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岩洞、祖父和祖母——這就是我們的新家了。
在逐漸適應鄉村生活的過程中,我們發現村民們的談話主要圍繞著兩個主題——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就是各家的羊養得怎麼樣;第二個話題則是人們在廣場上、水井旁小聲議論的,說的是憤怒的年輕一代不滿於現狀,要在這個國家中創造全新的秩序,家家戶戶都流傳著這樣的謠言。大家都說,那幫游擊隊員做得太過分了,國家正變得越來越腐敗。現在蘇聯人走了,得找個新靶子去怪罪了,於是開始湧現出關於新思想的流言蜚語,說年輕人正在巴基斯坦以及阿富汗全國各地接受伊斯蘭宗教教育,帶回了新的思想和理念,致力於重現國家的和平和安定。
村民們也因看法不同分成了兩派,一派支持改變,另一派則認為改變只會帶來不幸。
每當爸爸提到那群年輕的塔利班和他們的理念時,媽媽都非常不以為然。「他們懂什麼啊!不過是一幫扛著槍,不學無術的小男孩罷了。」她每次都這麼說。一開始,媽媽帶著嘲笑的口吻,但她漸漸變得謹慎起來,彷彿意識到了言多必失的危險。父母不再談論蘇聯人和他們年輕時的愛情。這些過往都已被遺忘在那所藍房子裡,他們的希望就如同山路兩旁翻倒在地的蘇聯卡車和坦克殘骸,早已被棄之不顧,任其被慢慢鏽蝕。看起來,曾經蘇聯人在這些山區得到的支持,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多——村民們有時聚在廣場上議論塔利班會帶來什麼改變,我是從他們的談話中得出這個結論的。不過,最好還是三緘其口,就當這些事情跟我們的生活毫不相干。
起初,我從未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我太年幼,根本想不到動蕩的政局會影響自己的生活。何況山裡的生活是那麼有趣:可以趕山羊,看著羊群互相追逐,咩咩叫著在山間的碎石路上亂跑,生怕被我捉住。我哪有閒心去想政治呢?有時候,我會一連幾個小時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雲彩變換形狀。我也經常跟村裡幾個年齡相仿的小姑娘一起玩,在山坡上跑上跑下,大聲喊著對方的名字,聽叫聲在山谷裡迴盪。我那時候還太小,遠不像婭拉那樣思念著喀布爾。
「來吧,一起出去玩吧……」我每次跑出去之前都要喊上婭拉,但她只是站在那裡,揉搓著臉頰,看著我朝山坡越跑越遠。「沒看見我正忙著嗎,阿芙薩娜?」她在我身後喊道。沒錯,看得出來她的確很忙——忙著不開心,所以我也就不去管她。剛開始的那段日子,婭拉一直失魂落魄,形單影隻,她不願結交新朋友,不願承認這裡就是我們的新家。她知道不能一直這樣封閉自己,不能一直想著過去的朋友,活在過去的回憶裡,可她就是不願面對。
「你姐姐怎麼這麼高傲?」一天,一個個子比我們都高的女孩問我,她的眼神讓人不舒服。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高傲的確是種罪過,於是我聳聳肩,她則朝我露出了勝利者的微笑。我的沉默等同於默認。村裡的小夥子和成年男人們都驚豔於婭拉的美貌,這讓村裡的女孩妒火中燒。此刻,婭拉正在家看顧小阿爾薩蘭,我們山上的遊戲從不許她參加。
漸漸地,我們習慣了山村的生活。喀布爾的槍炮聲無休無止,在這裡我們終於能安然入眠。除了不時傳來動物發出的聲響,這裡永遠是寂寥無聲的。賈瓦德有時會講一些狼啊、雪豹啊、飢餓的熊啊之類的故事嚇唬我,但現在聽不到戰火聲,我也不相信賈瓦德的無稽之談,因此感到越發安全。我絲毫不去理會父母之間,以及爸爸和祖父之間的激烈爭論。對於市集上散播的各種謠言,選擇充耳不聞太容易了。我想讓自己快快樂樂的。
