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井所屬的G俱樂部的辦事處,位於蔌茶館商店街。入口的玻璃門上寫着「土地建築物斡旋G俱樂部」幾個金字。
G俱樂部是以阿倍野一帶為地盤的暴力團,美軍佔領期間掌握着為外國人服務的女人。美軍佔領結束後,從事債權徵收、暴力賣春組織、毒品販賣等見不得人的工作,只要能賺錢的買賣就幹。
安井是G俱樂部的中堅力量。光子是安井的情婦。安井沒有讓光子加入暴力賣春組織,讓她在廉價酒吧幹活掙錢。
推開玻璃門,在鋪石地上擺着一張大桌子,三四個和安井類似的男人對着桌子坐着。
他們一齊看着植。視線鋒利,猶如閃光的刀子。最近由於取締暴力,被迫捕的流氓同夥殺傷事件很多,他們非常緊張。
其中沒有安井帶到醫院去的男人。「有甚麼事?」
一個30多歲的胖子問道。此人長着一副紅臉膛,給人以呆頭呆腦的感覺,但眼神卻最為銳利。植說明自己是阿倍野醫院的醫生,來找安井的。
「找安井有甚麼事?」
「有點兒個人的事,不大好說。」
「阿倍野醫院哪,跟安有關係呀!對了,是殺。死光子的醫院吧?」
一個給人以憂鬱感的青年說道。「是你吧?把光子弄死的?」
剛才的男人問。他的眼睛裏浮現出輕蔑的笑容,嚇得植直打戰。
「不是我。做手術的是科長。我對科長的做法不滿,是為了幫助安井先生才來的。」
「光子能掙錢哪!當然讓安熱血沸騰囉!」年輕的對紅臉膛的說。
「是那樣嗎?幫助安是你的好意。喂,抽冬,安在世界舞廳吧?」
紅臉膛問另外一個白臉的、漂亮的青年,這個青年一直沒有說話。
「唉,應當是在習嫖女人吧。世界舞廳,『哥兒們』正在鬧矛盾,所以我跟他說,得小心一點兒……」
青年回答。
「那好吧,先生,你聽見了吧?安好像到南區的世界舞廳去了。」
紅臉膛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植說道。方才的輕蔑笑容消失了。
植走出G俱樂部辦事處,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和他們一對一談話時,並沒有甚麼特別的感覺;但和他們四五個人談話時,植就清楚地感覺到了彼此生活環境的不同。小說之類的東西特別強調描寫流氓們的暴力方面,而實際進入到那種環境之中,便會產生生理的恐怖,彷彿刀子就在你的面前亮出來了似的,與看小說時的輕鬆感覺迥然不同。植並不願意見安井。但現在植只有以安井為武。器打倒西澤。植甯可向他們這些人間渣滓低頭,也不肯向西澤低頭。
在南區的高空中,世界舞廳的七彩霓虹燈閃閃發亮。這是一家由外國人經營的帶舞廳的酒店,以其裝飾的豪華和規模的龐大而令人矚目。
寬闊的大廳裏混亂不堪,幾乎使人感到可怕。再過十天就是聖誕節了,大廳的四角裝飾着巨大的聖誕節樅樹。
在這裏找到安井,是根本不可能的。正在跳舞的幾乎都是二十左右的青年。男男女女跳着抱着,達到了狂熱的地步。
植在大廳裏看了一會兒,覺得沒有希望找到安井,便走了出來。
世界舞廳的旁邊是巨大的M餐廳百貨店。M依靠龐大的格局、分量足和價格低,招來了眾多的顧客。
植不經心地看了看入口,立刻屏住氣息呆立不動了。令人難以相信的光景展示在他的眼前。
妙子身穿黑地帶斑點的防塵短外衣,脖子上圍着紅色的圍巾,正和安井手挽着手精神抖擻地走出來。
植一時間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了。安井曾經像隻饑餓的野狗一樣闖入醫院大吵大鬧。妙子究竟是在甚麼時候認識了他,又是怎樣和他親近起來的呢?從兩人緊緊靠在一起走路的樣子看來,無論如何也不是一般的關係了。
在這個瞬間,植確信是妙子偷走了那兩萬塊錢。
有吉妙子出生於尼崎。父親母親因戰爭而死,由嬸母撫養。嬸母在尼崎開了一個小小的小菜館。妙子在新制中學畢業後,曾一度在小菜館幫忙,但不久嬸母便將妙子送進了私立醫院的護士培訓所,因為16歲的妙子受到了幾個客人的注意。
妙子從那個醫院的護士培訓所畢業以後,獲得了準護士的資格。一年後,她轉到了阿倍野醫院。據妙子對植說,之所以改變工作單位,是因為與原來醫院的護士長發生了爭吵,妙子主動要求與植建立關係。當然不是開口說出來,而是用態度來引誘。
例如,植開玩笑地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便將身體彎曲起來,妖媚地盯着植。有時說是心情不佳,讓植給她診療。即使是感冒之類顯然應當由內科診療的疾病,妙子也來找植診療。
植邀妙子去看電影,她便迫不及待地答應下來。在電影院握手時,她會把手指頭插到手指頭的根部。如此巧妙地玩弄這種技巧,很難認為是一個不到20歲的女人。
第一次在旅館擁抱時,妙子不用說已經不是處女了。
「我喜歡您哪,早就喜歡您了!我非常討厭那些年輕的男人!他們沒有生活能力,可是還要擺架子,還要玩樂,真沒意思!」
妙子把臉貼在植的胸膛、聲說道。植以前一直願意和她適當地玩樂,但適當玩樂的結果,被利用的好像是他這方面。
即使如此,和安井那樣的人……植眺望着兩人親密無間的背影,覺得很難理解妙子的心情。
兩人從道頓堀來到心齋橋,走進了一家音樂咖啡館。這是一家依靠著名爵士樂隊、搖擺音樂和原始爵士音樂吸引人的音樂咖啡館。
安井和妙子在五樓演出舞台的前面找到了座位。今天上演的是原始爵士音樂。
舞台前面聚集着十幾歲的男女青年。這是一群陶醉於流行爵士樂曲,一心要在強烈的、幾乎使人腦袋裂開的旋律中尋求生活意義的垮掉的一代。
植坐在後面觀察兩人的樣子。安井和妙子都被音樂陶醉了。兩人吹着口哨,不時地與演奏者一起又是叫嚷,又是跺腳。但在安井的神態中,卻顯示出一定的稚嫩性,這使他與帶着毒蛇一般的眼神大叫大嚷的流氓集團成員有所不同。
安井乍一看有二十七八歲,但他的實際年齡似乎更年輕一些。
演奏終了時,發生了小衝突。或許是妙子的行動太過分了吧,兩三個女人來找碴兒。她們都是阿飛式的女人,身穿同樣條紋的大紅毛衣。
但是,女人們還沒有說多少話,安井已經大打出手了。那兩個被打了三四下的女人,發出尖銳刺耳的悲鳴和怒罵,聲音響徹全場。場內頓時大亂,人聲嘈雜,然而卻沒有一個人與安井對抗。安井昂然挺立。
妙子靠在安井的胸膛上,用不堪入耳的語言破口大罵那幾個女人。但她白天卻是身着白衣、看護病人的護士。
在大庭廣眾之中向女人施加暴力的男人,戰前是絕對沒有的。這的確是冷酷無情的現代社會風俗的斷面。難道在年輕人之間,男性和女性的性差異消亡了嗎?
