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石屋中,為「大逃亡」所做的準備工作正在緊鑼密鼓地暗中進行。「大逃亡」是婭拉對這個計劃的戲稱。她的眼神告訴我,她已經準備好了,去尋找一個新家,她從來不曾把這裡當作家。她始終以外來者的眼光看待我們——看著自己的世界越來越小,對未來的日子充滿恐懼。她早就準備離開這裡了。
  我至今無法接受把祖父母留在這裡的決定。分處兩地那麼多年,好不容易才全家團聚,其他村民也接受了我們,即使是爸爸的共產主義者情調,大家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含混過去了。可現在我們又要離開了。
  媽媽日漸開心起來,西塔拉也逐漸長成了一個快活健康的孩子。爸爸似乎很焦慮——為再一次拋下父母遠走他鄉而憂慮。他有時跟祖父坐在屋外,低聲交談至深夜。祖父母不希望我們離開,但也不會阻止。
  媽媽試圖安慰我。
  「羅賓娜和娜西會陪著你的。」她說,好像這真能讓我好受些,儘管有這兩個朋友為我鼓勁,我的確可以一直在外漂泊。
  「如果奧馬爾回來了,祖父會告訴他我們去了哪裡。」有一天晚上爸爸跟我說。
  這一番話很突兀,我驚訝於他並沒有忘記奧馬爾的事,卻只是聳了聳肩,不知該怎麼回答;但我明白他主意已定,我們很快就會離開這裡,山村的生活就要結束了。我長大了,生活必須改變,從媽媽盯著我和婭拉的焦慮眼神裡,我明白了這一點。在這裡我怎麼可能成為一名醫生、教師或者工程師呢?我們有什麼未來可言?媽媽已經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教給了我和婭拉。不管內心是否願意,我們都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了。媽媽對小阿爾薩蘭的將來也很擔心,她沒有送他上學,怕學校的教育會毀了他,怕他會像賈瓦德一樣,被塔利班帶走。
  賈瓦德成了父母之間唯一的分歧,也讓我們的行程一再推後——媽媽覺得我們應當帶上賈瓦德,他最終會幡然醒悟的,我們必須把他從那群人的毒害中解救出來。爸爸像往常一樣,靜靜地聽媽媽把話說完,卻搖了搖頭。
  「我們沒辦法強迫他離開。一旦帶他一起去,估計我們還沒出境,就被他出賣了。你們必須意識到這一點,他跟我們已經不是一條心了。」
  媽媽不肯相信這個事實,於是談話陷入了僵局,她一直期待著賈瓦德能有改變的跡象,但是他沒有。
  不過,最後救了我一命的正是賈瓦德。
  塔利班的第二次進村已經提上了日程。由於冬天的冰雪開始消融,幾場大雨讓他們不得不推遲行程,但現在他們就要來了。一想到瑪莎和拿薩琳,還有他們上次正式到訪時的情景,村裡人又開始緊張起來。不管他們為何前來,總之不會是好事。年長的村民聚集起來,一起討論著應對策略。
  老毛拉坐在一邊聽著,賈瓦德也沒有落下一場集會,豎起耳朵,興奮地傾聽村民的談話。
  雙胞胎變得沉默,充滿恐懼。婭拉也一樣,哪怕別人提到一絲一毫跟塔利班到訪有關的消息,她都會忍不住放聲大哭,抖個不停。全家只有祖父和祖母對此無動於衷。
  「總有一天,這些都會過去的,」祖父說,「這一次也不例外。」多年來,興都庫什山上的風吹日晒,在他的臉上刻下了無盡的滄桑。
  「他們不許來,」婭拉說,「不能放他們進來。爸爸,想想辦法吧!」她祈求著。
  我看著爸爸,他坐在那裡,盯著山谷上空聚攏的烏雲,眉頭緊鎖。即使他聽到了婭拉的懇求,也沒有做出絲毫反應。媽媽在旁邊逗弄著西塔拉,搔著她的下巴,看她咯咯笑時嘴巴一次又一次地咧開,對山下步步進逼的局勢毫不知情。
  「我們的兄弟當然會來,我們要歡迎。」賈瓦德帶著挑釁的語氣說道。
  媽媽害怕自己無法控制情緒,從兒子身邊躲開了。祖母一臉悲傷地看著賈瓦德,曾經的他是那麼善良快活,儘管她苦苦堅持,相信孫子本性未泯,但即使在她眼中,他也已經是一個陌生人了。從前的賈瓦德已經消失很久了,那時候我們剛搬到山上來,塔利班也只是一個遙遠的傳說。
  山谷中傳來一陣低沉的隆隆聲。天空越來越暗,烏雲追趕著地平線。
  「沒人歡迎他們,」我盯著賈瓦德顫聲說道,「你看看他們都做了些什麼……你難道忘了瑪莎,忘了拿薩琳嗎?你忘了她們是怎麼死的了?」我朝他吼道。
