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5歲那一年,我們永遠離開了喀布爾。大半夜舉家逃亡是一件可怕至極的事:在父母親的眼裡我看到了深深的恐懼,我知道我們永遠不會再回這個家了。居無定所可怕至極,但當你再也不能讀書、學習、唱歌,甚至無法自由地行走在太陽底下時,這樣的生活是過不下去的,也無須停留。所以過去的種種記憶,無論好壞,我都像照顧自己心愛的小花園一樣,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因為這些記憶維繫著我和阿富汗故土之間的紐帶。
  我最初的記憶,是我們在喀布爾時住過的房子——我記憶裡唯一的家。那是一棟大大的、富有現代氣息的房子,有兩層樓高,外牆是淡淡的藍色,屋頂平平的。那時候喀布爾市的絕大多數房子都是那種低矮的土坯房,一律是暗淡的泥土色。跟山坡上那些密密匝匝的泥土房比起來,我們的房子宏偉多了。這棟房子前有座花園,四周都砌上了高高的圍牆,隔開了外面漫天飛揚的塵土。房子坐落在夏瑞諾區[1]後面,可以俯瞰旁邊的公園。房前兩側都種滿了高高的松樹,四周則遍植著蒼翠的柏樹和水杉。正門的兩旁開滿了鮮豔的杜鵑、濃郁的玫瑰以及清新的金銀花。每次走進家門時,沁人的香氣都會撲鼻而來。
  卡拉(院子)中間的天井承載了我最多的記憶。天井中長滿了鮮花和果樹——有核桃、毛桃、杜松子樹——中間是一棵美麗的阿格哈文樹[2],媽媽叫它紫荊樹。我經常坐在濃密的樹蔭下,春天一到,在滿樹燦爛的紫荊花下,我也常跟放學回來的賈瓦德和婭拉,還有鄰里幾個跟我年紀相仿的孩子一起做遊戲。
  僅僅兩三年前,這座房子所在的街道兩側還綠樹成蔭。但後來蘇聯人砍掉了所有的樹木(他們說,沒有了樹的遮擋,更容易發現埋伏在四周的游擊隊狙擊手)。院子和圍牆之外,城市已被破壞殆盡,只是當時我還沒有意識到危險正在步步進逼,因為爸爸和媽媽一直在保護著我們,讓我們免受戰亂的干擾。
  站在房頂上,可以將整個喀布爾市盡收眼底,城市被興都庫什山[3]環抱,山頂上一片白雪皚皚。記得有一次,我跟賈瓦德偷偷溜到房頂上,坐在那裡看幾百隻顏色鮮豔的紙風箏在傍晚的天空中徐徐飛舞,盤旋而上。如今在喀布爾再也看不到風箏了——所有美好的事物都被塔利班禁止了。他們懼怕這些美好的東西,懼怕人們心存美好。
  有時,傍晚時分,在餐車裡,爸爸和媽媽會跟我們講起曾經的喀布爾。
  「那是亞洲的巴黎,」媽媽嘆了口氣,「那時候到處都是商店、電影院、餐廳……」
  「還有唱片行,」爸爸補充道,「人們可以在那裡找到世界各地的音樂。艾靈頓公爵[4]也來過喀布爾,你們知道嗎?爵士風潮也席捲過那裡,那是1963年的事了。那一年在哈茲體育場舉辦的音樂會來了5000多人,想像一下那個場面吧。」
  我們真的很難將那個色彩斑斕,歌舞昇平,充滿著無限自由的喀布爾和我們連夜逃離的城市對上號。但是聽著爸爸的回憶,我們還是忍不住點點頭,沉浸在想像中,與父母一起緬懷那座早已消失不見的城市。
  「那是法伊茲·卡薩達[5]的功勞,」媽媽若有所思地說,「那時候還有芭蕾舞——喬佛瑞芭蕾舞團[6]來了,還有艾森豪,那時我還小。真是時過境遷啊。」媽媽看上去很哀傷。
  曾經,爸爸和媽媽都年輕有為,有著大好前程,但一夜之間一切都毀了。在我看來,這簡直難以想像。這一切都太過殘酷。
  那座藍色的房子其實是阿爾薩蘭的,他讓我們一家人住了進去。他不光是爸爸的摯友,也是媽媽的朋友。他們三人曾經一起在喀布爾大學求學,爸爸在認識媽媽不久後就將她介紹給了阿爾薩蘭。很久以後,蘇聯人才進駐阿富汗,掀起了一場鉅變。爸爸和媽媽經常提起他們初識的那段日子——一幫學生聚在一起,熱切地探討新觀念、新生活;每個人都充滿了奮不顧身的革命精神;爸爸和媽媽不時瞟向對方,浪漫的情愫開始萌芽,兩人的感情在大學校園裡日漸深厚。這段充滿冒險,引人入勝的故事,我們幾個百聽不厭。
  媽媽那時在學醫——她天生有一種治癒他人的本領,能把人從痛不欲生的邊緣挽救回來。而爸爸想當律師,然後步入政壇。至少,他當時是這麼打算的,這也是祖父對他的期望。一旦時機來臨,祖父希望兒子能有一個與他完全不同的人生——一個充滿了無限可能的人生。
  「那時候,你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你可以盡情地選擇自己的人生,想像自己的未來。」媽媽微笑著,點著頭,對我們說。
  我很難相信她所說的話,但還是認真地聆聽著。媽媽的聲音有著深深的吸引力。
  父親小時候,有一天跟祖父一起在巴格蘭的山上放羊,他發現山谷中暴發了土石流,看到一股泥流洶湧地奔向對面的峽谷,於是趕緊放聲大喊,提醒山下兩個過路的人,讓他們有足夠的時間逃生。就這樣,父親救了他們的命。原來,這兩個過路人就是阿爾薩蘭和他的父親。那時阿爾薩蘭跟我父親一樣還是個小男孩,正與他的父親在興都庫什山中春遊。後來,父親和阿爾薩蘭經常在山村中玩耍,兩人成了親密無間的朋友,阿爾薩蘭也永遠記下了父親的救命之恩。阿爾薩蘭的家庭跟我母親的很相似,都很富有,父輩從政。自此,阿爾薩蘭一家便開始接管我父親的一切,他們把父親送去學校接受教育,然後幫他在喀布爾找了一個住處,鼓勵他學習法律,因為阿爾薩蘭也想成為一名律師,因為爸爸是他的救命恩人。反正爸爸自己是這麼說的。
  現在,阿爾薩蘭仍然希望能繼續照顧父親,照顧我們這個越來越大的家庭。
  阿爾薩蘭一直沒有結婚,他把父親當成親兄弟一樣對待,把母親當成親姐妹,對我們這些孩子也非常好,視如己出。在藍房子裡生活的最初幾年無比幸福,但是,在我5歲那年,彷彿一夜之間一切都變了樣:幸福的生活,無憂無慮的日子,突然間如水氣般全部蒸發。家裡的空氣開始變得壓抑,生活開始蒙上了一層陰影。我一直都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從那以後,只要有不好的事情發生,我們都會將其歸咎於蘇聯人,歸咎於戰火,後來又歸咎於塔利班,歸咎於人們的憤怒——歸咎於可歸咎的一切,從來都沒有想過要認認真真地審視自己的內心。
  如果我努力回想,還能記起當時的一些畫面、一些聲音,以及一些感覺。我那時實在太小了,能回憶起些許片段已屬不易。但是,如今我們從一個國家逃亡到另一個國家,過著永遠漂泊不定的日子,我才發現那些回憶對我來說越發重要。我的腦海裡閃現著一些畫面——母親和阿爾薩蘭在藍房子院子前的門廊中爭吵。母親把我抱在懷裡,我能聽到她的心臟跳得很快。阿爾薩蘭叫她「齊塔」。我仍然記得他的味道,當時他靠近我們母女,抬起手越過母親的肩頭,撐在門框上,雙眼發出熱切的光,久久地看著她。他當時正在說姐姐婭拉和哥哥奧馬爾的事。母親一直在哭,我還記得自己用胖胖的小手幫她抹掉鹹鹹的眼淚。