兩人走出音樂咖啡館,又進入了深夜咖啡館。那正是前幾天植和妙子去過的尤利卡。那天有一個年輕人對妙子說「你好像有可怕的人附體了吧」。他指的是安井嗎?
植無力繼續跟蹤他們兩人了。兩人離開深夜咖:啡館以後的行動路線,大概也和前幾夜差不多吧?到底我和妙子是甚麼關係呢?植彷彿現在才發覺這個問題似的,自己嘲弄着自己。
在看見妙子和安井在一起的樣子以前,植確信擰開煤氣開關的是西澤。
可是,怎麼能說妙子不是犯人呢?如果有人為了兩萬塊錢要奪去植的生命的話,妙子似乎是最適當的人選。
在知道她和安井的關係以前,植在自己心裏的某處否定了這種想法。因為無論是多麼莫名其妙的垮掉的一代,為了一點兒金錢就要殺害有過半年肉體關係的男人,這怎麼也是難以理解的。
但植的這種心理,顯然是太天真了。「您不是差點兒被殺嗎?」
這是前幾天夜裏,妙子在旅館裏說的。
植考慮這些問題,感到很痛苦,好像就要嘔吐似的。他忽然閃出一個念頭:假使妙子是犯人的話,我也許就不能繼續保持反抗西澤的氣力了。這並不是對西澤的憎惡喪失了。植覺得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毫無價值了。他心裏空虛極了。
從看見兩人手挽手走路的瞬間起,植便不打算把西澤的過失告訴安井了。
植想要了解妙子的過去。若無其事地偷竊、若無其事地說謊的妙子,在到阿倍野醫院工作之前,肯定也幹過甚麼事情。
植也想通過過去的情況,認識自己完全不能理解的妙子性格的一端。
第二天傍晚,植會見了妙子來阿倍野醫院以前曾工作過的淀川醫院的護士長。醫院裏一下班,植就趕來了。
護士長是一個40歲上下的女人,戴着眼鏡,給人以溫和的感覺。
「有吉怎麼了?」
護士長問道,一面看植的名片,一面看植的樣子。但在她那平靜的聲音裏,似乎含有植所預期的關於妙子的某些東西。
「唉,出了一點兒難以理解的事情,所以特來請教。有吉君離開您的醫院,是因為甚麼?」
「特別像樣的理由……」
護士長欲言又止。隨後又看着植問道:「是出了甚麼事嗎?」
護士長臉上的表情似乎是說:如果真是發生了甚麼事情,也可以說一說;如果不是那樣,就不想說傷害妙子的話了。
植心想:這個護士長是明白事理的女人。
「實際上是發生了偷竊事件。從當時情況來判斷,不可能是有吉以外的人。而且從有吉的白衣口袋裏發現了被偷的錢。有吉一口咬定不是自己幹的……於是想到有吉離開您的醫院,是不是也因為突然發生了偷竊之類的事件呢?所以才來問問。不過,我絕對沒有打算把有吉怎麼樣的想法。錢找到了,我也打算慎重處理。只是為了今後如何指導有吉,所以很想知道有吉的真正性格。」
植一直看着護士長說道。植的真摯語言似乎打動了護士長誠實的心。
護士長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道:
「到底還是出事了?既然這樣,我就都說了吧。那孩子有偷東西的毛病啊!在我們這兒,也暴露過兩回。而且可以說是無知吧,用的是讓人一看就能明白的偷竊方法。比如偷了您的照相機,藏在自己的屋子裏,這種偷法也是幼稚的。可是被發現了,也決不承認是自己偷的,正像您說的那樣。如果老實坦白,並且表示悔改,還是讓人覺得可愛的;但在這一點上,她的性格是可怕的……」
「是嗎?是因為這個辭退的嗎?」植問。
「不是。我想,她是我們醫院的護士培訓所培訓出來的,我要盡可能地改造她的性格。可是,又出了一個更糟糕的情況,那一年她和男人的關係鬧得很嚴重。那不是正經的男人,而是流氓式的男人。她本人彷彿也跟朋友說過,她喜歡那種類型的男人。」
護士長一面說着,一面搖頭,表示難以理解。「結果跟那樣的男人混在一起,自己辭去了醫院的工作。我以為現在在甚麼地方的酒吧當招待員呢,真沒想到還在當護士呢!看起來她還沒有徹底墮落。」
妙子過去的問題頗為嚴重,超出了植的想像。情交之後,這個長着寶石一般的肌膚,好像中午的母貓那樣眯縫着眼睛,哄着植說「我喜歡您哪」的女人,和真理子一樣,也具有男人所不了解的陰火吧?
