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丟了兩萬塊錢

第三天傍晚,植離開了醫院。根據內科的意見,需要再安靜地休養一天。但在險些被奪走生命的醫院休養,是難以忍受的。他一直滿不在乎地生活過來;但如今生命受到威脅,這使他明白了自己的軟弱。
阿倍野一帶的夜晚,有很多喝醉的人到處閒逛。在廉價小飯館的二樓上,正在舉行過早的辭舊迎新聯歡會。
在這種聯歡會上,參加者們得以隨心所欲地發洩對無望的日常生活的鬱悶和憤怒情緒。
女人悲鳴般的嬌聲和下流的歌聲,在排滿小吃店和小酒館的大街上隨處飄蕩。
植從阿倍野乘坐地鐵到達難波。南區的繁華街也充滿了醉醺醺的人群。不過,醉漢的情調比阿倍野要明快得多。那並非是由於漂亮的霓虹燈,而是消愁的醉和遊樂的醉之不同。
雖然走出了醫院,但並不打算回上六的公寓。
今晚,植感到在大阪無容身之地。
植忽然想把妙子叫出來。妙子的酒量很大。他現在想和在精神上沒有深入接觸的妙子一起喝得酩酊大醉,在肉體的疲勞中忘掉自我。
植往醫院掛電話,約妙子出來。「挺結實呀!大夫,您身體行嗎?」在妙子的聲音裏,並沒有表現出特別擔心的樣子。植一面苦笑着,一面告訴她在道頓堀附近的咖啡館裏等候。
過了大約30分鐘,妙子來了。今晚仍是一身便裝,下身穿的是西服褲,上身穿的是防塵外衣。只有那個大乙烯樹脂手提包,顯示出護士的土氣。「您臉色不好,真不礙事嗎?」
妙子盯着植的臉說。
「不礙事。在那麼陰鬱的地方待着,恢復反而要慢。」
「真可怕!煤氣中毒這種事……」
妙子說着,吃吃地笑起來。實際上妙子似乎覺得那天夜裏的事件很有意思。
「可笑嗎?我差點兒死了。再晚一會兒,就得告別人世啦!」
「您不會死的!」
妙子有把握似的說。她的說法引起了植的興趣。
「為甚麼?」
「這個嘛,您膽子大,膽子大的人死不了。即便是流氓,也是那樣。不是流氓的惡人,也是那樣。膽子大的男人死不了畦!」
這是單純的語言,是妙子眼中的植的形象。植改變了話題。
「約定那天夜裏兩點來,你來了嗎?」
「去了呀!我從三樓自己的房間裏溜出來,下到二樓,您的房間裏有吧嗒吧嗒的聲音,所以我又回去了。」
「你知道是煤氣中毒嗎?」
「不知道。不過,我聽見了橋本大夫的聲音和女人的聲音,還以為是醉得難受呢。」
「你聽清楚是橋本大夫的聲音嗎?」「因為是那種女裏女氣的聲音。」妙子說道。
合着飲食店的音樂,妙子輕輕地踏着腳。這是吉特巴舞曲的旋律。植默默地忍耐着令人頭疼的當當的響聲。與二十上下的女人交往,需要有這樣的寬容態度。
音樂結束後,妙子突然露出探詢的表情,問道:
「不過,大夫,煤氣中毒是您的責任嗎?」「你為甚麼提這個問題?」
植闆起面孔問道。
「因為,有人恨您哪!」
妙子露出輕蔑的笑容說道。她臉上的皮膚又白又細,小眼睛閃着光。雖遠不能說是美貌,但也不能算醜。
有時她的臉好像十五六歲的少女。但現在出現在植面前的妙子,卻像是30歲的女人,透着了解人生全部奧秘的俗氣。植忽然想起了被盜的兩張1000元的鈔票。
「誰恨我?」
植用不在意的語調問道。但是,他的聲音卻有些嘶啞。妙子似乎敏銳地察覺了植的緊張。
「幹嘛臉色那麼可怕?不是特意來玩的嗎……」妙子扭過頭去。
「不,因為突然覺得胃裏不舒服。不過,正像你說的那樣,我是讓人恨着哪!你知道西澤科長的事嗎?」
「知道。那樣的科長連流氓都不如哇。大夫,別對那種人讓步!」
妙子急忙說道,顯得神氣十足。「你怎麼知道的?」
「安井今天到醫院來了呀!他怒吼着說,植大夫要當我的證人。」
「真的嗎?愚蠢的傢伙!」
「那可不是愚蠢哪。夫人死了,當然會那樣囉!敲詐科長之類的人,也是應該的。」
「除了科長,誰還恨我?還有誰,你告訴我吧!我送你一個胸針作為禮物。」
「真的……」
妙子看着植問道。植點點頭。
「那就說吧。還有藥劑師齋賀大夫,以及葉月君、大野君。」
葉月景子和大野和子是過去與植有關係的護士。植與景子的關係已經徹底斷了,但與和子還殘留着微妙的芥蒂。在院內即使碰上,和子也要避開植的視線。
可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想像矮小的、處處小心的和子會殺害他。
「齋賀君為甚麼恨我?」
「齋賀大夫正在熱戀着加納大夫哇!您和加納大夫之間的事情……」
妙子說着,眯細了眼睛。
風聲已經傳到妙子的耳朵裏了嗎?「你聽誰說的?」
「忘了聽誰說的了。不過,齋賀大夫在那天夜裏喝醉的時候,跟辦事處的人說過:植那樣的人不能留在這個世上。」
齋賀那張白色的圓臉浮現在植的眼前。如此說來,那天夜裏,齋賀看着植的眼睛裏似乎充滿了憎恨。
但是,僅僅因為是情敵,就能夠殺人嗎?更何況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呢!植怎麼也不能相信,齋賀為此就採取那種貿然的、大膽的行動。妙子突然抓住植的手說:
「那,您給我買多少錢的胸針?」
那聲音與其說是在央求,勿甯說是認真的。
植突然想起祝賀會的一個場面,不禁吃了一驚。
當時,已經喝過一些酒,祝賀會的席位亂了起來。植到處走動為護士們斟酒。為了忘掉與西澤的不愉陝的談話,植故意顯出很高興的樣子。護士們也高興地喝着植給她們斟的酒。即使她們背後議論甚麼色鬼,裝出憎惡的樣子,但受到植的關心卻並沒有感到怎麼不愉快。那是女人習慣性的驕傲自滿。
植也給妙子斟了啤酒。酒從妙子的杯子裏溢出來,弄濕了妙子的膝蓋。植從口袋裏掏出手帕,擦拭妙子的膝蓋。這時,從口袋裏掉出幾張5000元的鈔票,落在妙子的膝蓋上。植注意到妙子的眼睛閃出光芒。植抓起那些鈔票,隨便地塞進了上衣的內口袋。植現在望着妙子的臉,又想起了那件事。植的5000元鈔票落在妙子的膝蓋上,並非偶然。他是為了讓妙子知道自己身上裝着兩萬塊錢。妙子無疑有偷竊的習性。因為是在旅館偷竊情人的錢,所以其偷竊習性非同一般。植的幾張5000元鈔票,必然會使妙子的心騷動起來。而且,植約定當夜兩點與妙子幽會。其結果是很明顯的,妙子一定會抓住甚麼機會偷走一張。
植期待着這種結果。那一張5000元鈔票,自然就會成為給妙子的斷絕關係費。植下定決心在昨夜與妙子分手。
植到衛生問去了。由於出乎意外的事件的打擊,他忘記了口袋裏錢的事情。他急忙用手一掏,裏面甚麼都沒有了。他又急急忙忙掏遍所有的衣服口袋,發現那幾張5000元的鈔票全都不見了。植在上鎖的衛生間裏站立片刻,茫然若失。
是丟了,還是被偷了?按常識判斷,自然是被妙子偷了。那麼,妙子甚麼時候偷的呢?肯定是在植進入值班室之後,煤氣中毒發生之前。
那麼,妙子沒有考慮到植醒着的危險嗎?植忽然想起水瓶裏水的事,感到不寒而慄。加入安眠藥的,不是妙子嗎?
假使是妙子加入安眠藥,讓植睡熟了,再偷走兩萬塊錢的話……植想到這裏,覺得呼吸都困難了。
因為可以由此推理:擰開煤氣開關的是妙子。乍一聽這似乎是愚蠢的妄想,但在植的心裏卻難以否定。為甚麼呢?因為妙子當然知道,植發現丟失兩萬塊錢時,一定會懷疑自己。
但是,一個不到20歲的女人,僅僅為了兩萬塊錢,就會殺害現在還有關係的男人嗎?植想,也許是我的神經不正常吧?
有人敲衛生問的門,植又回到了原來的座位上。妙子似乎等得疲倦了,連連打着大大的哈欠。「去的時間真長啊!」
「還是覺得不大舒服。」
植說。的確,從腋下到胸部和脊背都滲出了冷汗。
「三天前差點兒死了,可是還想玩樂!」
妙子不滿意似的噘着嘴。她的腳又隨着唱片的旋律哐哐地響起來。的確,坐在眼前的妙子,既不是孩子,也不是大人,而是植這樣年齡的人難以理解的「垮掉的一代」。
儘管維持了半年的關係,但植卻幾乎不了解妙子的性格。
植茫然地望着妙子稚氣的臉。她很年輕,即使笑時眼角也不起皺紋,咖啡館的音樂令她熱血沸騰,情不自禁地要唱要跳。難道這樣的少女會殺我嗎?
「那,買胸針去吧?」妙子催促道。
兩人來到心齋橋,走進一家裝飾品商店。妙子要求買一個大蝴蝶閃光裝飾品。付了1300塊錢,兩人又來到了大街上。植看看手錶,不到10點鐘。
「去喝點兒嗎?」「身體行嗎……」「不礙事。能喝點兒酒,就會好的。」
「然後呢?」
妙子問,把手掛在植的胳膊上。「你今晚不回醫院行嗎?」
「沒關係。」
「擅自在外住宿,可違反規定啊!」
「我才不在乎哪!本來用關門時間之類的規定進行限制,就是侵犯人權嘛!我不管那一套!」「可是,你要那麼幹,就不能在醫院待下去了。」
「怎麼都行。辭職,不行就辭職唄。我本來就不適合護士這種職業嘛!」
妙子說,用力拉着植的胳膊。
「那,現在到尤力卡去吧。有讓人陶醉的音樂。」
尤力卡位於禦堂筋西側,是聲名狼藉的深夜咖啡館。
雖然多次受到警告,尤力卡的室內還是黑乎乎的。窗戶上蒙着天鵝絨的簾子,看不見外景。妙子。好像常來,迅速地走上了二樓。當植走進室內時,聚集在這裏那裏席位上的青年人,一齊把視線集中在他的身上。那是一種盤查的、有敵意的視線。青年人似乎覺得植與他們不同。
植的對面,坐着一個長着女式面孔的美少年,正在和一個女阿飛類型的女人臉貼着臉親近。後面,有一個留着光滑背頭的青年和一個額頭上像裕次郎那樣耷拉着散亂頭髮的男人;正在隨隨便便地吸煙。音樂是單純的現代爵士樂。
一個坐在犄角裏、身穿曼波式服裝的青年,站起身來,來到兩人的席前。
「喂,今天能去跳舞嗎?」青年人對妙子說。
「啊,今天不行。」「定公可去了。」「哦,他那種人可以跟別的女孩子跳啊。」
「哦,阿妙,聽說最近沾上黑道上的了,是真的嗎?」
「跟你沒關係!」
「你會碰上麻煩的!」「不用管我!」
青年人聳聳肩膀,回到了原來的座位上。他和妙子談話時,完全無視植的存在。
「你交往的都是些奇怪的夥伴哪!剛才說的定公,是你的甚麼人?」
靠平常的想像就很容易猜中她的問題。植雖然覺得不痛快,但仍問道。
「朋友唄,舞跳得好。」。「所謂『黑道上的』呢?」