  之所以記得這一幕,是因為母親通常不怎麼哭,因此那一次難免讓我震驚。母親牽著我的手,走到院子裡的那棵紫荊樹下,她跪下來,看著我的眼睛,讓我自己安靜地玩一會兒,說她很快就會回來。我還記得看著她走開,跟阿爾薩蘭一起回到了屋裡。很快,我在院子裡的土堆中玩得忘乎所以,好一會兒才意識到爭吵聲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了。過了一會兒,阿爾薩蘭從屋裡走了出來,來到院子裡,把我抱起來舉在半空,轉了一圈又一圈,然後才離開。母親的眼睛紅紅的,我隱約感覺到,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在那之後,母親懷孕了。她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要嘛在黑暗中低聲啜泣,要嘛就一動不動地盯著牆壁看。她不怎麼管我們了。即使我們故意惹她生氣,她也懶得責罵,就好像她眼睛裡時常跳動的那束光芒熄滅了,她所有的生氣都消失不見了。父親讓我們不要打擾母親,說她心情抑鬱。我真的非常討厭這個字眼,雖然我並不懂「抑鬱」是什麼意思,但我知道,就是它把母親從我身邊搶走了。從此以後,我不再像以前那樣,是母親生活的中心了。每當哥哥姐姐上學的時候,我只好獨自一人在紫荊樹的樹蔭下玩耍。
  日子一天天過去,每天早上爸爸出門後,阿爾薩蘭來得越來越頻繁,而母親越來越蒼白和沉默,見到阿爾薩蘭的時候,她再也沒有之前那麼開心了。
  弟弟出生的那天,爸爸、阿爾薩蘭和媽媽之間爆發了一場很激烈的爭吵。阿爾薩蘭前一晚就帶了一名醫生上門,他看上去非常緊張,跟平時大相徑庭。他身材魁梧,聲音響亮而沙啞,不管走到哪裡都引人注目。那晚他就睡在母親床邊的一張椅子上,父親從臥室走到院子,再從院子回到臥室,整夜來回踱步。母親的分娩漫長而痛苦,她悽慘的叫聲響了一整夜。
  姐姐婭拉從上鋪下來,把我從床上拉了起來。她讓我把耳朵摀住,然後帶著我一起爬上了屋頂。驚惶不定的我們裹著毯子並肩而坐,望著喀布爾的夜空,聽著遠處傳來的炮聲,盡力不去聽樓下母親的哀號,靜靜地等待大人們處理完他們的事。
  小阿爾薩蘭(為了向朋友表示敬意,父母給他取了這個名字)在破曉時分降生了,剛出世幾秒鐘就發出了洪亮而沙啞的啼哭聲。這個擁有巨大肺活量的小寶貝緊握著小拳頭來到了人世。小阿爾薩蘭出生後不久,那個跟他同名的男人抱了抱他,說了些祝福的話,就離開了。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活著的阿爾薩蘭。
  再一次見到阿爾薩蘭是一個星期之後。奧馬爾發現他吊死在了院子裡的那棵紫荊樹上。他那副強壯的身軀早已沒有了任何生命跡象,沒有了昔日的歡笑,他的眼睛失去了光澤,四肢軟綿綿地耷拉著。
  見到這一幕,媽媽嚇得差點把懷裡的孩子摔到地上,她的尖叫聲劃過了喀布爾的天空。她歇斯底里地哭喊著。相比之下,爸爸反倒很冷靜,他從廚房門框的凸緣上取下了阿爾薩蘭的刀,走到紫荊樹旁,割斷了繩子,阿爾薩蘭的屍體重重地跌在塵土中。爸爸沒有哭,沒有叫,也沒有揪扯自己的頭髮。看著這輩子最好的朋友就這樣悲慘地死去,他似乎沒有一絲一毫的驚訝。相反,他轉過身來,示意我們保持安靜,然後說道:「風向一變,就會出這樣的事。他們馬上就會來找我們了,我們必須馬上離開,這裡已經不是我們的家了。」
  但是媽媽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她已經癱倒在地,懷裡剛出生一週的嬰兒不停地大聲哭喊著。
  那是二月裡寒冷的一天,也是最後一批蘇聯軍隊從我們國家撤離的日子。但那個時候我對此還一無所知,根本弄不懂政局的變化,也不明白這些變化對我們而言意味著什麼。
  每次爸爸說到「抑鬱」這個詞,或是談到蘇聯人、俄羅斯人或者共產主義者時,我們總是裝作很有見識的樣子,對他的觀點禮貌地點頭贊同。事實上我們根本不懂他在說什麼,只知道蘇聯人總是讓爸爸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家裡的氣氛變得怪異起來。爸爸和媽媽曾經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溫柔相待,但如今總是擺出一副冷淡而僵持的態度。他們總是在深夜裡竊竊私語。婭拉和奧馬爾經常躲在門後偷聽他們兩人的談話,並把聽來的事情偷偷告訴我們,一個接一個地傳來傳去。在沙塵肆虐的喀布爾,這無疑成了我們唯一的娛樂,也是收集訊息的重要途徑。
  「我猜爸爸媽媽要把我們帶到山裡去。」奧馬爾說。
  「為什麼?」賈瓦德問。
  「因為爸爸很討厭戈巴契夫,說他是個懦弱的傻瓜……游擊隊其實做得對。」
  「不可能。」賈瓦德搖搖頭。
  「我們也有可能會去外祖父家呢。」婭拉說,她一直期待著能見到外祖父一家。每當夜幕降臨,媽媽就會讓大夥圍著爐火坐下,跟我們分享她成長中的點點滴滴,她的講述讓我們覺得外祖父、外祖母是那樣遙不可及,高高在上,讓人肅然起敬。
  我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但有一個令人沮喪的事實我們已經非常清楚了,那就是曾經患難與共的爸爸和媽媽,如今已是貌合神離了。
  從托爾斯泰的書中,我漸漸懂得了愛情總會經受重重考驗,所有難題最終都會迎刃而解。可是我仍清楚地記得,那時的我們正在經歷著一種滅頂似的焦灼和慌亂,就好像正站在一個未知世界的邊緣。
  在我們永遠地離開那座藍房子之前,爸爸媽媽總是因為錢的事情爭吵:母親有錢,父親沒錢。父親提議帶上阿爾薩蘭留下的錢,還有阿米婭之前給媽媽的那筆錢。直到後來我們才知道,阿爾薩蘭其實非常有錢。那時每天晚上父母都會就這個問題爭論不休。
  「帶上吧!阿齊塔……他肯定也希望你帶上這筆錢。」爸爸幾乎是吼出來的。
  「不行!這些錢上都沾著血。」媽媽哭著說,「拿了這筆錢,我們的手就再也不乾淨了。它會毀了一切,會讓我們遭厄運的。」她低聲啜泣著。
  「阿齊塔,現實點吧。替孩子們想想——想想他們的將來吧。」
  接著,我們聽到媽媽砰地甩上了房門,從廚房跑到了花園。
  我們不知道阿爾薩蘭的錢究竟是從哪裡來的,也不知道他生前是做什麼的,每天是怎麼過的。
  「是做生意掙來的,」每次被人問起,阿爾薩蘭都會這麼回答,「最近生意不錯。」有時他也會皺著眉頭說:「唉,最近生意不太好。」這些都是他被殺之前的事了。
  或許正是阿爾薩蘭和他留下的那筆「贓款」支撐著我們一路從東到西,又從西到東地顛沛流離,或許正是他的錢讓我們得以活命,幫助我們舉家逃離了阿富汗。媽媽似乎打算在這無休止的旅途中花光阿爾薩蘭的錢,一路上她和爸爸圍繞著在哪裡安家落戶的問題爭論不休,我們也只能從他們的隻言片語中猜出一二。我們畢竟已經逃出來了,都好好地活著,難道不該心滿意足嗎?