不知道護士長是怎樣理解植的無言的,她繼續平靜地說下去:
「自從懂事以來,那孩子大概就不知道甚麼是正確的道路吧?她的嬸母把她送進護士培訓所,並不是擔心小菜館的環境不好。據說是因為嫉妒自己的客人讓她給搶走了。這是那孩子對嬸母的看法。」植表示感謝之後,離開了淀川醫院。冬日的河水鮮明地映照着岸邊的枯草叢。太陽已經落到澱的河口。植佇立在枯草中,考慮着使妙子坦白偷竊的方法。假使妙子擰開了煤氣開關的話,使她說出事實的方法……
植照例在醫院外面給妙子打電話。妙子回答,她今天夜裏值班,不能出來。夜班從凌晨零點到上午8點。植說要給她買手提包。妙子沉默一會兒以後,答應了。
「那樣的話,只能出去兩三個小時呀。」
妙子指定的會面地點,是道頓堀的「鏡子」咖啡館。據她說,該店二樓有單間,在那裏等着。植經常利用旅館,從來沒有進入過那樣的場所。植問在咖啡館行不行,但妙子沒答應。
單間是六七平方公尺的小房間,入口掛着簾子,屋裏有一個小桌子,兩邊各有一個梳化。
「您知道吧,把這個小桌子放倒,卸下梳化靠背,並排擺在放倒的小桌子上,就變成一張床了。您要是累了,請躺下休息吧。」
咖啡館的姑娘把植引到屋裏,對植說道。恐怕那些沒錢的青年男女就在這種地方完事的吧?植想到妙子竟然知道這種地方,直想咂嘴。
暖氣很足,屋裏暖和極了。植脫掉上衣,躺在臨時搭成的床上,等待着妙子。從樓下傳來輕鬆的音樂。在令人氣悶的醫院裏過上一天,飽嘗人間醜惡的氣味,如今委身於都會之夜的氣氛,便感到輕鬆愉快,此乃人之常情。
但植現在與其說是輕鬆,不如說連說話、動作、思考都嫌麻煩,全身上下被一種懶洋洋的倦怠感所支配。而且,今晚必須對妙子實行某種策略。過了將近,時左右,妙子由小姐引導着走了進來。
「為甚麼要在這種地方等着見面?」
「這裏呀,暖和,您不會感冒啊!而且,誰也看不見。」
妙子還是第一次注意是不是被人看見。植敏銳地感到了妙子心境的變化。
「以前來過嗎?」
「聽朋友說的,還沒來過。借火柴用一下。」
妙子粗暴地接過植拿出的火柴,點着了香煙。妙子有點發暗的臉頰紅了起來,細眼的深處彷彿點着了小火似的閃光。妙子看了看手錶。
「已經過9點啦。今天11點以前非回去不可。剛要出來,護士長就絮絮叨叨說些讓人討厭的話。唉!護士這行,我也不想幹了。」
妙子說着,煙灰亂七八糟地落在地闆上了。
在醫院裏,妙子工作時不太說話。繃着扁平的臉,沉默不語地幹活。既不特別怠工,也不十分熱心。她是一個平凡的護士。如果沒有寶石一般的肌膚和神秘莫測的眼睛,植肯定不會看上她的。
「護士長那傢伙,還在看難懂的書嗎?」
信子戴着白口罩,默默地沉湎於托爾斯泰的孤獨形象,浮現在植的腦海裏。但是,她的眼睛似乎充滿熱情,濕糊糊地閃着光。那是在衛生間裏偷看患者情事時,如饑似渴的雌性眼睛。
這時,妙子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大夫,那可實在滑稽呀!護士長遭到重大失敗,實在是可笑!我覺得挺滑稽的。」
妙子說着,又哈哈地笑起來。「噢,怎麼樣的失敗呢?」
植覺得有趣,問道。妙子的話如下:
今晚是西澤科長值班。阿倍野醫院醫生人數少,科長也值班。其比例是醫生三次,科長一次;科長值班,大約兩個月有三次的樣子。
西澤值班時,信子負責照料。醫院為值班醫生提供夜餐,但飯菜往往是涼的。所以,信子就在辦公室給西澤熱飯做菜。今天晚上,信子又把做好的夜餐送到了西澤的房間。
「我呀,從三樓上下來,正巧趕上護士長走進科長的房間。我經過科長室前面時,聽見科長正在為甚麼事生氣呢。我就站住腳聽起來。於是……」妙子說着,又覺得滑稽似的,哈哈地笑起來。「科長今天好像是拉肚子了。白天跟護士長說,給我熬粥。可是護士長忘了,又把飯拿去了,所以科長就生氣了。」
「哼!科長這傢伙,把護士長當成女用人啦!然後呢……」
「我想再聽一聽,可好像有人來了,我就趕緊逃走了。」
「那太可惜了!」
植說道,似乎確實覺得可惜。
「還有哪!下面更滑稽。我往下走,到了走廊上的時候,護士長拿着科長不吃的飯菜從樓梯上走下來。我覺得滑稽,差點兒忍不住笑出來……」妙子突然捂着肚子大笑起來。
植一直等到妙子笑完。他臉上沒有一絲笑容。「護士長腳踩空了,從樓梯上咚咚咚地摔了下來!飯和菜全都撒到樓梯和走廊上了。護士長的細腿全都露了出來,倒在了走廊上。沒有辦法,我只好把她扶起來。這樣一來,她倒皺起眉頭,對我進行起說教來了,甚麼晚上出去玩的太多啦,好像一個野雞啦,等等。我幫了她,她連感謝的話也不說。那種討厭的女人,不會有男人理,就配當老姑娘!」
妙子似乎忘了剛才的開懷大笑,轉而憤慨起來。
植眼前的牆壁上有一個小鏡框。畫上畫的是一個裸體女人。她的臉無精打采地往後仰,握着手指,表情是恍惚。這幅畫所畫的,顯然就是女人的那個瞬間。
「您呆呆地想甚麼呀?今天精神不大好吧?雖然打電話時,勁頭還挺足。」
妙子突然把手放在植的肩上,並把臉貼過來。當植發現妙子的手伸進雙股間時,不禁愕然。
「在這種地方,算了吧!」植說。
「沒關係,這兒就是幹這個的。」
妙子說道,敏捷地看了看手錶。這時,植才明白妙子為甚麼讓他在這種地方等着了。無非就是為了迅速了結和植的情事。妙子今天肯定是不想出來,聽說能給她買手提包才出來的。
於是,她打算簡單地盡到對植的義務。
植扭過臉去。現在抱着他、貼着他臉的,是一個技女。植不過是一個嫖客。
最近,在阿倍野醫院旁邊的小客店裏,發生了一起殺人事件:一個男人和一個技女投宿,男人被女人殺害了。男人是普通的公司職員。女人不久被捕。據女人自白,那個男人給錢時,我發現他帶着3萬塊錢,便與情夫合謀殺死了他。男人的屍體運到阿倍野醫院時,植看見了。他日後在報紙的報導裏看到了女人的自白,心想:愚蠢的傢伙!這當然是指那個被殺的男人。然而,那個男人和植又有多少差異呢?