「瞎說的,他哪是。」
於是,妙子對女侍者大聲招呼道:
「來點兒更厲害的,讓人陶醉的……」
兩人在尤力卡待了30分鐘左右,隨後走進了附近的旅館。發瘋般的爵士樂使植的腦袋劇烈地疼痛起來植對妙子的欲望,幾乎完全消失了。一同進入旅館,是希望盡快地洗個澡,盡快地躺在有彈性的鋼絲床上。
妙子一面洗澡,一面沒有表情地望着植,唱着歌。那是最近在青少年之間狂熱地擴展開來的某少年歌手的歌。
這個女人到底懷着甚麼打算,與我保持關係呢?植曾幾次感到懷疑,現在忽然想弄清楚了。他把手放在妙子光滑的肌膚上,把她拉到身邊來。妙子隨便地騎在植的大腿上,但沒有停止唱歌。
「你跟我來往,覺得有意思嗎?」妙子一面唱歌,一面點頭。
「你跟別的男人也保持關係吧?」
「我跟您可不一樣,我就您一個人哪!」妙子停住歌聲說道。
「你說謊。剛才在尤力卡見到的那種朋友,有很多吧?」
「有是有,不過不行啊,都沒有錢。我和跟誰都睡覺的女人不一樣啊!雖然在我的朋友裏,也有那樣的傢伙。」
「那麼,你是為了錢跟我來往嗎?」植摸着妙子的屁股問道。
「錢很重要啊!我兒童時代為了錢吃過苦頭兒。不過,也不只是為錢,還是喜歡您。」
妙子伸出兩手,抱住植的脖子。乳方壓在植的胸上,頗有一些分量。
妙子把自己的身體和植的肌膚貼在一起,用力地從下往上蹭。
房間裏溫度適中,光着身子也很舒服。
由於身體虛弱,情事之後感到極度疲勞。床單都被植的汗濕透了。
「今天沒帶照片來吧?」妙子問道。
植仰臥着,喘着氣。眼睛裏流露出了疲勞感。他本想今晚喝得酩酊大醉,沉溺於官能世界,忘卻不安;但這實際上是滑稽可笑的想法。
擰開煤氣開關的,也許就是躺在身邊的妙子。但是,在這種場合追問丟失的兩萬塊錢,似乎是不合適的。植想,還是等甚麼時候在現場抓住吧。難以忍受的虛無感和疲勞感,使他懶得開口說話。
「給我點支煙。」
妙子點上一支煙,塞進植的嘴唇裏。她窺視着植的臉,頭髮擦着植的額頭。
「大夫,您今天非常疲倦吧?眼圈發黑,好像重病號似的。」
「因為差點兒要死嘛。」「您不是差點兒被殺嗎?」聽了妙子的話,植嚇了一跳。妙子的面龐彷彿變成一個黑影,只有眼睛像一個有生命的東西在閃光。
「你為甚麼那麼說……」植問道,聲音是嘶啞的。「偶然想到的。因為有人恨您哪。」
植本想說:要殺我的,不就是你嗎?但話到嘴邊,又忍住了。
「不是那樣。你知道你那麼想的理由。」
植把手放在妙子的脖子上。妙子用力掙脫開,仰臥在床上。
「我不知道甚麼理由。不過,您勾引藥房的加納大夫可不行啊!加納大夫不是挺可憐嗎?」
「加納君怎麼了?」
植問道,不知不覺地坐起身來。
「不怎麼,就是說說我的意見。在醫院裏,加納大夫是我最喜歡的人!」
妙子嘟嘟嚷嚷地說。
「哼,沒想到你喜歡加納君!」「那是有理由的。我說說吧。」
妙子答道。然後便低聲說起來:
拿着醫生寫的處方,到藥房去取藥的,是護士。可是,護士一下子蜂擁而來,狹窄的藥房混亂不堪,幾乎難以活動。藥劑師們像打字一樣快速地將藥包起來,按照順序交給護士們。這時:藥劑師們的態度自然就不好了。尤其是妙子這樣的年輕護士,只要有一點驚慌失措,便會遭到男藥劑師的怒罵,女藥劑師歇斯底里的斥責。其中,只有伊津子會親切地告訴妙子等不熟練的護士怎樣行動。無論如何混亂,伊津子也決不像別的藥劑師那樣責罵她們。
「不要弄錯呀,這是胺基比林複合制劑,這是巴比妥。」
伊津子的語調是沉穩的。因此,伊津子在年輕的護士們之中是最有人緣的。
妙子這些話,使植感到意外。伊津子的容貌顯示出剛烈的個性,她的性格對植來說是嚴厲的。然而,伊津子也有那麼溫柔的一面嗎?
「你為甚麼突然提到加納大夫呢?」
的確,說到植「不是差點兒被殺嗎」的時候,提起伊津子是奇怪的。妙子不是嫉妒植和其他女人有關係的女人。如果表現出嫉妒,就說明對自己有感情。內心如何雖不了解,但妙子一直沒有流露出那樣的感情。
「沒有甚麼理由。啊,該睡覺了。」
妙子說着,蓋上了被子。不管植怎麼問,她也不再說甚麼了。這個乍一看沒有甚麼性格的垮掉的一代,在心底的某處似乎藏着從外面難以看到的深淵。
旅館外面下起了雨。妙子背對着植,輕輕地打着鼾。植打開了窗戶。一股令人顫抖的冷風撲面而來。南區一帶的霓虹燈大部分熄滅了,只有旅館的霓虹燈還殘留着。暗淡的燈光溶在雨中,滲入泥濘的道路裏。
西澤、伊津子、妙子。要殺植的人似乎很多。植苦心思索着,這使他陷入了錯亂狀態。
但我沒有被殺,我一定要找到要殺我的傢伙!植一面接受冷風的吹拂,一面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深夜的霓虹燈。
「那個水沒有雜物,是純粹的水呀!」
在梅田利里亞斯咖啡館的一角裏,植和伊津子相對而坐。伊津子一離開醫院,植便跟在後邊,並邀她去喝茶。
「是嗎?但我認為加入了安眠藥。」
植凝視着伊津子,伊津子則憐憫似的回視植。植想:為甚麼這個女人用這種眼光看着我呢?
