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都庫什山上的這段日子,我已經跟拿破崙講了十幾遍,每次他眼中都飽含悲傷。由這些故事,我們又常常聊到戰爭,聊到人類的愚蠢。拿破崙與我可以敞開心扉,分享彼此的故事。每當夜深人靜,車上的乘客都已入眠,他會讓我陪他坐在列車員的車廂裡,拿破崙把車尾那間狹小的儲物室稱作「家」。我們在這裡玩牌——通常是杜拉克[1],談政治,聊人生。拿破崙的牌技比我好,經驗也比我多,不過有時也會故意放水讓我贏幾局。大家都睡了,沒有人會打擾我們。關於政治和人生,拿破崙並不因我年幼就閉口不談,畢竟,我已經歷過種種磨難了。在我面前他從來不會居高臨下,只是靜靜地傾聽,偶爾幾杯伏特加下肚後,眼中依舊帶著悲傷,他也會跟我講他自己的故事,講述他是怎樣踏上西伯利亞大鐵路併成為一名茶水師傅的。他的故事也不簡單,他需要找個人傾訴。因此在這樣的夜晚,我努力讓自己做一位最好的聽眾,仔細聆聽拿破崙的一字一句,直到眼前浮現出了他青年、幼年時的樣子,明白了他同樣有一段不願為人所知的過往。我們保守著彼此的祕密,我們傾聽彼此。
「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冬天,我出生在西伯利亞的森林裡,是針葉林。」拿破崙說,「想不到我這樣一個滿臉皺紋的老頭也曾是個小毛孩吧?」他笑了。
他的故事每次都是這樣開頭的。每講一次,就會添些新的細節。他會回憶起更多的事情,或略掉某些情節——一切都視心情而定。我的故事也有所保留——我還不想把一切都講出來。就這樣,我們傾訴著各自悲慘的回憶,心想只要能把故事一遍又一遍地說出來,那麼總有一天,它們將不再折磨我們,我們就可以開始新生活了。
「你是在哪裡長大的?」我問拿破崙。其實我知道問題的答案,這個故事他講過好幾遍了。
「在史達林的勞改營裡,他們在那裡關押『國家敵人』,那裡可不是孩子該待的地方。我是個古怪的野孩子,出生後又冷又餓,差點死在了那裡,但我還是熬了過來。」說到這裡他又笑了起來,似乎還在為自己能夠活命感到驚喜。他滿含笑意的臉上皺紋縱橫交錯,眼睛裡閃爍著溫暖的光芒。
「他們把一大家子人都趕到了勞改營,讓一個又一個家庭流離失所,甚至不給你收拾行李的時間,就把人像牲口一樣趕到一列列長長的火車上。我經常懷疑,自己是不是從那時起喜歡上了坐火車?那時我應該還在媽媽的肚子裡呢。」
不知道他說的是否屬實,拿破崙經常用開玩笑的口吻談論往事。
「幽默感有時能讓你好受一點兒。」每當我身心俱疲,難過得想哭時,他都會這麼說,「幽默感和漫長的距離。」
「火車最後去哪裡了?」我問。
「火車啊……那些火車主要是運送牲口的,跟我們現在坐的這一列可不一樣——沒有這麼豪華。」他四下看了看,指著那隻擦得鋥亮的茶爐驕傲地說。「那些人都被流放到了人煙稀少的邊境——西伯利亞。一旦到了那裡,再有本事的人也惹不出亂子來了,一輩子也就這麼完了,沒有人會記得你,沒有人在意你是生還是死。我出生的那個勞改營是負責砍樹的——在冰天雪地的森林裡砍樹可是件苦差啊。大家都沒飯吃,只能餓著肚子,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在那裡出生的嬰兒,只有我活了下來。你能想像得出嗎?一個孩子出生在那種鬼地方。」說到這裡他嘆了口氣,「那裡不是孩子該待的地方。」
拿破崙說到這裡,眼睛看向了別處。
看著眼前這個飽經風霜的老人,我努力想像著一個新生的嬰兒,被裹在母親的懷裡,在冰天雪地中被無情地拋棄在了邊遠的山區。我們再次駛過貝加爾湖,湖邊的森林一閃而過。我常常想,列車經過西伯利亞時,拿破崙的內心會有怎樣的波動?我們離他所說的那個地方有多遠?