「在這種地方不行。到旅館去!」
植說,想要離開纏住不放的妙子的身體。
植說「先買手提包」,妙子才打消了念頭,離開了植的身體。
植把妙子帶到婦女服飾店,給她買了一個4000塊錢左右的提包。付錢時,植故意在妙子面前打開錢包,裏面裝着十幾張5000元的鈔票。妙子不會沒看見。她高高興興地把手提包抱在懷裏。一走出店門便挽起胳膊。走在心齋橋大街上,妙子的眼睛不斷地瞟着婦女服飾店的櫥窗。妙子和植今天晚上都沒有熱情。兩人懷着各自不同的心情,完成了情事。
安裝在牆壁上的西服壁櫥開着,植的上衣掛在衣服架上,口袋朝外。妙子當然知道裏面裝着錢包。
室內的暖氣很足,光着身子也不寒冷。植一面望着天花闆,一面吸着香煙。妙子把腦袋放在植的胸膛上。
妙子的頭髮沒燙,柔軟極了。與她的肌膚一樣,頭髮也是她的寶石。
植把妙子的頭髮卷在手指頭上,妙子對着映在床邊鏡子裏的植的臉說起話來。
「您累了吧?」
植的眼窩上有明顯的黑圈。「你也累了,這真少見哪!」植說。
「大夫,我要辭掉醫院的工作,您生氣嗎?」「不生氣。你要辭職嗎?」
「我不願意當護士了!」
「辭職以後幹甚麼?」
「想像嬸母那樣開一個小菜館呀!我討厭酒吧,可喜歡小菜館。」
妙子說着,把植的香煙叼在自己的嘴上。這個在深夜咖啡館為流行爵士樂而神魂顛倒,在大廳裏跳吉特巴舞的垮掉的一代,和小菜館有甚麼關係呢?
「那不是挺好嗎?」
「可沒錢哪!呀,大夫,一下子就能到手100萬……」
妙子把香煙扔到煙灰缸裏,轉過身來看着植說:
「科長要被安井那個流氓敲竹槓吧。他會拿出錢來嗎……」
妙子的話使植清清楚楚地想起她是安井的情婦。
「喂,大夫,您真要當安井的同夥嗎?」妙子問。
「不是同夥。」
植答道,臉上的表情很可怕。
「可是,大家都說您不會給科長提供有利的證供呀!實際上科長是不好吧?」
「那種事,你沒必要感興趣。」
「哼!我是覺得您可憐才問的……」
妙子生氣似的改成仰臥了。她望着天花闆,嘴唇微微張開,露出一些白齒。透明一般的耳垂,從頭髮縫裏鑽了出來。
「你喜歡安井那樣的男人嗎……」
植問道,隨即心想:糟了!可是,妙子的反應很遲鈍。
「也不是不討厭哪。」
「奇怪的女人!大家都覺得討厭,可是……」「我呀,討厭的是在社會上膽小怕事的男人!比起他們來,我更喜歡流氓啊!」
「流氓可不是你想的那樣的人哪。一旦發生關係,就會敲骨吸髓地盤剝你。光子就是個好例子嘛!那個女人,為了安井賣身掙錢哪!」
「我可不一樣!」
妙子用沉着的聲音說道。
「要是我的話,即便對手是流氓,他也得養活我!」
這個躺在床上的19歲左右的女人,把胳膊纏在植的脖子上。她那淡紅色的乳頭正對着窗戶。南區的霓虹燈隨着她的呼吸,在她的乳方上時隱時現。
「我要洗澡。」
植若無其事地說道,隨即下了床。妙子仍然仰臥着。
植一打開熱水龍頭,就把臉靠在門縫處,窺視床上。他不禁吃了一驚。妙子不在床上了。
植忍耐着沒有跑出來,繼續觀察動靜。「水好嗎?」
妙子從衣櫥那邊問。
「啊,正好。你也來吧。」「就來呀……」
妙子答道。隨後,妙子一絲不掛,把手放在頭髮上,露着光亮的黏糊糊的肌膚,出現在植的面前。
植走出浴室,立即檢查錢包。少了三張5000元的鈔票。妙子的手提包放在衣櫥的一角。那些鈔票隨隨便便地塞在手提包裏。
妙子頭髮纏着毛巾,從浴室裏出來時,植正坐在床上。植的手裏拿着妙子的手提包。
「您為甚麼拿着我的手提包?」
妙子問道,顯出不可思議的神情。在她的話裏,絲毫沒有表現出甚麼不安的樣子。
植打開手提包的金屬卡子,拿出塞進去的5000元鈔票讓她看。
「這是我的錢。我剛才看見你偷的。」
妙子站住了。但在下一個瞬間,便像貓一樣地跑過來,趴在植的膝蓋上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大夫,原諒我!我太不好了……」
妙子的眼淚流到了植的大腿上,略有暖意。妙子的態度實在出乎意外,植沒有說出下面的話。趁植走進浴室時,毫不躊躇地偷錢;一旦被發現,又毫不遲疑地趴在植的膝蓋上哭泣。妙子的防衛本能是原始的,猶如野獸一般。
妙子的長頭髮從植的大腿垂到地闆上。她的胳膊緊緊纏住植的大腿,植想讓她鬆開,她卻纏得更緊了「你偷錢,不只是今天。我煤氣中毒那天晚上,你就溜進我的房間,偷了兩萬塊錢。」
妙子的胳膊更用力了。她激烈地搖着腦袋,被眼淚沾濕的嘴唇和鼻子,使勁地在植的大腿上蹭。「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沒到您的房間裏去,我不知道!」
妙子斷斷續續地叫着。植彎下身子,把嘴靠近妙子的耳朵說道:
「你要說謊就說吧。我這麼喜歡你,可你背叛了我。今天我要懲罰你。那就是要你死!」
妙子好像被電着了似的,她的臉離開了植的大腿。
「剛才放進你身體裏的避孕藥,你如果以為是一般的藥,那就大錯特錯啦!那裏頭加入了氰酸鉀。跟喝下去不一樣,被陰部吸收後,發生作用需要在30分鐘到一個鐘頭以後。」
植說着,拿起枕邊的手錶。
「正好過20分鐘。藥馬上就要開始發生作用了。」
這當然是假的。不過,剛才在床上時,植讓妙子喝了加進咖啡因的水。
妙子「哎呀」了一聲。她仰視着植,臉色是蒼白的。大約是心跳得厲害吧,額頭上滿是黏汗。由於恐怖,眼珠往上吊,光澤暗淡的皮膚上起了難看的雞皮疙瘩。
妙子痛苦地捂着胸部。
「救救我!大夫,救救我!」她叫着,聲音是嘶啞的。「你要說實話,我就救你。藥和洗滌器我都帶來了。你偷了兩萬塊錢,擰開了煤氣開關,要殺死我,為的是掩護你的偷竊行為。」
「不對!不對!」妙子叫道。