「我是醫生。我知道普通的水和加人安眠藥的水的區別。請你給好好地檢查一下吧!」
「檢查過了。那個水裏沒有加入安眠藥。」
伊津子看了看手錶。她是從丈夫住的醫院到阿倍野醫院上班的。伊津子上班時,醫院方面照顧她的丈夫。伊津子值夜班時,她丈夫的母親去看護兒子植哭喪着臉。伊津子好像有些着急了。
「那,大夫,加了安眠藥的話,會怎麼樣?」「你不會不知道吧?」
「請不要拐彎抹角。我的時間很緊哪!」「等着你的,是讓你痛苦的時間吧?」「大夫,我回去了。」
植的話顯然刺傷了伊津子。伊津子站起身來,拿上手提包,快步走出了店外。但她發現植也跟了出來。植採取這種糾纏不休的態度,是前所未有的。
「為甚麼逃走?」
「可笑的說法。根本不是甚麼逃走。因為到了非回去不可的時候,所以就要回去嘛!」
但是,植認為伊津子是想避免和自己說話。那麼一說,伊津子便加快了腳步。
梅田曾根崎派出所後面的商業街非常熱鬧。大阪人稱難波一帶為南區,稱梅田為北區。北區在某些地方比一般所說的大阪具有更多的東京風味。植和伊津子常常與迎面走來的人碰着肩膀。植突然湧起一種厚顔無恥的情緒。與此同時,對於無視自己、心向丈夫的伊津子,則感到憎惡。其理由何在,植自己也不明白。
「加納君,我有問你的權利呀!你沒有忘記前幾天夜裏的事吧?」
「請住口!再提那件事……」
「那不行。不管你怎麼辯解,反正你讓我抱過。我現在就可以跟你一塊兒到你丈夫住的神戶醫院去。也可以跟他說,我娶伊津子君啦!」
「哎呀,您……」
伊津子呆立在雜沓的人群中。從後面湧來的人群,碰撞着他們兩人,直咋舌頭。植想抓住伊津子的手,把她拉到路邊去。伊津子用力甩開植的手,又走了起來。植緊隨其後。走到電車道上時,伊津子又站住了。
「您真打算去嗎?」
「當然囉。」
兩人站在彈球店門前。喧鬧的球聲和雜亂的噪音,使兩人的情緒更激烈了。伊津子的臉正面受到彈球店燈光的照射,因對植的輕蔑和憎惡而顫抖起來。
「您真是無賴漢哪!跟街上的流氓沒有兩樣。我看錯人啦!」
「要罵就罵吧。不過,你今天不聽我說話就別想回去!」
「那就說吧。請快點兒。」
「在這種地方不行。跟我來。」
植想拉着伊津子的手走。伊津子又甩開了植的手,但和剛才不同,沒有力氣了。伊津子好像拖着腳似的向前走。植的態度,的確像是抓住別人妻子弱點的無賴漢。他們沿着電車道向右拐,前面是旅館街。
植快步朝旅館街的方向走去。伊津子突然停住了腳步。
「到哪兒去?」
伊津子問。即使在夜色下,也可以看出她的臉是蒼白的。植毫不客氣地看着伊津子。他想:我抓住了這個女人的弱點。他一直在觀察伊津子的態度,從而加強了這種自信。
「來吧。」
植說。伊津子搖搖頭。「不,我不去!」
旅館的紅燈映照着伊津子表情僵硬的臉。「來吧。」
「不,絕對不去!」
「來吧。別忘了我剛才的話,那可不是虛張聲勢,不是嚇唬你呀!」
植強拉着伊津子的手,將她帶進旅館正門的樹叢中。伊津子咬着嘴唇,只好跟着植走。
女招待員離開後,植鎖上了門。伊津子臉色蒼白地注視着他的動作。但與此同時,伊津子臉上的,表情也顯示出某種決心。伊津子穿着大衣,坐在了窗邊的椅子上。
植坐在她的對面。伊津子一面注視着他,一面說道:
「您不把女人當人,而是當成『東西』處理。您雖然對西澤科長不把患者當人而是當成『東西』處理表示憤慨,可是您的態度還不如西澤科長呢!」對植來說,這話是沉重的。但他輕蔑地一笑,答道:
「你全明白了吧?我本來就是那樣的人。我好像甚麼時候說過,對患者熱心,是因為我是臨時醫專出身。」
「不過,不要誤解我呀!我可不是『東西』。我不能忍受您像『東西』那樣處理呀!」
伊津子說道。她的聲音鎮靜,使人感到其中含有令人可怕的意思。
「你要怎麼樣?還像前幾天夜裏那樣擰開煤氣開關殺死我嗎?可真遺憾哪,我還活着!」
伊津子吃了一驚。植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她那黑曜岩般的雙眸猶如凍結一般大大睜開。植等待着伊津子的回答。因為下面應當是伊津子說話了。「啊,說的多可怕!」
伊津子的話過於普通,滿足不了植的期望。房間裏寂靜無聲。惟有暖氣吹送的聲音,證明這個房間裏存在一男一女。
這個城市的旅館,連仇人一般互相敵視的男女也平靜地容納下來。
「你想打馬虎眼也不行啊!我為甚麼讓你檢查水瓶裏的水呢?你應該很清楚。其中加進了安眠藥。我喝了它,就睡着了。之後是誰進來,擰開煤氣開關,這你當然最清楚。」
「那麼,您是說我要殺您囉。或者是您連我進入房間也看見了?」
「要是看見的話,就不用這麼費事了。但你確實恨我,恨到想殺我的地步。」
「我明白了,是為了說那些話,把我帶到這種地方來的嗎?可是,即便像您所說的那樣,真有人想殺您,那天夜裏擰開煤氣開關的也不是我呀!」伊津子說道,並搖搖頭。