冬雪消融了,山坡上各色的野花隨風舞動,北歸黃鸝的歌聲在空中迴響。祖父經常帶著我和賈瓦德上山,教我們辨認各式各樣的飛禽、野花,他還經常教給我們植物和節氣方面的知識,講述耕種的辛勞:旱季逐年變長,山上的土地又乾又硬,耕作也越來越難。「不過,日子還過得去。」每次,看到我們瞪大了眼睛,他就會補上這麼一句,「不管怎麼說,我們一家人還在一起呢。」
但是這種安寧的日子沒有持續多久。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不斷有消息傳進這座偏遠的小山村:阿富汗武裝力量跟新勢力之間的交戰越來越猛烈;阿富汗南部的一些地區已經落入了塔利班之手,施行了新的法規和戒令。塔利班的統治在改變人民的生活。他們裝備精良、訓練有素而且目標明確,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知道怎樣才能奪得國家的政權來制定新秩序。
現在回頭想想,這種鉅變彷彿是在一夜之間發生的,但實際上,它每時每刻都在進行,只不過我們忙於其他事情,或者故意對此視而不見,抑或是早已受夠了煎熬,只想自欺欺人地假裝一切如故。陽光明媚的早上,每當我和賈瓦德跟著祖父放羊時,爸爸和奧馬爾就會避開我們竊竊私語。媽媽也一直保持著警覺,彷彿在等著什麼事情發生。婭拉則每天忙著照顧小阿爾薩蘭,幫祖母幹家務,寧可躲在昏暗的石屋裡,也不願面對外面村民們窺探的眼神。
有一天,祖父帶著我和賈瓦德放羊,羊群在光禿禿的山坡上四處找草吃,我們坐在山頂的一塊大石頭上。賈瓦德突然問祖父:「塔利班是群什麼人啊?」祖父拿著一根趕羊的柳條輕拍地面。
「你不用關心這個,」祖父盯著賈瓦德,認真地回答說,「他們什麼都沒有,所以想把一切都據為己有。你跟他們可不一樣,賈瓦德,聽好了……」他邊說邊朝山谷張開雙臂,「你什麼都有。這裡的一切都是你的。」祖父用手按住了胸口。賈瓦德沒說話,整個上午他都沒再說一句話。
但祖父錯了,沒過多久,我們就不得不為塔利班的壯大而擔心。
一開始,那隻像是幾個不滿現狀的年輕人渴求變革,有的只是些毛頭小夥子的狂熱想法罷了。大多數人都以為他們的三分鐘熱度很快就會冷卻,但事實並非如此,他們的人數越來越多,隊伍逐漸壯大,新一撥的戰爭開始了,隨之而來的是各種駭人的刑罰:砍斷手腳、死刑、當眾羞辱。男人必須留鬍鬚,女人必須從頭裹到腳——一時間,街上到處都是穿著天藍色袍子的女人。隨著新法律的施行,人們的恐懼日益加劇,最終整個阿富汗都人心惶惶,所有的男人、女人和小孩——所有像我們這樣的家庭,都開始逃離戰火,逃離即將到來的一切。希望變成了恐懼,恐懼變成了絕望。
很多人寧可捨棄故土家業,身無分文地逃到邊境的難民營裡過朝不保夕的生活,只為遠離那些年輕人盛怒之下的殘忍刑罰。爸爸和祖父議論著境內大批難民開始出逃的現狀。加上從前那些逃離蘇聯統治的難民,他們的隊伍日益壯大,人們被迫再次遷徙。夜裡,我們聽著爸爸那臺半導體收音機裡嘰哩呱啦的外語廣播,也了解到了局勢的變化。媽媽一邊聽廣播一邊幫我們翻譯,坐在忽明忽暗的煤油燈前,我們都在感慨自己的運氣好,能夠遠離戰火,在這高高的山頂上安全地生活。
我很慶幸災難沒有降臨到我們頭上。至少我們全家人還都生活在一起,雖然為了逃離戰火,我們不得不遠離城區,長途跋涉到深山之中,不得不住在岩洞裡,但至少我們現在是自由而安全的。
「我們為什麼不跟他們開戰呢?」奧馬爾問。