「你要說謊就說謊吧。你要死啦!」「救救我!我難受極了,大夫!」妙子哆哆嗦嗦地又要過來抱住植。「那,你說實話吧。前幾天在旅館的時候,你說過我差一點兒被殺死。你要是說實話,我就救你。哪怕知道你要殺我,我也救你。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大夫,請原諒,偷兩萬塊錢的是我。可是擰開煤氣開關的不是我!那是藥房的加納大夫,真的!」
妙子說。
妙子在祝賀會時,看見了植掉下來的兩萬塊錢,便無可奈何地成了誘惑的俘虜。
以前也偷過錢,都是1000塊錢或者兩千塊錢。而這兩萬塊錢似乎在向妙子招手,對她說:偷吧。妙子想,植喝醉了,約自己兩點去,這之前應該是在熟睡。
妙子於12點半從三樓自己魄房間,堋着北樓梯下到二樓。值班室在前面5公尺左右。妙子從樓梯口探出頭去,窺視走廊的情景。
妙子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因為她發現植的值班室前面站着一個白衣女人。那件白衣不是護士的白衣,而是診療衣。白衣女人環顧一下周圍,然後走進了值班室。
妙子憎恨那個女人,與其說是嫉妒,不如說是失去了偷竊兩萬塊錢的機會。
妙子繼續進行監視,等待着那個女人出來。她很快便從屋裏出來了。這回看清了她的臉。
原來她是藥劑師加納伊津子。
伊津子立即出來,一定是因為植在睡覺。妙子心想:如果是我的話,既然已經溜了進去,男人睡着也要把他叫醒。不知為甚麼,妙子覺得滿足了,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但是,一想到兩萬塊錢的事,就坐立不安。
於是,她又溜迸了植的房間。植睡得正香,鼾聲大作。
妙子偷了兩萬塊錢,回到自己的房間。她沒有再到植的房間裏去。因為她想:既然偷了一大筆錢,就說「睡着了,沒去」,這樣可以不被懷疑。妙子於次日早晨知道了煤氣中毒事件。於是,便在前幾天告訴植:我兩點來到走廊上,但房間裏有人吵嚷,所以沒有進去。
「你進去時有煤氣味嗎?」「您快點兒給我洗洗……」妙子一面喘氣,一面說道。她全身被汗水濕透了。
「我在問你有煤氣味嗎?」「沒覺得。」
「說謊!加納溜進去以後,至少過5分鐘了吧?哪怕把煤氣開關擰開一點兒,也不會沒有味的。你雖然知道煤氣洩漏了,可是沒給關煤氣開關。你心想,殺死我才好呢。」
「對不起!只有一丁點兒。而且,沒想到是煤氣洩漏了。像是聞見了,又像是沒聞見哪!」
如果妙子說的是真事的話,犯人還是伊津子嗎?不知為甚麼,植總覺得自己身體裏的力量似乎正在清失下去。
植瓤往妙子的肩膀,猛烈地搖晃起來。
「我跟安井是在舞廳認識的。我想開小菜館,急需要錢。安井如果有200萬塊錢,我打算跟他一塊兒開店。您原諒我,救救我!」
妙子結尾的聲音是嘶啞的。她臉色蒼白,痛苦地捂着心臟,眼睛往上吊着,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植也感到有些不安了,因為恐怖和咖啡因有可能引起心臟麻痺。
「你別擔心,我說加入氰酸鉀是假的!」
妙子彷彿不相信似的,用往上吊的眼睛仰視着植的臉。
「真的嗎,大夫?」
「是真的呀!心跳快,是因為喝了咖啡因。」
妙子的蒼白臉色很快變紅了,眼睛也恢復了生氣。她叫了一聲「哎呀」,便仰臥在床上了。
「我以為自己真要死了。因為您一生氣,也許甚麼事都幹得出來呀!」
植啞然,俯視着赤身裸體張開兩腿躺在床上的妙子。白色的裸體被汗水浸得濕淋淋的,好像用水洗過的一樣。妙子把兩隻胳膊伸到脖子下面,進行深呼吸,同時仰視着植。剛才的恐怖表情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妙子到底不是在植的手下結束生命的女人。
「為甚麼你以前沒說過加納君進過我的房間?」「這以前在旅館不是說了嗎,我喜歡加納大夫哇!我覺得她可憐,就保持沉默。不好的是您哪!」那天晚上,突然提起伊津子的事,是覺得奇怪;但妙子以妙子式的理由,一直將它藏在心裏吧?如此看來,或許這個失掉父母,又被嬸母當做外人的女人,在心裏的某處,還存在着希望有人愛她的感情吧?她還是一個寂寞的孤獨者吧?
「大夫,我該回去了。關門的時間就要到了。」妙子說着,站起身來。
「你明白嗎?要想擠西澤的錢,就得威脅西澤!像安井那樣只是在口頭上大叫大嚷是不行的。如果像我剛才那樣幹的話,科長一定會拿出錢來的。」植說道,似乎是在勸誘妙子。妙子正在穿衣服,沒有說甚麼。但她的眼睛裏卻閃着異樣的光。好像是在回答植的話。
「科長的家在住吉公園。在公園等着他吧!既然我不當科長的夥伴,那麼即便出一點事,那傢伙也不會向警察控告的。對了對了,你偷我的兩萬塊錢……」
植剛說到這裏,妙子便用激動的聲音把植的話攔住了。
「大夫,我把那個當斷絕關係費啦!」
植頓時目瞪口待。妙子連「再見」也沒說,便從房間裏跑出去了。
兩人之間一場精彩的戲就此終結了。不言而喻,主角是妙子。
剩下植一個人時,他從衣服口袋裏取出了一個完好無損的藥包。這是前幾天伊津子交給他的。在發紅的室內燈光中,這白色的粉末也像伊津子本人一樣放射着詭秘的冰冷的光。
臨近聖誕節,阿倍野醫院驟然忙起來了。醉酒事故、打架受傷、殉情未遂等,這個階段特有的患者蜂擁而來。住院患者則絞盡腦汁使病情惡化。如果年底被迫出院,那就會陷入難堪境地。
最忙的是外科。從白天起,因醉酒、打架而受傷的日工和住在釜崎小客店的失業者們,便被一個一個地抬了進來。他們一面為自己的傷痛而呻吟,一面不斷地大喊大叫要把刺傷自己的對手乾掉。一個側腹被短刀刺傷,用沾滿泥的手捂住露出來的黑腸子的漢子被抬進來時,嘴裏還在用蚊子一般的聲音向不在眼前的對手叫罵:「還敢幹嘛?渾蛋!渾蛋!」