「那麼,加納君,你認真聽我說說吧。不好意思得很,我知道自己幾乎要被殺死時,非常害怕,害怕得要發瘋。以前我一直假裝膽子很大,好像誰都不怕似的。可是,人真是可憐哪!無論採取甚麼態度,也只有那個人對生命感到安全的時候,才能堅持他的態度。在自己的生命被當成獵取目標的現實面前,偽裝之類的東西是沒有甚麼用處的。這就跟殺人犯在絞首架前神智昏迷一樣,魂飛魄散,害怕極了。特別是在不知道誰是犯人的場合。乾脆說吧,我甯可希望你是那天夜裏的犯人。你有殺我的理由,你要是犯人,我也能原諒!」
植的面部表情和語言都是認真的。伊津子第一次看見植這個樣子。他既不是假裝壞人樣子的男人,也不是野獸一般的男人。但伊津子又搖了搖頭。
「您的心情,我明白了。不過,不是我。我確實恨您,甚至於想殺您。可是,我只能說不是我幹的。」
然而,不知為甚麼,伊津子避開了植的視線。這在植的心裏形成一個黑色的疑團,並且逐漸擴展開了。
但植不是警察,伊津子否定的事情,他不能再說甚麼了。
植抱着胳膊,閉着眼睛。他根本無法判斷伊津子究竟是不是犯人。
喝過加入安眠藥的水是確實的,第二天透視水瓶裏的水沒有安眠藥沉澱也是確實的。無論伊津子是否實際檢查過,她的回答是正確的。
可是,犯人不會把可以作為證據的加入安眠藥韻水瓶留在那裏。這就是說,犯人在植進入值班室前,先放好了加入安眠藥的水瓶,等到植喝完並且睡着時,又溜進來,替換成沒有加入安眠藥的水瓶,隨後把煤氣開關擰開了一點兒。
多麼巧妙的手段哪!如果不被景子發現,植就會以「疏忽緻死」的名義,採用滑稽的醫院葬禮的方式,被燒成灰燼。
但是,這樣推理也有疑點。犯人又有甚麼必要放置沒有加入安眠藥的水瓶呢?
假如將植喝過的加入安眠藥的水瓶處理掉,不是更能夠乾淨徹底地消滅證據嗎?犯人留下水瓶的理由何在呢?
此外還有鑰匙的問題。植進去之前,值班室是鎖着的。這就是說,犯人先到勤雜工的房間裏偷了鑰匙,使完之後,又送回去了。
犯人為了擰開煤氣開關,第二次溜進去時,使用的鑰匙是從哪兒來的呢?值班醫生一般不鎖門。貴重物品大多存在辦事處裏。而且,辦事處裏有另一把相同的鑰匙。所以,鑰匙不成問題。
那麼,犯人最初把加入安眠藥的水瓶送到植的值班室,是在甚麼時候呢?一定是在祝賀會最熱鬧的時候。當時,勤雜工不在自己的房間裏,所有的人都聚集在會場上。
不用害怕被誰發現。多麼狡猾的傢伙呀!「請讓我回去吧。」
伊津子的聲音使植吃了一驚,使他恢復了自我。伊津子拿起手提包,站起身來。植想站起來,卻仍無力地坐在椅子上。
「大夫,我再說一遍,犯人不是我呀!」
伊津子拿起寫字台上的鑰匙,打開了門,走出了房間。
植不能老老實實地相信伊津子的話。不過,比伊津子更具有直接殺人動機的人還有西澤。由於植的存在,西澤作為醫生有可能受到緻命的打擊。因此,比起伊津子和妙子來,西澤產生殺人動機的可能性更大。
不,妙子也許同樣如此。這個難以被植這樣年齡層次的人理解的垮掉的一代,很有可能因簡單的動機而殺人。她和西澤一樣令人深感懷疑。
植想找出那個犯人,但似乎很難達到目的。他能夠做的,或許只有注意保衛自己。
植這天夜裏又住在了旅館裏。他已經四天沒有回公寓了。
阿倍野醫院的早晨是和煽炭爐的團扇的聲音一起到來的。雖然是冬天,可是一到早晨5點左右,患者陪住的家屬們便聚集在炊事場,煽起了團扇。由於用水的順序問題常常引起爭吵,披頭散髮的女人們扭成一團的事情也屢見不鮮。煙塵瀰漫到病房的走廊裏,女人們嘩啦嘩啦的聲音毫不客氣地響遍病房。這與庶民居住區大雜院的「井台會議」沒有甚麼區別。
三等病房是在一個大房間裏用帳子隔成的若干小房間。床上放着家庭用具,家屬也以看護患者的名義同住在一起。如果要住西成的小客店,一天要花100塊錢的住宿費,但住在醫院是免費的。而且,患者能夠免費吃飯。患者和家屬當然都不想離開醫院了。
一到7點,食堂的送飯車便會嘩啦嘩啦地響着來到病房。飯菜裝在鋁製的飯盒裏。患者和陪住者們聚集在病房門口,互相吵嚷着飯多啦,湯少啦。到了7點半,護士們揉着惺忪的眼睛在辦公室裏集合。一天的工作從此開始了。
在婦產科的辦公室裏,最早出現的是信子。護士們一看見信子遮住半個臉的白口罩,睡意就完全消失了。
即使是冬天,信子也絲毫不肯降低對辦公室掃除的要求。護士們的手被凍得很疼,但也必須把辦公室擦得一塵不染。信子站在走廊裏,目不轉睛地盯着護士們。這時的信子,彷彿將冬天早晨的涼氣集於一身了。
看病規定從7點開始,但醫生一般快到10點才來。
不,在醫生到來之前,可以看到阿倍野醫院特有的風景。那就是出去工作一天的患者及其陪住的家屬們。患者出去工作是奇怪的;但在長期患者中,有很多是完全能夠工作的。他們等早晨的體溫測量一結束,便擅自溜出醫院去工作。所謂工作,也不是甚麼正經的工作。無非是在棍棒頭兒上裝個磁石,沿着馬路溜溜噠噠地收集鐵屑啦;到賽車和賽馬場去,從被遺棄了的空券中尋找中獎券啦;等等。他們住院前也從事這樣的工作。
其中也有拄着拐杖出去的。他們的工作地點是彈球店。在阿倍野醫院的患者之中,有幾個是專業的,他們在醫院吃飯,白天到彈球店去賺錢,拚命地增加積蓄。他們都是慢性病人,有神經痛、中風、脊髓結核等。不言而喻,他們都是享受醫療保險的患者。