聽到他的話,人們聳聳肩,不安地走開了。現在,奧馬爾一場不落地參與著村民們每日舉行的例會,會議在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家舉行。每次回來,奧馬爾都向我們滔滔不絕地說著激進言論。爸爸看著他,為這個充滿戰鬥精神的兒子感到自豪。
「遇到襲擊的時候怎麼辦?你要嘛投降,要嘛反抗。我們必須反抗!不能逃避問題,問題是你無論如何都躲不掉的。」奧馬爾陳述著他的觀點,爸爸在一旁連連點頭表示贊同,然後伸出一隻手,邊比劃邊對我們說:「但你也不能讓別人身處險境。」
聽了奧馬爾的激烈陳詞,爸爸卻只有這麼一句話,這讓他們二人的關係日漸疏遠了。奧馬爾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他幾乎整天都跟那群新交的朋友待在一起,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坐下來陪我聊天玩鬧了,跟家裡所有人的接觸都越來越少。以前,我們經常一起讀爸爸媽媽從城裡帶來的那些書。有一本關於花卉和植物的書我特別喜歡,奧馬爾更感興趣的是一本介紹蘇聯的書。
「阿芙薩娜,看看這個。」他指著一張圖片,上面是一輛火車在湖面高聳的大橋上疾馳:「想像一下,它是怎麼建起來的!」
奧馬爾對橋梁和工程設計很感興趣——他希望這個世界能按照他自己設計的樣子運行。「總有一天我要帶你去旅行——我們全家都去,一起去體驗一下西伯利亞大鐵路。」
他笑了起來,眼裡閃爍著熱切的渴望,我也笑了,心想哥哥還真是個夢想家,居然想帶全家去那麼遠的地方。他用手指追尋著地圖上火車前行的軌跡,問婭拉沿途每個站點的名字,她的俄語比我們好得多。烏蘭烏德、伊爾庫茨克、克拉斯諾亞爾斯克、新西伯利亞、葉卡捷琳堡,我們對這些地方向往不已。奧馬爾曾立志要建造一個新的世界,希望我們全家人都能在這個新世界中一起生活。
但是隨著與戰爭有關的議論越來越多,奧馬爾也有了新的志向和夢想——只是不願再與我們分享。
每逢有市集的日子,奧馬爾都會趁爸爸不注意,偷偷溜到廣場上去抽菸。他經常對人世間的不公義憤填膺,跟賈瓦德之間的爭吵也更加頻繁。媽媽決定,是時候送我們去上學了。
「站好了,阿芙薩娜,」媽媽幫我整理好衣服,把我臉上的亂髮梳到腦後,「認真聽講。如果有男孩子欺負你,別理他們,好好學習。」她很嚴肅地看了我一眼。第一天去上學的時候,我親了親媽媽,跟她道了別,朝廣場走去。回頭張望時,我看到她依然站在山坡上,目送著我離開。
我們的日子跟以前大不一樣了。住在藍房子裡的時候,我每天都可以在院子裡玩,但現在我得去上學了,跟那些年紀比我大的孩子一起唸書學習。與其說是上學,不如說只是把村裡一群不用下山種地放羊的孩子湊到了一起。班上男孩比較多,女孩比較少,一個個都伸著脖子聽老師講課。老師是一個和藹可親的年輕人,名叫納吉布,身穿一套白色的紗麗克米茲[1],用粉筆在灰撲撲的黑板上寫字,每天的課通常持續幾個小時。上課時,我們都坐在墊子上,年紀小的和個子矮的坐在前面,年紀大一點的坐在後面。納吉布老師教我們閱讀、寫作,還有數學、歷史、外語。跟我的爸爸媽媽一樣,他也畢業於喀布爾大學,知識面非常廣。納吉布老師很樂於教書育人,看著孩子們學習知識,對自己的工作非常自豪。他認為雖然我們住在深山,遠離城市生活,但一樣應該接受教育。學校生活為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我經常用一根樹枝在地上描摹那些新學會的字,迷醉於文字的一筆一畫中,直到賈瓦德或者村裡的其他男孩用腳踢著地上的土,把我精心寫出來的字抹平。我只好重寫一遍,但是這些男孩會再次跑過來把我寫的字抹掉,嘲笑我用粗重的樹枝在地上亂畫。一個男孩把我推倒在地,自己跑開了。