面對這樣的患者,秋永平日惺忪的眼睛變得生氣勃勃,乾淨利落地予以處置。
秋永一面大聲喊叫護士,大聲呵斥患者,一面進行診療。在這種情況下,從他的身上看不見懶惰的醉鬼醫生的影子。的確,他僅僅在這個瞬間活着。可是,當診療結束,在醫院對面的酒館喝酒時,他又變成了平日的醉鬼醫生。
秋永無力地提着大皮包,身穿幾年前做的厚大衣,敞開前襟,拖着一雙舊鞋走路的姿態,再加上那頭亂髮,不愧為這一帶的一個醉鬼。他的皮包裏裝着未曾打開過的醫學書。
煤氣中毒事件發生以後,植曾請秋永代值過一次班。三天後,將是植的第二次值班。除了秋永以外,植別無可求之人。因此,植最近時常和秋永一起喝酒。
「安井那傢伙,這兩三天沒露面哪。」
秋永說道,大口喝着酒杯裏的酒,似乎覺得很香甜。這是車站前的小酒店,離阿倍野醫院約有300多公尺。老闆娘曾在滿洲、中國到處漂流謀生。現在僱用着四五個住在附近公寓裏的賣淫婦。在植和秋永的身邊,也有一個化妝得很刺眼的中年女人,正張開大嘴看着植。她曾到醫院裏來過兩三次。看她那樣子,似乎難以判斷植是否是給她看過病的醫院的醫生。但是,植卻清楚地記得這個女人的下身。他在醫院外面碰見患者,也常常假裝不認識。當然,有很多患者即使你和她打招呼,她也滿不在乎。還有很多患者主動和你說話。但是,婦產科的醫生在外面和患者滔滔不絕地說話,對這種表現植一直是輕蔑的。他認為,這樣的人不過是假借醫生的名義,來滿足自己不潔的趣味而已。
這是植的純潔性,是他的奇妙的潔癖;而這種純潔性和潔癖,與他在異性關係上的不檢點是截然對立的。
「喂,植君,你打算跟西澤科長對抗到底嗎?」「哎呀,究竟怎麼樣,連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不過,植君,植大夫,你的意氣使我深受感動啊!在前幾天醫務會上聽了你的發言,我就感嘆地說過:啊!這個醫院也有男子漢哪!」
「不,當時是秋永君幫了我,實在值得感謝!」「喂,你要那麼說,我就無地自容了。我從前也不是像現在這樣軟綿綿的,也是有骨氣的。可是,在驅逐艦上被打垮了!從那以後,我失掉了對生活的自信,變成軟綿綿的了!」
「啊,把甚麼打垮了?」
「腦袋呀!讓酒把腦袋打垮了。」秋永把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再來一杯!」
說着,將杯子摔在了台子上。「在船上,能那麼喝酒嗎?」
「在驅逐艦那樣的小船上,很少有病人。所以,我沒甚麼事可做。除了喝酒沒別的辦法呀!對了,所羅門海戰也去了。可是我們艦上沒有一個傷員。毫無辦法,只好在醫務室裏喝酒解悶。在艦上,我的酒量也是大家公認的!」
秋永笑了,但聲音卻是空虛的。植忽然想到,秋永是不是為了消除恐怖才飲酒的呢?
「您不是阿倍野醫院的大夫嗎?」
張開大嘴看着植的女人招呼道。植催促秋永走出了小酒店。
植請秋永替自己值下一個班。秋永帶着羨慕的表情說道:
「你在打工賺錢吧?在這方面,婦產科佔便宜,業餘工作好像很多吧?」
秋永似乎以為,植是為了業餘工作賺錢,而請自己代替值班的。植沒有辯解。
「值班費比規定的增加一倍。」「那多不好意思!」
秋永說道。從臉上的表情看,他似乎是在計算植的業餘工作費相當於值班費的幾倍吧。
患者多了起來,藥房忙得不可開交。
伊津子9點半到醫院,除去中午休息以外,直到下班為止,始終不能離開藥房。
急急忙忙地用研缽揉和藥。比工廠女工還要麻利地把藥一一包在幾百個紙包裏。就知識性的職業來說,這些工作似乎過於單調了。
伊津子具有風格獨特的美貌,長着一雙充滿智慧的、黑曜岩般的眼睛,在上下班的路上經常成為男人眼光的焦點。但一進入阿倍野醫院,也與籠中的猴子沒有兩樣了。
而且,到醫院來的患者中,有很多品質惡劣的男人。他們從送藥窗口直瞪瞪地窺視,還用野蠻的語言加以調戲。
「哎呀,天天攪和研缽,有甚麼意思呀!前輩,說過,只有醫院的工作不能停下;可是比這更煩人的買賣,也不會有吧!」
京子又開始發牢騷了。京子今年27歲,是平民區化妝品店老闆的女兒。她的願望是盡快將化妝品店改為藥店,找一個藥劑師當養子。
在這種時候,伊津子便用懶洋洋的微笑來回答。如果一不留神搭個碴兒的話,對方就會接着說道:
「像你這樣的人,為甚麼非得一輩子守着那個身體殘疾的丈夫呢?我真不明白你心裏是怎麼想的!」
不,最近又變成了這樣的話:
「喂,加納君,雖然是多餘的話,可是植大夫還是算了吧。為了他,有多少女人在受苦啊!比起他來,齋賀君不是好得多嗎?我覺得,找齋賀君當丈夫也是可以的。」
京子是性格直爽的平民區的女兒。和她開開玩笑還可以,但不能和她深談。
不過,對於伊津子來說,這間不向陽的、藥味瀰漫的房子,並不是那麼難耐的。不,也許正因為在這樣的工作場地,才能不切斷和丈夫的聯繫,繼續過下去吧。這問僅有三十多平方公尺的、牆壁和柱子都已發黃的房子,沒有容納外部花裏胡哨刺激的餘地。
對前來搭話的院內的男人們,伊津子都以強硬的調子應答。無論怎樣的男人,似乎都認為伊津子是爭強好勝的、才思敏捷的女子。
這時,京子捅了一下伊津子的腰,並用意味深長的視線指着入口處。伊津子回過頭一看,是植走了進來。
伊津子立刻把視線收回,看着藥包紙。
植直接走到伊津子的身旁。伊津子看見植伸出的手掌上,放着自己前幾天交給他的藥。
伊津子的臉上浮起了微笑。
「加納大夫,這是前幾天你給的藥;不過,忘了到底是治甚麼病的。馬上就吃也行嗎?」
植問道。
「行啊,您吃吧!」
