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那天晚上我睡在院子裡。男人們在院子裡鋪了蓆子、毯子,生了火。那一晚,我們圍坐到深夜,男人們和這裡接待我們的人談著話。我在旁邊聽著,對馬蘇德有了更多的了解,以前在山上的時候,我常聽爸爸和奧馬爾談起這隻「潘傑希爾雄獅」。
  我了解了他發起的戰役和政治理念,他先打退了蘇聯人,然後是塔利班,在他的地盤上,比如這裡,塔利班的那一套是無法推行的。這裡的學校都在正常上課,甚至女孩子也可以接受教育。這裡還有醫生和教師。這場戰鬥是為了堅守那些會被塔利班永遠奪去的事物。
  「賈瓦德。」阿卜杜勒·瓦希布把我叫到身邊,在火堆邊坐下,然後對坐在我另一邊的白鬍子老人說,「這就是我提過的那個男孩,賈瓦德。他正在找他的哥哥,讓他跟你說說吧。」
  他看著我。我侷促不安,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我身上,豎起耳朵聽我說話。我不想再把這個故事告訴陌生人,但我知道,這樣我更有可能找到奧馬爾,再說,我也沒有其他選擇。於是我又講了一遍,描述了那幾個到村裡來的人,描述了奧馬爾,以及他是怎樣失蹤的。我甚至還提到了山洞裡那個垂死的男孩。我告訴他們我是如何失去了一切,只剩下奧馬爾一個親人的,我需要他們的幫助。眼前火光搖曳,他們欠著身子,聽我把故事講完。那位老人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說:「賈瓦德,你知道嗎?不管你開心不開心,生活都會繼續。只有回看過去,人才會明白自己的價值。馬蘇德……對我們說的這句話,我深信不疑。最好不留遺憾。」
  我緊緊拿著口袋裡那張疑似爸爸、媽媽和阿爾薩蘭穿著制服的舊照片。那晚早些時候,我把它拿出來看了一遍。我用手指摩挲著照片尖銳的邊角,不知該不該把它拿出來。他們搖著頭,說這是大海撈針。
  「賈瓦德,很多來投靠我們的人都改了名字,他們是戰士了,不再是別人的兒子或兄弟。你必須拋下家族才能戰鬥。」阿卜杜勒·瓦希布對我微笑,那是一絲令人不悅的微笑。
  「別聽他的,」老人說,「萬事皆有可能,不是嗎?」這讓我想起了媽媽,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我忍住淚水,掏出了照片給他們看,然後不情願地把它遞給了阿卜杜勒·瓦希布。他看上去很生氣:我竟然選擇把這個祕密告訴陌生人,而不是他。
  「請告訴我這是哪裡的軍裝?」我問。
  他們逐個看著照片。
  「這是哪裡來的?」其中一人饒有興趣地看著我。
  「是我母親的。」我沒打算撒謊。
  「照片上的人都是誰?」阿卜杜勒·瓦希布問我,語氣很緊張。
  「我覺得是我父母,還有我父親的朋友。」
  話已出口,我再也無法收回了。他們看著對方,又一臉懷疑地看著我。
  「是誰派你到這裡來的?」有個人問,語氣遠不如剛才友好。
  「沒人派我來,我是來找哥哥的。」我看著圍過來的一張張臉說道。
  宅院裡的一個人把阿卜杜勒·瓦希布叫走,在離火堆較遠的地方低聲爭論著什麼。我緊張地搖晃著身體,真希望我沒拿出那張本就令我疑心重重的照片。
  我的心都提到了喉嚨口。現在我引起了他們的注意,成了他們懷疑的對象,不得不被馬上處置了,但我什麼也沒有做錯。我只不過問了幾個問題。
  「跟我來。」阿卜杜勒·瓦希布黑著臉,低頭對我說道。
  「我們想知道是誰把你派到我們中間的。你打算做什麼?在監視誰?」他把手放在我的肩頭,用力按著我。我沒想過逃跑,因為無處可逃,而且我根本動彈不了。
  「我沒撒謊!」我喊道,再一次指著照片,「看,這是我父親,另一個男人叫阿爾薩蘭,我母親叫阿齊塔,她死了。」人們猶豫起來,老人舉起了雙手。
  另一個人招手叫阿卜杜勒·瓦希布回來。
  「你剛才說阿爾薩蘭?」老人看著我。
  我點點頭,伸著脖子說:「是的,拜託您了!」
  我決定把可能對他們有用的訊息全盤托出,只要他們能阻止阿卜杜勒·瓦希布把我帶走。於是我講起了藍房子,我的父母,父親的朋友阿爾薩蘭,還有那些來到家裡的人和他們的盤問,以及阿爾薩蘭的死。但我對媽媽的信隻字未提。我不想損害她的名譽,再說我也無從確定自己恐懼的事是否屬實。
  「你父親的朋友是個很了不起的人。」聽完了我的講述,老人雙眼含淚。我能感覺到他在以一種全新的眼光看著我,看著我被火光照亮的臉。希望他相信我。
  「對不起,剛才嚇到你了。我們必須多加小心,這裡從來不缺叛徒,總有人想來害我們。」
  我如釋重負。
  「這個叫阿爾薩蘭的男人,是我們領袖非常要好的朋友,一位真正的勇士。許多年前,當他還是個年輕人時,我跟他很熟。還有你的父母……他們也非常勇敢。」他說這些話時看上去很悲傷,「你知道嗎,賈瓦德,很多事情並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樣。」
  我看著他。他是不是已經知道了?他們已經識破了真相?