「你們離她遠一點!」我透過飛揚的塵土循聲望去,只見一個新來的姑娘環抱雙臂站在那裡,瞪著這幫男孩子。這個姑娘剛搬到我們的村子,就住在我們隔壁。「走開!」她一邊喊一邊趕走他們,男孩們一鬨而散,邊跑邊嘲笑這個長著黑眼睛的厲害女孩。「我叫娜西巴。」她伸手把我從地上拉起來,自我介紹道。
我拍了拍身上的土,對她說:「我叫阿芙薩娜。」
「這是我妹妹羅賓娜。」娜西巴指著她身後一個正在微笑的漂亮女孩說。「我們就住在那邊,」她指著下面的山谷,「媽媽小時候就是在這裡長大的,現在我們也搬來了。」我當時沒想過她搬來的原因。
從那以後,這對雙胞胎姐妹——娜西巴和羅賓娜就成了我的朋友,她們與我同歲,娜西巴烏髮黑眼,皮膚黝黑——在山上住久了,我們都被晒得越來越黑。羅賓娜卻皮膚蒼白,瞳孔是綠色的,長著一頭稀疏的金髮。她們兩個很照顧我,教我適應山上的生活。娜西(這是娜西巴的暱稱)比較嚴肅,羅賓娜則活潑外向。不知不覺間,我充當了她們兩人之間的中和劑。這對雙胞胎還有一個姐姐瑪莎,她長得非常漂亮,跟婭拉同齡。我跟她們成為好朋友的同時,婭拉也跟瑪莎越走越近,後者成了姐姐在村裡唯一的朋友。婭拉早已過了玩泥巴的年紀,但畢竟還是孩子,不能總是閉門不出,離開喀布爾的那些老朋友後,她總是形單影隻。
媽媽和婭拉時常促膝長談,兩人彼此依賴,從對方身上尋求著支持。雖然媽媽的臉上總是掛著略顯疲憊的微笑,但山裡的日子畢竟與她以前習慣的生活相去甚遠,她不得不努力適應這裡的艱苦。大學時代那光鮮亮麗、充滿新奇的自由生活一去不復返了,如今只能靠天吃飯,艱難度日。一開始,祖母會慫恿著村裡的女人拉媽媽一起閒聊,或者一起做農事,但很快她們就意識到,媽媽的心思根本不在這裡。媽媽跟爸爸也不再爭吵了——因為在這裡,他們既沒有空間,也毫無隱私,所以經常好幾天都不跟對方說一句話。他們假裝一切正常,但再怎麼努力,日子也早已不似從前,在經歷過藍房子裡的事後,一切已是物是人非。父母把他們的快樂連同阿爾薩蘭一起埋藏了,但我們幾個孩子已不再為此煩惱——我們早就習以為常了。
跟我一樣,賈瓦德很快就愛上了山裡的新鮮空氣,愛上了以前從未有過的自由和無拘無束,還有這廣闊無垠的天空,他可以光著腳滿山遍野地追趕祖父的羊群。蘇聯人的坦克從未開到過這裡,他們的地雷也不會埋到這裡。看樣子,村民們曾經幫助過蘇聯人,同時也幫助過聖戰者聯盟的武裝力量,所以這片山谷未曾遭受地雷的侵害。這裡山高皇帝遠,房屋得以保存,人民也得以安居樂業。在這靠近藍天白雲的地方,在這片被真主庇佑的土地上,我們感覺無比安全。跟其他男孩一樣,賈瓦德變得無拘無束。
因為他富有感染力的笑聲和層出不窮的玩笑,賈瓦德在村裡的孩子中很受歡迎,非常輕鬆地融入了這裡的生活,很快就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了。他根本無暇顧及奧馬爾對塔利班的抱怨,實際上,賈瓦德認為正是因為蘇聯人走了,塔利班來了,才有了如今更幸福的新生活。為此,兄弟兩人經常吵嘴、生悶氣,奧馬爾每次都會轉頭出門,躲到山上,幾個小時後才回家。我們從不過問他去了哪裡、做了什麼,巴不得家裡能有幾個小時的風平浪靜。這種平靜是我們每個人都求之不得的。
那時候,每到趕集的日子,都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光。我跟娜西和羅賓娜一起去市集閒逛,一逛就是一整天。市集上聚集著各式各樣的小推車,裡面裝滿了橙子、核桃、白米、甜瓜、穀物、開心果、石榴,還有一筐筐的葡萄,我們穿梭其中,樂此不疲。村裡的女人交換著商品,市集裡充滿著討價還價聲。山下的居民也紛紛上山趕集,平時靜悄悄的紅色廣場變得熱鬧非凡。