  餐車裡的談話有時也會涉及政治問題,但我們這些孩子對此知之甚少——爸爸對蘇聯人似乎愛恨交加。媽媽則更傾向於保持沉默,她不怎麼吐露內心的想法,不去闡述自己認為正確的立場,也很少評論我們的國家怎樣才能變得更好。他們兩人之間的某些東西已經支離破碎,不復存在了。
  「人們為了『理念』而戰,就會是這樣的下場。」媽媽說,「國破家亡,生靈塗炭,你會發現,沒有什麼東西是永恆的。」「沒有什麼東西是永恆的。」這是媽媽最愛說的一句話。我希望這句話是對的。雖然我非常喜歡拿破崙所講的那些故事,也很喜歡沿途美景,能忍受同行的遊客們接二連三的好奇發問,甚至很珍惜火車在沿途小站一次次的短暫停留,但是我真的希望能找到一個新家安定下來。我真的希望這趟旅程不是「永恆的」。
  婭拉正站在車廂的另一端,臉頰貼著窗玻璃。我想知道她此刻在想些什麼——她是不是在懷念那一段過往?或是正在努力忘記?媽媽用顫抖的雙手不停梳理著西塔拉的頭髮,直到她的頭髮變得柔順光亮。西塔拉有點坐不住了,在媽媽的腿上動來動去。
  我們都不再說話,心情有些壓抑,從媽媽身旁走開,留下她一個人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過了一會兒,我們想起了該怎麼找樂子,於是開始玩一個叫作「假如……」的遊戲——為了打發火車上的漫長時光,我們發明了好多遊戲。做這個遊戲時,我們可以想像各式各樣的可能性和情境,把自己想像成其他人,去領略完全不一樣的生活。在火車上,要是不找點事做,你就只能看看窗外的風景,坐在那裡想心事了。遊戲的規則很簡單:先由一個人向大家發問:「假如你是某某(這時我們要想出一個名人來,或者隨意翻到百科全書的某一頁,找一個名字),你會做什麼?」比如說,上次我們做這個遊戲的時候,奧馬爾是魯米[7],婭拉是瑪麗蓮·夢露,賈瓦德是「貓王」艾維斯·普里斯萊,我是愛因斯坦,你要想像一下這四個人碰到一起會聊些什麼。
  「三個知識分子加一個讓人心碎的萬人迷。」媽媽開起了玩笑,我沒有聽懂她的意思。
  「哎!阿芙薩娜,」奧馬爾說,「為什麼要我當魯米,你當愛因斯坦呢?很明顯咱們兩人應該換一換角色啊?」我聳了聳肩,笑著說:「遊戲規則就是這樣,我也沒辦法。」奧馬爾根本不具備詩人的情懷。他起初滿臉不高興,不想參與遊戲,最後被我們的熱情打動,終於答應跟我們一起玩了。我們可以一連玩上好幾個小時,其間,我們角色的言行會變得越來越不照規則,越來越好笑。婭拉模仿著夢露的嗓音,誇張地揮舞著雙手(她說演員在演戲的時候都是這樣的),一邊還不住觀察著窗玻璃上自己的身影,沉浸在名人的角色裡。賈瓦德則一個勁地呵呵笑著,遊戲越到後面,他越容易齣戲。
  其他的乘客——有澳大利亞人、美國人,還有一對法國夫婦(他們都是真正的遊客)看著我們做遊戲,有些人很不耐煩,有些人饒有興致。媽媽不得不三番五次地示意我們安靜點,同時對車廂裡的其他乘客報以抱歉的微笑。賈瓦德開始在過道裡跳起舞來,用最為滑稽的舞姿上下扭動著屁股。他最喜歡被人關注的感覺了。婭拉一邊哼著《藍色羊皮鞋》和《監獄搖滾》,一邊打著拍子。奧馬爾苦思冥想魯米的詩句,而我則竭力扮演著一個時刻都在沉思的天才。我搔了搔頭,然後斜眼打量著四周。大家都笑了,我終於從賈瓦德誇張的舞蹈中搶走了他們片刻的關注。
  爸爸不在身邊,我們才會玩得這麼忘乎所以。他去散步了。一提到散步,我們總是想笑——在行駛的火車上散步,這個念頭真叫人忍俊不禁,但父親還是堅持每天早晨都去遛一圈。他把這稱作「保健運動」。成天待在火車上,他就像一頭困獸,我們也都能看到他眼裡的陰鬱。爸爸並不喜歡旅行,為此媽媽只得盡力安撫他的情緒,無數次地跟他保證:火車就快到站了,他們一定會找到一個彼此都滿意的地方,展開新生活。
  小阿爾薩蘭也跟在賈瓦德扭動的屁股後面,從車廂這一頭跑到了那一頭。其實小阿爾薩蘭已經不小了,但我們叫習慣了,改不了口,他就永遠成了小阿爾薩蘭。對此,他也只好聽之任之了。母親經常跟他講,爸爸的朋友阿爾薩蘭是多麼勇敢、多麼英俊、多麼無畏,並告訴他,給他取這個名字是為了向阿爾薩蘭表達敬意,這些話多多少少給了他一些安慰。賈瓦德一邊跳舞一邊衝我們呵呵地笑,西塔拉也跟著婭拉拍起了手。媽媽一邊輕輕地搖晃著腿上的西塔拉,一邊看著我們這群孩子,眼神安靜而柔和,微笑著看我們做古怪滑稽的遊戲。她不再像剛才那麼悲傷了。她很喜歡火車旅行。
  打發時間的另一種方式就是翻閱百科全書,互相提問——內容包括重大事件的日期與先後順序,國家的名稱與首都、名人的生平、哲學流派、樹木的分類、植物的壽命、數學術語等等。我們通常把書放在座位之間的小桌上,大家圍著小桌擠在一起,隨著書本被一頁一頁地翻開,我們好奇地探索著這個未知的世界。
  「世界上一共有多少個國家?」奧馬爾把書翻開,立在自己的膝蓋上,防止我們偷看。
  「120個。」賈瓦德回答。
  「應該是76個。」小阿爾薩蘭猜道,一邊畫畫一邊抬頭朝我們看。
  「不會吧,又玩這個?」婭拉嘆了口氣,她現在越來越不願意跟我們一起玩了。她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大人,不屑玩這些幼稚的遊戲。她對其他的乘客格外關注,很在意別人對我們的看法。我覺得,有時我們會讓婭拉感到尷尬。
  「阿芙薩娜,你說呢?」奧馬爾笑著問我。大家都抬起了頭。
  「大概190個。」我回答。
  奧馬爾笑了:「猜得不錯——很接近正確答案了!」
  我感到一陣喜悅:只有我能猜出答案,我的答案能讓奧馬爾笑。我發現自己有一種天賦,全家只有我將大部分時間花在了閱讀上,向家人複述書中那些令人驚嘆的知識。
  兄弟姐妹中,只有賈瓦德對書本的痴迷程度與我近似,但他只對動物學方面的知識感興趣。
  旅途中每經過一個地方,爸爸和媽媽都試圖向我們介紹那裡的過去、現狀、特點,請拿破崙為我們詳細講述它們的歷史。跟拿破崙在一起時,我們說俄語。自從踏上這段旅程,我們就常常說俄語,它幾乎成了我們的「第二母語」。
  「這個國家正在經歷著巨大的變革,」火車穿過針葉林時,拿破崙的語氣帶著不祥的預兆。(「不祥的預兆」這個詞最近成了我的新寵——我每天至少要把它說上20遍,但是下週我又會念叨起另一個詞了。)
  他接著說:「我們正在親歷一個重大的歷史時刻。」
  把我們步步緊逼到目前這種境地的正是一個接一個的重大歷史時刻——一個接一個的變故。我心想,有什麼了不起?這些人也飽經戰亂了嗎?一股怒氣在我胸中升起。
  但是婭拉和奧馬爾對此很感興趣——這股新自由主義的浪潮正在席捲俄羅斯的每一個角落。