  「英明的安拉把你帶到了我們身邊,我們會幫你找哥哥的,安拉保佑。」
  他看著其他人,他們都同意了。我嘆了口氣,感嘆自己的好運。
  「你可能需要跟我們一起走,」他繼續說道,「這張照片……背後還有很多故事。」他專注地盯著我,「像這樣的照片你只有一張嗎?」
  我想到了繫在腰上的袋子,那裡還有其他照片,但是像這樣的照片的確只有一張。這不是撒謊。我答道:「是的,只有這一張。」
  「好。」
  阿卜杜勒·瓦希布剛想反對,老人就揮手擋住了他的話。
  「感謝你把這個孩子帶給我們。明天出發時我們會帶上小賈瓦德,我們還有好多事情要談。」
  阿卜杜勒·瓦希布瞪著我,眼神中滿是敵意。我很困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竟會讓他那麼生氣。
  「我們明天一大早就出發。」老人又對我說,「做完禱告就準備啟程。」
  他把照片還給我。我很感激他把阿卜杜勒·瓦希布帶走了,直到他們走遠,我還能聽到阿卜杜勒·瓦希布的反對聲。
  我筋疲力盡,找到了一塊蓆子躺下,離溫暖的火堆有點遠,旁邊有幾個院子裡的男孩,都已經睡著了,火光在他們的臉上跳躍著。我躺下來,閉上眼睛,把奧馬爾的帕圖蓋在身上,猜測他們會把我帶到哪裡,要讓我去見誰。也許是馬蘇德本人。他們沒有解答我的困惑,卻明顯知道更多的事。我必須沉住氣。那一夜,我又感覺自己孤身一人。馬蒂和阿巴斯在家中與父母生活的情景從我心頭掠過,想到爸爸媽媽,還有我失去的一切,我的心又痛了起來。那一夜我睡得很淺。
  但我仍然沒有聽到阿卜杜勒·瓦希布的腳步聲,直到他掐住我的脖子,摀住我的嘴。他把我從蓆子上拉起來,我懸空掙扎著,被他拉向院邊一座低矮的小土屋。他推開門,一把將我推了進去。
  他伸手在我耳側打了一拳。我的耳朵嗡鳴不止,身子向後倒去,聽到土屋的門在他身後砰地關上了。屋裡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我想大聲叫喊,但是他上前用手摀住了我的嘴巴。那一刻,我仍然不明白他的憤怒由何而來,我沒有害他當眾出醜,也不知道自己已經引起了他的興趣,不知道凡是他想要的東西,就必須要得到——我只知道,如果我不能從他手裡逃脫,不能逃出這間土屋,那一切就都完了。我再也找不到奧馬爾,再也不自由了。
  他開始扯我衣服的時候,我用力把他推開了。我撞到了一個木頭做的東西上——是一張狹窄的桌子。他把我按在上面。
  「來吧!來吧!小賈瓦德,讓我看看你身上還藏著什麼祕密。」
  他的呼吸很粗重,聲音沙啞,雙手向我伸來。我摸到了阿爾薩蘭的那把刀,把它從刀鞘中抽出,用刀刃對著他。我什麼也看不見,只能感覺到他在拉我,溫熱刺鼻的呼吸噴在我臉上。我用刀向前刺去。什麼動靜都沒有。他湊得更近了。
  「喂,喂,賈瓦德。」他用一隻手蓋住我的嘴,另一隻手在我兩腿間摸索著。我內心無比驚慌,向前踢去,聽到他在黑暗中破口大罵。有一腳踢中了他,他的手鬆開了一秒鐘,我趁機咬住了他的手指。他倚著桌子站穩,我又舉起了那把刀。這一次我在黑暗中找到了他,把刀戳了下去。他痛得大叫起來,我趕緊從他身邊溜走,伸手尋找著門閂。門打開後,我就衝進了黑夜中,我不確定發生了什麼事,大概是刺穿了他的手掌,把他釘在了桌上。我頭也不回地跑出了院子,只能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我跑著,不知道他會不會來追我,或者派人來抓我。我只知道必須全力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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