「我母親就是被那個鬼地方害死的。」說完,他搖了搖頭,很久沒有再開口。他將伏特加一飲而盡,然後再次倒滿了杯子。
「不,她是被我害死的。」最後他毫不猶豫地說道,「都是我的錯,她是為了保住我才死的。你知道嗎?我原本不可能活下來的。父親請求他們,讓他把母親的工作一起做了,但是那些人沒答應,只是一直嘲笑他。父親不忍心看著母親砍樹、拖樹,幹那些讓人累死累活的事。可是那些人只會喪心病狂地哈哈大笑,他們才不管母親是不是大著肚子,巴不得我們一個個都累死呢。」
說到這裡,拿破崙垂下了頭,眼睛盯著剩下的半瓶伏特加。
「我母親長得很漂亮,那時她才20歲。我父親特別愛她,母親還以為他們能白頭到老。唉!她懂什麼呀!」他又苦笑了一下。
「他是個祕密警察,是史達林的手下。肯定做過不少壞事。」
「那他為什麼會被抓?他們應該是一夥兒的啊。」我不懂為什麼人有時候站在了正義的一邊,或是在正確的時機站在了邪惡的一邊,到頭來卻仍會落得一無所有?
「史達林生性多疑,他可殺了不少人,一個瘋子做事毫無道理可講。我父親本以為自己作為局內人,是非常安全的。他太傻了。」
拿破崙看了一眼手裡的牌,把它們攤在桌子上:「我贏了。」
這段故事我之前從來沒聽他講過。我還以為他的父母惹上了什麼事,沒想到他們是黨內人。我隨即想到了賈瓦德,他那麼迅速地變得冷酷無情,看來這種事情確會發生。
拿破崙轉過身去,擦了擦眼睛。
「他們被捕時,剛剛結婚一年半。他們被扔到了運牲口的火車上,那一路真是太慘了。」他打了個冷戰,「車上沒有窗戶,根本不透氣,也沒吃的。火車每停一站,他們都會把屍體扔出去。」
我把自己的一隻小手放在拿破崙的手上,他的手一直顫抖不已,不知是因為喝了酒,還是因為這段不堪回首的記憶讓他痛苦。拿破崙輕輕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我想像著那些驚慌不已的人擠在一個個狹小的車廂裡,不知道自己會被帶到哪裡,不知道等待他們的是怎樣的厄運。我環顧著這節車廂,它寬敞而溫暖,可以看到夜色中一閃而過的風景,讓我覺得無比幸福。我不是第一次有這種感受了。我覺得自己不再那麼像個囚犯,幾乎很安全,至少自從奧馬爾失蹤、一切開始改變後,就再沒有過這樣的安全感了。
「那你,還有其他人,是怎麼活下來的?」我問。雖然他早就告訴過我,但我知道他還想重新講述一遍這段遭遇。
拿破崙轉過身,裝作看著窗外,其實我知道,他正盯著窗玻璃上我的影子,看我是不是在認真聽他講。我把玩著手中的紙牌,他壓低了聲音。
「她……她向那些士兵獻身了,作為交換,他們給了她食物,還允許我在屋裡的爐火旁玩一會兒,而與此同時……我父親受不了這個,自殺了。他們說他死於意外,但根本不是,根本沒有過任何意外!」他哭了,但很快就用手背擦乾了眼淚。我只是默默地坐在他身邊。
「勞改營裡的其他人都唾棄她,個個都朝我們吐口水。」拿破崙目光游移,列車正在森林中穿行,他凝視著窗玻璃上松樹的影子。我這才意識到,每次經過針葉林的時候,往事席捲而來,他的內心肯定都懷著深深的恐懼。我努力想像著孩童時期的拿破崙,他想必就跟當初住在祖父母家裡的小阿爾薩蘭一樣,跑來跑去,對周圍的世界一無所知。
「有一個看守對我母親不錯,雖然那人本質上也不是個好東西,但她一直迎合著他,最後說服他把我們一起帶走了,我這才活了下來,這是事實。她的心已經碎了,整天為父親的死,為她自己的命運哭個不停。但我記得,她有時候也會微笑,把我抱在懷裡,哄我睡覺。這些我都還記得,儘管那時她的內心一定已經崩潰了。」
我點點頭,起身離開時在他的肩上拍了拍。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
「你會把這些寫進書裡嗎?」他問我。
他鼓勵我把一切記錄下來,理解其中的意義。
「反正路還很長呢,」他說,「除此之外你還能幹點什麼?」他一直為我提供筆和本子,這些都是火車到站時他專門去買的。
我印象裡的拿破崙一直都很開朗樂觀,臉上始終掛著微笑,在車廂裡忙前忙後,一會兒擦擦茶爐,一會兒忙著檢票,一會兒跟乘客們聊天。印象中的他總是閃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露出開朗的笑容。但眼前這個男人,坐在那裡,對著伏特加傷心地落淚,絲毫不修邊幅,悲慘的過往像潮水一樣吞噬著他。我突然意識到,我必須振作起來,為了我的家人,為了我自己,為了將來發生的一切——我不能就此一蹶不振。