醫院方面也不是放任不管;但這與取締賣淫婦同樣困難,說他們也沒用。
這天早晨,植在旅館很早就醒了。他不得不在9點左右到醫院去。
候診室裏已經來了很多患者。西澤即使是在自己的診療日,也只在10點過後到兩點之間看病。其餘的時間就必須由一個剛實習完的年輕醫生和植兩個負責看病。儘管如此,手術一般由西澤來做。這除了所謂不能聽任植等去做的輕蔑以外,還因為需要盡量磨練技術的欲望。
今天不是科長診療日,所以植必須工作一整天。
擁擠在婦產科候診室的患者,在阿倍野醫院也是最骯髒的。疲憊不堪的、沾滿一身接客行業污垢的中年女人,粗大的腿上讓臭蟲叮得紅腫起來的賣淫婦,只有眼睛的活動證明還活着的乾巴巴的老太婆,都是悲慘的、背負着女人罪孽的人。
植來到辦公室,穿上白大褂,隨即走進了診療室。一個坐在長椅子上,捂着下腹部,哦哦地呻吟着的十八九歲的女人站起來,闖進了診療室。
「痛,痛!大夫,快給看看吧!」
女人蹲在地上,哭了起來。鮮紅的毛衣,染成金色的頭髮,手指甲和腳指甲染成紅色,但正在剝落。這是一個圓臉盤、小眼睛、低鼻梁的女人。臉上因為淚水,顯得濕淋淋、皺巴巴的。她顯然是賣淫婦,觀在一定很疼。
「還沒輪到你吧?」
信子冷淡地俯視着她,說道。信子在這種場合往往表現出冷酷的態度,令人感到可怕。
「大夫,疼啊!快給看看吧!」女人不斷地央求植。
「裏面,還是外面?」「外面、裏面都疼。」看來不是宮外孕。婦產科患者最需要緊急進行診療和手術的是宮外孕。若是其他情況,就不一定需要那樣緊急處理。
「中島君,叫第一號患者!」
信子不理這個女人,命令護士道。「等一等,先給這個患者看吧。」植說。
「為甚麼,大夫?這個患者是剛來的呀!還是得按順序來嘛。痛苦,大家都是一樣的。」信子說。
信子以前經常反對植的言行。那顯然是因為倚仗着西澤科長的信賴。
西澤相信信子的技術。事實上,信子作為護士,她的技術是出類拔萃的,她是西澤的好助手。西澤在申斥植的時候,曾經若無其事地說出過這樣的粗暴語言:信子這個護士長比植這個醫生更有用。
因此,即使信子時常採取越出護士權限的行為,植也往往不得不忍耐下來。比如關於患者手術之後的處置問題等等,在沒有西澤的指示時,信子當然應該和植商量,但她卻擅自進行處置。
對此,植起初給以尖銳的批評,但最近卻沒有這樣做。因為西澤在判斷植和信子的意見分歧時,常常支持信子。
然而,以安井事件為契機,植斷然反抗西澤。長期被壓制着的對西澤的憎惡,如今爆發了。對倚仗西澤權威的信子,也是如此。
「護士長,對患者病情的緊急性進行判斷,是醫生的事。護士不應該說話!」
植說,命護士讓患者躺在診療床上。「大夫喜歡袒護技女呀!」
是耳語般的聲音,但卻清楚地傳入了植的耳朵裏。幸而正在痛苦呻吟的患者似乎沒有聽到。
植的血湧到臉上。他握緊拳頭,壓制住了想把這個纖弱的女人趕到走廊上去的憤怒。「護士長,你再說一遍!」
植說。但信子沒有回答,白口罩上的小眼睛閃者光亮,試圖對植進行無言的反抗。
植覺得太不像話,回到了診療床前。一看診療床上女人的下身,植便皺起了眉頭。他以前治療過很多嚴重的職業病,但如此厲害的症狀還是第一次看見。
大腿內側根部和陰部被燒爛,而且那一帶佈滿無數的小傷口,正在流血。
「怎麼弄的,這是?」
「客人那傢伙幹的。我說不行,可他非要拿台燈照着看。我想躲開,他拿台燈壓住不放,就燒傷了。」
「而且燈破了。」「是那樣。」
女人說,隨即呻吟哭泣起來。「這非得住院不可。」
一聽這句話,女人馬上停止哭泣,拚命央求不住院。你讓這樣的女人住院,她也不會住。情夫們不讓住。
將近12點,上午的診療就要結束時,診療室裏突然闖進來兩三個男人。
診療床上躺着一個下半身赤裸的患者。植本能地站在患者的前面,把她擋住了。進來的男人是安井和他的夥伴。
「哎呀,我來的不是時候!是植大夫嗎?太對不起了!」
安井誇張地鞠了一躬,對夥伴們使使眼色,便飛快地撤出去了。這一瞬間發生的事,正可以用「來去如風」來形容。
這使植不能不感到,安井對西澤的強迫越來越變成真格的了。
中午休息,植走進了久違的值班室。雖然照射着正午的陽光,但值班室裏卻是陰森森的,殺風景的。那是因為屋裏蒙上一層薄薄的灰尖,浮現在陽光中。從前天植走後,這個值班室彷彿還沒有人住過。
植最近不想在醫院值班。他想請以前代他值過班的外科的秋永和婦產科剛實習完的津田暫時代替。
的確,既然想殺害植的人就在院裏,值班當然是危險的。
煤氣爐蒙上一層薄薄的灰塵,似乎忘卻了前幾夜發生的事似的被扔在那裏。植坐在床上,吸着香煙。煙霧在安靜的屋裏輕輕升起,映在陽光中,隨即消失了。植想:那一夜,不知是誰站在他的枕邊。
植叼着香煙,無意中把房間環視了一遍。突然,植臉色大變,並站起身來。
這個房間的隔壁是科長用的值班室。為甚麼以前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呢?