村口有一片小樹林,種著楊樹和柳樹,樹是一位老人種下的,村裡人叫他馬朗。每次逛完了市集,我跟娜西、羅賓娜就拿著買到的東西來這裡,坐在樹蔭下打發時間。馬朗毫不關心外面的戰亂,他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種樹上了——李子樹、柳樹、桑樹、楊樹、櫻桃樹,有什麼種什麼。種下幼苗後,他還挖渠灌溉,悉心照料,只為了創造出綠樹成蔭的美景,自得其樂。我們常坐在這裡吃水果。
「你們長大以後想做什麼?」我問娜西巴和羅賓娜。
「我想當醫生。」娜西很乾脆地回答,「這樣我就可以救死扶傷了。」我思考著她的話,覺得這是個很不錯的志向。
「羅賓娜,你呢?」
羅賓娜看著我們,臉紅了:「我想嫁個好老公,有個幸福的家。」
「哦,好吧,但是你自己打算做什麼呢?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我又問了她一遍,她想了一會兒。
「哎呀,我打算做妻子,做母親啊。」
娜西和我搖了搖頭,結束了這番討論。我從沒想過要嫁給村裡的哪個男孩,甚至根本沒想過嫁人的事。我沒辦法跟羅賓娜說這些,她是不會懂的。那一刻,我深切地體會到,雖然我們比鄰而居,但其實生活在兩個世界。
飽餐了一頓水果和乾果後,她們兩姐妹就回家了,而我又和廣場上的其他幾個孩子聚在一起,玩布祖巴茲[2]。羊拐散落在陽光裡,孩子們的嬉笑聲在山谷中久久迴盪。午後賈瓦德和奧馬爾會跟村裡的男孩一起打排球,球場是臨時搭建的,用粉筆簡單地畫出標記。晚餐通常吃一種燉菜,在茶壺裡烹製,有時也會吃洋蔥和番茄醬煨出來的羊肉。飯後,我們圍在爐火邊,打開爸爸的收音機,聽BBC[3]國際頻道的新聞——當初匆匆忙忙離家逃亡時,爸爸帶上了這臺收音機真是明智。它成了我們與外界連接的紐帶,讓我們的生活有了一種可能性。娜西跟羅賓娜有時也會跟我們一起聽。
為了報答姐妹倆的友善,我會跟她們講喀布爾和藍房子的事情,描述花園裡的一草一木,傍晚時分飛舞在天上的風箏,以及站在屋頂上看到的那被白雪覆蓋的群山環繞的城市美景。我跟她們分享城裡的故事,這些故事媽媽早已講了無數遍,唯恐我們忘記。
「我以前經常朝著大山揮手,」我對娜西和羅賓娜說,「原來是在朝你們揮手,我以前還不知道呢。」我們不由得大笑起來,不敢相信曾經相隔那麼遠的我們如今會走到一起,不但被分在了納吉布老師班級裡的同一個小組中,還有幸成了鄰居!簡直無法相信這是真的。娜西總會興奮地抱住我,叫我「妹妹」,羅賓娜則衝著我們兩人一個勁地咯咯笑,叫我「城裡姑娘」。我不知道這個稱呼是貶低還是誇獎,抑或兩者都不是。
羅賓娜經常跟在賈瓦德的屁股後面,像一隻小狗。娜西則整天和我混在一起,我們樂此不疲地在腦海中虛構出一個又一個世界,想像著未來,自娛自樂。我的成績很好,學東西很快,記得也很牢,偶爾也會在爸爸媽媽或者祖父母面前炫耀一番,如數家珍地複述學到的知識。媽媽擔心山村小學的教學內容過於粗淺,經常在課餘時間給我們補課,教我們英語、俄語甚至法語,還有閱讀和寫作,把自己以前所學所知的一切都全部教給我們。媽媽還鼓勵我們記錄下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如果寫得好,她會毫不吝惜地誇獎。家裡的對話經常混著好幾種不同的語言,日復一日,我們都習慣了這樣的交流方式。「阿芙薩娜,一定要好好學習,」媽媽總是這樣叮囑,「只有多學知識,你才能了解世界。」
