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四季更替，很快小寶貝就要降生了。媽媽像報復誰似的打掃著石屋。她給我們每個人都指派了工作，忙著幫她清潔準備。我和婭拉在室外拍打毯子，看著灰塵在空中飛舞；洗衣服，打掃屋子，接著又是更多的洗滌和清掃——盡可能多騰出一點空間。祖父和爸爸從前鑿了一條通道，通往隔壁——那所房子自從石刑之後就一直空著。但大多數時候我們還是擠在這邊，沒有人願意去瑪莎家的房子，除了賈瓦德，他不在乎，而且只要條件允許，他恨不得整天都躲著我們。賈瓦德現在跟家人相處的時間越來越短，他大部分時間都和給男孩上課的毛拉[1]待在一起。
　　終於有一天，賈瓦德再也不跟我們一起生活了，他去了邊境附近的一所伊斯蘭宗教學校。爸爸為此跟他大吵了一架，最後還是媽媽說了一句：「讓他走吧。讓他親眼看看那些人有多蠢。」
　　賈瓦德離開那天，媽媽目送他跳上了一輛敞篷的皮卡車，消失在山路盡頭。開車的是三個塔利班，比賈瓦德大不了幾歲。直到他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點，留下她站在原地，一臉的驚懼和不可思議。兩個兒子都離她遠去，奔赴不同的戰場，她托著日益隆起的腹部，轉身回到了屋裡。
　　看到賈瓦德離開，我很高興，但想到我竟然盼著他快點離開，我的內心就飽受折磨。不錯，我們的確經常吵架，但血濃於水，他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而今……他再也不能整天對我們怒目而視、批評說教了。賈瓦德雖然只比我大幾歲，但他整天覆述著那些他所崇拜的成年人的言論，並不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麼。爸爸痛苦地搖著頭：奧馬爾和賈瓦德都沒能從他的錯誤中吸取教訓。
　　夜晚來臨，我們圍坐在爐火邊，聽媽媽讀《列王紀》[2]，給我們講故事——媽媽說故事是讀給小寶貝聽的——王子和公主的故事，神靈和神話故事。我們坐在她身旁，看她在夜色中施展魔法。
　　「《列王紀》的故事蘊含著人類內心深處的祕密。」媽媽說，「人類的貪婪、英雄主義和希望。」媽媽有時也會憑記憶講述「時光老人」的故事：生離死別縱然讓人悲痛欲絕，但太陽還會照常升起。她的語氣抑揚頓挫，悲喜交加，其中包含著整個世界，我坐在那裡聽得入了神，幻想著我生在其他年代會擁有什麼不同的際遇。
　　這是我最快樂的時刻。如今想來，就好像看到另一個女孩坐在昏暗的煤油燈旁，跳動的火焰映得夜空忽明忽暗，她把頭歪向一邊，靠在娜西的肩膀上，體會著母親聲音的美妙，她在那座石屋裡幻想出來的種種景象，如今都還歷歷在目。
　　回頭看去，我竟已完全認不出這個女孩了。
　　一天夜裡，小寶貝出生了。生產時爸爸緊緊抓著媽媽，她喘著粗氣，一種類似動物發出的咕嚕聲在黑暗中低響。祖母把我從睡夢中搖醒，叫我去村裡找人幫忙，自己則又一次跑去打水。爐火燒得很旺，我們帶著敬畏和恐懼，看著這個新生命掙扎著來到人世。她出生後立刻被包裹在暖和的衣物裡，交到了媽媽和爸爸手上，他們的眼睛裡充滿了幸福和希望。
　　「西塔拉。」媽媽盯著懷中低泣的小嬰兒，「西塔拉。」
　　「我們的小星星西塔拉[3]。」爸爸附和道。
　　我們又多了一個妹妹。全村人都來向我們道喜，慶祝活動將持續40天，槍聲在山谷裡迴盪。賓客們接踵而來，逗弄嬰兒，帶來食物，幫我們的忙，似乎整個山村的人都成了我們的家人。唱歌、跳舞和奏樂仍被禁止，但歡聲笑語也一樣可以迎接我們家的新成員。
　　西塔拉的誕生對我來說喜憂參半：我十分喜愛這個黑眼睛的小傢伙，她一會兒號啕大哭，一會兒咯咯地笑，用信任和依賴的目光盯著你看；但是隨著她一天天長大、媽媽的體力一天天恢復，我們離開的日子也越來越近了。自從那次野餐後，爸爸就沒再提過這件事，甚至對我的突然失控也隻字未提，但我們都知道，這個計劃已不容置疑。我對父母之間的恩愛生活有了些新的看法——他們很幸福，因為我們馬上就要離開這裡了。他們從未打算和祖父母共度餘生。這裡一直都只是個中轉站罷了。
　　我開始一門心思地收集跟反抗運動有關的新聞。不管是在水井邊，還是在廣場上、市集上，我從大家的談話中捕捉著蛛絲馬跡。
　　傾聽，我時刻在傾聽。爸爸和祖父深夜談話時，我會偷聽他們的隻言片語：那些人在山裡……在好幾條戰線上擊退了塔利班。老天終於開眼了。
　　祖父知道我感興趣，就把他知道的消息都告訴了我。他知道一切都因奧馬爾而起，他向我講述那些英雄的故事，用樂觀的精神安慰著我。
　　夜裡我時常夢到奧馬爾。我看到他待在深山裡，周圍是一群看起來和他差不多的男人，個個都被戰爭折磨得筋疲力盡。總是扛著槍，他們的肩膀都被壓垮了。這與我的想像如出一轍。我聽到他大聲叫喊著我的名字：「阿芙薩娜！」他看起來離我那麼近，幾乎觸手可及，實際卻離我很遠，夢一醒，他的音容笑貌就徹底消失了。我不知道爸爸媽媽和婭拉是不是也做著這樣的夢；每當夜深人靜時，他們是不是也躺在那裡，跟奧馬爾說話。他的失蹤，已成了我心中的一道傷口。
　　夏天，賈瓦德從宗教學校回來了。他的穿著打扮跟以前不同，好像肩負著某種使命，但看上去仍然像個偷穿大人衣服的小男孩。他為西塔拉的出生向媽媽道賀，坐在地上陪她和小阿爾薩蘭玩了一會兒，小阿爾薩蘭則抱著哥哥的腿。在這些時刻，我可以原諒他在瑪莎被殺時的惡毒言辭、威脅和指責。我們曾肩並肩坐在屋頂看喀布爾上空飛舞的風箏，這一幕會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在這些時刻，我的哥哥賈瓦德又回來了。
　　但他同時也是個探子。爸爸清楚地告訴了我們這一點，我們不能相信他。說這話時，我能感到爸爸的心在流血。所以我們也不得不明一套暗一套，在哥哥面前絕口不提離開這裡的計劃。
　　「千萬不要告訴他。」爸爸說。
　　無須詢問原因。現在羅賓娜和娜西已經成了我們的家人，我們一起玩，分享一切，同仇敵愾。
　　「她們兩個也會跟我們一起走嗎？」我問媽媽，她輕輕地點點頭。
　　「我們不會丟下她們不管的。」她說，我相信她的話。我一直都相信她，有什麼理由不相信呢？
　　 　　[1] 毛拉：穆斯林對老師、先生或學者的敬稱。——編者注
　　 　　[2] 《列王紀》：波斯民族史詩，由菲爾多西所作，又稱「王書」，敘述了波斯歷史上帝王公侯的生平，以及數千年來的民間神話和歷史故事。——編者注
　　 　　[3] 「西塔拉」這個名字有「啟明星」的意思。——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