那天夜裏的值班護士是綾子。植到辦公室去找綾子。辦公室裏一個人也沒有,只有煤氣爐上的消毒器發出細微的聲音。
看看地下食堂,也沒有人。原來幾個護士正在院子裏打排球,這個院子三面被病房包圍起來,不見陽光。
綾子也在其中。綾子每次跳起來,她的胸部便會隆起,幾乎要把白衣撐裂,從翻起來的白衣下擺裏露出年輕的、肥胖的、充滿活力的腿,映入植的眼簾。
植靠着窗戶框子,欣賞着阿倍野醫院護士們的青春美。她們日日夜夜以充滿貧民街味道的患者為對手,在消毒藥的包圍中工作着。不知她們是由於甚麼原因到這個醫院來的,但大概不會有每天快快樂樂生活和工作的人。其中有像妙子那樣的護士,也是理所當然的。
植把綾子當做與妙子分手後的繼任者。為此,從兩個月前起,就在工作時間給她送朱古力,送電影票,以便使之就範。憑着漁色家的直覺,對綾子的進攻似乎會成功。
打完排球後,植從窗口向綾子招手。綾子跑了過來。綾子年輕的身體發散出來的熏人的汗味,直撲植的鼻子。
「大場君,祝賀會那天夜裏是你值班吧?」「啊啊,是我值班。」
「我們科長在醫院好像待到很晚。他沒住在醫院裏嗎?你不記得嗎?」
綾子的圓眼睛滴溜溜地轉着,說道:
「科長住下啦。他喝得醉醺醺的……您不知道吧?是護士長、我、還有岡君,把醉醺醺的科長送到值班室的呀,就是您隔壁的房間。」
正如所預料的那樣,西澤那一夜住在了植隔壁的值班室。
當天晚上,植往醫院打電話,找綾子。
「不過,大夫,跟您一塊兒走,讓醫院的人看見的話,要恨我的呀。」
「讓人恨不好嗎?如果有恨你的傢伙,你就跟她說,你碰釘子了吧。不過,現在沒有那樣的人吧。」
「說謊,您說謊哪!」
綾子說,但聲音似乎是歡快的。
綾子身穿藏青大衣,那是護士培訓所時代的舊衣服。
綾子如果穿上新大衣,再精心化妝一下,大概會成為引人注目的女人。
吃過飯後,植把綾子帶到了宗右衛門街的富士卡巴列酒館。綾子似乎是第一次來,東張西望地看着周圍。兩人坐在節目表演旁邊的情侶席上。服務員拿來了啤酒。
「你喝吧!前幾天祝賀會時,拜見了你的本事。」
「您瞎說,我沒喝多少。」
綾子坐不安穩,把啤酒杯子舉到嘴邊。她似乎被過於寬闊的大廳、超過千人的女人以及豪華的佈置壓倒了,像農村姑娘那樣,東張西望地看着狂舞的人們。白毛線的圓領毛衣,紅裙子,這的確是與這個卡巴列酒館不相稱的服裝。
然而,這樣的女人,明天就會換上袒胸露臂的晚會服,在脂粉瀰漫的客席讓男人摟着。現在阿倍野醫院的護士,就有兩三個那樣的實例。
植開着玩笑,用溫柔的談話使綾子的情緒與這裏的氣氛融合起來。植兩三次把手搭在她的肩上,都被她甩開了;但跳過一個舞之後,啤酒的醉意便使她的面頰紅起來,不知不覺地就把沉重的身體託付給植的胳膊了。
「祝賀會那天夜裏,西澤科長那傢伙好像住在醫院裏了。那天夜裏不是科長值班?當然不是。是我值班嘛!」
「科長醉得一塌糊塗哇!我和護士長和岡君,把他送到了值班室。沉極了!而且呀,護士長被科長臭罵了一頓,您知道嗎?」
「不知道啊,說說看吧。」
植說。他異常緊張。西澤斥責信子,這是非同小可的事。
綾子說了以下的情況:
當植在街上徘徊時,西澤來到了辦公室。西澤很少到這裏來。他說沒有喝夠,就在辦公室旁邊的小屋裏喝酒。
當時在辦公室裏的有信子、綾子,還有岡護士。西澤喝醉了,臉變成了紅黑色。他還說了一些以前沒有說過的下流笑話,引得眾人發笑。
西澤一直像神一樣受到信子尊敬,他的這種醉態使信子感到非常困惑。
「科長,您休息一下怎麼樣?這麼喝對身體是有害的。」
信子要把西澤送到值班室去。但西澤甩開了信子的手。
「喂,老太婆,裝模作樣的老姑娘!你這樣的女人才應該聽聽我的色情說教,變得妖豔一點!你本來太乾巴巴啦,哈哈!」
信子的臉色變得蒼白了。綾子和岡都大吃一驚地望着西澤和信子。但信子好像忍耐住了。信子低着頭說道:
「科長,您喝醉了。」
「對,我是喝醉了。可我能不喝醉嗎?這個螻蟻之輩,竟敢頂撞我?無能的螻蟻之輩!我在大學醫院工作的話……」
西澤說着說着,突然停住了。然後很快變成惺忪的眼神,又開始說信子的壞話。今次是關於信子的工作的。
「護士長,你的確了不起。但對於我,你太愛管閒事。我是科長。怎麼處理患者好,我最清楚。你最好照我說的去做!」