  「阿芙薩娜,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奧馬爾問我。
  「不知道。」我假裝不在意。
  「這意味著會有更多的搖滾,會有更多的『貓王』!」
  「『貓王』已經死了。」我說,「會有更多的漢堡。」
  我們的火車在鐵軌上來來回回地行駛了多年,多虧了司機和工程師們高超的技術。我們以大約每小時56公里的速度在亞歐之間來回穿梭,年復一年,在鉅變發生前就已開始了旅程,而如今,變革還在進行。
  「蘇聯的共產主義已經滅亡了。」我們看到爸爸滿懷傷感地望了媽媽一眼。整個社會正變得越來越開放,這種論調在我們的耳邊不斷響起。然而這對我們有什麼意義呢?現在只有爸爸媽媽還記得阿富汗原來的樣子,我們這些孩子對阿富汗的印象只有連年戰亂,滿目瘡痍,人們流離失所,親人天人永隔。但奧馬爾認為,正因為這些痛苦,我們才更有理由歡迎這場新自由主義浪潮。可我無法說服自己。我妒忌他們找到了新的幸福,妒忌他們即將迎接新世界的那種欣喜若狂。我多麼希望這一切也能發生在我的祖國。我多麼希望自己不必去逃難,不必在陌生的地方重新過活。
  「自由是要付出代價的。」媽媽常常這麼說,雖然我並不太明白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但我知道,有所得必有所失。自古以來都是如此。
  拿破崙朝我搖了搖頭。
  「阿芙薩娜,過來,幹嘛這麼悶悶不樂啊?」
  每個人都很開心。車廂的另一頭,幾個俄羅斯人正和一群北歐旅客侃侃而談,笑聲不斷。他們一邊開玩笑,一邊頻頻碰杯,談笑聲溢滿了整個車廂。只有我一個人神色黯然。
  拿破崙察覺到我情緒不高,於是輕輕拍了拍我的肩頭,似乎是想告訴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在某些方面,拿破崙比其他人都更能理解我,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他比我還要了解我自己。我是誰?我對過去所發生的一切有怎樣的感受?這些問題不斷冒出來,困擾著我。每當我陷入這樣的思緒難以自拔時,拿破崙總能及時把我拉回到現實中。他放在我肩頭的手總能讓我心安。
  「快看哪!『愛因斯坦』又在琢磨難題呢!」奧馬爾的笑聲把我從沉思中拉回了現實。
  「都來吃飯吧。」媽媽喊道。爸爸已經散步回來了,到了吃飯時間。我們也都餓了,於是結束了遊戲,去吃晚飯。
  這時婭拉悄悄溜走了。我看到她徑直走到下一節車廂附近,在過道上停了下來,站在一扇開著的窗戶旁邊,隨著火車的顛簸前後搖晃著,散發著一種自知自覺的美麗。她有時候真的很令我驚嘆。她看上去是那麼超凡脫俗,那麼成熟。聽到她的笑聲我才意識到她正在跟人聊天,但我看不清對方是誰。不管是誰,那個人肯定坐在婭拉對面的隔間裡。我以前從沒聽婭拉這樣笑過,也從沒見她這樣興高采烈地跟一個陌生人聊過天。小阿爾薩蘭正跟西塔拉爭搶餐桌上的鹽罐,爸爸媽媽哄著他們,試圖找到一個和平的解決辦法。我偷偷地離開了座位,朝婭拉走去。看到我走過來,婭拉立刻假裝欣賞著窗外的景色,試圖掩飾她剛才跟一個陌生人熱烈交談的事實。在經過婭拉身邊時,我向她對面的隔間瞥了一眼,看到一個金髮的年輕人,皮膚晒得很黑,笑起來的時候會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我在婭拉身邊停了下來,出於對她的一種保護,我用力拉了拉她的手。
  「哎喲……鬆手!阿芙薩娜!」婭拉的眼中閃著怒氣。
  「阿芙薩娜?這個名字真好聽。你好!」年輕人看著我說道,他操著美式口音,句子說得流暢又自信,而且語氣非常隨意。我臉紅了,用雙手摀住臉頰掩飾尷尬。
  「不許跟她說話!」婭拉生氣地衝那個年輕人說,然後把我從隔間門口推開,帶我回到餐車,她長長的指甲用力按在我的頸後。
  「一個字都不許說!」她命令道,我看到她的眼睛裡滿是慍怒。等我們回到餐桌上時,一切都已恢復了平靜,大家都自顧自地吃著碗裡堆得滿滿的燉菜,根本沒有人注意到我們兩個人。晚餐之後不久,婭拉跟以前一樣,在車廂裡為大家唱歌,但我知道,今天她的歌曲並不是為我們而唱,而是唱給那個一直在餐車門口盯著她看的陌生人聽的。
  列車駛過一片廣闊的不毛之地。有時一連好幾天,映入眼簾的都只有綿延不絕的荒原和平原。這段旅程一直以來都是我最鍾愛的——沒人願意在這種地方生活,但這裡有一種獨特的美。廣闊浩瀚的天幕上,點綴著靜默的星群,是那樣地空曠而美麗。每當看到這樣的景象,我都會感慨我們的旅行並不是毫無目的的。假如我能把頭腦完全放空,去聆聽這片夜空,我就能聽到宇宙向我傳達的訊息。
  哥哥賈瓦德常說我有一種巴洛克式的敏感。我得查查「巴洛克」是什麼意思。
  巴洛克:一種誇張的藝術風格,用來營造刺激、緊張、煩瑣、恢宏的效果。
  我並不認為夜空的恢宏和廣闊是一種誇張,所以我也不同意賈瓦德對我的評價,當然我們經常意見不一。當你長時間地身處旅途,蝸居在狹小的空間裡,每分每秒都跟對方待在一起時,即便是非常善意的評價也會莫名惹人生氣。有時候我們能好幾天,甚至好幾個星期不跟對方說話。我們會通過其他兄弟姐妹或者父母傳話;家人不在跟前時,甚至會讓拿破崙幫忙傳話。
  托爾斯泰對於不幸的家庭有著精準的描述。我們一家很不幸嗎?有時候確實如此。但有時候我又感覺全家人聚在一起時,我又感覺我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家庭。
  全怪這無休止的火車之旅,這場旅行讓我心生厭倦,讓我們每個人都心生厭倦。我多希望火車能停下來。我感覺我們一直在路上。爸爸媽媽希望我們把這場旅行當作一種探險,讓我們從中享受樂趣,而不是忍受折磨。於是我們也會討論夢想,化解旅途的枯燥。奧馬爾想當一名工程師,建一座能與環貝加爾湖鐵路相媲美的橋梁;婭拉說她要和爸爸一樣當律師,但我知道,她其實更想當歌星,晚上我常看見她在窗玻璃前偷偷地練習。賈瓦德夢想著成為一名獸醫,或是去野生動物園工作——他天生有一種親和力,而且天不怕地不怕。小阿爾薩蘭還太小,自己也不知道將來要做什麼,但媽媽說他能成為一名藝術家,因為隔間裡的每個角落都有他的蠟筆塗鴉,多到足夠掛滿一整個畫廊了。媽媽曾向我們詳細地介紹了畫廊、著名的畫家,以及那些終日創作的人,他們的作品或追求藝術之美,或鍼砭時弊。我對藝術頗有興趣,但奧馬爾說我將來會成為一名老師。