伊津子回答,手裏繼續工作。京子也急急忙忙地包着藥,同時卻在側耳傾聽。
「奇怪呀!甚麼時候都有效的藥。是營養劑,還是疲勞恢復劑?」
從那一天起,植就在認真考慮這個藥是甚麼,伊津子為甚麼要交給自己。他大概已經打開過好幾次了吧,藥包紙起了小皺紋,而且也顯得有些髒了。伊津子慢悠悠地看了看植。
「那我就告訴您吧,這是對您來說最重要的藥,是神經鎮靜劑A呀!」
京子發出了尖銳的笑聲。植覺得恥辱,臉色紅了。
在國營電車三官站下車,朝山手方向走去,寒冷的北風颳了下來。家庭的燈火在四處閃爍,一直延伸到山腰。對於冬天走夜路的人們來說,這些燈火似乎在告訴他們生活的意義。
但最近伊津子卻不再眺望燈火,而是低着頭走夜路了。因為她意識到,等待自己的丈夫醫院的暗淡燈火,與圍在牆裏的家庭的明亮燈火是不同的,這令她難以忍受。
伊津子走上了坡道。
當伊津子拐過通向醫院大門的香煙店的犄角時,有一個站在電線杆子下面躲避夜風的男人,叫了一聲伊津子的名字。伊津子在馬路中間站住,看見了那個男人。他是植。
「有些話要跟你說說,是很重要的話。能占你一點兒時間嗎?」
植說道。伊津子仔細地注視着植。植擋住了伊津子的去路,站在了伊津子的面前。
「如果是藥的事,就像白天說的那樣啊!您在醫務會上很激動,所以才送給您的。不過,到這種地方來等着的話,一服藥就不夠啦!」伊津子冷淡地說。
「不是藥的事。然而,對你,對我,都是關係重大的話。不過,我發誓不對你施加暴力。這是冬天的夜道,不能亂來。」
伊津子看看手錶,正好7點。恐怕丈夫還沒有吃飯,正在等着自己吧。
丈夫不斷地對伊津子說「對不起」「麻煩你」。但一次也沒有說過「離婚吧」之類的話。假使丈夫稍微有些暗示,為丈夫效力的伊津子的心情,也會更加輕鬆一些吧。
最近,伊津子似乎也感覺到了丈夫的利己主義。
「我給醫院打個電話。」伊津子說。
香煙店有公用電話。伊津子托護士傳話:今天晚上回去稍晚一點兒,先吃飯吧。
坐上的士以後,植讓車開到外國人墓地。伊津子不由得看了看植的側臉。
「為甚麼到那麼可怕的地方去?」伊津子抗議似的問道。
「因為那兒安靜。我有話非得跟你說,還得讓你回答。」
植低聲答道。
「我要是說不願意呢?」
「你不會說不願意的。這兒在你丈夫醫院的附近。我也能見你丈夫。」
在藥房失身的那一夜,到了現在還像陰雲一樣籠罩着自己。
「是強迫嗎?」
伊津子說着,咬住了嘴唇。但她也只好跟着植走。
月亮掛在大阪的正上方。擁在月亮周圍的雲彩,猶如溪谷的藍色岩石一般。
墓碑是多種多樣的:在寢棺上刻着十字架的,在正方形石頭上隻寫着死亡和生平的,漂亮的圓錐形的。儘管形式不同,但是每個墓碑都雕刻着某些文字,將故人之死展示給活着的人。
在月光下,墓碑為藍色的煙霧所籠罩。墓地之下有修法原池。黑夜彷彿是從外國人墓地產生的,冬天的風彷彿是從修法原池產生的。
「我非常喜歡這個外國人的墓地。在以前的醫院工作時,我常常一個人在這一帶散步。」
植手扶着松樹說道。伊津子這時才發現,自己不了解植的過去。
如此說來,植沒有對醫院裏的任何人說過自己的過去。
伊津子也模仿植,用手扶着松樹,眺望這個外國人墓地。周圍一片寂靜,甚至達到了嚴肅的程度,這使伊津子的急躁情緒逐漸消失下去了。
「太安靜啦!活人是很難忍受的。您喜歡這樣的地方,出乎我的意外……」
「是啊,的確太安靜了。我經常到這兒來,是在我對生活感到厭倦的時期。當時對我來說,死後也能這樣安息,是一個安慰。但是,在天天來眺望的過程中,不知為甚麼,就覺得這種優美的寂靜變成空虛的東西了。不管過着怎樣醜惡的生活,都會因為死亡而被化妝為這樣美麗的安息。我心想,這歸根到底不是對死的恐怖的欺騙嗎?那時我就下定決心,不要墓碑,盡量地活下去。」
植的聲音是淡泊的。正如這個外國人墓地一般,在某些地方甚至能使人感到其中含有寂靜。這是從窗戶溜進來,襲擊自己的那個男人嗎?伊津子忽然仔細地看着植的側臉。月亮映在植的眼鏡上。「既然這樣,為甚麼又到這兒來了?」
伊津子問道。
「自從差點兒被殺死以後,我又認真地考慮起『死』這個東西來了。想到我現在死的話,就會跟這個墓碑那樣的寂靜和安息無緣,我覺得難以忍受,害怕得不得了。即便把身體裏的內臟拽出來,也要把自己從孤獨裏救出來。在這個墓碑的寂靜之中,的確能夠感到家屬對故人的愛。但是,我現在沒有這種愛。」
「為甚麼帶我來……」伊津子嘴裏嘟囔道。
「有兩個理由。一個是想告訴你,你現在要死,就不能獲得這樣的安息。再一個是想讓你清楚地告訴我,你究竟為甚麼要殺死我。」
植說。
伊津子不由得靠在了松樹上。墓碑旁邊茂盛灌木的黑影,進一步擴大了。
「為甚麼說我要殺您……」
「有人看見你那天夜裏12點半左右,走進我的房間,馬上又出來了。」
「誰看見的?」「名字不能說。」伊津子突然離開松樹跑了起來。她跑得很快。
植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才趕到了她的前面,擋住了她的去路。
「加納君,你誤解了。」
植把手放在伊津子的肩膀上說道伊津子的肩膀正在劇烈地上下起伏。
「你要殺我,可我一點兒也不恨你。我對你犯了那樣的罪,你有理由殺我。不過,我想弄清楚究竟是誰擰開了煤氣開關。不弄清這個,我每天都不得安甯。如果是你的話,我反倒輕鬆了。能不能告訴我……」
但伊津子閉緊嘴唇,頑固地扭過臉去。
「聽說你到過我的房間時,我想的是:啊啊,果然是你,果然不出所料!不過,我忍不住想知道,你忠於丈夫以至於要殺我,你的愛情的根源是甚麼?我非常嫉妒你的丈夫。假使有你這樣的女人作妻子,我會成為完全不同的人。」
植把手從伊津子的肩膀上放下來,伊津子不再跑了。