信子抬起頭來,用悲哀的眼神看着西澤。「科長,我是愛管閒事嗎……」
「你那麼問就是愛管閒事!」
西澤的話沒有甚麼明確的意思。綾子只能認為,科長責備護士長是為了甚麼事情。
綾子和岡覺得在屋裏待不下去,打算出去。西澤醉得難受,眼睛還很尖。西澤不讓兩人出去。他斥責兩人逃走,還要讓她們喝酒。
之後不久,西澤便喝得爛醉,躺下了。
「我和護士長,還有岡君,像抱着似的把他送到了值班室。我們送的時候,他老實極了。」
「抱着的時候,他睡着了嗎?」
「哦,是那樣。科長的樣子倍兒難看!」
綾子突然換成了俗話,同時壓低了聲音。卡巴列的氣氛似乎使綾子的心情變得輕鬆了。
「護士長一邊送,一邊哭。雖然聽不見聲音,可的確是在流淚哪!我總覺得奇怪,確實挺奇怪呀!」
植摟着綾子,眼光停在大廳的一點上。他既聽不見狂亂的音樂,也聽不見女人的嬌聲。綾子的話,使那天夜裏辦公室的光景清清楚楚地展現在植的眼前。
西澤所說的「螻蟻之輩」,肯定指的是植。西澤對植的憎惡,通過這個詞語,像烈火一樣噴發了出來。
從綾子的話來推斷,西澤的醉酒好像是真的。無論從哪個方面看,也是醉得很厲害。西澤平常一貫注意保持自己的尊嚴,認為那是醫生的金色外衣;如果不是大醉,是不會讓人看見這種醜態的。而且,在西澤和信子之間,也不存在西澤非罵信子不可的原因。
西澤究竟為甚麼要侮辱信子呢?是因為醉得難受嗎?事實上,岡和綾子,甚至信子,大概都是那樣想的吧。
但植的看法卻有所不同。西澤是想讓綾子她們知道自己醉了。
為甚麼呢?那是為了使自己的值班正當化,使第三者看見自己就那樣原封不動地在值班室裏睡着了。
要殺我,擰開煤氣開關的傢伙,還是西澤。根本不會是西澤之外的人。於是即使在這個華麗的席位上,西澤那在厚嘴唇上蓄着科爾曼胡,高傲地聳着肩膀的形象,也能夠清楚地浮現在植的腦海裏。
「呸!看我怎麼樣。」植呻吟似的嘟嚷着。「大夫,怎麼啦?臉色那麼難看。」
兩人又坐了一會兒,便走出了富士卡巴列。
宗右衛門街上的燈光更亮了。《鈴兒響丁當》的音樂使人們的心情快活起來。年輕人喝得大醉,在狹窄的道路上踉踉蹌蹌,精心打扮的女人們發出爽朗的笑聲。在十字路口,冷得縮着肩膀的男人們,正在分送伴行女郎的小冊子。
植摟着綾子橫穿摒筋,朝雙井方向走去。
剛要穿小巷時,綾子用力叉開雙腿,站住了。「大夫,到哪兒去?」
失身前女人的說法,都是一樣的。小巷的中間有旅館的霓虹燈在閃爍,顯示出「六九」字樣,這是地地道道的大阪式的名字。
「藥房的加納大夫要責備我,而且對妙君也不好。」
綾子用僵硬的聲音說。植露出奇怪的表情,對照着看旅館的霓虹燈和綾子的臉。他剛才無意識地走到了這個小巷。他的腳確實是朝着旅館的方向走的。
植雖然一直摟着綾子有彈力的身體,可是卻忘記了綾子在身旁。他今晚不過是按照以前的習慣,朝着旅館的方向走去。「那就回去吧。」植毫不遲疑地改變了身體的方向。這連他自己也感到意外。走到旅館的旁邊又走回去,這是從來沒有過的。
的確,自從煤氣中毒事件以來,植的內部似乎正在發生着某種微妙的變化。
當晚,植回到了久違的上六的公寓。一樓是一個小面館,植租的是二樓的小房間。
這是一間殺風景的屋子。說到書,只有零亂不堪的醫學書和周刊雜誌。
植脫掉大衣,盤腿坐在小書桌前。隨又叼起香煙,仰面躺在了鋪席上。
現在已經肯定犯人是西澤。西澤就在隔一堵牆的房間。但是,植卻沒有力量以此為證據,讓西澤招認。
不過,安井對西澤的壓迫正在逼近,西澤很有可能採取第二手段。在這種場合,植應該做的似乎只有兩個:一是在院內小心謹慎,二是積極地打擊西澤。
那麼,怎樣打擊呢?那就是揭露西澤的錯誤,讓他在阿倍野醫院待不下去。根據情況,也可以明確地以安井為同夥。到甚麼時候都採取暖昧的態度,只能越來越加強西澤的殺意。
以前,植是憑着對死去的安井光子的同情態度反抗西澤的;但現在,支配植的情緒的,就只有對西澤的強烈憎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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