  「對,」爸爸說,「你滿腦子都是知識,而且很有學習天賦。」
  我思考著他的話。我並不確定自己能當個好老師,因為我並不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再說我該去教誰呢?我不可能回到阿富汗教書,雖然那裡現在急需教師,這個夢想是永遠不可能實現的。於是我想:我不教書,我要寫作。我早已開始記錄每日的行程,包括我們所有的對話和日常的爭論,除此之外,我還記錄下了同行的其他旅客的點點滴滴。我經常靜靜地坐著,觀察著四周的一切,然後努力在紙上描繪出窗外掠過的每座山脈,每片草地,記錄下天空變化出的所有顏色,甚至是車廂內的溫度(車內一直都很溫暖)。我也寫下了我與拿破崙的所有對話,以及他所講述的自己的故事。現在,拿破崙對我們這個流離失所的家庭已經非常熟悉了。
  一天中最讓人開心的就是火車靠站停車的時刻——有時停10到15分鐘,有時會更久一些。這時,我們會走出車廂,到月臺上伸展四肢,感受陽光照在臉上的溫暖。每次火車停下來的時候,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奇怪的感受。車一停止,車廂很快就空了,大家都站起身來,起初還有些踉蹌,需要一點時間來適應那種不再移動的感覺。奧馬爾和賈瓦德在得到拿破崙的允許後,每次都會以最快的速度衝出車廂。
  「別跑得太遠,確保你們能聽到我說話。」拿破崙叮囑著。在火車開動前的幾分鐘,拿破崙會喊大夥兒上車,吹響哨子召集所有的乘客。他很驕傲地告訴我,在過去的32年裡,他從沒落下過一個乘客。
  當然,這是小阿爾薩蘭走丟之前的事——幸好那一次只是有驚無險。
  那次火車停靠在環貝加爾湖鐵路上的梅索瓦亞站,小阿爾薩蘭自己跑到湖邊去了。也許是因為西塔拉在哭鬧,媽媽忙著哄她,無暇顧及別的,總之小阿爾薩蘭走丟了。拿破崙像往常一樣叫大家上車,我們慢慢地朝火車走去,直到在車廂內坐定,才意識到小阿爾薩蘭不見了。
  「停車!」媽媽大喊一聲。
  「夫人,出什麼事了?」聽到一向優雅的媽媽突然衝他大喊,拿破崙感到非常驚訝。
  「我的孩子不見了!」媽媽一邊推擠著爸爸下車去找,一邊心急如焚地說道,「我的兒子,小阿爾薩蘭。快幫我們找找,求你了!」
  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後,拿破崙馬上衝到車前,向司機發出了信號。火車停了下來,拿破崙和爸爸沿著河岸來來回回地尋找,大聲喊著弟弟的名字,聲音久久地迴盪。我們都能感覺到司機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其他乘客也擔心起了弟弟的情況,他們下了火車,大聲呼喊起來。站臺上一片喧鬧,就算小阿爾薩蘭正向我們呼救,也很難聽得到他的聲音。婭拉也想下車找弟弟,但媽媽沒有同意,她可不能再弄丟一個孩子了。終於,就在大家快要放棄的時候,拿破崙得意揚揚地歸來了,小阿爾薩蘭就坐在他的肩頭。
  他把孩子交給了媽媽,而她不知是該生氣地責罵孩子,還是該喜極而泣。她把我弟弟緊緊地摟在懷裡,輕輕地揪著他的耳朵。
  「這小傢伙差點就去游泳了。」拿破崙如釋重負地說道。貝加爾湖可是世界上最深的湖泊,也是世界上面積最大的湖泊之一,而且我們幾個誰都不會游泳。我們知道是拿破崙救了小阿爾薩蘭一命。那天晚上,爸爸向拿破崙敬酒,我們都慶祝著這個小探險家的安全歸來。從那以後,每次火車停站,媽媽再也沒有讓弟弟獨自下過車。
  絕大部分時間裡,我們都在永無休止地前進著,根本不知道哪裡是終點,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接近終點。夜裡,爸爸和媽媽會在過道裡爭吵,我們只能捕捉到隻言片語。他們會提到阿爾薩蘭,提到一些懸而未決的事。我伸長了脖子,試圖透過媽媽半掩的車門偷聽到一二,卻只是徒勞。爸爸和媽媽只讓我們知道應該知道的,其他一概不說。他們認為這樣我們會比較安全。
  有時候,我會夢到阿富汗,夢到那棟藍房子,沒有什麼能給我們安全。
  在漫長的旅途中,我們會請求拿破崙把他的象棋借給我們玩,或者教我們下跳棋。賈瓦德下得最好,每次拿破崙一放水,他都會興奮地歡呼。也有些時候,媽媽會用幾個小時的時間跟我們講述她的童年,她的學生時代,她與爸爸的相識,以及他們對我們每一個人的期許和願望。媽媽童年時代的阿富汗與如今完全不同,那時女人跟男人做著一樣的工作;喀布爾市還開了一家賣迷你裙的瑪莎百貨[8],門口的長隊排到了好幾條街以外。
  「沒錯!賣超短裙,」媽媽說道,「你們能想到嗎?」我們都難以置信地搖搖頭。那時候,女人有權決定自己穿不穿長袍,還可以自由選擇職業。聽著媽媽的講述,我們瞪大了眼睛。她講到小時候常去的動物園,講到自己曾為動物不能自由活動而傷心流淚。
  「真的很殘忍。」她說。
  媽媽說她那時候經常收聽喀布爾廣播電臺,每當電臺播放最流行的歌曲時,她和妹妹阿米婭就會隨著音樂翩翩起舞,那時人人都可以自由地跳舞。
  當我們問起從未謀面的外祖父母時,媽媽總是陷入沉默。「沒什麼好說的,」她對我們說,「最後他們也沒有幫我們一把。」
  爸爸哼了一聲:「最開始時也沒有幫過啊。」於是我們知道多問也無益了,這個問題就不了了之了。
  「再講講您跟爸爸的故事吧。」婭拉央求道。她最近對愛情故事很感興趣。
  媽媽笑了,又講了一遍她在喀布爾大學學醫時的經歷。
  「你們的媽媽本該成為一名出色的醫生。」爸爸說。但媽媽不願多說。
  「總之,我們那時非常努力地學習,幾乎每天都在苦讀。後來大家都開始參加抗議活動,幾乎每天都有示威遊行。」
  「在遊行的都是些什麼人呢?為什麼遊行?」奧馬爾問。
  「什麼人都有,」爸爸回答,「有社會主義者,有詩人,還有共產主義者。那時的社會風氣比較開放,自己活,也讓別人活。」爸爸嘆了口氣說,「至少有段時間是那樣的,後來就又開戰了。」
  「是啊……」媽媽接著說,「那時候經常有抗議啊,集會啊……年輕人都走上街頭喊口號,有的宣揚這種言論,有的宣揚那種言論。那些集會……很有吸引力。我們也參與了——感覺我們可以把這個國家建設成自己想要的樣子,感覺我們的意願是有價值的。我們滿懷希望。」
  「之後又起了變故,我們的希望也變了,所以我們又把注意力放到學習上了。」爸爸說罷瞟了一眼媽媽,希望得到媽媽的認同。媽媽點了點頭,似乎很高興聽到他這樣說。
  我盡力想像著在那個男女青年可以自由交往的年代中,他們相遇的情景。擁有這樣的自由是種什麼感覺呢?