我擁抱了他,留下他一個人在那裡自斟自飲。我回到了自己的隔間,爬到折疊床上,拉過被子蓋在身上,不希望驚動任何人。我知道拿破崙的故事還沒有講完,但今晚我真的累了,實在沒有精力去傾聽他的過往,沒有精力去體會別人的傷心事。通常,幫別人解憂,對我來說也是一種安慰,但是今晚,我自己的回憶也接踵而來:我彷彿聽到了瑪莎悽慘的哭喊,看到了她和拿薩琳的無助,還有賈瓦德的大笑。他們的臉漸漸模糊,無法辨認。我祈禱自己能趕快睡著,能把一切都忘掉。
那晚我夢到了婭拉。她就站在我面前,用力把我搖醒。但我睡得太沉了,怎麼都醒不過來。她的目光中透出絕望,努力向我說著什麼,但我聽不清她的話。她想告訴我她現在在哪裡。醒來後,我焦急地四下張望,後背都是冷汗。她當然不在這裡,這只是個夢罷了。我該怎麼跟爸爸媽媽解釋,告訴他們婭拉離去了?然後我才意識到,她已經離去了,沒有什麼需要坦白。我哭了,這是我幾個月來第一次哭,我任由淚水奪眶而出,用拳頭頂住嘴,不想吵醒別人,但鹹鹹的淚水仍然順著臉頰流個不停。「這不是你的錯。」我對自己說。但實情並非如此,這是我的錯,一切都是我的錯,而現在已經無法挽回。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太陽升起。
火車靠站補給,列車員清理車廂。我們又一次由東向西駛去。車停在烏蘭烏德時,我們都期待婭拉會再次出現,說不定她會回心轉意的。但她並不在那裡,火車繼續前行。現在我們到達了伊爾庫茨克——有人說它是「西伯利亞的巴黎」。我想起了婭拉,還有她對巴黎的嚮往。也許她在這裡,我推測著。在車廂裡,我看到了繁忙的月臺。拿破崙對我說:「只有30分鐘,不能再多了。」他話音未落,我就急著跳下座位,帶著我的身分證明和一些錢,急匆匆地跑出車廂,期待在火車再次出發之前能發現更多新鮮事。一下車,巨大的興奮感就撲面而來。我可以在這裡開始新生活,這裡可以成為我的新家,我可以直接離開。自由讓我如墜雲中,期待讓我頭暈目眩。正午火辣辣的太陽當空照著,我用手遮住眼睛。長時間在火車上顛簸,我一時還無法適應腳下平穩的地面,踉蹌了幾步保持平衡。
踏上一片新的土地,開始一番新的探索,這樣的機會對我來說非常寶貴。以前即使火車進站,我也不願意下車,擔心會被拋下,但是如果你根本沒有終點,又談何拋下?所以一到伊爾庫茨克車站我就跳下車來,迫不及待地去尋找……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尋找什麼……也許是平靜、歸屬感。現在這種處處為他人著想的狀態讓我很難平靜,歸屬感也一樣難以獲得。我只能努力讓自己不再悲傷。
我急匆匆地朝安加拉河跑去,河上有一座橋,對岸就是城市的東區。我把自己想像成一名普通的遊客——這段時間我時常如此幻想。我模仿其他遊客的行為,看著四周的建築,站在橋上作沉思狀,想著會不會有路人把我拍進照片——不是故意要拍下我,而是回到家看照片的時候,會發現角落裡一個盯著河面發呆的女孩。我用手指比出一個相框的形狀,透過它尋找著十二月黨人的標識——拿破崙跟我講過他們的故事,說很久以前,這群受過良好教育的人被流放到這座城市,他們把知識和理念也帶了過來,教當地人讀書識字。拿破崙說我長大後會成為一名老師。
「但是現在,你只要做好自己,阿芙薩娜。」
我已經忘記了該怎麼向前看,想要活在當下,不再陷入過去的回憶裡,我只能這麼做。我跑過一條條街道,這裡有一座教堂,遠處有一座為鐵路設計師建造的紀念碑,那裡又有一個郵局。我想寄一封信,寄一張明信片,但我能寄給誰呢?
我回到了車站,無論我是否上車,火車都將馬上啟程。我必須上車,必須保持鎮定。拿破崙一臉擔心地站在車廂臺階上,直到看到我才鬆了一口氣。
「阿芙薩娜!快點!」他一邊喊一邊怒氣沖沖地示意我快點上車,因為我們又要出發了。
[1] 杜拉克:一種在俄羅斯很流行的紙牌遊戲,類似「爭上游」。——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