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山裡的第五年,4月,奧馬爾失蹤了。有人說他被塔利班帶走了,也有人說他被北方聯盟[1]的人帶走了。有時候到了趕集的日子,村裡會出現一群陌生的小夥子,他們會找所有年紀稍大的男孩談話。有人說他們是馬蘇德[2]手下的自由戰士,也有人說他們是塔利班密探,但誰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哪一派的,真相無從得知。祖父擔心奧馬爾在山上迷了路,但爸爸發現奧馬爾的衣服和靴子也都不見了。於是我們開始相信那些謠言,認為奧馬爾是去打塔利班了——那個時候,塔利班的勢力似乎正在日益逼近,即使在這個與世隔絕、位於山巔的小村子裡也不例外。我們都不敢去做其他設想,比如,他或許是惹上了什麼事才被抓走了,又比如他或許正被關在哪座監獄裡,抑或被毒打了、受傷了——甚至被人殺死了。無論哪一種可能,我們都不願設想。
接下來的每一天、每一週,我們都期盼著奧馬爾回家。他的頭巾被扔在了石屋裡面的大皮箱上,我把它撿起來,裹在身上,幻想著奧馬爾會突然出現,大聲呵斥我,讓我把頭巾放回原位。
「他很快就會回來的,你們等著看吧。」祖母努力安慰我和婭拉,「他是個好孩子,很懂事,他會回來的。」
那段時間,媽媽很少開口講話。即便長子的突然失蹤令她心痛不已,她也沒有表現出來——就好像她知道奧馬爾去了哪裡,只是不想說出來,擔心我們受到驚嚇。爸爸對奧馬爾的失蹤感到驚訝,他不知道該為兒子的舉動自豪還是恐懼。祖父則整天鬱鬱寡歡。只有小阿爾薩蘭沒有受到什麼影響。
「你們當初應該拉住他不讓他走的。」賈瓦德站在石屋門口恨恨地說。大哥不在了,賈瓦德變得沉默寡言,暴躁易怒,時常把氣撒到我們身上。「他會把命搭上的,圖什麼呢?」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也沒人能安慰他。
「你說奧馬爾還會回來嗎?」有一天,我和婭拉坐在屋外,望著遠處的山谷,我問她。
「我也不知道。」婭拉抓住我的手。我實在無法想像沒有奧馬爾的生活。在所有的兄弟姐妹中,他給我的鼓勵最多,一直幫助我學習,去了解未知的世界。他想成為一名偉大的工程師,想建造雄偉壯麗的橋梁,他的志向和夢想感染了我們每一個人。可是現在他走了。悲傷籠罩著我們,但因為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出了什麼事,所以我們只是把失去奧馬爾一事默默藏在心底,不敢承認他會一去不復返。
把奧馬爾的失蹤當成暫時的,會讓大家都好過一點,所以每次提到他的時候,我們都會說:「等奧馬爾回來了……」每個人都努力讓自己相信,他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又過了幾個月,周遭的其他事情也在悄悄發生變化。村民們之間的閒談變少了,個個都謹言慎行起來。每個人都擔心身邊藏著探子,害怕鄰居向塔利班告發自己。一句小小的牢騷就可能掀起一場軒然大波。那些曾經支持聖戰者游擊隊的人,如今在公共場合絕口不提對抗塔利班的事。有人說,馬蘇德的勢力開始潰敗,部隊已經撤退了。