  但是父母的愛情故事裡肯定漏掉了一些東西。我抬頭看著他們兩人,他們的頭靠得很近,西塔拉坐在媽媽的腿上。我的思緒不禁又飛到了藍房子裡。我還記得阿爾薩蘭站在媽媽旁邊,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她臉上的表情再次閃現在我的腦海中,我再一次想起了他們之間那種心照不宣的情愫。所以,我不再相信現在父母講述的這兩個年輕的共產主義者的完美愛情童話。但他們所說的就只有這麼多。每一段愛情都有祕密,我開始慢慢明白了這一點。
  我離開了爸爸和哥哥、弟弟合住的隔間,跟著婭拉去了隔壁我們的隔間裡。
  從這個四人臥鋪隔間的窗戶向外望去,迅速後退的大草原在漸濃的暮色中是那麼廣闊無垠、空曠寧靜。遠處的山巒在暮色裡呈現出一條模糊的黛色剪影,很快就消失不見了。不遠處的夜色中有幾座蒙古包,一群布里亞特牧民圍坐在篝火旁,跋涉了一整天的駱駝臥在地上。想到這些遊牧民也跟我們一樣,一直奔走在永無休止的旅途中,似乎這已成為正常的生活,我多少感到了一些安慰。
  但我們的旅途並不正常。
  我們這兩個隔間都是四個鋪位的,在二等車廂,比前面擁擠的三等硬臥車廂舒服多了。這兩個隔間緊挨著,我們姐妹三人住其中一間。媽媽晚些時候會過來照顧我們,爸爸和哥哥、弟弟則住在隔壁。剛上火車的時候,我們都很膽小,總是一遍遍地查看隔間的門有沒有鎖牢,甚至還想出了一套複雜的、只有我們才能聽懂的敲門聲。但是過了一段時間後,我們慢慢放鬆了警惕,畢竟這兩個隔間就算是我們此後的家了。即便是深夜,我們也會從容鎮定地走到車廂另一端的茶水室去打開水泡茶;有時候從打開的車窗裡探出身去,盡情欣賞外面的景色,凝視星空,順便思忖我們的家到底在哪裡。生活真的很有意思,有時在一個地方住得久了,那裡就被當作了家,而此前的事情會被遺忘,但我不想遺忘。
  我仍然能想起一些很小的事情,很細微的聲響,甚至氣息,以及夾雜在遠方炮彈聲中的歡笑聲。我想起爸爸和阿爾薩蘭在院子裡爭吵,雖然他們盡力壓低聲音不讓我們聽到,但對話中的怒氣是那樣明顯。他們聲音很小,外面車輛喧囂,沿街叫賣的小販吆喝個不停,我很難聽清楚他們究竟在爭執什麼,只斷斷續續地聽到爸爸好像威脅著說要離開……阿爾薩蘭極力勸說他留下來。
  阿爾薩蘭說:「這只是生意,就把它當作生意吧。」然後遞給爸爸一疊錢。爸爸在哭泣。我看到婭拉一邊向院子裡跑去,一邊喊著:「爸爸!爸爸!」聽到喊聲,兩個男人同時轉過身來。爸爸用袖子擦了擦眼淚,悄悄地把錢收了起來,然後一把抱起了緊偎著他的女兒。
  「爸爸,看這個。」婭拉給爸爸看著她手裡的東西,阿爾薩蘭則在一旁看著父女兩人。這一幕時常浮現在我的腦海裡,每一次都讓我無法平靜。
  我想起了大家躺在花園草地上的情景:婭拉大聲朗讀著一本俄文小說,每當遇到不認識的字,她就讀得結結巴巴,媽媽則在一旁教她。樹葉上裹著一層薄薄的灰塵,空氣裡瀰漫著一股夏天的氣息。圍牆外面的喀布爾就像一個隨時可能爆炸的火藥桶,但牆裡的我們絲毫不聞牆外事,因為我們相信這道圍牆能確保我們安然無恙。我還能想起另一些事情……有一天,幾個男人敲響了我家的門,大聲喊著阿爾薩蘭的名字。媽媽向他們發誓她不知道阿爾薩蘭在哪裡,她說這棟房子現在是我們的,阿爾薩蘭已經很久沒來過了。媽媽為什麼要撒謊呢?我記得那幾個人推開了她,從前門衝到後院裡。其中一個高個子的男人站在我旁邊,盯著我看了好久,小小的我則站在他投下的陰影裡。媽媽大聲哭著,說爸爸回來以後肯定會找他們算帳的,質問他們怎麼敢這樣闖進別人的家裡。她不停地喊著:「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這些細節我都還記得。
  通向後院的門邊有一塊石頭,有一次,賈瓦德從石頭上跳下來時撞到了頭,鮮血不停地從傷口裡流出來。那天阿爾薩蘭也在,他見狀立刻抱起了賈瓦德,不假思索地向蘇聯醫院衝去。媽媽懇求他不要出門,但沒能攔住他。
  我還記得,在離開喀布爾之前,媽媽跪在紫荊樹下,不停地挖著樹下的土,直到雙手流血。這些恍如隔世的記憶殘片會毫無來由地閃入我的腦海。我一邊在隔間裡躺下,準備入睡,一邊試圖把它們釐清。婭拉也在隔間裡。
  「阿芙薩娜?」
  婭拉坐在我的上鋪。媽媽正帶著西塔拉待在爸爸的隔間裡,陪他一起鬨孩子們睡覺。現在,我們都很難入睡,很難適應黑暗。
  「幹嗎?」我問婭拉。
  「你相信有幸福這回事嗎?」
  我盯著從上鋪耷拉下來的那條邊緣磨損的床單。火車正輕輕地搖晃著,奔馳在西伯利亞遼闊的大草原上。
  「你呢?你信嗎?」
  婭拉意志堅定。她跟媽媽一樣漂亮,有著漆黑明亮的雙眸,濃密順滑的長髮。她扭過身子,倒掛在上鋪邊緣,一頭秀髮幾乎垂到了地上。
  「婭拉!當心摔下來!」
  她爬起來坐到我旁邊。
  「如果我告訴你一件事——一個祕密,你能保證不告訴別人嗎?」她的眼睛因為興奮而閃閃發光。
  我聳了聳肩。我平常儘量不招惹婭拉,她和媽媽事事爭吵,奇怪的是,媽媽每次都會讓著她。這很反常,因為我們心目中的媽媽總是特別強勢,像一頭母獅子一樣。
