藥大畢業後,伊津子立即結了婚。加納參加大木組,以土木技師的身份到處去進行建設。
這期間,伊津子和婆婆兩人在家。不知從甚麼時候起,伊津子養成了等待丈夫的習慣。餘暇很多難以處理,但也沒有特別想去工作。
伊津子很懂得平凡妻子幸福的價值。伊津子的父親在伊津子上藥大時養妾,與妻子兒女分居。公司沒落也與此有關。
婚後第三年,丈夫因水庫工程成了半身不遂。之後經過兩年,丈夫轉移到養老金福利醫院。養老金福利醫院不準家屬住宿。
植是從信子那裏得知伊津子的丈夫是殘疾人的。
自那時起,植就認真地考慮征服伊津子。對他來說,伊津子那樣的貞女是無益的偽善。
一年前,植就認為,如果有個男人把伊津子從有夫之婦的席位上拉下來,那麼這個女人很有可能要對他進行報復。
醫院附近有一個天王寺公園。中午休息時,伊津子經常一個人在公園散步。與伊津子搭話,這裏是絕好的場所。
伊津子正坐在凳子上閱讀周刊雜誌。
植輕鬆地打了一聲招呼,坐在了伊津子的身旁。伊津子只是輕輕地點了一下頭,繼續閱讀周刊雜誌。植也在旁邊看起來,以便找到談話的機會。其內容是:一個在公司工作的有夫之婦,與上司發生關係;癡情的結果,在工作期間當着眾人的面,往上司身上潑了硫酸。因為採取的是特殊手段,所以報紙上大登特登,周刊雜誌也予以詳細報導。這個女人的丈夫,因呼吸系統疾病正在住院。伊津子看完後,合上了雜誌。正因為境遇相似,所以伊津子似乎從這段報導裏得到了啟迪。
「沒有理智的女人,當然就沒有享受情事快樂的資格囉。要是男人的話,就不會造成那麼轟動一時的事件吧!」
植說道。他可能認為,這個事件會成為親近伊津子的絕好機會。
「您這種看法是卑怯的。不,與其說卑怯,不如說不了解人們的痛苦吧!」
伊津子說道。
「大夫,從這個記事來看,男方似乎沒有特別提出分手問題。那麼,您是認為這個女人的手段太反常了吧?」
「所以我說她沒有享受情事快樂的資格呀!全都是動物式的衝動。男的也不好,但牽連上這種神經錯亂的女人實在倒黴。」
「您的看法真單純哪!」
伊津子沉思似的說。她的語調是陰沉的,植吃了一驚。伊津子站起身來。
「我覺得自己理解這個女人的心情。女人用這麼陰險的手段報復自己的情人,其中不是有對丈夫贖罪的意識嗎?不是在替丈夫進行報復嗎……」「那麼愚蠢……」
植鄙夷似的說。
「不是愚蠢哪!無論有教養的女人,沒教養的女人,在女性的本質上都意外地有相通之處啊!她被一種感情抓住,別的東西就視而不見了……我也很有可能報復哇!」
伊津子露出了微笑。植被她的微笑嚇了一跳,覺得她的話是認真的。
植幾乎是用暴力侵犯了這個伊津子。難道不是伊津子為了對丈夫贖罪,而擰開了煤氣開關嗎?
植把勤雜工叫到房間裏來,問他祝賀會那天晚上是不是在自己的值班室裏放了水瓶。勤雜工的回答正如預料的那樣。
「唉呀,真對不起!前天可捅下大漏子啦!連大門也沒鎖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去開門,大吃一驚啊!」
勤雜工摸着禿頭說。
那天恰巧綾子值班,植又問了綾子。
「哎哎,我想到您要喝水,可是護士長一直在值班辦公室,總覺得不方便,到底沒去成。請原諒,以後一定要給您準備好。給您去送水,得迴避護士長。大夫,護士長一看見我們照顧科裏的大夫,就會露出厭惡的表情啊!真討厭哪!老處女……」
護士們都很清楚,信子和植的關係不太好。
無論問誰都沒給送過水瓶。已經沒有懷疑的餘地了。水瓶裏的水加入了安眠藥。而水瓶是要殺害植的犯人放的。不管怎麼醉,植從來沒有馬上睡着過。但那一夜,幾分鐘之內就睡着了。如今想來,水的苦味是安眠藥特有的味道。
先用安眠藥讓植熟睡,然後再溜進來擰開了煤氣開關。
窗戶沒有響聲,但從縫裏鑽進來的風吹到植的臉上,使他發起抖來。他吃驚地坐起來,看看門。門仍然關着。
值班室冷颼颼的,令人恐怖。植脫下的衣服揉成一團放在椅子上。最上面是褲子。皮帶散亂地耷拉着。高桌子上有一層薄薄的塵土。
植吐了好幾回。已經沒有吐出胃液和膽汁的力氣了。只是喉嚨喀喀地響着。僅僅兩天的工夫,他的眼睛塌陷了,面頰也憔悴了。
夜來了。風變猛了,吹得窗戶玻璃直響。病房外懸鈴木的枯樹枝不時被猛烈的陣風吹動,發出沙啞的聲音,碰撞着病房的外牆。植一個人躺在床上,傾耳靜聽這些聲音。每當走廊裏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植便將眼睛睜得像盤子似的,盯着房門看。
植覺得有人要溜進來殺死他。這種恐怖感,使他連一個盹兒也不能打。
過了一會兒,恐怖感在植的心中擴展成了又黑又深的洞。從洞中靜悄悄地吹出冰冷的風,在室內似乎形成了黑色的旋渦。旋渦之中顯露出各式各樣的臉。伊津子注視着植,她的臉好像冰冷的假面具。西澤張開厚嘴唇鬨笑着。妙子用她像中午的母貓一樣眯縫着的眼睛凝視着植。以前有過關係的女人的臉,一個接一個地浮現了出來。