塔利班已控制了全國的大部分地區,眼看就要把喀布爾收入囊中。有人說,塔利班其實已經占領了喀布爾,伊斯蘭教法遲早會在全國範圍內施行[3]。這些都是我從祖父那裡聽來的。流言一撥又一撥地傳來:哪些話能說,哪些不能說;哪些行為是允許的,哪些行為是罪惡可恥的。爸爸把收音機藏了起來。據說還出現了行刑隊和「治安團隊」,負責對偷竊東西的人施行毒打或砍斷手腳的刑罰。石刑也開始出現了。三天兩頭有人失蹤,一家人被拆散,我們被告知這是在懲惡揚善。所有人都要守規矩,這就是新政策。年齡稍大的女孩和成年女性都必須穿上罩袍,沒有丈夫或者父親的陪同,就不能單獨出門。這些新的法令傳到了村子裡,我們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即使在這樣偏遠的山村,在這樣一個施不施行新法令都不會有多大區別的地方,我們也必須遵守它們。媽媽開始越來越在意我們的外表,我們也學會了在學校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注意自己的言行。
在這遠離戰火的高山上,我們本以為外界的紛亂很遙遠,本以為戰火不會燒到這裡。每到趕集日,就不斷有消息傳來:哪一派又占領了喀布爾的哪個街區,抵抗戰鬥如何舉步維艱,塔利班武裝正占上風。槍炮聲日漸激烈,不斷有人死於戰亂,活下來的人也開始逃離喀布爾,逃離塔利班強行實施的新政策以及嚴酷的刑罰。女人不再能外出工作,也不能上大學,年齡較大的女孩也不能去學校了。這些消息讓我們難以置信,但一切畢竟還離我們很遠,沒有影響到我們和納吉布老師。納吉布老師始終堅信,無論男女,每個人都應該接受良好的教育,實現自己的夢想,為國家做出貢獻。每當我們苦苦學習乘法表和動詞的詞形變化、背誦歷史課本的時候,納吉布老師就會一遍又一遍地跟我們這麼說。
直到有一天,納吉布老師把所有年齡較大的女孩召集到一起,滿懷歉意地跟我們說,從今以後,我們再也不能來學校上課了,學校對我們來說已不再安全,如果我們想繼續學習(說到這裡,他悲哀地笑了一下),就只能在家自學了。他還說,他盼望著混亂的局勢能趕快結束,我們可以盡早回到學校跟其他人一起上課。
我覺得這一切簡直不可理喻。不能上學,那我們每天該幹什麼呢?如果不去上課,學不到知識,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實現父母的期盼,成為律師、醫生或作家呢?這肯定只是一個可笑的錯誤。
「哈。」羅賓娜笑了一聲,她喜歡和同學們待在一起,但對學習不怎麼上心。娜西和我則非常失落。後來,拿薩琳開始偷偷在家給村裡的女孩們上課,不讓新來的校長知道。瑪莎和婭拉雖然沒說什麼,但對於即將到來的一切,她們的擔心與日俱增,因為她們已不再是懵懂的孩童,馬上就要成為成年女性了。但是,在這個國家,身為女人本身就是一種罪過。
賈瓦德依然每天早上去學校上學。臨走前,他會回過頭看一眼我和婭拉,起先目光帶著愧疚,但很快就變成了得意揚揚的神情。納吉布老師也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從隔壁村子裡來的一位嚴厲的老教師,他所秉持的是伊斯蘭教義,教學理念也跟納吉布老師不同,是新政權的那一套。賈瓦德所學的東西與從前不同了,每天放學回家,他談論的不再是地理和數學,而是與宗教和新政策相關的知識。他還經常給我們上課,一邊講一邊嘆氣,說我們什麼都不懂,因為我們是女孩子,而他的責任就是引導我們往正路上走。看到賈瓦德一本正經的樣子,婭拉總會忍不住大笑,那時,賈瓦德的眼中就會閃過一絲仇恨和不容挑戰的堅定,他再也不是以前那個我們都喜歡的溫和善良、幽默風趣的男孩了。他變了,一切都變了。