  賈瓦德吃了一驚,沒想到我會這樣厲聲攻擊他。婭拉哭著走到媽媽身邊,接過她懷裡的西塔拉。媽媽向我和賈瓦德走來,準備調停卻什麼也沒說,只是看著這個家四分五裂。
  「你應該感到羞恥。」我說。
  「阿芙薩娜!」爸爸突然喊道。媽媽伸出雙臂向我走過來。
  「阿芙薩娜。」她讓我過來,但我沒有動,我是不會妥協的。婭拉抱著西塔拉走到屋外。賈瓦德盯著我,目光卻穿透了我,好像根本就無視我的存在。
  「你們是擋不住他們的,」他說,「但你們很快就會接受教訓。」
  媽媽驚恐地叫了出來。
  隆隆的雷聲震徹整個山谷,山下廣場上的村民紛紛往家中跑去。
  我們站在石屋的門口,望著雨中的山谷,心情就像頭頂的烏雲一樣陰鬱而沉重。我把奧馬爾留下的那條頭巾裹在肩上。
  「馬上你就明白了,」賈瓦德奚落著我們,嘴角浮現出一絲幸災樂禍的笑容,「馬上你們就都明白了。」
  山下,一列小小的車隊正沿著陡峭的山路盤旋而上,皮卡車越來越近,車輪碾在山路上,鬆散的石頭四下彈落,滾下山崖,車上的旗子隨風鼓動。向下看去,山谷中的一切都顯得那麼遙遠。
  「住嘴!」我大喊一聲,厲聲呵斥著賈瓦德,想給他那張自鳴得意的笑臉狠狠一擊。我想到了瑪莎的媽媽,想到她的哭喊以及她被帶走時臉上的神情。我發誓再也不會懼怕任何人了。
  「你懂什麼!」我吼道,「你不過是個草包罷了。他們教你說什麼,你就說什麼,連動動腦子都不會。」
  那一刻我鄙視著賈瓦德,也看到了父母的懦弱,他們只會站在那裡,任由賈瓦德宣洩仇恨和恐懼,只待時機成熟就丟下他離開,自始至終不發一言,任他以為自己是對的。我看著他們所有人,感覺難以理喻。「住嘴[1]!」我又喊了一聲,這次不僅針對賈瓦德,也對著他們每一個。媽媽懇求地看著我,讓我安靜下來,別再說了。
  「你擋不住他們的,誰也擋不住!」賈瓦德說。聽到這句話,我心中似乎有什麼東西碎了,不顧一切地從他們身邊跑開。沿著屋後長滿苔蘚的石徑向山上爬去。我穿過光禿禿的小山坡,奔向高處的松樹林。讓他們來吧!來了也找不到我,我想,同時加速奔跑,腳下的石頭磕磕絆絆,山間的羊群也被我嚇了一跳,我把自己滿腔的憤恨都發洩了出來。
  婭拉跟在我後面,大聲叫我回去,她也跟著我爬上來了,懷裡還抱著緊緊依偎著她的西塔拉。她的聲音在大風中含混不清。我繼續向山上爬去,越爬越高,村莊被我遠遠地拋在了身後。我不理會空中的烏雲。我知道該去哪裡——我要回到那個山洞裡,去我們沒能救活的那個男孩身邊。我要找到北方聯盟的人,加入這群戰士,去找奧馬爾。事實上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知道自己不會再回去,賈瓦德一定錯了,必須阻止他們。這裡是我的家,我不會再害怕,誰都不能把我從自己的家中趕走——賈瓦德不能,塔利班不能,整天夢想著從頭再來的爸爸和媽媽也不能。我馬上就要自由了,我會找到奧馬爾。我要留在山中。一切都會好的。
  我邊爬邊念叨著這些話,汗水濕透了後背的衣服。剛剛肆虐山谷的風暴已經隨著烏雲一起散去,太陽透過雲層射出刺眼的光,我遮住了臉。遠處的山谷中斷斷續續地傳來了一陣轟隆隆的響聲。風暴終究會過去的——我們會安全的。地上的泥漿漸漸凝固,春季連日降下的暴雨把大地澆了個透,踩下去土石鬆動。我就這樣跌跌撞撞、一步一滑地離開了村莊,泥漿把我的衣服染成了紅褐色,滲到了涼鞋裡。
  回過頭去,我還能隱隱約約看到婭拉,她抱著西塔拉艱難地爬著,但沒有停下腳步;她的喊聲還不時傳來,只是模糊不清。她為什麼不肯讓我一走了之呢?我繼續吃力地向上爬。
  我就快到達那個山洞了。從這裡看去,世界顯得完全不同。只有山羊、老鷹、禿鷲、腳下紅色的岩石、清新凜冽的空氣,這裡的景色是一望無際的地平線。我攀上了最後一座懸岩的邊緣,終於到達了洞口。當然,那個男孩早就被爸爸埋葬了,但我還是低下了頭,祈禱他如今已經安息。我向山谷望去,尋找著遠處的村莊,還有連接村莊的蜿蜒小路。山下,塔利班帶著他們的仇恨和恐懼正在步步緊逼,但他們抓不到我了,在這裡他們休想碰我一下。於是我詛咒他們,是他們讓我沒辦法上學,是他們拆散了我的家庭,是他們逼得奧馬爾遠走他鄉,是他們把賈瓦德變成了我們的敵人,是他們殘忍地殺害了瑪莎和拿薩琳,他們的一舉一動都給人帶來了無盡的恐懼,我詛咒他們!