這樣堅持不懈的學習自然讓我們的成績遙遙領先於班上的其他同學,每當我準確地回答出納吉布老師提出的一個又一個難題時,娜西和羅賓娜總會不屑地翻著白眼。後來,每天來上學時,我總會主動向老師提出許多問題,比如「電是怎麼回事」「阿富汗能繞地球幾圈」(我最近剛剛知道地球是圓的,並且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去計算地球的周長)。納吉布老師很樂意解答我的疑問,之後還把這些問題分享給了其他同學,鼓勵我們獨立思考。
有一天,賈瓦德找到了我。他把我拉到一邊說:「快讓她別這樣了!」我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就是她啊……羅賓娜……她真的很煩人。」說完,賈瓦德一溜煙地跑了。
唉!可憐的羅賓娜愛上了賈瓦德,但是他根本就不想戀愛。我只能小心翼翼地勸羅賓娜打消念頭,可她假裝沒有這回事,還說我的想法很荒唐。我無奈地聳聳肩,我可不懂該怎麼開導年輕人,何況,居然會有人愛上賈瓦德,簡直是不可思議——至少不會以這種方式愛他。一籌莫展的我只得求助於婭拉。婭拉很認真地考慮了一會兒,說她會去找瑪莎談談,然後一起想辦法解決,我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麻煩解決了,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賈瓦德,他卻大為光火。
「你告訴婭拉了?!」賈瓦德氣得漲紅了臉,衝我喊道,「你在想什麼呢,阿芙薩娜!竟然告訴婭拉!你看著吧,她肯定會拿這件事笑話我一輩子的……你可真是!」說完,他憤憤地轉身離開了。我坐在井邊一時回不過神:我怎麼被捲到了這個爛攤子裡?賈瓦德干嘛不自己解決,非要把我扯進來?娜西朝我走來,我悄悄抹掉眼淚,不希望被她看到。
「羅賓娜被你氣死了。」娜西說。
我們兩人默默地坐在那裡,不知道該說什麼。娜西抱了抱我,我稍微釋懷了一些,下定決心,以後再也不去干涉別人的情感糾葛了。我一直都不知道瑪莎究竟跟羅賓娜說了什麼——但據我對婭拉的了解,她肯定會說賈瓦德這也不好那也不好,然後勸羅賓娜找一個更適合她的男孩子。事實證明,婭拉的建議是很中肯的,於是這段青澀的愛戀還沒有開始,就草草結束了。
「你們才多大啊,懂什麼愛情!」婭拉嘲笑我們。
瑪莎和婭拉看起來比我們成熟得多,因此,我們經常找她們兩人答疑解惑。娜西和羅賓娜特別喜歡跟我們一起待在家裡,尤其喜歡跟瑪莎和婭拉在一起。她們姐妹三人的父親在戰爭中死去了,母親拿薩琳現在寡居。我們都不清楚他是哪一派的,只知道拿薩琳整天萎靡不振,不時痛哭流涕。
她無暇顧及幾個女兒,大多數時候都是瑪莎在照顧妹妹,讓媽媽待在家裡休息。
「她的心已經碎了。」有一天,我無意間聽到瑪莎對婭拉說。
「啊,」婭拉回答,「她很難過嗎?」
「難過至極。」瑪莎說。
我以前從沒聽說過「心碎」這種病,但自此以後,我一直刻意躲著拿薩琳。其實,她不哭的時候很和善,臉上一直掛著友好而傷感的微笑。媽媽經常陪她聊天。
「這是女人的事。」婭拉說,好像她真的明白自己在說什麼。我們漸漸長大了,我也適應了山中的新生活,以為日子會永遠這樣過下去。
[1] 紗麗克米茲:一套包括褲子和襯衫的服飾,是南亞及中亞北部地區的傳統服裝。——編者注
[2] 布祖巴茲(buzul-bazi):一種遊戲。類似於玩彈珠或擲骰子,玩這種遊戲時需要用到羊拐。——編者注
[3] BBC(British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英國廣播公司。——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