甚至傍晚時分,村裡的孩子們也不再玩遊戲了。他們不再三五成群,害怕別人看到自己太過高興、太過喧鬧。再也沒有人騎自行車或者放風箏了,廣場一角的排球場也漸漸無人光顧。女孩們越來越足不出戶。我們開始捕風捉影,山下的其他幾個村子裡不時傳來駭人聽聞的消息,說塔利班武裝分子經常半夜破門而入,把人從床上拖走。經常有人莫名其妙地失蹤,還有人無緣無故地被抓到新成立的地方法庭去承認自己犯下的罪行,儘管他們根本不記得自己究竟犯了什麼罪。對與錯的界限越來越模糊,是非如此顛倒,甚至讓我們開始懷疑自己。
村裡的長者們經常徹夜長談,商量著下一步的對策。爸爸似乎是害怕再一次站錯隊伍,一直保持著沉默。其他人則計劃著將他們的兒子送去殺敵,去殺一個看不見的敵人——恐懼。恐懼早已深入了每個人的靈魂,甚至是喝水,都能嚐出恐懼的味道。
對爸爸而言,境況更加糟糕,村民們開始在他的背後嘀咕,說他以前曾經支持過蘇聯人,說他對革命充滿熱情。
「他的大兒子難道是無緣無故變壞的嗎?」他們開始拿奧馬爾的失蹤說事。
村民們同樣懷疑媽媽,但沒有人當面詰問過她——至少那時候沒有。沒有人相信一個女人會有自己的觀點。女人已經變成了可有可無的影子——影子是不會、也不可能開口胡亂發表意見的!目睹國內正在發生的一切,媽媽跟其他人一樣,也變得憂心忡忡,敢怒不敢言。
只有婭拉什麼都不怕。她經常跑到山上,對著空曠的山谷歇斯底里地喊著「野蠻人」。她拒絕穿長袍,拒絕保持沉默。
她經常狠狠地朝地上啐一口,一遍又一遍地說:「一切都蠢透了!」眼睛裡滿是憤怒。媽媽經常勸她小聲點,實在勸不住,就讓她待在屋內,做點針黹,或者看看書什麼的(她待在石屋最裡面的房間,只靠昏暗的燭火照明),但這些對婭拉來說根本沒用,她執拗起來,沒人能勸得住。我只能在一邊看著,不知道該站在誰那邊,該安慰誰,感覺冥冥之中危險正在悄無聲息地向我們靠近。
賈瓦德對他的宗教言論愈加狂熱。以前的他開朗幽默,對人、對小動物都極有耐心;他曾經說要當一名獸醫,去治癒病痛,而如今他滿口都是宗教和義務。他變得難以相處,總是對一切評頭論足。儘管嘴上不說,但奧馬爾的失蹤讓他非常氣憤。我們又何嘗不生氣、不難過呢?但在賈瓦德看來,奧馬爾的失蹤不是塔利班和他們嚴酷的清規戒律造成的;相反,他把責任推到了爸爸媽媽身上,責怪他們沒能留住奧馬爾。事實上,他責怪我們每一個人,認為我們不夠好,沒能讓奧馬爾留下。
每天等到賈瓦德出門上學後,媽媽都會把我和婭拉帶到最裡屋。我們依偎著坐在一起,媽媽把她腦子裡的所有知識——從中學到大學,只要她還記得的,都教給了我們。當然,她只能壓低聲音講課,而且我們也不能把學到的東西寫下來了,只能記在腦子裡,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村民之間的信任已蕩然無存,我們都學會了萬事小心。