「我沒有擰甚麼煤氣開關。」
伊津子一面說,一面走起來。植與她並肩向前走去。「那麼,加納君,你能不能聽聽我的過去?」植說道。為了打開伊津子封閉着的心扉,除此之外彷彿別無他法了。
伊津子仍然緊緊地閉着嘴唇,嚴肅地注視着前方。
植一邊走着,一邊毫無隱瞞地訴說了他與真理子婚姻生活的淒慘結局。
「我跟妻子分手以後,就不了解女人了。我覺得也沒有了解的必要。我要讓自己養成把女人當『東西』看的習慣。」
植喪魂落魄,成為「窺視者」,也是為此。
擺在他面前的是放出難聞惡臭的陰部。植有意識地讓自己的眼睛習慣這些。他拿石頭掩蓋住心,只用手術刀去接觸它。
「除了這樣做之外,我是不能跟自己的過去絕緣的。」
植說話時,伊津子逐漸低下了頭。的確,在他的話裏,似乎有能夠打破伊津子牢固外殼的甚麼東西。
伊津子輕輕地嘆了口氣。忽然抬起頭來說道:「可不能遭到一個不幸,就用不幸的眼光看待所有的事物啊!」
伊津子的聲音很溫柔,植好像初次聽見似的。「我知道不能那樣。世上也有像你這樣不是『東西』的女性啊!」
植也平靜地說道。
「我不是您所想的那樣的女人。我的過去跟您相反。我碰到一個幸福,就不能把眼界放開了。不過,近來我似乎開始明白那是多麼不像人的生活了。」
「所謂『一個幸福』……」
「我跟誰都沒說過。不過……」伊津子停了一下,又接着說道:「因為您也受到傷害,所以可以說說。」
這是自白的決心,是選擇新道路的階梯。伊津子不寒而慄。
大木組是日本知名的土木建築公司。參加公司的第二年,加納必須到地方的水庫工地去出差。即使是超過一年的工程,技師們也很少有帶家屬的。特別是有孩子的,在山裏受教育很困難。何況加納剛剛參加公司,從很多方面來說都不可能帶着妻子。
他們如同船員那樣,利用休假,回到住在都市的家屬身邊。
水庫工地的附近,可以說必然有出賣身體的女人。工人們借這些女人滿足欲望。其餘的人則到附近的小城市裏去。
無論是工人,還是技師,都沒有甚麼不同。三個月或者半年休假一次,強健的身體是忍耐不了的。
然而,加納決不和那些女人交往。對他來說,伊津子以外的女人,是沒有性器官的女人。
有一天,加納等人下山,到附近的小鎮去喝酒。不言而喻,女人是目的。對於加納的同事來說,他的存在是令人發怵的。他們商量好,一定要在這天晚上使加納變成大家名副其實的夥伴。
他們事先對女人說好了,加納的對手是最性感的美人。
加納能喝酒,與同事們開懷暢飲。那個早有準備的女人,從一開始就千嬌百媚地照顧加納。但到酒宴結束時,加納還是說要回去。同事們和女人們都很吃驚,非要把他留下不可。這個小鎮距離工地有3里遠就連內定為加納對手的女人也灰心失望了,因為加納甚麼誘惑都不接受,所以只好央求他僅僅留宿而已。
加納連這個要求也不答應。可是,要回去卻找不着鞋。一個同事把他的鞋給藏起來了。加納不顧一切,趕快穿上飯館的木屐,斜眼瞥了目瞪口待的同事們一眼,便一個去了。加納在深更半夜走了3里的山路,凌晨3點才回到工地宿舍。
「哪怕是我,既然是男人,當然就想抱女人。酒也喝了,情慾也起來了。我走3里的山路回去,就是為了消除情慾……」
這個故事是丈夫休假回家時,親口告訴伊津子的。不,不只是丈夫說過,來家做客的丈夫的同事也這樣說過:不知甚麼時候,這個故事在公司裏傳開了。「沒有像你這麼幸福的妻子。」——伊津子經常聽見這樣的話。事實上,伊津子自己也會認為,有這樣的丈夫是非常幸福的。
伊津子思念不在身邊的丈夫時,便會不知不覺地想起這些話來。
在丈夫生病以前,它是幸福的媒體。
「雖說丈夫半身不遂,但我不能跟丈夫分手,也不能背叛丈夫。不知從甚麼時候起,那個故事在我的心裏變成了一個神話。弄髒它,就是給我的神話抹黑。我之所以恨您,恨不得殺了您,這種心情您了解嗎?」
伊津子說着,立起了大衣的領子。植輕輕地點點頭,但沒有說出話來。
「不過……」伊津子接着說,又害怕似的哆嗦起來。
「近來我常想,人這東西是多麼可悲呀!那個神話逐漸變成沉重的負擔了。不,不僅僅是沉重的負擔。有時候甚至於恨,心想:要是沒有的話……」
「那是當然。」——植這句話留在了喉嚨裏。因為這是常識性的判斷,所以覺得好像傷害了伊津子似的。植想:自己曾經像野獸似的擁抱過伊津子,那天晚上的心情,現在自己也不能理解了。
植想:我是瘋狂的。這似乎也是對以前生活所作的結論。
「我死了也可以!」
植懷着誠摯的心情說道。伊津子忽然站住了。
「大夫,您相信是我擰開煤氣開關要殺死您嗎?可是,擰煤氣開關的不是我呀,不是我!」
「啊?」植叫了起來。
「對了,不是我呀!我是恨您。可是,我害怕殺人,也不能殺人。說起殺人……如果不是您自己一時糊塗擰開煤氣開關的話,那就是我以外的某個人擰開的。不過,我不認為有人要殺您。我給您藥,是因為您快要變成真正的神經衰弱了……」「那麼,為甚麼進我的房間……」
「等一等,現在別讓我說。我想說的時候,一定會說。您等到那個時候吧。」
「那就說這麼一點兒:你進我房間的時候,聞見煤氣味了嗎?」
「不,沒有。」
伊津子突然又跑了起來,迅速地坐上了等在那裏的的士。植也隨後上了車。兩人一句話也沒說。植這時相信了伊津子的話,要殺死自己的不是伊津子。但是,妙子說過,她聞見了一點兒煤氣味。如罘妙子沒有說謊的話,那就是說在伊津子出來,妙子進去的幾分鐘之間,犯人進去擰開了煤氣開關。那種情況可能發生嗎?
那麼,是妙子為了求救,馬馬虎虎應付植的問題嗎?
下坡的地方有路燈了。伊津子丈夫所住醫院的燈光也在這些燈光之中。伊津子的丈夫似乎倚仗一個神話要求妻子作出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