  「阿芙薩娜,你發誓不會告訴別人。」
  強烈的好奇心占了上風,我向姐姐身邊靠去。
  「什麼祕密?」
  婭拉又補了一句:「不許告訴任何人。」
  「知道啦!知道啦!這是個祕密,我不會告訴別人的。」我耐心地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婭拉開始梳理我的頭髮。
  她一邊梳一邊輕輕地說:「阿芙薩娜,你就快長成漂亮的大姑娘了。」這話像是讚美,在我聽來卻十分刺耳。我知道自己不像姐姐那樣天生麗質,妹妹西塔拉面容柔和清秀,大家也一致認為她比我漂亮。我是個書呆子,腦子裡的主意最多,爸爸總是以此為傲,但他沒有意識到,每一個女孩子都是敏感的、有虛榮心的。
  「算了吧……」我把婭拉推開。
  「哦……阿芙薩娜……我……」
  我們就這樣沉默地坐在那裡,沒有了剛才的親密。婭拉再次轉向我,比了個口型:「我戀愛了。」
  這無聲的祕密傳到了我的耳朵裡,就像一隻包裹,等著我去打開。婭拉戀愛了。
  「是那個美國人嗎?」我問她。想起那個男孩的微笑和他看我的眼神,我的雙頰立刻變得滾燙。
  婭拉點了點頭。
  「是,他叫湯姆。」
  我心想:名字傻,人也傻,而且他是個美國人啊,婭拉怎麼能愛上一個美國人呢?我只能想到這些。
  「那他愛你嗎?」
  「嗯。」
  我感覺自己和婭拉之間的距離變遠了。婭拉已經不只是我的姐姐了,她是個成熟的女人,有能力去愛別人,被別人愛。突然之間,眼前的婭拉讓我有了陌生感,我很害怕。
  「你不會愛上那個美國人的。」我遲疑地說。
  「唉……你懂什麼呀?你還太小,根本不懂什麼是愛情。」
  她一把推開了我,站起身來,低頭看著我。
  「我會愛上他,我也的確愛他。」
  「爸爸不會同意的。」我反駁道。
  「不許告訴爸爸,不許告訴任何人。這是個祕密,你答應過我的。」
  隨著火車輕輕顛簸,我閉上了眼睛。我不想保守這個祕密,可又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它就像一顆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一樣壓在我的心頭。
  「他遲早會離開的。」我說。我記得他看我的眼神,不相信他會真心愛婭拉,而且一輩子只愛她一個。
  「我要去巴黎。我們要一起去巴黎。」婭拉帶著挑釁的語氣說,然後馬上摀住了嘴,似乎後悔自己說得太多了。
  「婭拉,你不能去!絕對不能去!我們……」
  我被婭拉的話嚇住了。她口中的「我們」指的是誰呢?她怎麼能離開家人呢?我們一起經歷了那麼多,是彼此的依靠,誰都不能拋下誰。這突如其來的一切讓我徹底陷入了慌亂。
  婭拉笑了,笑得緊張而難過。她摸了摸我的頭髮。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等你遇上這種事,你就明白了。」
  說完她就爬回了上鋪。我一個人望著窗外閃爍的星星,終於在火車的顛簸中沉沉睡去。睡夢中,我不再為婭拉和她的戀愛而煩心。
  不知不覺,已是早晨,陽光照進了車廂。
  火車停了下來。我很不情願地慢慢睜開雙眼,心裡還在生婭拉的氣。
  「阿芙薩娜,婭拉去哪裡了?」賈瓦德從隔間敞開的門邊探進頭來,一臉疑惑地問我。我們兩人朝上鋪望去,那裡空空如也。
  我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哈欠:「不知道啊。」乘客們在月臺上踱著步,跺腳取暖。每個人都待在離自己車廂不遠的地方,唯恐被丟在這片杳無人煙的蒙古荒野上。
  我朝賈瓦德聳了聳肩,轉過身,用舊毯子蒙住頭,擋住外面刺眼的陽光。賈瓦德用力推著我,異常焦急。
  「阿芙薩娜,我們得找到她。」
  「你去餐車找過了嗎?洗手間呢?月臺上呢?」我問,只想讓他趕緊離開。但賈瓦德一個勁地搖頭,他掀起我頭上的毯子,眼神像個瘋子。
  「快起來!阿芙薩娜,我們得趕緊去找她。」
  婭拉幾乎是個成年人了,又跟母親一樣固執,如果她有意躲起來,不想被賈瓦德找到,那可太容易了。至少現在還用不著緊張。至於她昨晚說去巴黎的事,我根本沒往心裡去,我們離巴黎遠著呢。我猜到她去了哪裡,但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何況,她戀愛了。她是這麼跟我說的,還讓我保守祕密。
  婭拉說我根本不懂愛情,認為我對此一無所知,毫無經驗。的確,對於愛情,我所知道的都來自平時的觀察和閱讀的書籍——就像托爾斯泰寫的:愛情就是每當安娜感覺到沃倫斯基在身邊時,心跳會莫名加速;整個世界都消失了,而情人則成了你的整個世界,成了你的一切。
  我能在婭拉的眼睛裡看到這種熾熱的感情,那個美國人是真的讓她動心了。我並不忌妒,不管怎麼說,這是好事:婭拉戀愛了,她很幸福——她愛他,他也愛她。每個人不都希望能有個好歸宿嗎?