一天,一群留著長鬍子的塔利班武裝青年開著一輛豐田皮卡車來到了山裡,卡車的車燈沒有打開,車上插著的白旗子在風中獵獵作響。前幾天阿明跟爸爸提過這件事,說他安排了一次巡視,我們都不知道他用意何在。阿明是個單身漢,性情有點古怪,一直沒有結婚,或許村裡沒有哪個女人喜歡他吧。倒不是因為阿明長得醜,而是因為他暴躁易怒;另外他槍不離身,一天到晚把槍扛在肩上。
「阿明,先打再問,是吧?」爸爸開玩笑地對阿明說,我們則在旁邊竊笑。最近,阿明常來家裡找爸爸。他跟爸爸坐在屋外,一聊就是幾個小時,其間還不時留意著周圍鄰居家的動靜。有傳言說阿明其實是塔利班的探子。我不知道這個傳言是誰先散播的,有何根據,但我記得有一次婭拉和瑪莎也偷偷地說過這件事,拿薩琳呵止了她們,說:「他就是個可憐人,性子怪點而已。」
現在呢?這個怪人竟然把塔利班請進了村。
對於阿明的行為,爸爸不知該作何評論。他向來很喜歡這個老朋友,小時候阿明一直是個可靠的玩伴,每次爸爸跟年紀大的孩子吵了架,阿明總是站在爸爸這邊,同仇敵愾。但如今,他們早已走上了不同的路。有時候媽媽在做家務,我總能看到阿明在一旁偷偷地盯著她看。媽媽那麼漂亮,有人偷看她並不奇怪,但阿明的眼神不太正經,只有當爸爸或祖父在家時,他才會收斂一點。阿明有時會避開村民,帶賈瓦德上山練習射擊,有時則一邊觀察著村子裡的動靜,一邊跟爸爸聊天。有時他會幫拿薩琳從井裡打水,這可讓有些村民覺得不妥了——歸根結底,他算她的什麼人呀?茶餘飯後,村民們總會添油加醋地聊起這件事,但阿明和拿薩琳之間並沒有任何踰矩的行為。拿薩琳是個傷心人,對阿明也沒有任何好感,對於他的幫助,她只是沒有拒絕罷了。
塔利班到來的前幾天,村裡的男人們聚到一起,商量著該由誰負責迎接和招待工作。氣氛日漸緊張壓抑,因為沒有人歡迎這些訪客——除了阿明——但又不得不招待。作為村裡德高望重的長輩,祖父願意帶領大夥迎接塔利班,爸爸和阿明也去了,還有幾個男子也願意加入。此外還安排了幾個把風的人,專門守著山路,一旦看到塔利班來了,就通知村民們迎接。
「趕緊把這件事應付過去吧。」塔利班進村的前一晚,祖父對父親說,「不管他答應了他們什麼,都不會有好結果的。」
雖然祖父和父親沒有提到具體的名字,但很顯然,他們說的是阿明。我開始替父母擔心了,塔利班一直虎視眈眈,希望統治整個國家,阿明為什麼要跟他們打交道呢?他為什麼要讓大家身處險境?那天晚上,除了阿明,村裡沒有一個人睡得踏實。
第二天一早,載著塔利班分子的卡車沿著蜿蜒的山路進了村。站在車廂裡的士兵個個扛著槍,密切監視著山谷裡的風吹草動,隨著他們的到來,戰爭的陰影也籠罩了過來。
「他們來了!」人群開始大聲喧譁,女人帶著孩子躲進了屋,男人則聚在了廣場上,雖然是歡迎儀式,但毫無歡快的氛圍。不祥的氣氛越來越濃,躲在屋內的我們透過窗簾的縫隙不安地向外望去。
他們花了好長時間在那裡寒暄,互相介紹,又是客套又是聊天,還說起了塔利班在全國各地的節節勝利。村民們做出了好客的樣子。「儘量別發生流血事件。」祖父早就這樣叮囑過。