  山谷此刻悄無聲息。鳥兒停止了歌唱,突然發出一陣驚慌的叫聲,朝著四面八方飛去。腳下的土地開始慢慢移動,我立不穩,靠著洞壁站直了身體。大地一開始只是輕微地震顫,接著就劇烈地搖晃起來,山坡上的小石塊開始滾落。我聽到一陣低沉的轟隆聲,不似先前的雷聲,更像是從地心發出的。這陣轟隆聲越來越大聲,到最後我只能聽到亂石像山洪般滾動。山在移動。
  我看到山谷中,村莊上方峭壁的表面開始崩落,接著大堆土石崩塌,裹著泥漿朝村莊的方向傾瀉而去。我歇斯底里地喊著,但不可能有人聽見我的聲音。我跑不過怒吼而下的土石流,無法警告村民。腳下的土地劇烈地搖晃、崩裂,我緊緊地抓住岩壁,小石子像雨一樣向我砸來。我身後的岩壁被震出了巨大的裂縫,我腳下一滑,向後滾落。我還能找到婭拉和西塔拉,她們還在追我,停在了村莊對面的半山腰。婭拉倒在地上,懷裡抱著西塔拉,保護著她,驚恐地看著土石流向村莊席捲而去。
  「媽媽!」我哭喊著。我一遍又一遍地嘶喊著媽媽,腦海裡只有她,然後是爸爸、祖父和祖母的面容,還有小阿爾薩蘭和賈瓦德。我想到了奧馬爾,但他不在那裡。我的內心恐懼到了極點。
  我想到了羅賓娜和娜西這對雙胞胎,她們迥然不同,如今卻像一個人一樣——她們怎麼沒跟婭拉在一起呢?我努力思索著:大家都在哪裡?他們會平安無事嗎?安拉保佑,讓他們平安無事吧!我願意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只要他們沒事,拜託了……拜託了……又一陣低沉的轟隆聲、碎裂聲,一面泥牆從村莊上面的山脊上橫塌下來,帶起漫天的塵土和碎石。我用手摀住了嘴巴,但沒有尖叫。什麼都沒有了——整個村莊都被淹沒了。我朝婭拉的方向跑過去。大地還在震顫著,山谷晃動不止,只是比先前輕了些。我摔倒在地,腿、手臂和臉都被劃破了。我爬起來再跑,幾乎是一路滾下山去,我必須回到他們身邊。
  婭拉震驚地站起來,摀著西塔拉的眼睛,雖然她太小了,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婭拉還是盡力保護著她。我一把拉住了婭拉,搖晃著她。
  「快走!」我幾乎是半推著她下了山,她似乎已被徹底嚇呆了。
  「我們必須走!」我拉著她,「婭拉……他們都在下面,我們得快去救他們。」
  她茫然地跟我下了山。
  等我們到那裡時,石屋已經沒了,什麼都沒了,腳下沒有一樣東西是完好的。一切都變了。土石還在滑落。周圍只有幾個村民——跟我們一樣奇蹟般地躲過了一劫——一臉茫然地站在那裡,挖泥土,搬石頭。我四處搜尋爸爸媽媽的身影,喊著他們的名字。我的喊聲越來越急切,最後都認不出那是自己的聲音了。我爬到石頭上,想看看我們的石屋在哪裡,但這是徒勞。
  突然,我看到石縫中露出的一點黃色衣料。會不會是媽媽的?她今天早上穿了這件衣服嗎?我恨自己竟然沒有多留意一下,竟然不知道她穿了什麼。我爬過去,一邊拚命地扒開土石,一邊哭喊。石頭太重了,我一個人根本搬不動。我喊婭拉幫忙,我們盡最大的力氣把石頭推開。是媽媽嗎?我不能看,不敢看。不是她,是別人的媽媽,以前就住在廣場旁邊的一個土坯屋裡。西塔拉還抱著婭拉的髖骨,她哭了起來。
  我們渾身都是汙泥塵土,幾乎喘不過氣來。沒有人能幫我們找到家人。我一臉茫然地看著其他倖存者,每個人都驚魂未定。有個男人坐在一堵斷牆上,牆已變成一堆瓦礫,他抽抽噎噎地哭著。
  我喊著:「媽媽……媽媽!」
  沒有回答。
  婭拉呆呆地看著我,西塔拉在塵土中號啕大哭,腳下的大地還在顫動。只剩下我們三個人了,媽媽再也聽不到我們的呼喊了。
     [1] 原文為「stop it」,根據語境不同,可以翻譯為「住嘴」,也有「停下來」「別這樣」的意思。——編者注





第4部分


  一切都會過去,這一次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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