4植被絕望的孤獨感所控制。他發現,自己差點被人殺害的事,誰也不能告訴。為甚麼呢?因為也許那些女人中的某一個人正要殺害他。如此看來,自從懂事之後,他還沒有遇到一個能夠訴說自己苦惱的女性。
不知甚麼地方的掛鐘敲過了十二下以後,植再也躺不下去,便起了床。
他頭昏眼花,搖搖晃晃,勉強穿上了褲子和上衣。
他手扶着牆壁,來到了走廊上。
阿倍野醫院的深夜,不像別的醫院那麼安靜。不時有嬰兒的哭聲,有爭吵的聲音。患者們都對明天的生活感到不安。這種對生活的不安,彷彿使患者及其家屬難以入睡。
植走到一個房間門前,聽見裏面有男女爭吵的聲音。植一看名牌,見上面寫的是:名和芳江。她26歲,是婦產科患者。四天前生下一個死胎,愈後情況不佳,看來需要長期住院治療。她是一個強壯的女人,皮膚曬得很黑。分娩一週前還在幹活,職業是揀破爛兒。
床咯吱咯吱直響,女人似乎正在抵抗。
「住手,住手!色鬼!」
「甚麼色鬼?老公抱老婆,怎麼不對?」
「疼,疼!我是病人哪!喂,住手,住手,混賬!」
暫時平息下去的噁心又湧了上來。植用左手捂住嘴,敲了敲門。植無論在甚麼場合都是醫生。
「誰呀?」
男人叫道。
「是植。我要進去。」「這個時候幹甚麼?」「請大夫進來,教育教育他!」
女人說道。植如果過門不入,那個男人還會猛撲到妻子身上去。植推開了門,額頭上滲出了黏汗。這是一個在大房間裏,用帳子隔成的小病房,帳子外面還有別的患者睡覺。那個男人看見植走進來,才勉勉強強下了床。雖然很冷,他卻只穿一個兜襠布。女人急忙整理一下散亂的睡衣,蓋上了被子。
「名和先生,你要幹那種事的話,夫人恐怕老也不能出院啦!」
男人慪氣似地坐在床下地闆的涼席上。拿起小酒瓶,嘴對瓶口喝起來。酒味和病人味使植覺得噁心。
「找技女去好了!」女人非常討厭地說。
「有那麼多錢嗎?你一住院就花掉我掙的一半。真沒意思!」
男人躺在蓆子上,蓋上了被子。「再忍耐一下,忍忍吧!」
植說道,走出去,關上了門。這對夫婦一定是住在釜崎的簡陋小房裏的。
植氣喘籲籲地下到一樓。這件事使植的心平靜下來。他一面用手擦着黏汗,一面走進辦公室。在辦公室裏,信子正在煤氣爐上用炒勺炒肉。她回過頭來,一看見植的臉,便吃驚似的站了起來。信子的臉平時總是蒼白的、憂鬱的,像能樂的面具那樣。如今竟然露出驚愕的神色,這使植感到,自己的臉一定是非常憔悴吧。
「大夫,怎麼啦?穿得整整齊齊的?」
信子問道。她沒有戴口罩。低鼻梁,小嘴唇,沒有血色,猶如隱花植物一般。信子在深夜炒肉,使植感到意外。
「給我注射吧,葡萄糖。」
「大夫是病人哪,不要隨便轉來轉去的。」
信子關上爐子,將葡萄糖吸到注射器裏。值班護士岡走了進來。岡是主任級的護士,今年30歲。「岡君,你給大夫注射吧。」
信子拿起炒勺,走進旁邊的小房間裏。那是一個兩鋪席的房間,是值班護士睡覺、吃飯的地方。一年前,植經常在那裏和婦產科護士須藤夏子發生關係,須藤現在已經離開了。
植讓岡在葡萄糖裏加入維他命和肝泰樂。一注射,感覺就稍微好些了。
從小房間裏傳出叉子和餐刀的聲音。那麼纖弱的信子,在深夜吃的肉,到底會變成她身上哪個部分的血液呢?
信子也是因戰爭而改變命運的人之一。她生於青島。父親是小貿易商。在女子學校四年級時,她志願從軍當護士。從此與父母別離。
停戰後,信子成了中共軍隊的俘虜,繼續做護士工作。1948年,她回到國內。她曾到父母的老家去過,但沒有得到父母的消息。
信子依託姑母來到大阪,在阿倍野醫院工作。從三年前起擔任護士長。
信子完全沒有結婚的機會。因為男人們都沒有感到她是女人。
年輕護士們自由奔放的行動,對於信子來說是另一世界的東西。她們昨天剛剛失戀,明天便和別的男人戀愛,並且得意洋洋地到處去說。
她們沒有一個人認為護士是神聖的職業。而且,信子奉獻青春的是軍隊。而阿倍野醫院的患者卻是流浪者、野妓和流氓。
信子認為護士是神聖的職業。對她來說,現實的入生猶如孤獨的旅程。
信子用讀書和鑽研技術來忍耐孤獨。10年過去,不知不覺地成了畸形的老處女她是面色蒼白的老姑娘,具有強烈的潔癖,用大口罩包着那張不化妝的臉。但在三個月前,信子不知想到甚麼,曾有兩週時間,化了淡妝,並摘下了口罩。這件事成了這家小醫院的話題。兩週過後,信子又去掉了化妝,戴上了口罩。醫院裏的風波自然也就平息下去了那一夜,植在辦公室裏打了一會兒盹兒。當寒冷的冬天早晨來臨時,他回到值班室,用冰涼的被子蒙住頭和全身,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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