  遠處的車廂裡有一個喝醉的女人在唱法語歌。
  「這是一首尼諾·費雷爾的老歌,《一年的愛戀》[9]。」媽媽說。歌詞我一個字也沒聽懂,女人口齒不清,但我能猜出一二。她含混不清地唱著,斜倚在桌子旁,向對面的俄羅斯男人頻拋媚眼。我開始琢磨那些關於愛情與心碎之事的歌曲。若不曾為愛心碎,是唱不出這些情歌的,但是受過情傷之後,歌唱者卻能勇敢地走出來,繼續演唱新的歌曲,是悲傷讓他們譜出了美好的曲子。
  車廂外一陣喧鬧,列車鳴笛提醒乘客上車,列車員用俄語、英語和法語高喊著,車廂裡很快又擠滿了人。車外寒冷的空氣跟車內的暖流相遇,在車窗上凝結出一層水氣。我朝玻璃呵著氣,我們還沒找到婭拉。奧馬爾和爸爸懇求拿破崙再等一等,卻也已無計可施。拿破崙聳聳肩,滿懷歉意地走開了。婭拉不見了,但火車沒辦法一直等著她。婭拉成了拿破崙職業生涯中唯一一個沒能按時上車的乘客。
  我意識到自己必須把美國人的事告訴家人,我開始惴惴不安;既害怕婭拉再也不回來了,又很猶豫,不知該不該說出她的祕密。爸爸的情緒越來越激動,聲音也越來越大了。賈瓦德哭了起來。我默默地在結霜的玻璃上畫了一顆被箭刺穿的心。
  媽媽輕輕地搖晃著臂彎裡的西塔拉。自從我們逃離阿富汗後,但凡氣氛有一點緊張,或者大家有一點焦慮,西塔拉就會放聲大哭,你只能一直輕輕搖晃著她——讓她感覺火車還在開著。西塔拉到底是為婭拉的失蹤而哭,還是為火車停下來不走而哭?她害怕靜止的狀態,周圍的東西不再顛簸對她來說是不正常的。在她的記憶裡,生活就是不停地輾轉奔波——現如今就是現在這列來回穿梭於亞歐之間的火車了。此刻火車卻不動了。西塔拉放聲大哭,通紅的小臉皺巴巴的。媽媽把她搖晃得更快了,壓低聲音為她唱歌。
  奧馬爾盯著我。我看到他的臉湊上前來,感覺自己的雙頰因羞愧而發燙。我心裡一遍遍地向婭拉道歉,我要背叛她,說出她的祕密了。我真的別無選擇——不可能繼續守口如瓶了。我屈服了。
  「她戀愛了。」
  「你說什麼?!」爸爸吼道,從車廂另一頭向我快步走來。我後退了幾步。
  「婭拉她……她跟那個美國男孩在一起了。」我指著那節車廂解釋道。我沒提巴黎的事,這會讓他們覺得婭拉徹底瘋了,會讓他們發現我參與了自己不願承認的事情。再說,婭拉或許戀愛了,但她不是傻瓜,不會傻到在這片離巴黎十萬八千里遠的西伯利亞荒原上偷偷下車,跟那個男孩私奔。她不可能在想清楚之前就做傻事。不,婭拉不是傻瓜。但我不敢保證那個美國男孩不是傻瓜,我不知道愛情有多瘋狂。
  爸爸的臉色陰沉起來。有那麼一刻,我又往後退了兩步,等著他的巴掌落在臉上。爸爸從沒打過我,我也不相信他能下得了手。我知道我是他最疼愛的女兒,但是經歷了這一切,我已能面對任何的殘酷,看著最後的一絲信任煙消雲散。我知道恐懼的滋味,知道恐懼會讓人變成什麼樣子。他的臉上掠過了一絲痛苦之色——他並不想把我嚇成這樣。
  「她現在在哪裡?」爸爸一邊問,一邊把我推到前面,給他和奧馬爾帶路。我徑直朝那節車廂走去,一臉擔心的拿破崙緊隨其後(他不希望自己負責的車廂裡出這種醜事),同時也心存一絲僥倖(因為他也有點喜歡婭拉——我們每個人都以各自的方式愛著她)。
  走過媽媽的身邊時,她看了我一眼,但我沒能讀懂她的表情。西塔拉已經不哭了,媽媽卻還在輕輕搖晃著她。小阿爾薩蘭坐在媽媽的腳邊玩紙牌。奇怪的是,媽媽看起來既不吃驚,也不生氣。我心想,難道她早就知情,已經知道那個美國男孩的事了?她難道毫不在意女兒的失蹤嗎?我感覺一家人正在離我遠去,各自漸行漸遠。
  我敲響了隔間的門。爸爸砸著門,奧馬爾撞開了它,但隔間內空無一人。一種深深的恐懼幾乎穿透了我的每個毛孔,我頹然坐在門邊,開始抖個不停。我原本是那樣確定她就在這裡。爸爸和奧馬爾掀起所有的座椅,希望找到婭拉——至少是一點蛛絲馬跡,但是座位底下空無一物,什麼也沒有,包括行李。那些美國人顯然都已下車,並帶走了婭拉。我感到周圍的世界坍塌了。
  拿破崙側身退出了隔間。眼前的不幸讓他很難過,他無法面對我們一家,快步走開了。很久以後他才會回來,而那時婭拉仍然不會出現。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想到這些,我的心就像被重重敲了一錘,無法呼吸。
  婭拉走了。
  一切都支離破碎了。我盡力去回想那些充滿了幸福和愛、吵鬧不斷的時刻,不讓一切就此消失。黑暗籠罩著我,我的頭很痛。車廂裡悶熱異常,我用力呼吸,卻壓不住內心的慌亂。我什麼也做不了。
  你永遠無法彌補曾經犯下的錯,只能接受,將它們深深地掩埋,期望有一天能夠徹底忘卻。然而即使忘卻,它們仍舊留存在記憶中,遲早有一天會再次浮出水面。每當想起婭拉,這些念頭就隨之而來。
  我閉上眼睛回憶婭拉的樣子:夏瑞諾區的藍房子裡,婭拉向正在花園裡玩耍的我走來,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笑靨如花。我抓住紫荊樹上低矮的枝椏,光著腳來回搖晃,婭拉怕我摔著,伸出雙手保護著我。她不停地笑啊,唱啊,她是那麼美。這一切都還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中。
  我不想忘記她,不想接受事實。我還沒有準備好,內心無法面對一切。
  於是我開始寫。坐在空蕩蕩的車廂裡,我寫滿了一個又一個筆記本。我記錄著我們幸福的一家,我們這趟沒有終點的火車之旅,途中小小的意外和衝突,每一次爭吵、笑聲與淚水。我甚至事無鉅細地寫下了旅途結束後,我們計劃去做的事情,我們將要開始的新生活。
  我一直心存希望。即使一切都已不復存在,我仍舊不願放手。
  我時常想起婭拉、奧馬爾、賈瓦德、小阿爾薩蘭、西塔拉,還有爸爸和媽媽。想起曾經的一切,失去的一切。過往的生活在我眼前一一閃現,好像透過窗戶觀察著別人的生活。
  我不能就這樣放棄。現在為時尚早。
  多想想那些可能發生的事情——媽媽以前經常這樣說。凡事皆有可能,我必須堅信這一點。
     [1] 夏瑞諾區(Shahr-e-Naw):位於喀布爾市中心的一個區。——譯者注
     [2] 阿格哈文(arghawan):阿富汗當地語言中「紫荊花」一詞的音譯。——編者注
     [3] 興都庫什山(Hindu Kush):亞洲中部的高大山脈,位於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之間,大部分位於阿富汗境內,頂部有雪蓋,中低坡有牧場。——編者注
     [4] 艾靈頓公爵(Duke Ellington,1899—1974):原名愛德華·甘迺迪·艾靈頓,美國作曲家、鋼琴家,爵士樂史上最有影響力的人物之一。——編者注
     [5] 法伊茲·卡薩達:當年阿富汗新聞和文化部部長。——譯者注
     [6] 喬佛瑞芭蕾舞團:美國一流的舞蹈公司,創建於1956年。——編者注
     [7] 莫拉維·賈拉魯丁·魯米(1207—1273):古波斯詩人。——編者注
     [8] 瑪莎百貨:英國最大的跨國商業零售集團。——編者注
     [9] 尼諾·費雷爾(Nino Ferrer,1934—1998):義大利裔法國歌手、作曲家、作家。《一年的愛戀》(Un An d』Amour)是其同名專輯中的一首歌。——編者注





第2部分


  無論多遠的旅途,都是一條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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