很顯然這些不速之客並不信任我們。村民們提前備好了飯菜,但士兵們圍坐在一邊,吃著自己帶來的麵包和饢。飯後不久,阿明帶著其中幾個士兵向村子的另一頭走去,臉上帶著一種諂媚而又揚揚得意的微笑。我們聽見這群人走上了石階,在我們隔壁的房子前停了下來。屋裡的娜西巴和羅賓娜肯定嚇壞了,瑪莎和拿薩琳保護不了她們。接著有人吼了幾聲,然後就傳來了拿薩琳的哭喊。媽媽緊張得氣都喘不勻了,彷彿下一秒就會因恐懼而暈厥。隔壁的哭喊還在繼續,不一會兒就變成了尖叫。這時我們聽到了祖父的聲音,他試圖替母女幾人求情,但那夥人還是把瑪莎和她的媽媽拖出了屋,拿薩琳被一路拖到了廣場上。村民們躲在角落裡,戰戰兢兢地看著這一切。爸爸回到屋子裡,示意我們不要說話。
「他們會出賣我們的。」媽媽像一頭被關在籠子裡的老虎,不安地踱著步。爸爸搖了搖頭,努力安慰著她。
「別怕,不管外面發生了什麼事,讓孩子們待在屋裡別出去。」
媽媽點點頭,驚恐不已。賈瓦德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呆滯的笑意,小阿爾薩蘭則在屋內一圈圈地跑著,有點不情願被關在家裡。祖母去隔壁安慰雙胞胎姐妹了。我和婭拉則靜靜地盯著地面,一邊緊張地咬著指甲,一邊擔心著瑪莎和她媽媽的處境。
這些陌生人憑什麼能掌控我們的生死?眼前的一切讓人難以置信,接著廣場那邊傳來了瑪莎的尖叫聲。
「拿薩琳要受石刑了。」賈瓦德突然開口說道,接著又加了一句,「她活該,這是阿明說的。」
賈瓦德的話音未落,媽媽猛地抬起手臂,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爸爸見狀馬上拉住她的手,但並沒有提高聲音,只是把她從賈瓦德身邊拉開,抱住了她,媽媽則一個勁地抽泣。
賈瓦德揉了揉發燙的臉頰,看起來既不生氣也不羞愧。
「正義是不容違背的。」他撂下了這句話,走出屋門,爸爸趕緊追上去,生怕他會做出什麼傻事,或者口無遮攔地說錯話。我看著賈瓦德的背影,實在認不出這個人是我的哥哥,他的心中只剩仇恨。
「他還是個孩子。」爸爸一邊往外走,一邊一臉愧疚地對媽媽說,「除了那些人灌輸給他的東西,他什麼都不懂。」
廣場上傳來了一陣挖土的聲音。他們要挖一個坑,把拿薩琳扔到裡面。拿薩琳被拖到坑邊,她的藍色長袍在風中飄動。兩個塔利班士兵一邊一個地拉住瑪莎,可憐的瑪莎不停地哭喊著,哀求他們放了母親。此時,廣場上已聚集了一群男人,目睹著眼前的「盛況」。
尖叫聲再次傳來,我們偷偷往廣場望去。瑪莎的母親被綁在坑裡的一根木樁上,無法逃脫。他們嘲笑她,說她隨時可以離開,但她根本逃不了。他們沒有一絲憐憫可言。其中一個士兵開始宣讀拿薩琳的一系列罪狀,說她是個淫婦,甚至比這更壞。阿明在一旁不懷好意地笑著,瑪莎的臉上滿是淚痕,被兩個男人架在中間動彈不得。但她的母親拿薩琳——這個柔弱得連高聲說話都不敢的年輕寡婦卻沒有低頭,沒有懇求他們大發慈悲。她沒有做錯任何事情,錯了的是眼前的這幫男人,他們才應該接受審判,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阻止。我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整個村子像中了塔利班的魔咒一般靜止了。媽媽把我們拉進屋裡,不希望我們看到將要發生的一切。那群人開始朝拿薩琳的頭上扔石頭,我們聽到他們對瑪莎大喊,命令她也朝母親扔石頭,說這是真主安拉的意願,如果她不遵從,就將承擔母親的罪行。瑪莎不肯,整個廣場上只能聽見她的哭喊,還有一塊塊石頭落地的響聲。突然間,瑪莎掙脫了束縛,飛快地跑過去護住母親。我看到她從那幫男人身邊掙開,跑過廣場;看到她張開雙臂抱住拿薩琳鮮血淋漓的頭,拿薩琳的眼睛已經失去了光彩。瑪莎悽慘的哭喊聲響徹天空。阿明抬起了手臂,其他人立刻停止了扔石頭。阿明的手高高舉起,手中有一個亮閃閃的東西。一塊巨大的、凹凸不平的石頭砸了下來,正好擊中了瑪莎的後腦勺,她應聲倒地,躺在了母親旁邊。一切發生得那麼快。圍觀的一小撮人迅速往後退了幾步,阿明站在那裡,臉上掛著惡毒的微笑,還帶有一絲驚訝。
母女兩人再也救不回來了。那群年輕的塔利班士兵對此早已司空見慣,只是站在一邊看著,笑著,互相開著玩笑,挑釁地看著其他村民,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敢向前邁出一步。終於,塔利班要回去了,其中一人在阿明的肩上拍了一下,隨後爬上卡車,揚長而去,幾聲槍響在空中迴盪。大家都默默地站在原地,沒有回過神來。
瑪莎的母親還被綁在木樁上,浸透鮮血的長袍依舊在風中飄動。瑪莎躺在母親腳邊,頭巾散落在肩膀上,雙手仍然抱著母親。
隔壁傳來了雙胞胎姐妹的哀號。我想衝過去抱住娜西和羅賓娜,我知道祖母正陪著她們,她們兩人應該沒有親眼看到那一幕——祖母不會讓她們看的——但她們肯定什麼都聽到了。我也不該看的,只是……經歷了這件事,我看清楚了,我看清楚了這個世界的真面目。我緊緊地抱住婭拉,她默不作聲,臉色蒼白,看得出她心裡的某樣東西碎了。她失去了唯一的朋友,她對這個世界不再抱有任何希望。時間好像在我們身邊凝固了,只能聽到血液在耳朵裡呼呼流過。
我實在無法理解。我不懂拿薩琳究竟做了什麼,犯下了怎樣可怕的罪行,竟要遭受如此殘忍的刑罰。是因為她的美貌嗎?是因為那群塔利班無法接受她的美貌?是因為她的年齡嗎?還是因為在女孩子禁止接受教育的時候,她曾偷偷地給她們上過課?或者是因為她不接受塔利班的信仰,不接受他們的謊言?又或者是因為阿明?因為她不愛阿明,因為她拒絕了阿明?我知道,這是導致拿薩琳慘死的真正原因。
媽媽走下臺階,來到了廣場上。她是第一個趕到那裡的女人,旁邊還有幾個男人滿臉羞愧地站著,不知所措。媽媽走到拿薩琳身邊,解開了拴在她身上的繩子。我聽到她喊別人過去幫忙,但無人應聲。爸爸走上前去,幫她把那兩具傷痕累累的屍體安放在地面上。接著祖父也叫大家幫忙,他們這才走了過去。有人找了一塊布裹住屍體;一個女人洗淨了瑪莎的臉——那塊石頭正好砸中了她的頭骨,她滿臉都是鮮血。我和婭拉站在門口,渾身打著冷戰。突然,婭拉頹然倒地,哀號了一聲,然後拖著身子回到了屋裡,坐在小阿爾薩蘭旁邊的一個角落裡,蜷縮起來,呆呆地望著他在泥地上一圈一圈地跑著。
[1] 北方聯盟:阿富汗的一個軍事政治聯盟,與塔利班敵對。——編者注
[2] 馬蘇德(1953—2001):阿富汗抵抗運動軍事領導人,先後對抗蘇軍、蘇聯支持的傀儡政權及塔利班,曾組織反政府游擊隊,率領北方聯盟與塔利班抗衡,被譽為「潘傑希爾雄獅」。——編者注
[3] 塔利班是阿富汗武裝派別之一,「塔利班」一詞在阿富汗普什圖語中是「宗教學生」的意思,因此也稱學生軍。他們信奉原教旨主義,企圖建立政教合一的國家。——編者注
第3部分
從東到西,從西到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